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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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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四十五分,所有商业广场、街心公园的露天屏幕都在报道,港铁屯马、东铁、荃湾、观塘四线故障检修,列车过站不落客。
港铁中枢室收到命令,以红磡地铁站为中心,三公里为半径封站清查。
地上交通一潭胶着,车牌号有紫荆花,也得陷在里面。
沈Sir递来一枚芯片,展耀接入手持屏幕,进度条淌了几秒,听见了包Sir的声音。
关停港铁四线十几个站点,还登上新闻,明里,红磡地铁站仍是作战中心。暗里,警力在向青屿隧道集中。
包Sir说,目标是南山圣堂小学校车,车牌号F3792,载有二十一名小学生和一名□□。
目的地是青屿隧道,全长两公里,西向双车道,东向单车道,没有中间防护栏。
车上有孩子,执行以防御为主的保护拦截。特战组同事伪装成观光、通勤、商务用车,沿途包围,进入隧道后隔离目标。
稍后西向内侧车道入口会有限制通行标识,反恐袭专门组同事乘两台清洁车入场,注意停靠位置,保证隧道全线在狙击射程之内,预留疏散路径,这条是我们的救援通道。
电磁脉冲武器触发瞬时会搅起电磁飓风,隧道内所有以电气原理运行的设施将发生紊乱,包括照明、通讯、驾驶、监控、安保系统,我们的任务是控制袭击者、保护人质,准备应对车辆撞击、隧道火灾和人群恐慌。
车里都是包Sir的命令和各组的应答。
沈Sir能找到行动处的专用频道。青屿隧道成为袭击目标之后,包Sir转换的加密频道,他还能找到。
展耀从警队八卦中听闻的警务处管理副处长,只有寥寥几句话——不熟。他当刑事情报科主管那会,行动处有个组长和他很熟,就那么一个,人走了,就都不熟了。
展耀也是刑事情报专业,他知道,有的情报管道是不登台面的。
警务处刑事情报科是独立部门,事遇紧急可以越级向保安局报告,升级情报能力是职责所在,至于获取情报的手段,就算是处长也不宜过问。
车流松动,沈Sir左打方向,车拐入空旷的支衢,绕远路。
展耀问白树,包Sir说那台巴士上只有孩子和□□?
视讯电话里,白树说,报告过。
小树,在一字一句地同展耀说话。他想同他说话,只说几个字也好。
展耀问,报告过,什么?
白树说,醉酒。
展耀问,□□向学校报告说,巴士司机醉酒,没来当班?
白树说,是。
声音里都是喜悦,他说的,他都听得懂。
白树传资料给展耀,想了想,说,晨祷。九点半。
展耀一边在手持屏幕上翻页,一边给沈Sir复述。
他说小树的资料——南山圣堂小学前身是南山孤儿院,很多□□是长大后回来执教的。因为是天主教会学校,这几年也有身为天主教徒的父母送孩子来读书,所以现在,这所小学的学生里孤儿和一般家庭的孩子几乎各占一半。
展耀翻到课程表,他说小树说,第一堂课在九点半结束,师生要晨祷。
小树点头,眸子低垂着。他在紧张,好像,还有什么话。
展耀说,报告了交通事故,报告了巴士司机醉酒,还说了什么?
小树不说话,望着展耀,好像期待着什么。
展耀思索一会,试着问,□□问学校说,晨祷能不能在巴士上完成?
小树笑了。他说,是。
沈Sir也笑了。他说,好医生。
他听得出白树有语言障碍。
资料又传过来,是一页□□资格申请表,当年是手写的,后来数字存档,字迹模糊。
展耀复述,他说这名□□是在南山孤儿院长大的,查不到别的信息,只有名字。
赵云澜。
展耀念出名字的时候,沈巍抬头,朝反光镜里,轻如鸿毛地,望了他一眼。
展耀没有觉察,他说小树,能查到晨祷的赞美诗么?
沉寂了一会,传来影像。
小树的无人机在南山圣堂小学穿行,无声无息掠过教室外的走廊,一侧窗,一侧墙,圣母像,毕业生合影,值日栏写着值日班长的名字,还有,当天晨祷的赞美诗。
展耀说小树,能念给我听么?
他想听小树念诗。语言障碍最好的疗愈就是诗,他不记得是谁教的,只记得那个人说,诗不是语言,是歌,像人心本来的样子,像自由本来的样子。
小树喜欢诗,像喜欢数独游戏、喜欢削苹果一样。好久以前,一个字、一句话都找不到的时候,赵爵也是这么教他的。赵爵说,想和那个人说话,又找不到字句,就给他念诗,他会听懂。
小树念得很快,像他的心跳那么快。那是生平第一次,可以和那个人说那么多话。
那一天主的恩要像大雪降在地上
成群死亡的树和鸟有永在的白昼为他归葬
那一天主的恩要像大火降在地上
已逝和将临的夜与秋日有永在的光为他归葬
那一天大雪和大火要降在地上
空的房屋和罪的日子要寂静着烧着
那时主的声音就要为他归葬
小树的声音荡在车里,展耀和沈Sir对视了一眼。
天光平淡,街衢熙攘,两侧的店铺都在开门,行人都在赶时间,和往日没两样。
车平稳地开,沈Sir忽然说,孩子要是伤心,这里的大雪和大火要降五十年了。
展耀想,在精神袭击的定义上,沈Sir比他透彻。
一次打击要持续一生,受过精神袭击的孩子,会成为潜在的精神袭击者,像深埋的种子,在某一天,某一处,无名地绽放,播撒种子,再度深埋,如此,无穷无已。
延时的、无限期的连环杀人,永远找不到真正的杀人者。
展耀想起父亲。展Sir是第一个为精神袭击命名的人,那是十几年前,犯罪心理学都还没有名字的年代,他已经把拉辛之诗的目的揭得分明。
控制中心。防爆组传回报告,在南山圣堂小学校车经过路段,路面压力感应探测到目标载重异常,显示数据远远超过一台巴士,载着二十一名小学生、一名□□的重量,怀疑电磁脉冲武器就在车上。
展耀把那首赞美诗反复默念了几遍,目光投向车窗。目的地快到了,时间也快到了。
沈Sir目视着前方,问他,在想什么?
展耀理了理头绪,说,电磁脉冲武器和人质都在车上,几乎可以确定那名□□就是袭击的执行者。
沈Sir说,嗯。
展耀说,执行者的任务是启动袭击,留下心理印痕,也就是,在孩子心中植入精神袭击的“种子”。
沈Sir说,嗯。
展耀说,电磁脉冲武器是非杀伤性武器,一般用于警告、震慑或者销毁数字记忆,它的精神冲击有多大,仅限于车辆撞击、隧道火灾的话。
他没有说下去。他想起白羽瞳,想起他说他像赵爵。
沈Sir替他说,创伤烈度不够。
展耀说,对。他说,宗教仪式的目的无非两种,要么,精神净化,要么,精神狂欢。假如□□是天主教徒,他受了胁迫,不得不执行拉辛之诗的指令,晨祷对于他来说,就是一种自我净化,是为求得主的宽恕;假如他是拉辛之诗的一分子,晨祷就是犯罪标记,或者组织成员共认的犯罪仪式,他将要完成使命,晨祷是身份和价值的确认,是心理狂欢。无论是净化还是狂欢,孩子的加入,都会破坏仪式的纯粹和完整。
所以,晨祷不是多余的动作,这首赞美诗,可能是精神袭击的催化剂。
展耀停顿了一下,他从车窗反光里瞥见沈巍的侧面,没有一句回答,但是听得很专注。
沈Sir在回忆着什么,他不忍打扰。他想,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像他这样,在沈Sir旁边,翻来覆去论证着,念念地烦着他,也陪伴着他。
展耀以为沈Sir会继续沉默,可是,沈Sir说,精神袭击恐怕是在电磁脉冲武器触发之后。
大雪、大火,寂静着、烧着,这首赞美诗的用词,绘出的是一场灾难。
展耀明白沈Sir的意思,袭击者要在孩子的记忆里,把词语和感官绾结在一起。词语,会成为心理印痕发作的开关。
展耀说,要让大雪、大火,寂静着、烧着,在孩子的念诵中历历上演。假如供电切断、通讯失效、驾驶失灵,隧道陷入黑暗,对应着赞美诗中的“寂静”,车辆撞击、翻侧,摩擦起火、引燃油料,对应着“大火”,那“大雪”对应着什么?
沈Sir沉思片刻,摇头。
路面下行延伸,青屿隧道深暗的入口迎头压过来,侧壁和穹顶标定距离的灯弧一道道向尽头奔涌,消失于一点。
位于隧道正中的西向内侧车道清道,反恐袭专门组就绪。
为抑制驾驶系统瞬时紊乱引发的不可控状况,隧道中枢室下令调低限速。
车流比平时拥挤。
展耀抬头一瞥,道路牌,数字时钟,信号灯,禁烟标识。一刹那周身泛凉。
他说,是打火机。
沈Sir抬眼,沿他的目光一掠,眸中也是一凉。
“大火”对应的不是隧道火灾。
袭击者要在孩子心中留下的印痕,是人们燃起火光逃生的一幕。
丢弃的车辆,对应着“空的屋子”,慌不择路的人群,对应着“罪的日子”。而“主的声音”就是孩子的念诵。
要在念诵中历历上演的是怯懦、自私,求生本能经不起死亡的半句拷问——人的真相。
时间九点二十七分。
沈Sir说保护人质。别的交给我。
展耀说好。他说,小树,找找这首赞美诗的原文。
他没有收到小树的回答。
一道风,灼烫的,窒闷的,浪头一样击在心口,从身体里一穿而过。
车体急刹,偏离车道,擦向侧壁,溅起一片火花,无数的方向无数的力,止不住地撞来,撞来,撞来。
青屿隧道沉入黑暗。
后来新闻里说,电磁脉冲武器在青屿隧道引爆,造成一百二十七人死亡,四百九十六人受伤。那天失去照明,数字终端无法操控,隧道中的真相只留下口述。几十篇口述笔录,几十种真相。
车辆连环相撞,有人点起打火机逃生,不小心引燃渗漏的油箱,车辆连环爆炸。
照明弹升起,燃料四落,犹如大火里降下大雪。
人们向预留的中间车道疏散。看不到标定距离的灯光,有人以为西端近,有人以为东端近,逃生的潮水涌在一处互不相让。
各处燃烧,隧道很快缺氧,有人死于窒息踩踏。
袭击覆盖青屿隧道全线和东向半公里的道路区域,救援抵达是十五分钟以后,东端路面瘫痪,西端被火灾和簇拥相撞的车辆封堵,都无法深入。
那天有人看见烟花。在红磡方向,九龙湾附近。是晴日,烟花从海面冲上半空,绽开,下落成千百道光,又千百的绽开,绽开,绽开。
行里的人都说,一绽化身千百,要绽十来个轮回,这门手艺多年不见,还以为失传了。烟花的名字,叫冲霄。
新闻里说,红磡地铁站拆除一枚定时炸弹,检出杀伤力A+级金属成分。一名警察载着炸弹驶离闹市区,开上断崖,携弹投海。炸弹在空中引爆。
警察的名字,叫白羽瞳。
那天展耀这边是夜,是大火,白羽瞳那边是白昼,是深海,隔着生死,多大的风也不能听见。
展耀在头疼和耳鸣中醒来,手脚不听使唤。
车身倾侧,卡在簇拥相撞的车辆缝隙中。
沈巍探过身子,几下肘击,冲开展耀那一侧车门,把他推出车外,只说了一句,走。他困在低仄的那一侧,拼尽了力气,整个人又落回车里。
周天都是火光。
展耀辨出位置,向西奔跑。
不能留下印痕,要让此时此刻,这一幕,和词语无关。
赞美诗要用原文。对于念诵者来说,不熟悉的语言只是音节,无法生成想象,也就无法留下认知记忆和情绪记忆。
原文没来得及找到。也许,可以译成法文。
车都空着,乱石一样横在车道上。地面淌着油污,火像野草,一路疯长。
展耀翻过车辆堆叠的一重重障碍,终于望见南山圣堂小学校车。
孩子坐在窗里,一个个整齐、安静,小小的圣徒,不肯误了晨祷。
展耀站住,稳住气息,缓住步子,走向那台巴士。
他没学过法文,可是,读过好多法文诗。
枪伤还没痊愈的时候,伊芙琳陪他,像个文学系的学生那样,读诗,拉辛的诗。
伊芙琳说,他要在认知上,让“拉辛之诗”回归本意。他要研究拉辛,读他的诗、他的戏剧、他的传记。这个词语在他的词汇表里,要和国际犯罪组织解缆,它只是一位作家和他的作品。
他读了一年,还是拦不住PTSD反复发作。
那个法国作家,拉辛,说不上喜欢,只是读得太熟,他的词句,几乎刻进他的母语。
展耀想,他可以把那首赞美诗,改写成一首拉辛式的诗。
他立在巴士门前,打出手势,要驾驶者——□□,开门。
门开了,那人立在驾驶台旁,持着枪,枪口向着展耀,禁止他登上巴士。
展耀举起双手。他转头问孩子,今天是谁值日?
第一排,站起来一个孩子。
展耀问,名字是什么?
孩子答,我叫区天恩。
展耀说,区Sir你好,我是香港警务处特殊犯罪调查组展耀。
我们遇到交通事故,救援的同事在赶过来,可不可以借你们的晨祷,保佑隧道里的人们尽早获救?
区Sir点头说,好。
展耀说,区Sir,我们在海底隧道,主会不会听不清楚?你们可不可以走下巴士?晨祷可不可以用原文?
区Sir摇头,什么是原文?
展耀说,我念一句,你们念一句,一边念,一边慢慢走下来,可不可以?
区Sir说,好。他转身,下命令。
二十个孩子,这边看着那边,半是踌躇不决,半是跃跃欲试,零零星星站起来,在巴士过道上站好了队。
持枪者听清了展耀的意图。他拨开枪栓,踏出一步,枪口逼近。
展耀念出赞美诗的第一句,法文。
孩子的晨祷是这场袭击的支点,他可以肯定,他不会冒然破坏它。
法文长句,孩子念得七嘴八舌。发音不对,断句不对,展耀一边纠正,一边默数,巴士上还有九个孩子,诗要念得慢一点。八个。七个。
持枪者居高临下,枪口抵着他眉心,他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
有点贪心。他记得反恐袭专门组的位置,估算距离、角度,十点钟方向是一个险要的狙击点,要避开巴士窗框,得引着持枪者再走一两步。
持枪者很警觉,脚下没有动,枪也没有动。
最后踏下来的是区Sir,展耀致他一礼,区Sir抬手回礼,有模有样。
孩子离开巴士的刹那,枪响了。
两声枪响叠在一起。
一枪在身后,滚烫的风刮过展耀颈边。
一枪在十点钟方向,子弹击碎车窗,横穿车体。
持枪者扑倒,跌下巴士,血在地上淌开。
展耀侧身,挡住孩子视线。
十步远的地方,站着开枪的人。
沈巍。
什么都来不及。左肋的枪伤在疼。疼得喘不过气来。
PTSD三年,没有一次扛得住,不过,可以被动防御。
展耀知道那不是疼,是记忆,是时间,是那样炽烈、那样凛冽的六年,偏偏缝进伤口里,一颗子弹那么小的地方,怎么藏得住。它还在,他要注视着它,像注视着一把迎面而来的刀那样,一眼不眨。
展耀倒下去的时候,想起持枪者的名字,赵云澜。
这个叫赵云澜的人,曾大喇喇喊他见习生。
那时沈Sir还是刑事情报科主管,午间常来特调组躲清净。
赵云澜和白羽瞳,两任组长都是火一样的欢腾,也不知道哪来的清净。
那时沈Sir在资料室垂目执笔,这个叫赵云澜的人,就歪在旁边打瞌睡,胳膊腿伸得匪夷所思,像组里豢养的一只大猫。
大猫把脑袋挡在沈Sir的事件簿上,沈Sir拨开,他又挡过来,他又拨开,他还挡过来。
有人说,怎么招惹人家都不理,他也不无聊啊。
另一个说,要是我有一个怎么招惹都不计较的人,我也这么无聊。
那天,有人把展耀背起来,走了很远。
展耀隐约记得,视线所及都是火,是冲决而来的人,他只是止不住的冷。
记得那人只是走,不说一句话,四面八方都来搡他,都来伤他,那人只是,不肯停。
他搂着他的脖子,那么心疼。
后来有光。
展耀听见那人说话。对救援者说话。
那人说,左肋受过枪伤,有创伤后解离性记忆障碍,听到枪声诱发应激闪回。先按失血性昏厥抢救。脱离危险之后,静脉滴注迷走神经保护性抑制剂,普洛西宁,这个药不容易申请到,实在没有的话。
他停了停,说,这是电话,找伊芙琳。
那人放下他。
展耀说你不能走。
同一个枪伤放走他两次,三年犯罪心理学就白读了。
赵爵说,不走。
赵爵说,等你好了,我就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