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19— ...
-
展耀进监察室的时候发着烧。
伊芙琳来过两次,测量了体征,打了两针,一针普洛西宁,一针镇痛剂。
昏睡到第二天中午,烧退了,监察处的同事送了一碗素面,接着,这间巴掌大的小屋就没消停过——探病的、讯问的、通风报信的,还有不知是谁,在空空的床头小案,留下一棵小小的仙人球。
左肋的枪伤,像埋着一把钝刀那么疼,展耀一面对付它,一面打量这时的处境。
他在青屿隧道的行动全都违反行动守则。非外勤擅入现场;凌驾部署,单独接触袭击者、转移人质;窥查民用通讯;滥用无人机。就算都有沈Sir特许,这几项许可本身也违规了——他是越级,沈Sir是越权。这还不包括监听控制中心专用频道、私自放走在逃犯人。这间小屋,他得写完行动报告、始末书,回答完监察处、保安处、鉴证科的质询,才能出去。停职记过逃不了了。
当着这门差事的,多半是警察学院四期以内的前后辈,从前每逢周末在食堂争抢红豆糕的一群人,这时见了,怎么板得起面孔。不管探视的名义是什么,谁都忍不住闲扯几句八卦。
他们说,你的白Sir在红磡地铁站简直神了,猜出□□藏在列车上,还定位到准确的车厢,一个科的防爆犬都没闻出来。
有人还一边说一边比划。
你的白Sir什么时候记的港铁线路图?他说屯马线上有一条直通地面的应急疏散轨道,因为噪音扰民,从来没启用,发布的港铁线路图上也没画。还真有。
你的白Sir,让那趟列车转道,解开有问题的车厢,后半截就减速,他再解开另一边,前半截也安全了,剩下他一个人和那节车厢,就停在轨道中间。旁边是居民区啊,有医院有学校的,他就拎着□□,当街劫了一台计程车。
展耀说,征用。
那人说,对对,征用了一台计程车,直奔九龙湾。诶你的白Sir是不是还记了海岸线,九龙湾那样的地方,居然找得到一个无人问津的海蚀崖,还是计程车能开上去的那种。
说多了,故事听得熟烂,只有一个地方,始终别扭。
缓过劲儿来,展耀就问,为什么是“我的白Sir”?
八卦的人眉毛一纵,说,计程车冲出断崖,倒计时耗完了,引爆了,是一朵大号烟花,炸在半空里,好几分钟。烟花上天,车落海,让人摆了一道。在学校那会,你记得么,这家伙在水下,不换气能潜五十米。海岸巡防把他捞上来,没怎么淹着,说了一句话,你猜。
展耀笑了,摇头。
那人不饶,又催他,猜。
这一笑撑不了多久,他本能地,觉得危险,还有,悲伤。
八卦的人怕关子卖太大,没人买账,立马坦白。
白Sir从海里捞上来说的第一句话,小耀。
展耀想起进监察室那晚,隔壁有个人,在墙上敲了大半夜的序列检字码,长长短短平平仄仄,翻来覆去就是这两个字,小耀。
那门课,密码学,教检字码的时候,白羽瞳展耀五个字,两个人都背过,不会记错。
那晚他在墙上捶了一拳,意思是听到了。捶音有杀气,是枪伤疼得正烈。墙那边就不响了。
展耀后来常常想起,那节停在轨道上的车厢,那台沉入海底的计程车。别人都说白羽瞳是神,他最人间的时刻,只有它们知道。他想起它们,就想问问,那时一身一念,决绝赴死的白Sir是个什么样子,它们又不会告诉他。像是罚他,在那人孤注一掷的时候,不曾陪着他。
最后来的是鉴证科,这个人年纪稍长,面容清俊,从前在学校里没见过。
他开门见山,例行问了十问,不插话,没补充,签下讯问人的名字,把笔录转了个方向,推到展耀面前。
一字一句笔画瘦硬,一问一答记得斟酌而简略。末页,夹着一枚折成十字花的纸条。
这个人说,隔壁有位白Sir,叫我传信给你。
展耀一看页尾签的名字,公孙策。再抬头,那人眼里有了笑意。
你。展耀脱口而出,你就是包Sir的……
笑意更浓,算是默认。公孙策显然知道,警队八卦是怎么说他的。
听说当年刑事侦缉专业有一门取证学,教官爱好“犯罪现场重现”。那时包Sir读大四,人缘好,损友多,这门课十次有九次是他扮演尸体。同组有个小他三期的学弟,学的是鉴证专业最冷门的犯罪摄影,他拍到过包Sir上百种“死状”,什么姿势和死法都有。
公孙策,掌握包Sir身体秘密的人,这个美名从警察学院到警务处,横跨十几年,一直在传扬。
来时不偏不倚,终于还是沦为家常话。
公孙策说小耀,包Sir让我和你说声对不起,身体还没恢复,就关监察室、熬过场。
展耀说,不算过场,是我做错了。
公孙策就笑,他问,哪儿做错了?
展耀就着公孙策那支笔和笔录末页的空白,画了一张草图。
错在,循环论证。
他说,白Sir是以警察的方式、警察掌握的线索,正向推断得出红磡地铁站这个答案;我是以青屿隧道这个答案,逆向揣测拉辛之诗抵达它的可能。我的答案来自回影,回影的答案来自拉辛之诗的犯罪习惯,赵爵越狱、清湾码头烟花爆炸、港铁检修员失踪这一系列暗示,本来就是拉辛之诗预设的陷阱。
展耀在青屿隧道那一侧落笔,纵向一划,否定了。他说在我的方式里,拉辛之诗是游戏的设计者,而我们是游戏的玩家。游戏有玩家才是游戏,我们不做玩家,游戏就会失效。
监察室三面是墙,有一面落地百叶窗,拉开还是墙。几个日夜展耀立在那道百叶窗前,拉开,合上,反反复复,想着,做错了,可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错的。
公孙策不看草图,只看着他。
错了,总要弥补。
展耀平静了一下,说,知道做玩家不对,可是,游戏已经开始,拉辛之诗在红磡地铁站策划的真正袭击是什么,必须查清楚。也许,它还会卷土重来。
公孙策按住他手里的纸笔,他说小耀,停下来。包Sir最怕的就是你变成这样。
他说包Sir让我来,同你和小白说,天大的错都是控制中心的错,你们只是服从命令、竭尽所能,结果好了,算你们的,坏了,算他们的。展Sir,也是这个意思。
公孙策看得出来,应激反应还没过去,事关赵爵,展耀情绪不稳。
临走,说了几句有的没的,他说等你出去了,上楼一趟,冲杯咖啡也好。
展耀听得懂,是要他去看看父亲。
公孙策说,这几天保安局几轮询唤,立法会特检组十几项指控、民怨室几百条投诉,都等着交待,那个人也是会累的。
展耀说,嫌疑人身上有线索,我和白Sir会给他一个交待的。
公孙策踱到门边又停步,就倚在门口,向他望回来,问,要是,没有嫌疑人呢?
展耀心头一跳。
这几天来探视的,行动怎样、救援怎样、上头怎样、外头怎样,都说了,没人提起沈巍,一个字也没有。
公孙策说得很简单,前因后果,就三句话。
你们的车报废了。沈Sir受了伤。那一枪没致命。
展耀说,没击毙,也没逮捕。
公孙策点了点头。
他说,不算那二十一个孩子,现场目击者就是你和反恐袭专门组,按他们的说法,嫌疑人趁沈Sir靠近的机会,用沈Sir的枪劫持了沈Sir,混进逃生人群里失踪了。后来救援队找到沈Sir,是在隧道西端出口附近。昏迷状态,颈后有伤,钝击。
转述的“说法”耐人寻味。展耀问,鉴证科的意见?
枪尾打的。公孙策回答,毫不犹豫。
展耀说,有没有可能……
问句停在中途,他想,他不够权限问出这个问题。
没可能。公孙策一口否定了。像在提醒他,不要过问。大约也是包Sir的意思。
最后公孙策说,沈Sir的事别想了,展Sir都没说什么,直接批了两周病假。
门开,门合。
展耀在百叶窗前立了一会,清空了念头。
公孙策捎来的那枚十字花还攥在手心,一绕一绕揭开,上头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小耀。
保安局召集的听证会,开在展Sir那层会议室。
讯问席是立法会特检组三名检察官、助理检察官。听证席一边是保安局、交通管理局、新闻司、民众安全司,一边是警务处除沈Sir之外的九名处长、署理处长。展启天、白允文、包熙仁,当年行动处叱咤风云的重案组三剑客,终于又坐在了一起。
答辩席是反恐袭专门组、特战组、防爆组的组长,红磡地铁站、青屿隧道所属分区冲锋队、救援队的主管,还有白羽瞳展耀。
一人几十页报告,讯问席一边翻览一边质询,听证席这边补充提问,那边补充说明,留下的时间,就只够上交报告的几个人回答是和不是。
听证会傍晚才散。
展耀坐在辩论席,没动,展Sir也没动,两个人隔着一室的空,一室的闷,就更远。
冷淡许久,展Sir说,你隐瞒了病情。
僵持。
展Sir又说,包Sir要是知道,是不会让你复职的。
展耀说,你不是一样停我的职。
展Sir说停职,是因为你这样下现场要出事的。
违反行动守则先不说,假如,这次你的搭档不是沈巍,是白羽瞳,一面是嫌疑人失控,一面是你病倒,他是顾着行动还是顾着你?
展耀垂眸,笑了笑。
怕我拖垮行动?我有那么重要?
展Sir缓了缓,说,怕你连累同事。
展耀抬头说,你忘了,我是在白Sir之前进特调组的,我比组里任何人都了解拉辛之诗,你真担心白Sir,就应该让我站在他前面。
人们都在说,警务处的人分不清□□和烟花,当时抱着必死决心,载着它冲出断崖的那个人没人记得,是生是死没人关心。这一次是烟花,下一次是真的定时炸弹怎么办?你不觉得承受这一切的本来应该是我么?
天光在沉下去,展Sir向窗望着,踌躇片刻,还是说,就是论事,那样的关头,你很难做得更好。
展耀起身,拧开门走了出去。
门无声地合拢,窗暗下来了。
展启天知道,话说重了。他是长官,是父亲,他也分不清什么时候是谁在和展耀说话,也许,从来是长官和父亲一起说的。他想,两样都当得不怎么好,可是,这话,也没说错。
白允文穿过走廊,步下生风。
白羽瞳礼节上追了几步,叫了几声爸,就抱起双臂,倚在落地窗边,不送了。
白允文按了电梯下行,如鲠在喉,又大步折回来。
他站定在白羽瞳面前,低声训了一句,目中无人,妄自行事。
对付拉辛之诗,小耀是专业的,你哪来那么多道理和他过不去?
我过不去的又不是小耀。
白羽瞳申诉。
白允文说回影也是小耀的心血,十几国几十年的数据支撑着,不服?你还没那份资历。
你有资历,不也什么都没说?
白羽瞳虚晃一枪。
这一咋呼,白允文一腔火气浇了个半凉,问,要我说什么?
敌退我进。白羽瞳拔高调门。
你们保安局有的人,警务处几个部门几个分区都记不清楚,还嫌我们侦缉技术老旧,到处鼓吹革新,逮到回影也是一知半解,就放话说十几国束手无策的犯罪组织必定要在这一代终结。你混重案组那么多年,问问你的资历,这难道不是信口开河?一点风光,是他们平步青云,半分差错,脏水都要泼在小耀身上。
这一招剑走偏锋,猝不及防。
白允文默默让了一步,他说那是政治,他们是说话的人,和我们做事的人本来就不是一路。
白羽瞳不轻饶,他说不是他们,是你们。
白允文见敌不肯归顺,只好虚张声势。
他说和你爹抬杠是不是?你特调组管好了么?管到我保安局来了。
白羽瞳晓之以理,他说是你们和拉辛之诗一道把小耀推到风口浪尖上的。那些有年资的警察都说,有学历就有技术,有数据就有经验,什么白天黑夜风里雨里都不要,坐在有紫荆花的车里就好了。
白羽瞳动之以情,他说小耀当警察才多久,让人说成这样,以后怎么混?
白允文抬手向敌脑袋削了一掌。
混什么混,待了几年祥隆,满脑子□□思想。
敌竟无言以对。
两厢偃旗息鼓好半天。
白允文等着,他知道,白羽瞳心里憋着话。他想听。他乘着海岸巡防艇,把他捞上来的时候,就想听。
白羽瞳说,那天载着那颗定时炸弹,不对,定时烟花,开去九龙湾的路上,特别想小耀。特别想还没分开的我们,想我们那年要是没那么逞能,我不去混三合会,小耀不去惹赵爵就好了。
他说,我走了六年,不能有名字、不能有声音,梦里都不敢梦到回家,我没资格说家里没照顾好小耀,可是,我忍不住还得说点什么。白Sir你和展Sir,看在妈面上手下留情,小耀没有母亲,从四岁五岁到十七八岁,是妈一手带大的,我们白家的孩子不是让人当炮灰的。
电梯门一开,一只手就抓在展耀腕上,他拽他出来,往隔壁一拐,困在楼梯间里。
门荡了荡,关稳了。
一回来就关监察室,两个人还没单独说过一句话,站在昏灯里,呼吸浅浅的,火里水里生一回死一回,这时一寸一寸声息听来都是贵重。
展耀及时开口。
别说。
是严词禁止。
他心里正兵荒马乱,有青屿隧道几百名死伤者,有沈Sir没击毙嫌疑人那一枪,有展Sir的“你很难做得更好”,有赵爵的“不走”,他怕这时白羽瞳说什么,他都不能好好地听,也不能好好地答。
在九龙湾放烟花的时候就想说了。
白羽瞳不死心。
那也别说。
必须说。
展耀没坚持。
局面控制住了。白羽瞳同他杠起来,是说不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的。
白羽瞳咳嗽了一声,底气不足。
他说小耀,你,那么好看,你说什么那些老顽固都听,都信,你的始末书写完了,能不能,给我抄抄。你要是嫌麻烦,能不能,给我写一篇?
展耀说好。
没犹豫。
楼梯间的昏暗里,白羽瞳抱住他。
这一抱既深且长。
心里涨潮,耳边隆隆的。白羽瞳等它落下去,才说,我是不是,只有胡说八道才能抱抱你。
展耀说,别胡说八道了。
谁都没放手。
听没听过赵云澜这个名字?
白羽瞳在廊上站住,回过身来。
劫持沈Sir的那个人?
展耀说,在那之前。
多久之前?
滞了滞,展耀改口,问,组里的人没说过前组长的事?
白羽瞳听出了不寻常。
前组长不是包Sir么?
当年整整一组人,在那个人辞任,包Sir代任之后,抹掉了痕迹。
展耀走近一步,轻声说,赵云澜,以前是特调组的。
两个人就站在特调组门口,对望着,都不说话了。
不是地方,不是时候,疑云只得收拢,白羽瞳推开门。
入夜了,没一个人走。
一个个像弦上的箭,盯紧组长室,张泷赵浒王潮马瀚,就差拔枪了。
组长室的门半开着,赵爵坐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