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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25— ...

  •   白羽瞳传来一条信息,只有四个字,天台等你。

      展耀抬头,透过百叶窗隙望了望。

      组里比平日清闲。

      金刚菩萨罗汉,一个个法相不尊,手脚纷纭的,围抢一桌下午茶。

      双倍芝士海鲜天妇罗。浓郁酥脆——八卦味。

      都知道白羽瞳爱干净,展耀爱清静,这伙人把零食藏在案卷盒里,平时偷空嚼一口,也不敢咂出声响。

      这么嚣张的下午茶,是白羽瞳点的。

      他说,你一个人去见沈Sir,把同事都急蒙了,犒劳一下。

      那家天妇罗小铺同警务处只隔几条小巷子,组里聚餐常去。

      车泊在小铺外,不多久,就有人把大小纸袋裹着食物,三五只扎作一丛递进车窗。

      白羽瞳捋着长长的清单,一样一样和展耀点数。末了他说,那些家伙见了吃的没轻没重,我先藏几样。

      他问展耀想吃什么。

      展耀把后座上的大小纸袋归拢了,回过身来说,想吃妈妈做的虾滑炖蛋。

      白羽瞳摸了摸鼻子,不好答应得太欢喜,只说,收到。

      车在车流里,小银鱼一般游得欢畅。

      展耀没戳穿,他知道,是组长急蒙了,把同事折腾得一轮空转,必须来一顿很不一样的,作为补偿。

      看,王潮挽到胳膊肘的袖口还没松开;一支拖把头朝上倚在墙角,来不及卸下冷兵器的姿势。一大早,整组都蒙了。

      白羽瞳在外围,半坐半倚着桌沿,把电话揣回上衣内侧口袋,低头抿咖啡,一小口一小口的别有用心。

      他在听。警队八卦,七卦是胡扯,还有一卦得当真。他听他们说,沈Sir。

      沈巍,警队上下左右,独一个身上没八卦的——怎么可能。

      组长破天荒请下午茶,一组人同仇敌忾,猜着猜不着的,敢说不敢说的,就着双倍芝士全冒出来了,拼拼凑凑,鼻子眼睛的骇人听闻。

      他们说楚恕之“是进去过的”。

      听说,楚Sir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双胞胎弟弟,伶俐,懂事,会念书。他早早辍学,在道上走走水路,挣点辛苦钱供弟弟。

      说是走水路,货也无非就是有钱人穿戴的那些,走得熟了,上家就让他在货里夹带“黑的白的”。黑的是枪,白的是粉,他有弟弟,自然不肯。人家把他弟弟当成他,乱刀砍了。弟弟没了,他寻仇,杀了几个人,然后自首了。

      就这案底,走私,杀人,能当警察?

      有人洗他,出来的时候刑期都没过半,根底那是清清白白。

      一伙人沉默。

      有人冒了一句,谁洗的?

      这话问的。楚Sir在警队,突击,防爆,反恐,什么都干过,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混的,在什么组里,可是谁都知道,他是沈Sir手下。

      有人“哦”了一声,尾音拖得老长。

      有人接过话茬,这么明目张胆,上头看着?不说点啥?

      哪个“上头”?沈Sir就是“上头”。

      一时间,天妇罗响得咔嚓嚓。

      有人小心试探,说起来,沈Sir的事,展Sir好像从来不说什么。

      有人装得着恍然大悟,狠咬一口炸虾,说,沈Sir有来头。

      好几个声音紧着问,是不是真的?

      这一问炸烟花一般,消息翻飞,故事一下子离谱起来。

      那个地下情报巨头,天星的老板不是姓沈?是不是他长辈?

      好像叫,沈太阳?

      展耀立在百叶窗里,忍不住笑了一下。

      白羽瞳恰好向他这边看过来。

      传说中的地下情报巨头,天星的老板,叫沈日落。他们都记起了,保安局白Sir提起天星,说过这么一句话,他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情报,是魔,也是道。

      我可是听说,下至三合会,上至三司十三局,小到生意开张,大到长官改选,任意关节,天星都是插得上手,说得上话的。

      那不是比特首还厉害?

      你说沈太阳的亲戚在当警察?这么不见外?

      警民一家亲。

      只有不可以想,没有不可以做。

      这么说,咱们是在给道上的做事?

      想开点,是道上的在给警队做事。

      听说保安局有几位长官很看好沈Sir,过两年他会不会……

      坐展Sir那个位子?

      有人咳嗽了一声。八卦,食物,一下都不吭了。

      数王潮机灵,一拍马瀚大腿,大呼一声,我怎么没想到!

      赵浒马上应声,现在下手?

      还不晚!

      两人一唱一和。

      要不,先和楚Sir熟络熟络?

      一伙人心领神会,一惊一乍的,又扯开八卦了。

      听说他家扮傀儡戏的。

      什么行当?

      手艺世家,不外传。用的人皮人骨,做的傀儡一上台就活了,会哭会笑,能唱能舞。

      要不,改天请楚Sir喝茶看戏?

      算我一个!

      当心他把你们几个做成傀儡。

      那,哪天我在台上了,你们可得来捧场……

      白羽瞳又传来信息,说,别马上过来。

      展耀关了消息栏,再抬头向百叶窗那边望,咖啡搁在桌沿,人不见了。

      天台四围是才过膝的矮墙,白羽瞳跨墙坐着,仰面沐在所剩无几的天光里,身畔墙下摞着两册旧簿子。

      展耀记得,他们从药物监察署回警务处,只抱了几袋食物,这簿子就有意无意落在车上。

      他立在矮墙前,等着白羽瞳开口。

      白羽瞳合着目,对着半空里说,没事。

      静了一下又说,乱,想一个人待会。

      展耀随口回他,那还叫我来。

      白羽瞳睁开眼睛望着展耀,字句分明地说,想,一个人,和你待会。

      展耀才想起,他和白羽瞳有个没约定过的约定,天台是不抬杠的。

      那年考警察学院,四大专业分数门槛从高到低排下来——刑侦、鉴证、刑事情报、信息支援。白羽瞳刑侦A组绰绰有余的分数,投了个冷门。

      突击特勤。头两年不用见书本,课就两门,体能和格斗。两年下来分数过得去,且不打算改投的,三五个而已。

      那年白允文还是重案组三剑客之一,同事见了他就揶揄,说生了个好儿子,够叛逆,有出息。

      白允文冷笑一声,这小子是怕读刑侦比不上我当年。

      父子俩巷战了几天。

      白Sir持着家法撵着不肖子,在家里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兜圈子,不肖子一边绕着桌子拐着椅子胡乱招架,一边没忘了呛声。

      白Sir说不想着念书只想着打架不如去三合会报到。

      不肖子说三合会你有熟人么牵个线,我不介意做小弟的。

      白Sir说有朝一日当街抓你别怪我不念父子之情。

      不肖子说别太拼了毕竟你们三剑客打架都不行。

      白Sir在廊上一步站住,吓得不肖子不敢跑了。

      白Sir家法怒指不肖子,你再说一次试试,打架我比你展叔好一点,我和你展叔比你包叔好多了。

      父子俩在阁楼对决,亡命之徒白羽瞳手脚并用攀着窗格,连人带窗吱吱呀呀晃在外头,大喊姐姐救命。

      锦棠从房间露台探出半个身子,不慌不忙往楼上瞅了瞅,一句话噎住了当爹的。

      她说你们俩别闹了,妈在意大利,一天一个长途,说家里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怕小耀在学校受委屈。

      白允文闷声收了家法,一个人关在书房叹了半宿气,一大早煮了咖啡,同亡命之徒谈条件。

      他说刑侦,突击,要上就都上。成绩要好,不要合格,只要优秀。

      白羽瞳身子一拔,昂头响亮答他,Yes Sir!

      学期过半有个教官见了白Sir说,你够狠,小白也够倔,刀鱼似的,两面煎。

      两面煎,就是人往床板上一躺,才觉出一身伤,正着反着都疼得打挺。

      睡不着,就翻窗溜出宿舍,爬消防梯溜进图书馆。

      警察学院的学生都不屑读推理小说,F区有一架满满的让人记混名字的探案集,书封都没拆过,尽头就是白羽瞳和展耀的“联络点”。

      展耀那两年人在刑事情报专业,刑侦的笔记攒了十几本,白羽瞳赶不上顾不暇的课,他都去替他听。

      笔记藏在探案集中间,白羽瞳看过的,在页末签一个“到”,要是睡着了,还加盖一记口水大印。

      那时的两个人,宿舍只隔一道林荫,偏偏跨着三个专业,连一日三餐都见不到面。

      熬到星期四晚上,几百人的通课,那栋教学楼顶层门锁是虚挂着的,一拽就开,他们逃了课,就到天台矮墙上坐着。

      总是风大星稀,总是待到散课,待到整栋教学楼悄无声息,眺着西边那片宿舍楼一窗一窗亮了暗了,隐现在林荫里的路灯,有一个时刻,落幕似的全不见了,静场,许久,许久之后,一小捧微白,一涌一涌地渗开,把夜,把静,都揭开。

      只有展耀知道,天台上的白羽瞳不抬杠,好欺负。也只有展耀知道,白羽瞳当了组长以后,上天台这是头一遭。

      他弯腰拾起一册簿子,跨着矮墙坐下来。

      皮质外封皴裂泛白,一页一页嵌着黑白合影,页脚有年月日,是相簿,一张一张都是木棉花开的时候。

      白羽瞳说,讲故事听不听。

      展耀目光留在相簿上,没抬头,只说,讲。要好听的。

      白羽瞳说二十年代,二七年。

      那时南山还是个小渔村,淳朴,虔诚。那地方没有教士,却有礼拜堂,没有天主像,可是都去祷告。打渔的么,信这个。

      有一个春天,有一群革命者遭到屠杀,有一位神父安德鲁,带着他们的子女逃亡,就在这个小渔村藏身。

      屠杀者走私奢侈品的船就泊在不远的榕湾,那边响汽笛,这边起炊烟,灯火相照,鸡犬相闻的。一个神父十几个孩子,还是太打眼了。

      神父捐出毕生积蓄,修缮了礼拜堂,立了天主像,置了一架旧风琴,一家一户地招募唱诗班。于是渔人的子女和革命者的子女,唱着圣歌,不分彼此地长大。南山圣堂就是这么来的。

      后来神父辗转托付教友,把这群孩子送去他的母国读书,自己就在南山老去,离世。

      有一个孩子回来了,为了怀缅神父,他隐去本名,就叫安德鲁。南山圣堂往南不远,有几树木棉几间旧屋,他就在那儿开了南山孤儿院。

      停一下。

      安静听着的人打断了故事。

      白羽瞳不讲了。

      展耀说,南山为什么要有一间孤儿院?除了二十年代那十几个孩子,别的孤儿是从哪儿来的?

      是问句,白羽瞳却深点了一下头。

      白羽瞳说,第一任院长安德鲁,不知本来身份,不知去向。

      南山圣堂小学其实离南山圣堂有点远,九十年代港英商会有位高层,看中那里一处古拙民居,不舍得由着它湮没在城市开发里,于是投资改建,修旧如旧,办了间小学校。这间小学校,除了招募在南山孤儿院长大的孩子回来执教,就和南山圣堂没什么关系了。

      白羽瞳说查了教师名录,在南山孤儿院长大的有四五个,肯来见面的只有一个。

      有一位五十多岁的Mr.邝带他去了南山圣堂。天主像还在,风琴还在。

      一群外乡客占了木棉树下的旧屋,门里过日子,门外贩些杂果茶食,过得潦倒自在。

      有几间树荫太浓,见不着光,住不了人的,仍然堆存着南山孤儿院的故物。那两册旧簿子,是Mr.邝找到的。

      Mr.邝说,那时南山没有学校,榕湾小学有几个年轻老师,不当班的日子,轮流去孤儿院教书。渔人的妻子去当嬷嬷,牵来自家孩子和孤儿院的孩子一处玩。

      当年有个老师能借来照相机,木棉花开好了,他就把大人孩子叫到一处照相。那里平日沉寂寂的,木棉花开了,就好热闹。孤儿院的孩子,渔人的孩子,还有不知哪儿跑来的孩子,老师,嬷嬷,还有远近来的看花人。

      相簿寥寥十来页,白羽瞳等着展耀翻完,拾起另一册簿子,摊开在两人中间。

      是名录,各种字迹,深的浅的,平正的,潦草的,记录着孤儿名字、来时年纪、曾经的住处、亲人的下落,离开孤儿院的时间,后来的生计。有那么几页写得用心,还多一言半语,记着孩子什么性子,什么喜好,有什么长处。

      展耀摸到页边,有一线断层,十几页的厚度,纸张小一点,像是掺在名录里的一叠散页。

      他翻开,一人一页,只有名字。

      一群来历不明的孩子。

      白羽瞳说,这十几个孩子,没人记得是怎么来的,Mr.邝也印象模糊,只是听说,有遗弃在南山圣堂的,有海里漂来的,鱼排上捡来的,还有这个,听说是个流浪儿,到了南山孤儿院就赖着不走了。

      白羽瞳的手指落在那三个字上。

      赵云澜。

      展耀在这个名字上迟疑了一会,又翻了几页,停下来,轻轻说了一句,果然。

      那一页的名字是两个字,沈巍。

      原来他们是在这里认识的。

      南山孤儿院有问题。展耀说。

      白羽瞳盯着展耀,展耀仍盯着那个名字。

      这个地方像一个……

      展耀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恐怖的预感,终于,找到了一个词,他说,策源地。

      白羽瞳听懂了他的用词,他说,本来我们以为,拉辛之诗的目标是青屿隧道,只要途经青屿隧道,无论是南山圣堂小学,还是别的小学的孩子,都有可能成为“种子”。其实恰恰相反,是南山圣堂小学的校车途经青屿隧道,他们才袭击了青屿隧道。地点不是目标,孩子才是,他们在培植未来无差别精神袭击的启动者。

      有没有可能,赵云澜回南山圣堂小学教书,不是警察当不下去,而是本来就有任务,比如他是“种子”,他得回去埋下新的“种子”。

      有没有可能,从展Sir定义“连环无差别精神袭击”的那几起自杀开始,任务一直由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准确无误地执行着。

      白羽瞳说,我向包Sir申请调阅当时的案卷,我们一边查这十几个孩子的去向,一边复核自杀者的身份过往,不出意外的话,会有重合。

      他随手翻了翻相簿说,有照片,就可以做匹配度分析,可是合影的人像识别度太低了,何况,他们那时还没长大。

      展耀一直沉默,忽然回答了他。

      得问问见过他们的人。

      展耀说,警务处两位副处长都可以授权调阅那几封案卷,不要找包Sir,找沈Sir,告诉他,我们查到什么,要查什么,让他协助我们,把那十几个孩子找出来。

      展耀说,一个人的过去,在讲给别人听的时候,就不再是过去,而是现在。他一定会有倾向,一定会掩盖什么,同时又揭开什么,当他告诉我们,他和他们在南山孤儿院经历了什么,他告诉我们的是,他是谁,他在干什么,他要干什么。

      白羽瞳一琢磨,顿悟了,说,你试探他,他知道你试探他,你知道他知道,心理战是不是?

      展耀说,孺子可教。

      白羽瞳一把合上名录,教什么教,你不许单独去见沈Sir。

      展耀一笑,他说,是你去。

      他还想气他说,心理战,要找不擅长心理战的人去,这样,沈Sir的心理防御才不会全开。

      这时白羽瞳的电话响了。

      一接起来,那边只说了三个字,鉴证科。公孙策的声音。

      白Sir,你马上过来一下。

      白羽瞳不问青红皂白回了一句,没空。

      那边声音陡然急了,公孙策说,是你让我……

      白羽瞳打断了他。

      学长,我约个会。

      两个人仍跨着矮墙对坐着,白羽瞳抬头,冲展耀挤了一下眼睛,展耀看着他同鉴证科摆横,一脸你不对但是我不反对的样子。

      离得够近,电话里外展耀都能听见,他知道,白羽瞳不想避开他,却也不想让公孙策把话说下去。

      出了什么事,白羽瞳要一个人扛着,他不能多问。

      那边静了一秒,明白了白羽瞳的意思,回他,上班时间你们这样?包Sir知道么?

      白羽瞳说,要不学长帮我告诉他?

      那边气得没说话,挂了。

      是你让我晚几个小时出报告,把案子留到特调组接管,我顶着扣留证据妨碍调查的罪名帮你拖延了四个小时,现在重案组冯Sir搬来上头签了字的专案调查令堵我门口,你不来案子就没了。

      电话里要不是白羽瞳拦着,公孙策就这么说了。

      他知道白羽瞳紧张的是什么。

      死者特殊,不能让案子落在别的调查组,又不能让它像一把血迹未干的刀一样,抛掷在展耀面前。

      一辆白色轿车在加百列环山高速坠崖,驾驶者当场死亡。车内的驾驶执照证实了死者身份。

      Evelyn Racine

      前警务处犯罪心理学顾问、警察学院客座教授,伊芙琳·拉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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