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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赵爵展耀/沈巍赵云澜
展耀提着一篮向日葵,立在中庭。
这层只有几间会厅,和警务处行动、管理两名副处长的办公室。原来,沈Sir的那间就在包Sir对面。展耀和白羽瞳有事没事就往包Sir那儿闯,竟然一向不怎么留意,好像也极少见什么人往对面去过。
外勤本来就没日没夜,包Sir又是个金刚面目菩萨心肠,那一群一伙的成天大呼小叫来闹他,更衬得别处冷清。就连沈Sir休了两周病假回来第一天,办公室门前也没半点烟火气。
展耀踱过去,门半敞着,只有个手下在。
这两天台风过境,窗一直没关,刮得一室凌乱。那人弯腰捡拾着纸页书册,很警觉,展耀在门口站住,他就停下来,回了头。
这人面色森严,言语却和善,他走过来,接下那篮向日葵,说,知道你来。
百叶窗半卷,他把向日葵搁在窗台上。没话了。
展耀蹲下来,捡起脚边的散页,依着页码捋齐,递过去,那人目光向书桌一角指了指,一边把书分门别类摞稳了,一边说,沈Sir在药物监察署,等会我送你过去。
两个星期的邮件摊在茶几上,他一封压一封排好,抬了抬头,又补上一句,反正,你那些话,在这儿说也不合适。
他归整得差不多,四下打量了一遍,就往廊上走。
展耀没跟上去。
沈Sir书桌上有一只咖啡杯,里头插着一把棒棒糖。
展耀望着,忽然就听见风,风里有晚钟,鸽哨。一方方格子砖,许多翅膀大雪一样掠过去,有个人坐着,两只手撑在身后,半仰着脸,叼着一支棒棒糖。
展耀。廊上的人叫了他一声。
展耀回过神来,见那人缓下眉目,冲他笑了笑,说,咱们以前见过,我叫,楚恕之。
沈Sir一早有交待,那件事,忘了才好。小孩面薄,你少说点。
惦着这句叮嘱,楚恕之就只说见过,没了下文。
两个人上了车,一路风驰。
静得尴尬的当口,展耀忽然说,你知道我们中途会遇上那伙人,是不是?
楚恕之一蒙。过了一道交通灯才醒悟,展耀问的是三年前。
行。还记着,我那顿揍挨得不亏。楚恕之说。
那段记忆在心里,怎么说,像揣着一把拼图,不知道往哪儿拼,这回终于找着地儿了。
记着。展耀说。
问出那句话的时候,才发现记着。
那天夜里楚恕之押着展耀离开安全屋。
空旷的高架上,醉汉开着货柜车蛇行,几个飙车的,一路撞击围堵,把他们挤出车道,逼到荒滩上。
一束一束雪亮的车灯迎头打来,光里一伙人,持着上百条家伙。
楚恕之铐了展耀左腕,扣在车顶扶手上,说,待着。
人推了车门,陷进光里。放倒了几个,踹飞了几个,夺下一条棒球棍,横扫出一片空地来。
人、家伙,灌木荆棘似的,一丛丛四面涌起。
展耀挣扎了几下,他想,手铐连着扶手一并拽下来,跑出去,引开这伙人。可是,扛了四天精神诱导剂,药效还在,使不上劲儿。
车门锁着,几个人在车外踢打一顿,抡家伙砸向车身,车窗碎成光点,玻璃泼在展耀身上。
门破了,有人撬开手铐,把展耀拖出去。他脚一落地,颈后立时挨了一击。
展耀扑在草丛里。知觉还在,可是动不了,他困难地扭过头,目光穿过杂草,隔着明明灭灭忽而光忽而影,看见楚恕之从泥沙棍棒拳脚中半爬起来,身子撑在那儿,像块顽石。
展耀记起,那伙人里有几个眼熟的。前科犯、审讯室常客——三合会的。
他明白拉辛之诗为什么所到之处隐遁无形了。他们收编当地□□做雇佣兵,警方无论怎么查,都只能查到□□。
他记起这事是他起的头,觉得对不住楚恕之,三年前的对不住,这会要是说出来,就更对不住他了。
展耀只说,你把命搭上,沈Sir知道么?
楚恕之很平淡,说,戏一开场就没得选。你不也一样?
他说后来赵Sir一个人闯去,点了几个头头的名,撂了几桩旧案,说证据都在,交上去少说也得判个三五载,不过念着几个人还没坏透,又有家小,放他们一马。人跨在摩托上,就把场子镇住了。
赵Sir怎么找到我们的?展耀问。
他破解了时间之瞳。楚恕之说。
什么?展耀没听明白。
非定位远程追踪系统。目标上不安装任何信号传输装置,而是描述目标特征,捕捉集成监控图像,识别提取定位。就像时间一样,注视一切。楚恕之想了一下,又说其实,不算破解,赵Sir知道密码。时间之瞳是沈Sir设计的。
展耀会心一笑,问,后来?
楚恕之也笑,他说,赵Sir不吱声,沈Sir也没问。冷战了两天,人又一趟一趟跑我们刑事情报科,早咖啡晚宵夜的,挨个献殷勤,然后磨着沈Sir,说这事让展Sir知道了他组长没得做,要去接应你,带你回来。
几句八卦,旧事算是揭过了。
那会熟人都知道,楚恕之,扛摔耐打、伤风都没怎么得过的一条汉子,和三合会百十来号人干了一仗,在医院躺了三个月。这是不能和展耀说的。
两个人上了四层,拐过几条走廊,推开几道玻璃门,楚恕之把展耀领到一间实验室的副室,他目光向这条走廊入口那道门一投,说我在那儿等着。
展耀点头,一个人留在门口。
门敞着,中间长桌,沿墙一溜仪器柜,尽头是操作台、水槽,邻着实验室的一边,落地玻璃,百叶窗。
沈Sir临窗立着,从窗隙望向实验室。
心里都是问句,可还得沉住气,展耀拣了一句不那么突兀的,他问,伤怎么样了?
沈Sir转眸,答他,没大碍。
展耀缀上一句,我问的是,嫌疑人的伤。
沈Sir朝他看着,目光宁定,说,我知道。
话音落了,展耀才关上门,踱到桌边,拉开一把椅子坐下,背朝沈Sir。他想这样,他问,他答,都从容自在。
零二年,六月二十九日,回归五周年前夕,一伙暴徒袭击了中银大厦。那天是周末,写字楼里加班的雇员,观景台上的游客,大厦的保全员、清洁员,有数百人。
展耀说起一桩旧闻。沈Sir没离开窗畔。他向仪器柜的反光里注视着他的背影,说下去。
他说暴徒十一人,伪装成商务考察团,经过北正门安检通道时,忽然开枪射杀保安。街面有纪念游行,道路不通。分区警署和反恐袭专门组赶到时,暴徒占领了控制中心,封锁了出入口,切断了通信,留下三百四十一名人质,其中大部分是女性。
反恐袭专门组一名警员,从一条废弃的风道潜入,避开监控摸到广播室,播放大厦日常开市音乐。暴徒首领拨出四名手下,分成两组搜寻入侵者。
另一名警员以助手身份陪谈判专家乘直升机巡航,暗中受命,探明袭击者人数、装备、方位。他传回大厦内部红外感应图像之后,隐蔽在附近高层建筑中的两个狙击点很快报告,击毙向广播室移动的四名同伙。
一名同伙打来电话,说□□一年前就植入大厦了。是多点连续爆破,引爆点和爆炸量经过精密计算,一旦触发,整栋大厦会拦腰斩断。□□和首领的腕环互感,探测到生命体征异常溢出安全阈值,或腕环信号消失,爆炸都会进入倒计时,无法中止。
这只腕环就戴在暴徒首领左手,他和潜入大厦的那名警员正悬挂在七十层观景台外侧,攀着清洁和检修用的绳缆近身相搏,高度不在八个狙击点位射程之内,只有直升机够得到,谈判专家向他们喊话。
那是玻璃斜顶,无处着力,也没有进退辗转的余地,用不上格斗技巧,只凭肢体和绳索交错绾结角力,两个人像钟摆一样,难分生死。
出乎意料的是,直升机上的警员朝他们开了枪。
枪响的时候,恰好是警员脱力,暴徒跃身反制的一刹那。暴徒把警员压在斜顶上,卡住喉咙,子弹就嵌入他的肩颈。
那一枪入点极小,杀伤力不大,但内出血压迫脊髓,引起暴徒上肢神经麻痹,运动反射失调,幸好让警员捉住了脚踝,腿上绑牢了绳索,才没有坠亡。两个人吊在高空,直到救援抵达。
最后,展耀说,人质获救,□□拆除。可是,两名警员因为擅自行动被降职。潜入大厦的警员叫赵云澜,开枪的警员就是你。
沈巍安静地听着。
六二九事件是死档,资料都在,只是不可阅览。他想,展耀是凭着些许耳闻,参考了反恐袭专门组的演习实录和教官的课案实例拼凑和推测的。
他转身,说,这个故事,你直接问我,我也会告诉你。
展耀说嗯。他说,你会告诉我,你是左手开枪么?
你猜的。沈巍提醒他。
两个人向着映在仪器柜上彼此的影子,相望了一会。
展耀说,沈巍,警察学院十一期,刑事情报专业,四年射击平均成绩9.6环,没有特别事项标注,所以,是右手的成绩。在那期学员里算中上,只是这样的成绩,在现场很难开出那么滴水不漏的一枪。除非,你左手开枪更可靠。
鉴证科说,在青屿隧道你右手腕骨异位,当时连枪都握不稳,危急之下向嫌疑人开枪,用的是左手,打得不准。要是我不在现场,我也绝对相信。可是我记得,你和狙击手几乎同时开枪,假如那一枪不准,嫌疑人倒下的时刻方向稍有偏差的话,他的头部就会中枪,一击致命。
你在保护他。
沈巍来到长桌另一边,对着展耀坐下,轻声问,你想说什么?
赵云澜,应该不是我们的人。展耀说,上头知道袭击者是他,却没有部署专门的行动方案,完全把他当成必要时许可击杀的目标,要一个宪委级长官暗中营救,你是在告诉拉辛之诗,赵云澜不是我们的人,还有,沈巍可以利用。
你说“应该不是我们的人”?沈巍问。
展耀说,他的枪落得不远,却要等你走近,夺你的枪来挟持你,是为了让你失去反抗余地,这样,他把你打伤,丢弃在隧道出口附近,谁都无法指摘你故意放行。赵云澜是我们的人。他也在保护你。
哪个我们?沈巍这一问来得迅疾。
展耀也不迟疑,说,你和我。
两人静默相对。
那是一句危险的试探,等待回答,却又不必回答。
沈巍低头笑了一下。
赵爵的学生,狩猎人心的习性刻进了骨子里,无论他记不记得是谁教的。他知道,展耀一直拿捏着他,字里行间每一寸起伏,每一秒停顿,前前后后,反反复复核验。直率,甚至莽撞的字句,暗藏了无数沟沟坎坎。像一只小猫,不慌不忙踏过乱得无处落脚的地板,绝不打翻一只杯子,也不弄出半点声响。
敲门声。
沈巍和展耀对视着,没有应门。
门推开,楚恕之放下一只文件袋,看了看两个人,出去了。
文件袋启封,几页报告,一叠照片。
沈巍绕过长桌,停在展耀身侧,倚着桌沿,抽出一张照片摆在他面前。
记得这里么?
一幢英式建筑,坡顶,拱窗,红砖。
展耀眉心凝了凝,他自己没察觉。
维多利亚陆军医院。沈巍说,九七之后,英军离港,有的军人退役了,在这里做生意,成家,那一年签了永久居留协议,上了年纪,就在这间医院休养。也有外籍医学专家,把这里当做教学研究私域,课程、项目由本国许可,不必向卫生署报备。
沈巍顿了几秒,看了看展耀,说,这是他们软禁你的地方。
他拨开这张照片,换了几张,大厅,阶梯,走廊。还有几张是室内,不是病房,是客房,有卧室起居室,甚至书房和露台。
目光划过一帧一帧画面,像一条船,无声划开河道,有什么正搅着水底的沉沙和气泡,无言地浮起来。展耀用力吸了一口气。
沈巍耐心等了一会,欠身,拾过报告,把边角压在书房那张照片上,盖住一半。
他问展耀,墙上有一幅画,记得是什么画么?
展耀闭了一会眼睛,回答,德加的《芭蕾舞者》。仿制品。
哪一幅?
展耀没有睁开眼睛。很平静。
他说,主人公像一只鸟。立足点在右下,体势向左上,构图对角倾斜,弧形臂姿,环抱整个画面。
沈巍移开遮挡。
他说,你出事以后,我把整个房间都找了一遍,觉得你会留下什么讯息,就找到了这幅画,舞者的裙摆上有一朵红花,整幅画就那一抹红,你在上面做了标记。
他的指尖在那一抹红上落了落,那儿有一小片血渍。照片上辨不清,但是他知道,展耀看见它了。
最后一张照片是画的背面。画布涂过松香,纹理微泛着光泽,看不出什么异样。
沈巍说,鉴证科做了鲁米诺实验,检出血液反应。
他翻开报告附录,一帧扫描图像。
墨色底片上,留着微弱的荧白笔迹,细密工整,日期,时刻,化学式。
沈巍说,你用自己的血液,写上去又抹掉,又在画的正面留下痕迹,为了不被发现,也为了,被发现。
沈巍说三年前他把扫描图像送到这里,他们只拟出了几种可能的结构式,说是没见过的药物,要靠实验推知用途。和新破解的精神药物目录对照,依然没有结果。不过,实验有了进展。
沈巍随手翻着报告浏览了几页,合上了。他说我是外行,看不懂,也许你用得上。
他把照片依次收拢,和报告一同放回文件袋。
其实,不是完全看不懂。
报告绘制了实验中的动物脑内生化图像。实验者把脑内分成多个区域,用不同的药物激发各个区域的活跃,试探它的极限。不留一处伤,不见一寸血,却犹如一场精神凌迟。他不想帮展耀回忆起来。
展耀没看报告。心绪受了干扰,可是他没忘记来找沈巍的目的。
赵Sir为什么离开警队?他问。
他和赵爵去接应你了。沈巍说出一个不着前因后果的答案。
空气在两个人中间冷了冷。展耀那一问的迫切,让沈巍不动声色刹住了。
你父亲,沈巍犹豫了一下,改口说,展Sir的人抢先一步。两边事先互不知情。那边的部署是营救你,逮捕赵爵。
管过情报的长官都有职业病,用字俭省,一个字是一条命。沈Sir也一样,一向话不多,且从不说错,或者说,从不更改。展耀听出来了,沈巍觉得,那是一个父亲代替一个长官做出的部署。
赵Sir找过展Sir,说查了几个月,找不到赵爵教唆自杀的证据,只能以袭警、故意伤害拘押。展Sir回复说赵爵都供述了,人,已经交给特殊犯罪研究中心。我们去过几次,没见到他。
遗失了,却舍不得放开的那片记忆空白——赵爵的被捕,就这样长话短说,戛然而止。
沈巍转头,向着窗外远目片刻,加了一句,赵Sir回南山孤儿院教书,是全警队都知道的事。
他走之前,没单独和你说过什么?展耀问。
没有。沈巍说。
展耀知道,自己越界了。他还有更越界的。比如,你和赵Sir跟赵爵是什么关系。你们和拉辛之诗有什么恩怨。
他觉得时间紧迫,问了一句最越界的。
赵Sir在哪儿?
沉默。
展耀没等到答案。他知道,沉默,就是答案了。
走廊里有人喊展耀。
好像是……白羽瞳。
楚恕之守着走廊入口,一手撑着墙。
我说了,沈Sir和展耀有事在谈。
我有急事。白羽瞳说。
你先打报告。楚恕之拔高嗓门。
白羽瞳一抬头,有门敞开,展耀走到廊上,目光同他一碰,两边都是惊疑未明。
打什么报告?展耀是特调组的人,你们不声不响把他弄到这儿来,打报告了么?
楚恕之双臂一抱,你去查警例,看沈Sir用不用打报告。
白羽瞳一笑,叉腰。
我还真看了。沈Sir至少要知会包Sir,由包Sir下达我或者展耀本人。没你们这样光天化日不明不白把人叫走的。
他往左闪,楚恕之立刻挡过来,他趁空往右闯,楚恕之一把按在他肩上,客气不留余地。
药物监察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白羽瞳挥开那只手。
不是见不得人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楚恕之反手扣在白羽瞳腕上。
你这就过分了。
白羽瞳瞪眼,楚恕之咬牙,两人手上较劲儿。
沈Sir一踏出来,楚恕之就松了手,回过头,像有感应。
沈巍把文件袋封好,交在展耀手里,对楚恕之说,自己人。
楚恕之让开身子,放行。
白羽瞳几步抢过来,半声招呼也没打,拉起展耀就走。
两个人坐进车里,白羽瞳抓在展耀肩头,把人上上下下检视了几遍才收手。
他身子往后一塌,指节在脑门上敲了敲,歇了口气。
他们说你去看沈Sir,我让白树定位他,白树说他电话有逆向追踪,我们定位到了他,他就定位到了我们。我都快惊动保安局白Sir了,是我家小树太聪明,定位到了你。
展耀盯了他半天,他说是小树太聪明,还是某人太脱线。
白羽瞳一炸,蹿起身子。
我怕你出事,你说我脱线?
展耀想他一定查到了什么,危险的讯息。他没同他抬杠,只问,沈Sir有那么可怕么?
白羽瞳转身,从车的后座拎过一只纸袋,丢在展耀怀里。
一两句说不清,先回去。
白色跑车发动了。
这家伙去查嫌疑人下落,居然还带手信回来。
纸袋里一只小圆盒,毕业纪念曲奇,盒边印着名字,南山圣堂小学。
赵云澜离开警队没多久,沈巍去南山圣堂小学看过他一次。
他站在木棉树下,隔着栏杆,望着小院,一个大的正带着一群小的玩。
两个娃娃坐在赵云澜肩上,他一边一个揽着小小的膝头,扶稳当了,缓缓松开,舒展双臂,伸平双手,身子一会斜到左边,一会歪到右边,嘴里发出笃笃笃的螺旋桨声,哄得天上的娃咯咯笑,地上的娃拍手跳。
就像展耀画里的样子——那个人和那群鸽子。
后来落了雨,小院眨眼就空了。
那是一幢老房子,墙上爬满了绿。
台阶上,有个娃娃回头,惊看了沈巍一眼。
沈巍掩身躲到木棉树后。
有人来了。
赵云澜踏着雨走过小院,推开半边大门,探身张望了一会,踏着雨回去了。
雨落得大,小院里安安静静,小窗里叽叽喳喳。
沈巍从树下走出来。
门外雨里放着一把大伞。
青屿隧道出事那晚,沈巍在渔屋码头一间旧仓库找到了赵云澜。
人睡在一只老式破渔船里,伤胡乱裹了裹,血还在渗。
桅杆上有只灯泡,摇摇欲坠,风在门下一漾一漾,吹得灯丝一星一星微亮。
沈巍只带着医用和应急灯,他剪开他的上衣,擦拭了血污。子弹没留在伤口里,暂时没危险。清创,止血,缝合,抗生素,破伤风抗毒素,包扎妥了,他褪下外衣,盖在他身上。
灯丝彻底吹灭。沈巍关了应急灯。外头是无边的海,里头是无边的暗,就他和他两个,还有一只小船。他抚着船舷,荒凉地站了一会。
沈巍回了一趟住处,带上干净衣物和日常用品。
赵云澜一醒过来,就闻见青菜粥的味道。
桅杆上挂着一只静脉滴注瓶,灯泡换了,亮得有点眼晕。
他抬起一只胳膊,遮在眉骨,又省了一觉。
他听见那个人走来走去,酒精炉不时噼啪一声,远一点,是外头下着小雨,海在涨潮。
船舷隔着视线,赵云澜浑身没劲儿,又疼,懒得撑起身子去看,就顾自望着灰蒙蒙的天花板,念叨起来。
他说做了个梦。
他说梦里咱俩不停地走。走啊走啊,我说咱这是往哪儿走呢?咱是离开头近呢?还是离终点近呢?咱去那儿是要干嘛来着?一回头你就不见了。
我就一路往回找你,遇上小郭、老楚,还有好多认识的不认识的,我就问沈巍呢?看见沈巍了吗?他们都说啊,你别往回走,你得往前走,沈巍等着你呢。
我说不对啊,我俩一块儿来的他怎么走到我前头去了呢?
他们就说你别回头啊,你一回头他不就到前头去了吗?你一往回走他不就等不着你了吗?说你赶紧的,往前走。
我就着急了,使劲儿往前跑。跑啊跑啊跑啊,还没见着你呢,就醒了。
沈巍不接他的茬,过来撤了静脉滴注,给他一杯温水一把药片,他侧了侧身,欠起半个脑袋,大灌了几口水。药,一股脑儿咽下去了。
沈巍收了杯子,转身又煮他的粥,赵云澜还念叨。
他说也不知道你还在不在那儿。你说这梦也不能存进度,也不知道我跑到哪儿了。下回我从哪儿跑起啊?我跑着跑着又醒了可咋整?
昏昏沉沉,又眯了一小觉。没那么疼了。
沈巍端着小碗,挨着船舷坐着。伸手挽赵云澜的肘窝,要拉他一把,他赖着不动。
你还等我呢吗?他问。
沈巍应声回了一句,文不对题。
他说等你呢,喝粥吧。
赵云澜还是不肯动,撇了撇嘴。
他说跑了这老半天,就给碗粥?
那要什么?
赵云澜望天想了想,说,面吧。
沈巍看了看表,夜里,快十一点半了。记起来的路上有家便利店,也就十分钟车程,他搁下那碗粥,站起来,大步往外走。
赵云澜扶着船舷半坐起来,疼得龇牙咧嘴的,叫他,沈巍。
沈巍停步,回头。
他就是想叫他,一时也没什么可说的。
两个人冷不丁目光一撞,眼底都藏着风雨。一眼还好,横竖也搅不起大江大海。
赵云澜马上找了句话,说,加点辣。
沈巍说好。
(注:六二九事件为虚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