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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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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北寥寥,北漠遥遥。
顾谦抬头望天,他们这一行俘虏已经不知走了多少个时辰,粗劣的绳索紧紧拴着他们的手腕,深深卡在他们的肉里,飞沙扬砾,落到他们的伤痕上,血肉都和狂沙混在了一起,在皮肤上划了一道道黑黑红红的印记,风刮得他们睁不开眼,刮得他们落了满嘴的沙尘,太阳就在头顶烤着,他们的嘴唇一个个都起了厚厚的一层皮,干的干,裂的裂,身上的盔甲早被剥下,只剩下一席单薄的衬衣,保护着他们因战争几经磋磨的身体。
“水……”一声声濒死的呼救盘桓在这一行俘虏中:“水……”
看押的骑兵听着烦了,利鞭挥下,啪的一声,狠狠抽在他们的身上。
顾谦身旁的小兵倒了下来,奄奄一息,嘴里却还在念叨着:“水……”
顾谦心中愤愤,蛮夷之地,连人都这样面目可憎,可恨皋国溃败,自己也未能守住。
北漠的骑兵停了下来,彼此嬉笑着不知说了什么,只见一人抽出腰间水壶,拔下木塞,手一侧,哗啦啦一股清澈的水流倒了出来,引得前后的战俘冲上前去,跪趴在地上伸长了脖子,探出舌头,费劲了全力去抢,只为了抢那一滴,全然无视北漠骑兵的耻笑。
顾谦摇摇晃晃地站着,看着他曾经的并肩作战的弟兄一个个拜在那些骑兵脚下。他虽渴,却更痛心,他本不是什么把气节挂嘴上的迂腐文人,可此情此景,还是难免触动,难免羞辱。
丑态百出,顾谦愤恨地想。
“哟!”一个骑兵指着顾谦高声讥笑,与他的同僚说着一连串的蒙语,像唤条狗似的叫了他一声。
顾谦听见了,一双眼角结着血痂的凤眼微微抬了抬,模糊地扫了一眼那骑兵,不予理睬。靠意志强撑着自己挪动脚步,顾谦艰难地跨出步伐,朝着那骑兵走去。
那骑兵提了提骆驼的缰绳,骆驼和他的鼻腔里都发出了短暂的哼声,他才不怕这单薄的皋国残兵,他倒要看看这不怕死的俘虏能翻出什么天来?
他将脸上的面巾往下拉了拉,好好看清了顾谦的模样,消瘦单薄,不过也算看得出几分俊朗,一双眼睛布满血丝,与他对视的时候,没有一丝一毫的怯懦。
那骑兵调笑着冲他吹了声哨。
就在此时,骑兵的同僚往顾谦已伤痕累累的背脊上挥了一鞭,凶狠得令他险些跪倒在地。
骑兵挑了挑眉,冲他说了句蒙语,见他不懂,才用夹杂着奇怪口音的汉语对他说:“不怕死?”
这是顾谦在荒漠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然后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顾谦是在北漠军营里的一处毛毡房里醒来的,说是毛毡房,其实只是几张破布勉强围起来的圈罢了,到处都漏风,西北干冷的风能恣意地闯进来,他们这些战俘就是被关押在这里的。
顾谦的身上还留着一路上骑兵鞭笞的伤,隐隐作痛,他下意识挣了挣,发现所有战俘手腕上的绳索都连在了一起,他怒极反笑,真是把我们当猪了。万万没想到,堂堂庐州才子竟能沦落到如此地步。
他猜想北漠人接下来的动作,但凡战事,对俘虏,无非是逼问机密,问不出的,不是灭口,就是送去服苦役,总之是逃不出这北漠的。他清楚,一旦被俘,就别再想回皋国,北漠蛮荒之地寸草不生,根本出不去,就算出去了皋国人也不会再相信他,可恨他手中刀剑全无,连以身殉国的法子都没有。
毛毡房的门帘被掀了开来,走进来一位魁梧得有些肥硕的武将,北漠官员不比皋国服制层级鲜明刻板,但顾谦仍能从他额上肩上的皮草和兽齿雕饰上,推测出此人的官衔等级,大约当是校尉一级。
那校尉环视一圈,走过顾谦,又折了回来,指着顾谦冲身后的小兵不知交代了什么,这让顾谦紧张起来,背脊挺直了,还因为愤怒和亢奋,有些微微的战栗。
难道现在是要审他?
周围的俘虏警惕地看了看顾谦,虽然这些人里,有些是皋国的,有些是邻邦小国的,他们想的和顾谦差不多,也都以为北漠人要审他了,都害怕他被逼说出些什么话波及到自己。
不一会儿,两个官兵便将顾谦的栓绳就被解开了,凶神恶煞地把他推着往外走,顾谦皱着眉,他讨厌北漠人的脏手。
可事情似乎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他没有被带到什么审讯处,反倒是被带到了一间烧着炭火的卧房,卧房里铺着厚实的地毯,周围兵器铠甲一概全无,还透着股幽幽的奇香,像烧干了的花卉,还有一张屏风一张软塌。
他前脚才进,后脚便有几个十四五岁的小兵跟了进来,手里端着饭菜,还有酒,像是要好生招待他的样子。
这北漠佬在搞什么名堂?顾谦纳闷,若是牢狱酷刑,他倒有准备了,可如今这架势,他反而生出些不安来。是把他弄死?那直接一刀就完了,何必整这些?
“喂。”他叫住了一个离开的小兵:“这怎么回事?”又做了个吃饭的动作,表示是让他把这些都吃了吗?
那小兵瞪着眼看了看他,也不开口,愣了会儿转身又走了。
“喂,给我松绑啊!”顾谦对着那小兵的背影喊道。
什么鬼,一个个的跟木头似的。
顾谦看着面前的饭菜,有饭有汤有酒有肉,他与北漠大战,被内鬼泄露了军机,被困三天三夜,艰难突围却还是被北漠人活捉了,一路上日晒雨淋,几乎没吃过东西,一下子见着这么多好吃的,肚子先一步叫了起来。
算了,管它有没有毒,就当是临死前最后一顿了,顾谦这样想着,用手直接抓了肉就往嘴里送,就了两口酒,身子骨都暖了。
这顿饭来得蹊跷,难道北漠人想用这一顿饭就把自己收买了?北漠人可没那么蠢。顾谦边吃边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在这屋子呆了半柱香之后,顾谦的身子开始发软,横斜在榻上,浑身燥热。
原来是迷药,可是,给他下迷药干什么?军队里想要套他的话,难道还不愁找不到刑讯的法子吗?
门帘再一次被掀开,还是那几个小兵,涉世未深的模样,眼睛里却带着北漠虎狼之师的狠厉之气,顾谦看到其中一个孩子,拿出了一条红色的方巾,折成长条,朝他走了过来。
顾谦此时已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像是要睡着似的眼皮直打架,他感觉得到那块方巾落在自己的眼睛上,眼前变成一片红色。
再之后的事,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顾谦并不是全然糊涂了,但他如今的精力,只够让他记住一些零星的记忆。他好像是被人换了衣服,又好像是被带到了什么地方,眼睛上的红布从未放下过,以至于后来他回想起那天,也还是有种梦魇的感觉。
这个梦魇源自北漠的传说,相传沙场将士以敌国少女行房事献祭,便能英勇百倍,战无不胜,后来北漠兴起男风,敌国少女找不着,便用敌国男子充数,再后来,献祭参杂了私心,成了北漠将士排遣欲望的消遣,而顾谦很不幸地被选中了。
北漠人也真会玩,这么个□□之事还搞得煞有介事,请了巫师作法,升了账内炭火,摆了三面屏风,被献之人要洗干净身子,若没有水,也要用湿布好生擦拭,不得着寸缕,只能穿用朱顶雀的羽毛制成的罩袍,行礼时要做到不哭不怒不抗,要声色俱佳心悦臣服,方能达到增血补气的功效。
为了这,北漠人还广摄奇花异草,猎奇珍异兽以其阳精入药引,配成无色无臭却能让人意乱情迷的春药——追情散。
顾谦从来不知北漠人有这种癖好,如果顾谦好好的,他只觉得北漠人荒唐可笑愚蠢至极,可从没想过自己成了祭品本人该怎么办。
顾谦稀里糊涂被包成金丝雀,眼睛上蒙着红布就这样到了行祭祀仪式的毛毡房,他再怎么不懂北漠神话,也能从周遭的人事中觉察出不对劲来了,他是男人,对男人身上那种贪婪的气氛实在是太过了解。
只不过,他没想到,就在这一席北漠蛮夷中间,有一双眼睛,从他进门的那刻起,就再无法从他身上挪开。那双眼睛,像刚想好翅膀的鹰隼终于见到了寻觅已久的猎物。
顾谦身上的羽衣因为火的温度,有些微微的拂动,就好像是他惴惴不安的心。他的周围只有不怀好意的嬉笑,玩弄一般的推搡,像对待一直待宰的羔羊,让他倍感屈辱。
顾谦本能地反抗,却在追情散的作用下使不出力,而那些狂徒在顾谦绵软的反击刺激下,似乎更加亢奋了。
顾谦的手无助地推拒,身上的罩袍已被扯得不成样子,羽毛落得满地都是,残破的羽衣露出他带着伤痕白皙皮肤。
慌乱间他触到了那些人的皮草和腰带,他摸到一块冰凉的圆牌,系在一个人的腰上,他残存的意识告诉他,这些人,或许在军营里算得上权威,难道说,他们身上或许带着内鬼的信息?他自己都惊讶现在还有这心思去想那些呢。
他愣在原地,而此时,一个不规矩的将军贴了上来,他一身酒气,就在恍惚间,握住了他的腰,引得他翻身一掌,直接推到了那将军的胸口。
这下可惹怒了那将军了。他反手就是一记耳光,顾谦的脸上登时留了巴掌印,打得顾谦甚至有些耳鸣。
上座的那位鹰隼般的将军看着这样的场面,喝干了碗里的烈酒,就在顾谦险些要被压倒在地的时候,将手中的碗重重摔在地上。
啪啦的一声,碗被摔裂成四瓣,瞬间让大家都停了下来。他阴沉的声音紧接着又说了些什么,竟能让那群北漠粗鲁的野蛮人从顾谦的身上爬了起来,退了出去。
看来这里地位最高的就是这位了,他是谁?
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俩,反而更有些暧昧不清了。顾谦的身子越来越不对劲,他一阵阵冒着虚汗,口干舌燥,还有说不上来的感觉,不自觉地想扭动身体,他只好弯下身子,努力克制住快要失控的自己。
对方的脚步一步步临近了,让顾谦再也遮掩不住自己正在发抖的声音:“你想干嘛!”
对方毫无动容,依旧朝他走来,绕到了他的身后,在顾谦紧绷着神经,几乎就要承受不住的时候,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
他的脸埋在顾谦的脖颈间,贪婪地吸着顾谦的气味,感受着顾谦的战栗。
他用只有他们俩才能听见的声音,在顾谦的耳边,用汉语说:“好久不见,子默。”
这声音!顾谦的心像是漏跳了一拍,这是,江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