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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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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风一起,在风中乱颤的不只有满院花叶,还有李诉的呼吸和声调。
嘴巴比头脑先反应过来,他立时跟着唤了声:“大人。”
“嗯。”前面那几个叫骂一通,并没有影响到苏聆兮的心情,她自然地回望过来,问:“你是善后组的?”
“是。属下是善后三组的。”
放在半年前,李诉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寒窗苦读十几载,一朝致仕,去的不是六部,而是镇妖司。还没施展拳脚为百姓谋福祉,却先跟妖打上交道了。
“今天的事,处理得不错。”
苏聆兮并不吝啬对下属的夸赞,边说边往外走,纪檀紧跟而上。
跨过朱红门槛时阳光直照,光线透过布条投照在她的眼皮上,让她突兀地停了下,想起什么,问:“浮玉其他队伍,都是这样的做派?”
李诉短暂地从飘飘然的云雾中清醒了,动动唇:“确实是,一点面子也不给。”
古往今来,不论是在皇室载录中,还是三大宗的内记里,浮玉都拥有超然脱俗的地位。
那是块常年隐匿在深海浓雾间的地域,坐落在天之南,遗世独立,不与仙门人间接壤,一扇万丈高的巨门亘古矗立,隔绝了所有探究的视线。
十几年前,爱游历有闲钱的闲散人士和三大宗的弟子还能过门而入时,浮玉并没有今天这样神秘。一些有关浮玉的山川地貌,风土人情被他们带回并记载,以各种方式流传,被大家知悉。
传言生活在那里的人逍遥无极,没有愁恼。
这些究竟是真是假,常人难以得知。但提起浮玉,有两样是确凿无疑的。
他们确实得天独钟,有着数倍长于凡人的寿命。
修习着神乎其神的术法。
可想而知,在这等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少年是何等心高气傲,这次出“门”同镇妖司携手诛妖的又是其中翘楚,个个出色。
自从知道要和他们接触,李诉与其他同僚就做了功课,在交谈上格外注意。
务求做事有理有据,对接有的放矢,态度不卑不亢。
唯一没想到的是。
这群人不仅术法厉害,嘴上功力也分毫不逊。嘲讽,挖苦,威胁,得心应手。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睚眦必较。
完全不是想象中冰清玉洁,不沾俗世的孤高模样。
苏聆兮身边做事的女官先前在街巷口了解伤亡情况,见她和纪檀出来了,闪身过来,及至跟前,双袖一叉,朝她摇摇头。
妖物现身,总是伴随着鲜血与死亡。
这难以避免。
苏聆兮没再说什么,略一颔首:“你留下来协同家属辨认死者,送他们回去。”
“在天黑前处理完,以免入夜引发恐慌,再出事情。”与女官擦肩时,她停下脚步,双手轻轻往她肩头一落:“大家辛苦了。”
女官道:“是。大人放心。”
纪檀走到苏聆兮身边,问:“大人何时回的京?”
说来也巧,两人并非专程为解决这事而来,来时一人一个方向,谁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到这时候才顾得上交谈一两句。
“才到。”苏聆兮发现她左侧眉毛少了半截,扬扬眉:
“你这又是从哪儿来?身上场域的气味都没散干净。”
“从容县回来的,那边、”说话时纪檀随意缠在刀鞘上的符篆亮起来一条,她干脆利落地扯下来,以一个非常不羁的姿势夹在两指间,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她简单地回:
“是,解决了。”
“大人的决定。”
她顿一顿,言简意赅:“现在回去。”
说完符篆光芒黯淡下来,被她随意地贴回去,和其他符篆纷乱缠绕在一起,红的黄的不分彼此。
纪檀低头思忖,随后问苏聆兮:“您回府吗?”
“京中难得这样热闹,今夜没法回了。”苏聆兮说着热闹,还笑了下:
“走吧。去司里。”
在他们身后,李诉半晌没动,视线一直追着那道劲瘦身影走出好远,直到彻底看不见才如梦初醒,他掏出符篆给同僚发消息,手有点抖:你猜我今天看到了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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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政坊的美酒与美食天下闻名,十里长街市井连,酒楼林立,绣旗相招。眼下是午正一刻,食客走了一波又来一波,街上仍是车水马龙,人头攒攒。
街道西侧,一家挂了“宝元斋”牌匾的酒楼,小厮端着一道道热气腾腾的菜肴绕过梁柱,陆续送入二楼大雅间。
“没错了,准是这家。”
雅间里架着张大圆桌,十几人围坐有余,有少年拿起只筷子,敲在碗边,发出一声脆响,像是“开饭了”的欢呼,下一刻好几双筷子同时夹了上来,“严恒那组给的最新消息。说这儿口味重,麻辣鲜香,一口下肚至少半个时辰没烦恼。”
“真的假的,说这么神乎。”
有人夹了筷红汤涮肉片,放进嘴里,“哈”了声,舌尖滚出热气。
来上菜的小二招待过太多人,一眼扫过就注意到违和之处。
来的这些人面貌年轻,衣着鲜亮,装扮却各不相同,有的只简单以竹簪固定长发,身上披着舒适清凉的外衫,上面图案只有几朵祥云,几只白鹤。动作不紧不慢,纱料如流水漾动,那种神韵举止,真如山间仙人。身边的人却穿着时下最流行的骑装劲服,包着幞头,前襟后背鲜亮的团花不知凡几,招摇热烈,腰间挂着蹀躞带,上头别着五六把镶嵌宝石的弯刀,吃得尽兴时往椅子上一躺,浑身发出叮叮当当金属的碰撞声。
如果忽略一些尚不自然的官话字眼,后者可以称得上是地地道道的京都人。
“严恒?他们在哪?没被派出去给镇妖司当牛做马?”
“怎么没?听说昨夜才被硬塞了个任务,马不停蹄出了京,现在都没回消息,估计正打着呢。”
“难怪找不到人。”
一只手从两人中间拿出空盘子,递给一侧侍立的小厮,心中飞快估量了下大家的的食量,彬彬有礼:“再来两碟,尽快上,谢谢。”
门从身后合上,唇红齿白的少年发出喟叹:“真别说,论吃这块,人间是这个。”
他比了个大拇指。
“确实,我反正是吃够露水鲜花了。”有人附和他,同时将手边一碟没人动的鲜花饼推出去,诧异又震惊:“诶!谁还点了鲜花饼?谁点的谁吃,别塞在我这里。”
一桌子人闷头苦干,偶尔喝几口特制的玫瑰冰饮止辣,鲜花饼半天无人认领。
“听说先前那家味道也很不错,我在推荐名录里筛了一夜筛出来的,可惜了。”
可惜了,菜上来了,什么味也没尝到。
全被突然蹦出的那只妖搅合了。
“可惜什么,你想吃,后面有的是机会再去,我们这次捉妖,不知道要在人间待多久。”吃饱喝足,王庚伸了个懒腰,眉目舒展:“重要的是,我们今天直接架住了镇妖司,上哪再找这么好的事,用点香术求神仙都求不着。”
“我知道。”
“但是你们说能做主的那个到底去哪了,已经一个多月了,奇怪。”
王庚摸着下巴,不小心摸到辣肿的嘴巴上,嘶了一声:“不会是刻意躲着我们吧?”
“你可得了,还躲着你,也不想想那是谁,苏聆兮——”
说话的人咬到一片香叶,拧着脸没了下文。
倒是他身边坐着的人嚼完最后一口脆肚,咽下去,满不在意地接:
“你确实想多了。苏聆兮躲过谁?别人见着她不躲都算勇气可嘉了。”
也不知道是都吃饱了还是苏聆兮这个名字太败兴,总之这三个字一出,饭桌上咀嚼声歇了一半。
挨着他坐的队员借着喝茶的动作凑上去,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提醒:“队长,指挥使也在。”
你说话悠着点。
几个到得晚的才后知后觉察觉到什么,视线扫向角落。
那儿放着尊四方形盆,栽种着南天竹,一名女子坐在边上,半个肩膀被竹影遮盖,穿得简单舒适,背微微弓起,手里抓着一支三指长,半个手掌宽的木牌。
木牌上尖下宽,四周雕刻着凸起的花纹,中间平直光滑,用久了呈现玉石般透润的光泽。
它叫木铭,在浮玉人手一根,用来传信交流。
注入本源就可以催动。
幽蓝浮光照映出她的脸颊轮廓,照出两分潇洒侠气,寻常人看不出什么,但同为浮玉之人,偶尔会在她长指自然舒展,经脉起伏时隐隐察觉到惊人的本源力量。
“李行露?”被提醒的那个叫方原,显然认识她,当即“哈”了声,道:“真稀奇,今天什么风把你从驿馆里吹出来了。”
“东南风。”
女子眼睛也没抬,却精准的掌控了屋里所有细微的动向,声音不大,带着从容不迫的干脆:“但是你要再不分场合地喝酒,酩酊大醉,耽误正事,就自己收拾东西滚回去。”
有人幸灾乐祸,帮着补充:“知法犯法,执法队会收缴你三年的俸禄。还什么风,你等着喝西北风吧。”
方原气得笑了声,目光落在李行露身上,像在掂量,半晌哐当一声坐回去,举手投降:“行,谁让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三个月前万妖破封而出,肆虐人间,未免千年前的惨剧再次发生,人皇下令组建镇妖司,并在次日遣使者随帝师入浮玉,要求和浮玉联手退敌。
浮玉没有袖手旁观。
许多实力不凡,没有学业又不在闭关期的人很快接到了增援人间的通知。
第一批四十多支队伍,一千八百多人在半个月后陆续抵达京都,为保证秩序,浮玉内部指定了队长。
现在坐在这里的就几乎都是队长。
只是队长与队长之间也不都认识。
人要成名,有两种途径。
要么在书院里,要么在各大战力榜,荣耀榜与通缉榜上。
有些不喜欢冲榜的,从书院结业后分道扬镳后再没露过面。
这回是努力考核争取在书院当讲师的,回家接着当少爷千金的,闭关的,游历的,哦,还有为寻求突破在城中开铺子,进深山当野人的,全聚齐了。四十多个人,私下里一聚,熟面孔能有三十个左右,剩下的彼此看看,两边眼里都挂着问号,脸上写着这特么又是谁。
但有几个,谁都认识。
他们管着这次出来的所有人,有着对所有队伍的决策权。
李行露就是其中一个。
她十五岁拜入书院,声名鹊起,十八岁开始名声大噪,既是书院里的风云人物,又是各大排名榜前列的常客,任何名次,只要上去了就没跌下来过。现任浮玉太微城副城主,执行队三位指挥使之一。
时至今日,她依旧是风头最盛的领头人,剑锋直指下一任十二巫。
也只有这样的,才压得住一众难啃的刺儿头。
李行露平时很少跟哪一只队伍行动,到京城后她直接消失了一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去大荒查看破碎的妖柜的具体情况了。
回来后几乎整天在驿馆里待着。
出门事出突然,她身兼数职,要安排好浮玉的许多事宜,木铭拿在手里没见放过。
既然李行露出现了,那么这顿饭就不是单纯的分享美食,私底下倒倒苦水的事了。方原坐下去没一会就咂摸出味来,手掌搭在扶手上,问:“怎么了,出事了?点这么多菜还都吃完了,应该不是坏事。”
“你是不是又喝酒喝死了才醒来?”
江子遇朝他扬扬下巴,没好气地提醒:“看木铭,给你发了消息。”
方原拿出木铭点亮,没管其他的,径直点进其中一个,等把十几条消息看完,不由笑了:“还有这种好事?”
“我刚知道的时候也有这样的担心,这砸到嘴里的馅饼,能吃么。别没吃到饼,反成咬到饵的鱼了。”
“结果是内讧了。”
屋里发出低低的窃语,有人挑眉,有人倚着窗台吹口哨,方原把玩着木铭,翻弄抛接得出了残影,半晌说:“所以我们这是在做什么,在英明神武的指挥使引领下,等待第一场胜利?”
这什么破嘴。
江子遇指指他跟前干干净净的碗筷,问:“你是没吃?还是吃得少了?”
“好了好了,我们说正事。”
“这确实是件好事。”队长中的多数都是体面人,说话有条有理:“我们来京都三十多天了,该了解的情况了解得七七八八,现在出现的妖邪都是干扰视线的小鱼小虾,总按照镇妖司的指令转也不是回事。队员们就算了——”
他环顾一圈,意有所指:“我们不行啊,我们有别的事要做,跟他们耗着太不明智了。”
江子遇点头赞同,因为专注,身体不自觉朝前倾,接话:“镇妖司里有一半都是三大宗的人,他们不懂术法,但五感敏锐,一点风吹草动就会互相报信,见了鬼一样团结。我本来还担心怎么瞒过他们,这回好了,瞌睡就给递枕头,得来全不费工夫。”
方原伸了个懒腰,窗外骄阳炽烈,树叶沙沙作响。
天气真好。
想想以后再也不会深更半夜被镇妖司聒噪的传音符叫醒,他心情也好。
“指挥使。”方原端了杯玫瑰饮沾湿双唇,跟李行露提议:“要不要跟长老们通告一声,后面任务是捉大妖,还是捉叛徒,也该给我们个准信了?”
江子遇心中叹息一声。
人多了就有这点不好,性格各异。有人善于粉饰太平,说什么都给自己留一线余地,有人却习惯了尖锐,以一针见血为乐,让人接都没法接。
“说实话,方原,有时候跟在你后面发言我都觉得危险。”有人啧一声,抬了下手:“我赞同前半句。”
“我也是。”
想了想,说话的人放下筷子,又补充道:“前半句。”
李行露掀了下眼,一副红缨流苏耳坠是她通身上下唯一的装饰物,随着脖颈扬起的动作轻轻晃动,像两柄完全张开的血玉小扇,个性十足。她既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只是道:
“会这么顺利吗。”
眼神平静,声音更平静。
江子遇脸上笑容如冰雪般融化了,方原吊儿郎当的神色也有所收敛。
高手有高手的习惯,他们一般十分自信,“吗”字这种带有不确定性意味的字眼几乎不会出现。尤其李行露身兼要职,平常盖棺定论惯了,突然扭转说话方式,本身就代表着不寻常。
这些时日他们在京都也不全在捉妖,闲暇时会走街串巷,在人间坊市走走歇歇。
流连各大酒楼,茶肆,以及早市上的摊位。
逛着逛着,自然会听到乌七八糟来自三教九流的消息,先不管真假,他们来者不拒,竖起耳朵听得津津有味,逛得也尽兴,每人都买了一堆东西,连眼高于顶的方原也勾走了一个毛皮小狮子,挂在了驿馆房间的墙上。
除了这些地方,他们还去犬马声色的场合喝酒,听曲,听说书,去结识人,然后逮人。
逮的都是经过精挑细选觉得有消息可挖的年轻人,或是富商家眷,或是官宦之子,年轻气盛,喝了酒后口无遮拦。这些人知道得不多,有时候骂人的理由都狗屁不通,但总比完全道听途说来得真实,聊胜有无。
他们对人皇,对圣物镇国印与龙脉没兴趣,想知道的都跟苏聆兮有关。
知道她在朝中什么声望,在民间什么名声,她跟新旧两位皇帝的关系。
说实话,费了好一番功夫。
帝师太出名了,这个人好像在哪都低调不起来,到哪儿都是万众瞩目。讨厌她的人说她倒行逆施,我行我素;跟随她的人说她果断,心善,敢作敢当;对她好奇的人说她的年轻,从二十岁说到三十,到如今三十有四,仍说她的美貌,说她的风流韵事。
洪流般的消息让他们的甄别变得困难。
最后得出结论,帝师看似风光无限,实际处境不算好,朝中党派分明,各有立场,都在观望。
她这次大力推动镇妖司的组建,意味着要在其他地方让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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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上钉钉的事,能出什么问题。
一时之间交谈声少了许多,少数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不为难自己,还在动筷子,两两无声举杯。
这个角度,方原刚好看到李行露的手指,修习伏杀术的大成术士,全身都是杀人的武器,无形中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他和李行露,苏聆兮好像是同一个书院前后届的学生。他大她们一届。
当然。
大一届在实力上不顶任何用。
唯一的好处是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
比如说现在,他就在想,李行露觉得这件事会出变故,是因为知道了什么,还是只是对曾经的失败难以释怀,对昔日的死对头下意识抱有警惕之心。
“噗!”
就在这时,先前那个提醒方原的少年脸色猛的一变,抄起桌边的白手帕压住口鼻,同一时间,鲜血呛出来。
满屋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
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口鼻被堵着导致声音低闷:“是绑在鬼面髅身上的月线被人斩断了……遭了反噬。”
他话音落下,在座各位互相对视,无不惊讶。
他们知道是怎么回事。
离开前他在鬼面髅身上又添了几根线,不会怎样,只会小小恶心人一把。
傀术反噬如何触发大家心知肚明。如果月线种下,对面是个有实力又不嫌麻烦的,能用特殊的方法将线找出来扯断,施法者会为此付出点代价,被反向定身或吐血。
这很常见,哪个修傀术的没遭过反噬。吐的血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次。
不寻常的是,晌午镇妖司的人还一脸心虚挨训不回嘴,看样子是决意糊弄到底,怎么才过去没一个时辰,居然有底气反击了。
被江子遇随手撂在椅背扶手上的一截符篆不知何时发起光来。
镇妖司每次就是用这东西给他们下发任务。
他拿起符篆,手指由上往下在那瘦长字符上一抹,一行字很快出现在眼前。
这次不是任务。
江子遇盯着那行字看了两遍,确认没看错,心里喊了声“卧槽”,拽着椅背站起来,扭头跟李行露说话时还带着几分难以置信:“指挥使,镇妖司说帝师今日抵京。”
“我们的要求,她答应了。”
“咔哒!”
李行露终于将手中的木铭放下,扣在桌面上,上面晃动着水银般的波纹,可见依旧有源源不断的消息涌进,但她已经被别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她朝苏子遇伸出手:“拿过来。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