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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阴历二零零七年一月十九14:30。
      耳边风声呼啸,雪细密飘下来,落在徐望的衣服上,他拿手捻起轻轻一揉,就在指间化开,刺骨的寒意穿透皮肤,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将脖颈上的围巾紧了紧,随后叹出一口朦胧的白汽。
      宛城三中刚放学,校门口前快齐脚踝高的积雪都被脚印和车轮给压平了,风雪虽然大,但路边还是有支棱着伞的小吃摊,陈润植买了两个烤红薯,握在手中,隔着毛绒手套感觉暖乎乎的,他笑起来,把左手里拿着的烤红薯递到徐望面前:“徐望,我想……”
      “生日快乐,润植,”徐望打断陈润植的话,从他手中接过烤红薯,两步蹭到他身旁,揽住他的肩,压低声音说,“今天可能不能陪你一起做蛋糕了,还得麻烦你一件事,我以后一定补偿,好不好?”
      雪下大了,陈润植书包里有伞,但他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前路尽头公交车牌下站着的那个女生。
      “我知道了,”陈润植耸了耸肩,他其实更想抱紧徐望,但此刻只能装出嫌弃的模样,“你是让我去接远宁,你要去和夏窈约会,对吗?”
      “没错,”徐望耳根红了,笑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声音还是悄悄的,“润植我真的太爱你了。”

      不远处公交站牌下,穿着米色大衣的女生踮起脚望了又望,陈润植收回视线,虚盯着前面一排勾肩搭背的男生,耳边徐望还在悄声说着些别的话,他有些听不太进了,觉得烦,想把整个地球都揍一顿。
      “徐望,”陈润植终于停了脚步,抬手指向公交站牌,“你先走吧,晚上记得来我家,我等你来给我和远宁唱生日歌。”
      “好,我会带着生日礼物来的。”徐望果断松开握在陈润植肩上的手,绕过前面成排的男生,小跑着奔向了路的尽头。

      雪纷纷扬扬的打在陈润植的脸上,他很高,不用踮脚就能看到徐望把那个热乎乎的烤红薯给了夏窈。
      从宛城三中到绿潭实验小学的路并不远,哪怕是这样的风雪天,至多二十分钟也就到了,徐远宁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手里握着生了锈的教室门钥匙,他伸手第无数次把玻璃上的雾抹开,希望来接他的人可以快点出现。
      广播里在反复播着假期的注意事项,全是些下雪路滑,注意安全的话,徐远宁桌上那本笔记本,封面有日历,那个被他用蓝色水笔圈出来的日子下面,红色的字体印着大寒。
      徐望没有来,下午三点,离徐远宁放学已经一个小时后,来的人只有陈润植,他眼睛鼻子都红通通的,徐远宁把桌上的笔记本收进书包,问他是不是感冒了。
      “我没感冒,只是路上有点事,才来晚了,”陈润植把自己的书包换成单肩背着,然后又弯下腰,把徐远宁肩上的书包取下来,也背到自己身上,最后张开双手,对徐远宁说,“要不要哥哥抱你回家?”
      “要!”徐远宁蹦到陈润植身上,双手抱紧他,双脚缠住他的腰,这一瞬间,徐远宁觉得刚刚等待的寒冷和生气都没所谓了,因为来接他的人还是来了。
      陈润植单手抱着徐远宁,拿钥匙把门锁好,徐远宁趴在他的肩上,不安分地在他脸上嗅来嗅去,陈润植被他闹得心烦,第一反应就是想像往常一样暴力解决,但又因为让他等久了心存抱歉,只好忍耐着说:“远宁,别瞎动。”
      “小陈哥哥,”徐远宁皱起眉,问,“你是不是之前吐了?”
      陈润植一愣,问:“你怎么知道?我来的路上是不太舒服,去厕所吐过。”
      徐远宁晃着两条短腿,像要说秘密,冻得通红的脸上却全是担忧,干涩的嘴唇张合着说:“因为之前有一次你和哥哥吵完架后,我去你家找你,你刚在后院里吐过,也有这个味道。”
      “是,”陈润植想起来了,那是因为夏窈,他第一次和徐望吵架哭过的那次,他叹了口气,揉揉徐远宁的脑袋,“别担心,只是不舒服而已,没事的。”
      走出教学楼时,外面雪已经停了,徐远宁很惊喜的笑了:“雪停了,小陈哥哥生日快乐。”
      “远宁也生日快乐,”远宁踏进乌黑的雪泥中,小心翼翼地稳步向前走着,“我们回去一起做蛋糕,等蛋糕做好了,哥哥就会回来了。”
      “会给我们带礼物吗?”徐远宁仰头,看着陈润植的脸,充满期待地问。
      “会的,”陈润植抱紧徐远宁,“一定会的。”

      绿潭路一巷是条老街,两侧全是高矮相差无几的白色老楼房,这里行人出入得少,地面上的雪还白茫茫积着,只有零散几排脚印,陈润植顺着脚印走进去,推开了悠悠蛋糕店的玻璃门。

      不大的店面里,陈立正在黑色柜台后面拿MP3听歌,见陈润植回来了,摘下耳机,把MP3连带着耳机团成一团塞进棉衣口袋里,又关掉脚边的电烤火器,从柜台后走出来后,把店里面摆放小蛋糕的玻璃柜里面的巧克力切角蛋糕拿出来递到徐远宁手里,笑着说:“都回来啦,徐望呢?往年他不是都要一起来做蛋糕的吗?”
      陈润植等徐远宁把切角蛋糕拿稳后,才弯腰把他放了下来,不答反问:“爸,老妈呢?”
      “才出去不久,说是炖排骨的玉米忘买了,蛋糕胚和奶油都给你们准备好了,放下书包,洗手去做就行。”
      陈立说完,在徐远宁面前蹲下来,帮他抹掉嘴边的巧克力奶油,问:“远宁,哥哥呢?”
      徐远宁粗暴地两口把剩下的蛋糕全塞嘴里了,含糊不清地回答:“不……不,知道。”
      “真可爱,”陈立捏捏他的脸,笑着说,“团子一样,是我儿子就好了。”
      “团子可不是什么夸奖人的词,”陈润植把背上的两个书包放在椅子上,“远宁都上小学了,你别老把他当小朋友。”
      “不是小朋友吗?”陈立两手握着徐远宁的腰,一把将他抱起,面向陈润植,随后拿手指戳戳他的脸,幼稚地挑衅“不可爱吗?”
      陈润植向后靠在柜台上,看着面前的徐远宁,一句不可爱怎么也说不出口。
      徐远宁虽然和徐望相差十岁,但长相真的非常相似,同样浓眉大眼,同样阳光开朗,有许多时候,他看徐远宁,都会有一种看到了十年前的徐望的错觉。
      “可爱,”陈润植避开徐远宁纯真而又明亮的目光,“最可爱了好不好?”
      “小陈哥哥,”徐远宁忽然从陈立的怀里挣扎下来,小跑到椅子旁,从书包里拿出一只水粉色的铅笔,递到了陈润植面前,“这是生日礼物。”
      陈润植接过铅笔一看,发现笔端上面刻了自己的名字,歪歪扭扭的,但刻得很深,他一时觉得心里欢喜满溢,很是感动。
      “谢谢远宁。”陈润植伸手抱了抱他,“我很喜欢。”
      陈润植是泡在甜香味里长大的,吐了沾了味儿,回家洗漱过后,再靠近徐远宁时,发间颈端又尽是香味。

      就在他和徐远宁回来后不久,徐远宁的妈妈姜凝和出去买玉米的郭芳也同时回来了,店里人一多,话自然也多起来,陈润植在后厨,关了门也能听见前面的谈话声,徐远宁喜欢缠他,也爱他身上的味道,在给蛋糕胚里抹果酱的时候,也不忘贴紧他。
      徐远宁年龄小,个子矮,要想自如地在案台前活动,下头还得踩着一条长板凳,偏生他还好动,害陈润植得一直紧盯着防他摔了,一时头疼不已,只想揍他。
      “小陈哥哥,”徐远宁认真地给蛋糕胚中间抹了一层层草莓果酱,又铺上一层厚厚的水果夹馅,郑重得全程眉头都是拧着的,但嘴却没闲下来,“往年蛋糕胚不都是我们做的吗?为什么这次是直接做好了的?”
      他不提还好,一提陈润植想揍他的心情简直越发高涨,徐远宁1月20日生日,只比陈润植生日晚一天,两家人又是邻居,感情深厚,所以每年他俩生日都放在陈润植生日当天一起过,又因为陈润植家是开蛋糕店的,于是干脆每年的生日蛋糕都由这群孩子自己做,也算是一件有纪念意义的事情,但徐远宁是完全不会烘焙的那种小朋友,一做必败,蛋糕胚做出来永远是饼状,奶油也永远打不发,甚至连外周涂层都永远会被他搞得一片狼藉,每到这时候,都得靠徐望把他哄去玩,然后和陈润植两个人从头开始重做一次。
      今年陈润植不想悲剧再重演了,干脆让老妈先把奶油和蛋糕胚准备好,他们回来只要制作造型就好。

      “远宁,”陈润植无奈地岔开话题,“你想好做一个什么样的了吗?”

      陈立说得对,徐远宁就还只是个小朋友而已,注意力很快就被转移了,他铺完水果夹馅后,又拿起一个裱花袋,边往里面加奶油边思考,陈润植看他弄得满手都是,就恨不得直接把他摁在洗手池里洗干净再捞出来,第无数次感慨,要是徐望在就好了。
      如果徐望在的话,应该会耐心的顺着徐远宁,替他闹出来的狼藉收尾,更重要的是,如果徐望在,他还可以和自己聊天,帮忙想这次蛋糕的样式,或者……或者其实这些都没有也没关系,陈润植看着手里的刮刀,叹了口气,只要徐望在,就好了。
      “小陈哥哥!”徐远宁的声音打断了陈润植的沉思,他很兴奋地比划着说,“我们做一个粉红色的蛋糕吧,上面用奶油做好多好多小花,中间拿红色的果酱写小陈哥哥和远宁要永远快乐。”
      “行。”陈润植下意识地想揉揉他揉软的头发,却发现自己手上也沾了奶油,只好又收回了手。

      老楼房在隔音方面大多比较薄弱,陈润植在给蛋糕上裱一朵朵小花的时候,能够大致听清前面店里刻意压低的话语声。
      多得是徐远宁妈妈姜凝的抱怨,她年轻时遇人不淑,被徐远宁爸爸徐复的花言巧语忽悠得死心塌地,哪怕她所有的亲人都认为那个男人不仅没有正经工作还轻浮不定,姜凝都始终深爱着他,并坚信他在婚后一定会有所改变,成为一个有责任敢担当的人,于是她不惜和所有亲戚断绝关系,一意孤行地嫁给了徐复。
      婚姻最幸福的时候永远是臆想中,稍带点甜是新婚时,等到相处一段时间后,多得是因为柴米油盐和怀疑嫌隙而产生的悲哀与怨憎。
      徐复正是如此,又不仅如此,姜凝家里长辈识人的目光果真敏锐,徐复在婚后,不仅依旧靠在职校当辅导员的姜凝养着,还掏空她所有的积蓄,去外头厮混,起初只是好吃好喝,到后面嫖赌都沾了。
      再深的爱也是会被数次的失望所摧毁的,徐远宁一岁的时候,姜凝彻底过不下去了,她和徐复离了婚,并且决定自己抚养两个孩子长大,而徐复,完全没有在孩子方面纠缠,离婚手续一办完,就收拾东西离开了。
      从此之后,姜凝再也没有在宛城看到过他,徐望和徐远宁也再也没有了父亲。
      “我知道,说再多次,都是我活该,”外头姜凝的声音里含着哭腔,“可就是老忍不住,总想着要和谁说说,要不我真的怕自己撑不下去……”
      郭芳开始安慰姜凝,多得是都过去了的老话,又岔开话题,要她说些学校遇到趣事。
      姜凝说在职校当辅导员哪能遇到趣事,那群小兔崽子别整天给她捅娄子就谢天谢地了,就今天,她们班又有对十七岁的情侣早恋,这虽然不是大事,但那女生怀孕了,今天双方父母为要不要堕胎在她办公室争吵了一上午。

      后厨里的陈润植听得心惊肉跳,手抖得花都残了,早恋导致怀孕堕胎的事情,不只是会发生在职校,像他所在的重点高中,也偶有发生,这导致陈润植不得不胡思乱想,担忧正在热恋期的徐望和夏窈会不会偷吃禁果。
      ——啪。
      徐远宁沾满奶油黏腻腻的手一把抓住了陈润植的手臂,委屈的声音随后响起:“花,花坏了。”

      陈润植看着蛋糕上一滩不成形的奶油,紧皱起眉头,他把裱花袋放在一旁,死死地抓着桌沿,一点点平息着混乱的内心,他感觉自己简直思想龌龊,是死了都该下地狱的那种人。
      徐望从小目睹过无数次徐复对姜凝的家暴,也承受过徐复无数次的拳脚相加,更是清楚地记得徐复是怎么离开他们的,曾遭受过这些不幸的徐望是最重感情的人,他这样的人,真正爱一个人,是一定不会在承担不了责任的年纪做出那种事情的。
      陈润植闭上眼睛,心想:我怎么可以那样想他呢?

      “小陈哥哥,”徐远宁抓着陈润植的手来回晃着,担忧地问,“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放手,”陈润植低声说,“你放手,哥没事。”

      徐远宁立刻吧嗒松了手,在他白皙的小臂上留下一个个粉色的奶油手印,陈润植没去处理,只是拿起刮刀,把蛋糕上那朵没画好的花给仔细刮了下来,继续认真做蛋糕。

      中途姜凝进来过一次,给陈润植塞了个红包,又笑着夸他懂事温柔。

      陈润植收了红包,也笑着说谢谢,等她走后,脸上的笑又立刻消失,他难免心虚地想:我才不温柔,被惹火会打架,你的小儿子不听话时也会教训他,还一直肖想着与你的大儿子在一起。

      傍晚六点时雪大了许多,成团的被风卷着往下打,陈润植已经和徐远宁把蛋糕做好了,正在店里柜台后烤火,陈润植坐在铺了毛毯的藤椅上,怀里抱着的徐远宁正在摆弄着姜凝诺基亚里的音乐,一会儿放香水有毒,一会儿放有一种爱叫做放手,陈润植心都被音乐炸得疼,刚想狠心从徐远宁手中把手机夺走,就听到门口玻璃门咔嗒响了,他猛地抬起头,看见徐望顶着满身风雪,怀里抱着两个礼盒走了进来。

      “外面好冷。”徐望小跑到柜台前,把两个礼盒往柜台上一摆,咧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润植和远宁生日快乐!”

      徐远宁道完谢后开心地拿过了属于他的礼盒,陈润植没动作,向后靠在椅背上,看见徐望头发睫毛衣裤上都是白雪,火就拦都拦不住地怒烧了起来。

      “她都没给你打好伞。”陈润植咬牙切齿,才从嘴里挤出这样一句。

      “伞面肯定要倾向女朋友啊,我又没所谓,”徐望不在意地拍拍头发上和身上的雪,趴在柜台上凑近陈润植,却又东张西望的,“你爸妈和我妈呢?”

      “在后厨做菜,”陈润植伸出手指按着徐望的额头将他推远,尽力控制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你和她去做什么了?”

      “她是谁?”徐远宁玩着从礼盒里拿出来的四阶魔方,头也不抬地又问,“谁是她?哥哥,你在学校帮老师改了好久的作业啊。”

      徐望一愣,随后感激地看了陈润植一眼,试图隔着柜台将他怀里的徐远宁抱了出来,他哄着徐远宁说:“远宁,你去后……”

      “不用去了,”陈润植打断了他的话,将怀里的徐远宁搂紧了,“远宁还是到哥这来,徐望,你先回家洗个澡,天冷,你一身雪别感冒了,等你洗完澡过来应该刚好吃饭。”

      想着要和他单独说些悄悄话的徐望点头应了,他走之前,还特意拿手指点了点柜台上属于陈润植的礼物,佯装不满地:“你怎么都不好奇我送了什么,这可是我挑了一下午才选中的呢。”

      徐望走后,徐远宁瘦小的手伸向了那个礼盒,声音怯怯小小的:“小陈哥哥,可以打开吗?我好奇。”

      陈润植第一次被徐远宁逗笑,一肚子火莫名其妙消没了,他搂着徐远宁,抓着他的手给自己拆礼物。

      天蓝色的礼盒里,是一条天蓝色的围巾。

      陈润植伸手摸了,质感很柔软,他取下自己的围巾,试着围了这条新的,也很暖和,价格应该不便宜,陈润植叹气,刚刚才平静下来的内心又掀起了感动的波涛,他想起来,这一个月徐远宁经常熬夜帮别人写作业,应该就是在赚这次他和徐远宁生日礼物的钱。

      徐远宁抓着围巾的尾端,笑着说围巾很好看。
      陈润植刚想附和他,就看见他从衣领里扯出自己攒了大半年零花钱送他的银平安锁,得意地说:“不过没有小陈哥哥送我的好看。”
      陈润植有些意外,寻常小朋友会觉得平安锁好看吗?

      夜里风雪越发猛烈,悠悠蛋糕店的玻璃门从里面锁上了,餐桌摆在后厨外边的小厅里,天寒,大人们就弄了个牛肉火锅,桌下放了烤火器,两家人围着餐桌吃得其乐融融。

      生日会上,有祝福也少不了教导,姜凝一边给两个儿子夹菜,一边说着要努力学习之类的话,郭芳也说陈润植该更上心学,上次考试又掉名次了。
      陈立独自喝着白酒,没一会儿就上头了,他脑袋昏昏沉沉的,满脸通红,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大伙被他吓一跳,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就听他热血沸腾地朗诵起中二台词:“少年人就该读万卷书,该行万里路,该做自己理想的俘虏,该是自己信仰最虔诚的信徒,该隐忍克制,也该奋不顾身。 ”

      “天爷啊,”身为妻子的郭芳按了按额角,臊得脸都红了,“你这丢人现眼的东西赶紧给我坐下。

      一桌人被逗得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被浸满麻辣汤汁的豆皮辣得鼻涕眼泪一起流的徐远宁一吸鼻子,委屈着脸去揪旁边陈润植的衣领:“纸。”

      陈润植立刻起身将餐桌那头的纸拿了过来,粗鲁地帮徐远宁擦了脸。

      “轻点儿,”徐望看得心疼,“你不怕他哭?”

      陈润植把纸往垃圾桶里一扔,随后掀起眼皮冷冷看他:“我只怕你哭。”

      “滚,”徐望搡他一把,笑骂,“老子才不会哭。”

      说了一番豪言壮语却没有得到理想中回应的陈立往桌上一趴,仰头又灌了几口白酒,随后沉沉睡了过去。
      他开始打起呼噜,更遭郭芳嫌弃,简直半点受不了他醉酒后的呼噜声,喊着让陈润植将他扶到楼上卧室里去休息。
      桌上只剩四人,姜凝唏嘘着:“二归二,其实刚老陈说得还挺好,徐望,远宁,你俩听着了没?”

      尚且年幼的徐远宁听了个囫囵,点点头又摇摇头,最后干脆不答话了,小口吃着碗里的肉丸。

      徐望被她俩看得心慌脸红,不好意思地说:“我知道,我有我的目标,我打算考D大的医学院。”

      正巧陈润植下楼听到了他的话,一时心绪万分复杂,他记得徐望曾经跟他说过,夏窈的梦想是当一名医生,现在徐望是要去追逐和夏窈同样的梦想吗?
      那在高一时,他们说好以后一起当老师的约定不作数了吗?

      “嗯?”郭芳问出了陈润植所想,“之前润植不是说过,你俩以后都在宛城的师范读吗?”

      隔着一堵墙的楼梯上,陈润植屏气凝神,等待着徐望的回答。
      “每个时期的想法都是不一样的,我最近想了很多,认为还是当医生好些,还有,就像简叔说的,年轻就该行万里路,我不想大学再待在宛城了,总得出去看看。”
      “那陈润植呢?”姜凝和郭芳几乎是同时开口问。
      “我会和他说的,”徐望笑起来,“兴许他也觉得当医生比较好呢。”

      寒冬腊月,陈润植实实在在的体会了一把如坠冰窟的感受,他在楼梯上蹲下来,紧咬牙关,才能控制住眼泪不流下来。

      晚饭过后就是最让小朋友期待的蛋糕环节,陈润植自从把简立扶回房间后就再没说过话,现在唱生日歌也心不在焉的,徐望隔着蛋糕上的烛火看他,忍不住调侃:“想哪个小女友呢?帅哥。”

      我想你大爷!
      陈润植连生日歌都不想唱了,他死死低着头,手在桌下攥成拳,如果现在这里只有他和徐望两个人,他一定会挥拳揍过去,哪怕他喜欢徐望。

      没有人注意到陈润植情绪的不对,就连徐望都只当他在害羞,这使得陈润植更加生气了,手背忽然上传来一点凉意,陈润植睁眼一看,是徐远宁在轻轻地拿手指戳他,明亮的眼神也自下而上地在注视着他。
      “别碰我。”陈润植别扭地冷着脸说。

      “小陈哥哥,别害羞啦,”徐远宁说,“生日快乐哦。”

      许愿环节开始,徐远宁和陈润植同时吹灭蜡烛,闭上眼睛许愿。

      陈润植在十七岁这年许下恶毒的愿望:希望徐望和夏窈分手,希望他孤身一人,希望我是他唯一的依靠,希望他能喜欢我。

      徐远宁在七岁这年许下最纯粹的愿望:希望我们所有人都能永远快乐。

      夜更深的时候,吃饱喝足昏昏欲睡的徐远宁被姜凝抱回家休息,而已经洗完澡后的徐望则是留在陈润植家和他一起睡。
      郭芳为此特意从衣柜里抱了一床厚棉被出来,让他们各盖一床被子,说虽然两个人睡暖和,但陈润植睡相不好,爱抢被子,怕徐望第二天着凉感冒了。
      即便很生气,但和徐望同床共枕还是会感到很隐秘的快乐的陈润植满怀怨念的看着床上的棉被,既无奈又想笑。
      唠叨了一长串睡觉注意事项的郭芳离开后,徐望迅速的脱掉外衣,抖开棉被钻了进去。
      “冬天真冷啊。”徐望缩在棉被里感慨。

      “等我一下。”陈润植说完出了卧室,再回来时,怀里抱了两个装满开水的热水袋,他将其中一个塞到徐望被窝里,又抖开自己的棉被,抱着另一个热水袋躺上了床。

      “这么体贴啊,”徐望抱着温暖的热水袋,侧着身子从被窝里露出脑袋看陈润植,“要不是我俩和别人打架时你下手比我都狠,我肯定也和别人一样,觉得你一定是个从内到外都温柔体贴的好学生。”

      “是,”陈润植背对着他,看着黄色的衣柜门,“你就喜欢温柔体贴的人嘛。”

      “是啊,”徐望半点不否认,“我就是喜欢温柔体贴的人了,我之前跟你说我喜欢夏窈,不是第一眼就喜欢上的,我是在和她的相处中,发现她真的是非常温柔的人,才会动心的。”

      我也对你很温柔啊,陈润植不服气地想,还是我就一开始就不该打架,做一个在你面前里里外外都温柔体贴的人。

      身后传来徐望翻身的动静,陈润植偷偷回头看了眼,发现徐望躺平了,眼睛也闭上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许久过后,陈润植都快强迫自己睡着了,却听见徐望骤然开口,将他所谓的目标同陈润植说了,最后真诚地问他:“陈润植,我想和你一直在一块,你要不要也学医,明年填志愿,我们填同一所学校,一起去外地上学,好不好?”

      我如果说不好呢?我如果撒泼打滚的非要你在我和夏窈的目标中选其中一个呢?陈润植觉得思索着这样结果显而易见的问题的自己挺没意思的,他要真拒绝,徐望一定会和他道歉,然后毫不犹豫的选择夏窈。
      这是毋庸置疑的。

      “现在还早呢,”陈润植也翻了个身,平躺着,“我考虑一下,明年再说吧。”

      徐望说行,然后开始说起他今天和夏窈去给他和徐远宁挑礼物的经过,陈润植一点都不想听,只恨不得堵住他的嘴再把自己的耳朵塞住。

      “陈润植,”徐望又侧身面向了陈润植,脸不易察觉的泛起红,“我今天和夏窈接吻了。”

      接吻了——
      我和夏窈接吻了——
      这几个字眼像窜着电流一样从陈润植的脑子里打过,他整个人都怔住了,麻木地听着徐望在耳边感慨:“她嘴唇好软,我真的好喜欢她呀。”

      “闭嘴。”陈润植终于忍不住开口,他抖着手,把枕头从自己的脑袋下抽出来,一把砸在了徐望脸上。

      徐望当他是嫉妒,笑着抱着枕头扑过去压住他,揉着他的头发说:“别生气嘛,你以后也会有女朋友的,到时候我一定极力为你创造约会机会。”

      不会的。
      陈润植的脸被压在棉被和枕头里,他愤恨地一遍遍想:不会的。

      悠悠蛋糕店隔壁的老旧楼房里,姜凝拿毛巾帮徐远宁擦洗脖颈的时候,看到了他衣领口掉出来的平安锁,她拿起平安锁,疑惑地想:这是哪来的?远宁出生的时候都没有人送来平安锁,现在这是?

      “小陈哥哥……”徐远宁呢喃了几句,伸手握住了吊着平安锁的红绳,姜凝想轻轻的把他的手扳开,喉间却突然生起一股痒意,随即她无法控制地捂住嘴咳嗽了起来。

      即便姜凝及时捂住了嘴,但徐远宁还是被她发出的动静吵了醒来,姜凝好容易止住咳嗽,见他醒了,干脆问了平安锁的事情,徐远宁说是陈润植送的,姜凝不由地喃喃了一句:“他怎么有钱买这个?”

      年幼的徐远宁这才想到,这个看起来很好看,他很喜欢的吊坠,并不是中学生轻易就可以买起的。
      这使得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的问老妈:“很贵吗?小陈哥哥会为了买它很辛苦吗?”

      虽然是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长大,但姜凝一直尽力的维持着徐远宁和徐望的生活水平,由其是徐远宁,平日里徐远宁想要的东西,哪怕一时买不起,她也会把那个东西当作一种奖赏,在后来徐远宁达到她的要求后就买给他,所以徐远宁是完全没有体会过生活的窘迫的。

      姜凝这次也不打算告诉徐远宁,一个平安锁在寻常家庭是不算贵的东西,但在手头拮据的她看来,是绝对不会买的“奢侈品”,于是她只好说谎:“不贵,你小陈哥哥应该是用零花钱给你买的,已经很晚了,快睡觉吧。”

      “好。”徐远宁乖乖巧巧地点点头,缩进了被窝里。

      姜凝跟他说了晚安后,就关灯带上门出去了。

      黑夜里,徐远宁遗憾地想:今年生日妈妈也没有给我送礼物啊。

      阳历二零零九年六月十三日10:45。
      夏天一到,整座城都躁了。
      从绿谭路一巷到宛城三区墓园的公交车上人潮拥挤,徐望给腿脚不方便的老人家让了座,和陈润植一起抓着吊环扶手,在坐着的徐远宁面前站着。
      车里很闷热,徐望抬手擦了一把额角的细汗,对陈润植说:“其实你今天不用陪我们来的,天挺热的,公交又挤。”
      陈润植说:“姜姨生前对我这么好,我去给她扫墓是应该的。”
      扫墓两个字传到徐望耳朵里,他不禁想起老妈生病的那段日子,又想起去年的今天,已经化疗到形销骨立的老妈,又想起老妈临终前对自己的嘱托,让自己一定要成为一个优秀的人,一定要代替她照徐好徐远宁,让他和徐远宁一定要幸福。
      会幸福吗?
      徐望抬手揉了揉正侧头看着窗外的徐远宁的头发,心里像关了只野兽一样憋闷。
      “扫墓回来我请你吃饭。”徐望把视线移到了陈润植身上,他冷不丁撞上陈润植认真的目光,不由地问:“嗯?”
      陈润植有些慌乱地把目光移到了徐远宁身上,心虚地应着:“嗯。”
      宛城三区墓园在城郊,年代久远的灰色围墙前种满了郁郁葱葱的樟树,尖锐不绝的蝉鸣从树上传来,闹得人头疼。这座墓园虽说是三区,但却是建得最早的,宽大的土地上,紧挨着起着无数个墓堆,一个人生前再如何,死后也只剩下一块青色的石碑和其后隆起的土堆。
      扫完墓出来后,徐望将头上的鸭舌帽取下来,戴在徐远宁头上,他脑袋小,一戴上就歪到一边去了,陈润植帮他把帽檐摆正,又弯腰单手把他抱了起来。
      “哥,”徐远宁趴在陈润植肩上,眼里蓄满了泪水,“你别哭。”
      徐望将通红眼眶里的泪花憋回去,抬手捏了捏徐远宁的脸,挤出一个笑:“小屁孩,是你别哭。”
      平地起了阵热风,陈润植却只觉得心里渗着凉意。
      郊外公交难等,倒是不时有载人的摩托经过,徐望不想徐远宁和陈润植在这顶着阳光等车,就拦了两辆摩托回去,路上,徐望怀里的徐远宁扭过头问:“哥,我们去吃什么呀?”
      还是孩子好,怎样的情绪都来得快去得快,徐望拿头抵着徐远宁的额头蹭了蹭,哄他:“吃街口那家鸡公煲好不好?”
      “好。”徐远宁点头,拿小手抓着徐望的手臂揉捏着。
      小亮鸡公煲就在宛城绿潭路一巷的街口,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大叔,和徐望他们邻里邻居的都是熟人,徐望刚进门,他就笑着迎了上来:“小徐,好久没见了,你们是来吃饭?”
      “是,”徐望随便指了张桌子让陈润植带徐远宁去坐下,然后同老板说,“张叔,要一个大锅。”

      自从上大学后,徐望就没来过这里吃饭了,一没钱,二没时间,姜凝生前虽然攒了些钱,但在手术和化疗后已经所剩无几了,所有的亲戚和他们的父亲都联系不上,要靠那些钱,度过大学和将徐远宁养大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高考过后,只要是休息时间,徐望都会去兼职打工。
      “好久没来了,”陈润植拿杯子给三人倒水,“徐望,下午的兼职你还去吗?”
      “去,”徐望说,“得去。”

      下午的兼职徐望其实是不想去的,他在一家补习机构给人上课,是一对一的补习数学,这些本来都没什么,主要是补习对象是个高二的姑娘,叫杨觅,上到第二堂课的时候就深情向他表白了,他明确拒绝过后,这姑娘却越战越勇,扬言每天最幸福的事情就是等他来上课。
      今天也是,徐望刚到补习机构,打完卡一到楼上教室,就看到杨觅坐在教室里等他,她今天明显仔细打扮了,穿着白色的蕾丝裙,长发微卷着,脸上还化了妆,显得很成熟。
      徐望在她对面坐下,从书包里拿出昨晚打印好的讲义,一抬头,就看见杨觅贴了纤长浓密假睫毛的双眼正深情地注视着他。
      徐望叹了口气,说:“你该把心思多花在学习。”
      杨觅把手边的冰奶茶递到徐望面前,又从抽屉里拿出一盒外壳挂满水珠的冰激凌也递过去,她笑着说:“老师过来辛苦了。”
      “我有女朋友,而且不许把吃的带进教室,”徐望放下讲义,把奶茶和冰激凌推回去,很认真地说,“杨觅,如果你下次还是这样,我不会再来了。”
      “怎么这样啊,”杨觅面露失望,可没几秒后她又重拾了越战越勇的气势,“老师的女朋友不是已经和你分手了吗?你上个学生告诉我的,就在楼下,好多人都看见了的。”
      徐望手抖了一下,他深呼吸几个来回,将难过与烦躁压下去,拿手指点点讲义:“上课,我按时收费的。”
      杨觅很得意:“我有钱。”
      “我没时间。”徐望说。
      杨觅其实成绩不算太差,徐望给她讲了解题思路后,她低着头,认真的在草稿纸上计算,徐望看着她,回想起了三个月前的那天。
      杨觅没有说错,他和夏窈的确分手了,是夏窈提的,就在楼下,当时一贯温柔的夏窈第一次那么绝情冷漠,将分手的话说得毫无挽留的余地,那天过后,更是将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徐望问分手的原因时,夏窈只说:“异地恋太辛苦了,我几个月都见不到你一面,我太累了,不想继续了。”
      他确实在高考后,几乎没有和夏窈见过面了,夏窈如她所愿的考上了D大的医学院,而他,因为老妈去世了,所以哪怕成绩过了D大的分数线,他也因为要照徐徐远宁,而报了本地的医科大学,D大和宛城离得很远,坐火车要一整天,徐望根本没有时间去看她,甚至因为要兼职赚钱,连和她联系都很少。
      但徐望认为夏窈会理解他的,因为分数线比他还高出许多的陈润植都能因为想和他读同一所学校而和他一起报了宛城医科大学,而夏窈作为他的女朋友,为什么连理解都做不到?
      他明明那么喜欢她。

      “老师,我写完了。”杨觅的话打断了徐望的思考,他拿手指敲敲脑袋,拿过杨觅递过来的作业本,整理好思绪,继续给她讲课。

      一整个下午,陈润植都在家陪徐远宁看动画片,郭芳和姜凝本来就关系很好,她也很喜欢徐望和徐远宁,所以姜凝死后,郭芳甚至想过要不把徐望徐远宁一块儿领养了得了,但遭到了徐望的强烈拒绝,他认为不能给陈润植家添这么大的麻烦,也认为自己可以担起这个家,可以照徐好徐远宁,他很固执地不肯接受陈润植家经济上的帮助,偶尔让陈润植帮忙照顾一下徐远宁已经是他最大的妥协了。
      于是,每次徐远宁来陈润植家时,郭芳总会补偿似的,给他买许多好吃的,陈润植对这些事情没所谓,他只在乎徐望有没有女朋友这件事。
      三个月前,夏窈和徐望分手后,徐望晚上跑到他宿舍叫他去喝酒时,他简直开心到不能自已,徐望喝醉后呜呜咽咽地说想死时,他更是在心里卑鄙地想:07年的生日愿望真的实现了啊,那我今年也要许愿,我依旧喜欢徐望永远孤身一人,希望我是他唯一的依靠。

      夏天的白昼显得无比漫长,下午六点,徐望提着便利店的购物袋回到家时,抬头看,天空还是澄明的,金色的太阳炙烤着大地,街边树上的蝉依旧在聒噪的鸣叫着,徐望拿出钥匙,刚打算开门,门就从里边打开了,陈润植站着里面看着他,带着笑:“刚刚在阳台上就看到你回来了。”
      “远宁呢?”徐望进门,往里走,“他作业写好了吗?”
      “他说在学校就写好了,现在在楼上看动画片儿,”陈润植跟在徐望身后,看到他把购物袋放在楼梯台阶上后,弯腰开始换鞋,购物袋是半透明的,和台阶相触的瞬间又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因此陈润植很快分辨出了里面是什么,他问徐望,“你买这么多啤酒做什么?”
      徐望解鞋带的手一顿,心里浮上一阵酸楚,酒买回来做什么呢?当然是俗套的借酒浇愁,今天杨觅提到夏窈,让徐望一下午都在回想与她在一起时那些青涩而又甜蜜的日子,那些青春太美好了,像夏日凉爽的风,寒冬温暖的拥抱,让他着迷,让他现在回想起来,留恋之余满是感伤。
      “你今天就在这睡吧,晚上远宁睡了后,”徐望说,“陪我喝个酒好不好?”

      陈润植没喝过酒,在他枯燥无味又饱含暗恋酸楚的青春里,做过唯一出格的事情,就只有打架,而且几乎每一次都是因为徐望而起的,但陈润植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徐望:“好,晚点我过去和老妈说一声就行。”
      徐望往楼上走,想想又回头问陈润植:“但不回宿舍晚上查寝怎么办?”
      陈润植时常觉得自己是幸运的,他能遇到徐望,能和他一起长大,能和他上同一所大学,这真的是莫大的幸运了。
      见陈润植不答,徐望思索一阵后说:“给刘哥他们打个电话,到时候让他们帮忙蒙混过去应该就行了。”
      陈润植也是这么想的:“好。”

      楼上徐远宁正盘腿坐在沙发上,吹着风扇,聚精会神地看着名侦探柯南,徐望一推开门,徐远宁就回过头,笑着从沙发上蹦下来,冲向徐望抱住他:“哥,你回来了。”
      昨天徐望才带徐远宁去剪了个寸头,他长得好看,剪寸头显得很精神,徐望摸摸他变得扎手的脑袋,又从购物袋里拿出一整包棒棒糖给徐远宁:“一天最多吃两根,你不会喜欢被我带去诊所,让牙医在你嘴里鼓捣的,对吧?”
      是徐远宁最喜欢吃的水果味棒棒糖,他很开心地抱着跑回了沙发,乖巧地应着:“行。”
      陈润植对徐远宁的尿性门儿清,还有点嫉妒徐远宁对他的好,便玩笑似的说:“你信不信,明儿你回来,连包装袋都不在了。”
      “我才不信,远宁他自己有数,都说人是被逼着长大的,可我不想逼着他长大,”徐望又从购物袋里拿了个陈润植喜欢吃的果冻给他,想想又忍不住叹气,“我现在就只希望他能健康开心地长大,我要……”
      我要完成老妈的遗愿啊,徐望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拍拍陈润植的肩,打算下楼去做饭。

      徐望下楼后,陈润植去沙发上,和徐远宁一块儿坐着,他手里拿着果冻,心里窃喜,徐望也是惦记他的,会给他买喜欢的东西。
      徐远宁正在把棒棒糖都拿出来按照味道分类,他见陈润植过来,拿了一个自己最喜欢的香橙味给他。
      陈润植接过棒棒糖,刚想道谢,就发现徐远宁看向自己的眼神是冰冷的,他愣了愣,不明所以又震惊。
      “怎么啦?”陈润植问。
      “明天不会吃完的,”徐望把棒棒糖又全放回袋子里,从沙发上下来,带着陈润植从未见过的认真说,“明天就会吃完的是七岁之前的徐远宁。”
      陈润植心颤了一下,有心虚,有愧疚,更多是惊讶,他无措起来:“我不是……”
      “小陈哥哥,”徐远宁脸上的认真,眼神的冰冷随着这个亲切的称呼一同消失,他又笑起来,变回那个陈润植熟悉的乖巧懂事的他,“我下楼去帮我哥,你在这里看电视吧。”

      徐望不是第一次喝酒了,刚和夏窈分手那阵,他下午回家把徐远宁安顿好,晚上骑自行车回宿舍,在阳台坐着,啤酒一瓶瓶的喝,醉了就回床上躺着睡觉。
      那段时间宿舍里的人都觉得他这样下去准得不行,说过好几次要去告诉隔壁宿舍的陈润植,让他劝劝徐望,但每次都被徐望制止了,而他也在这样昏天暗地的折腾了半个月后,自己调整了过来,后来也再没碰过酒,今天要不是杨觅提起,徐望可能真的要觉得他不会再为了夏窈而难过了。
      客厅里,绿色的老式风扇转动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晰闹耳,陈润植还在因为刚刚喝的那口啤酒觉得嘴里苦涩和不适,徐望已经喝完三瓶啤酒了,他抱着第四瓶酒,脸都还没红,却已经开始说醉后才会吐露的真心话了:“我觉得我再也不会喜欢一个人,像喜欢夏窈那么深了。”
      陈润植正打算尝试第二口的动作一顿,脸色瞬间变了,他用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别扭语气说:“你就这么喜欢她?”
      “喜欢啊,”徐望毫不犹豫地回答,“喜欢到为她死我都愿意。”
      陈润植的心骤然像被利器刺穿一样开始剧烈疼痛起来,他拿起酒瓶,灌了一大口,没接徐望的话。
      “我真的特别谢谢你,”徐望喝得有些上头了,话不住地往外诉说,“谢谢你选择和我读同一个学校,谢谢你帮我照徐远宁远宁,谢谢你这些年一直……一直陪着我。”
      陈润植喝着苦涩的啤酒,拿眼神盯着徐望俊秀的侧脸,他心想:不委屈,不用谢。
      可说出口却是强颜欢笑的打趣:“是不是爱我爱到无法自拔了?”
      话一说出口陈润植就后悔了,他赶忙找补:“刚刚是开玩笑的。”
      “没事儿,”徐望咬着啤酒瓶口看着他,“我又没当真。”

      暑假来了。
      大学生的暑假如果碌碌无为的用来荒废的话,是漫长得吓人的。
      徐望在三个不同的补习班兼职上课,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的,陈润植则不然,郭芳不希望他暑假去工作,又说他可以暑假帮忙徐望照徐徐远宁,于是陈润植漫长无趣的暑假大多数时间都是和徐远宁一起度过的。
      自从棒棒糖那件事过话,陈润植多少察觉到了,即便姜凝和徐望把徐远宁保护得再好,他还是在生活的巨变中,被逼着长大了。

      生活的困苦是很难遮掩的,它像汹涌的洪流,人为的遮挡总是会留下缝隙,苦水从缝隙中倾泻而出,包裹着徐远宁。
      徐远宁比陈润植想象中要懂事许多,写作业很自觉,会打扫卫生和做饭,也并没有因为没有父母的陪伴而陷入自闭,相反暑假还会和朋友一起出去玩,他最好的朋友应该是那个叫赵寻的,住宛城东区那块儿,这学期才和徐远宁认识的,但玩得很好,暑假里隔三差五就会踩着自行车跨越小半个城市来找徐远宁玩。
      陈润植很不喜欢他,原因简单到有些蛮不讲理,因为赵寻是赵芸的弟弟,而赵芸,是他们学校心理学系的一个女生,陈润植在学校是没有见过赵芸的,第一次见面,是因为有一回儿赵寻在徐远宁家玩久了,赵芸担心地骑着电动车过来接他,陈润植在看见赵芸的第一眼就震惊了,她长得和夏窈太像了,不仅身材和五官极其相似,就连夏窈笑起来甜美的梨涡,她也有。

      不知道为什么,陈润植总有种又要再次失去徐望的预感,于是对赵芸产生了很大的敌意,但这些他都压着没表现出来,甚至还和赵芸笑着聊了天,套出了些她的基本信息,这一套,陈润植更加紧张了,赵芸居然和他们是同一个学校,还是同一届的,陈润植当即在心理暗下决心,一定不能让赵寻再来徐远宁家了,如果赵芸下次找过来,被徐望不小心撞见,徐望那么喜欢夏窈的一个人,很有可能会喜欢上赵芸,在她身上寻找初恋的影子。
      可怎样才能让赵寻不再来呢,陈润植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从徐远宁下手,这天下午,陈润植拉着徐远宁一起在浴室洗澡,他边给徐远宁洗背,边试探着问:“远宁,你觉不觉得这个暑假除了玩还应该多看些书?”
      徐远宁拿着沐浴球在玩泡泡,闻言头都不抬地说:“那每天上午多看两个小时书好了,反正我作业已经写完了,下午还要和赵寻一起去玩。”
      陈润植心想这可不行,他急得火急火燎,慌忙之下直接脱口而出:“你就不能不和赵寻玩吗?他一来就和他出去瞎跑,每天傍晚都让我急着去找人,有时候还要麻烦赵寻的姐姐,况且赵寻家离得远,这么热的天,你就让他天天骑车过来?”
      浴室里雾气缭绕,但陈润植依旧分明的看见徐远宁抬手抹了把眼睛,他这才意识到他情急之下说了什么,刚想出口补救道歉,就听到徐远宁闷闷地说了句:“我知道了,明天赵寻过来,我就和他说。”
      隔着氤氲的雾气,陈润植看着花洒下徐远宁瘦小的身子,猛然觉得自己实在是个太自私的人,他为了自己的私心,扼杀了一个小朋友在童年时对于和朋友一起玩闹的向往,并且在知错之后,仍旧不想改过。
      只因为他怕失去徐望。

      翌日,徐望中午两点那三节一对一的课,学生临时请假不来了,正好上课的地方离家不远,于是他去批发部买了一小箱冰激凌,放在自行车前的车篮里,快速骑车回了家。
      刚拐进绿潭路一号,徐望隔着段不远的路,看见有辆女士摩托停在了自己家面前,车上一个小朋友下来了,徐望认得他,是来找徐远宁玩过的人,他加快了速度,想看看送赵寻过来的是个什么样的人,远远看着背影,像是个年轻的女生,是赵寻的姐姐吗?
      “包里有糖,”赵芸看出了赵寻去敲门的心切,但还是拉着他在叮嘱,“在别人家要收敛些,别像在家一样无法无天,总在别人家待着,凡事要知道说谢谢……”
      叮铃——
      徐望将车停在那辆女士摩托后面,手无意间拨弄了一下龙头上的车铃,赵芸闻声回头看,徐望在看清出她脸的那一瞬间愣住了。
      炎炎夏日,他却像是血液被冻住了,这个人都无法动弹,大脑里像有人塞了台电视进去,调好频道,开始播放过往他和夏窈相处的点点滴滴。
      可在电视开始播放的同时,又有一个声音冷漠地在他的耳边说:“看清楚,她不是她。”
      “哥哥好!”赵寻热情的打招呼声硬生生将徐望的思绪拉了回来,他有些无措的笑起来回了句“你好”后,又赵芸打招呼:“你好,我是徐望,是徐远宁的哥哥。”
      “你好,”赵芸在阳光下笑起来,嘴角边的两个小巧梨涡让徐望失神,“我叫赵芸,是赵寻的姐姐。”
      赵寻是知道徐望在宛城医科大学上学的,只是之前没想起这回事,现在想起来了,就迫不及待的要把这个美好的巧合说出来:“姐,你不是在医大上学吗?徐远宁的哥哥也是那个学校的,是不是很巧?”
      徐望和赵芸同时一愣,随后他们又相视一笑,同时说:“好巧。”
      “那你们现在也是朋友了。”赵寻天真无邪地说。
      二楼阳台,抱着徐远宁在往下看的陈润植因为愤怒,搂着徐远宁腰身的手越缩越紧,徐远宁不舒服地挣扎了一下,回头看着陈润植:“小陈哥哥,你勒疼我了。”
      “闭嘴,”陈润植瞪着楼下,凶巴巴地说,“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

      仲夏的中午的太阳活像一口烧得透红的锅,高高罩下来,快把人闷熟了,徐望请赵芸和赵寻进了门,说吃个冰激凌和西瓜休息一下再走,天实在是太热了,赵芸和徐望聊的正欢,便也没推辞,拉着赵寻一起进去了。
      二楼阳台上,徐远宁被陈润植的那句话惊到不敢动作,直到他怔怔松了手,才从他怀里挣脱下来,委屈地跑回了客厅。
      “徐远宁,”陈润植回过神,转头喊着徐远宁,“刚刚对不起,小陈哥哥说错话了。”
      站在风扇面前吹风的徐远宁双眼通红地和陈润植对视半晌,才抽了抽鼻子说:“我知道,我不会告诉哥哥的。”
      “啧。”陈润植几不可闻的砸了咂舌,他心想:现在的小朋友观察力都这么敏锐了吗?
      “远宁!陈润植!”楼下徐望喊他们的名字,叫他们下去吃西瓜,其中还混杂着赵寻那个小屁孩子的叫嚷声,陈润植往沙发上一躺,不想下去,赵芸在那里,他光是想想心里就来气,如果真在那待着,保不齐会做出什么控制不了的举动。
      徐远宁准备下去了,陈润植让他告诉徐望,说自己不想吃。
      “不要,”徐远宁拒绝了,“你不是最喜欢吃西瓜了吗?上午明明才还说了等我哥回来就要一起吃冰箱里那个西瓜的。”
      “那是之前,现在不想吃了,成年人很善变的。”陈润植把手臂搭着眼睛上,一瞬间心里涌出许多对徐望的埋怨,徐远宁一个三年级的小朋友尚且这么懂得察言观色,你都已经和我都认识十八年了,为什么还是察觉不到我喜欢你?是还差一句我直白坦荡的喜欢吗?
      徐远宁已经下楼了,陈润植翻了个身,对着茶几上面悠悠转动的风扇,叹了口气。
      直白坦荡的喜欢还是算了,他不敢,他有着和天底下所有暗恋者同样的担忧——不告白,我们还是亲密的朋友,我还可以陪在你的身边,可一旦告白过后,我们可能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生活真他娘操蛋啊。
      陈润植看着客厅门口举着两大块西瓜的徐远宁如是想道。
      “我说了不想吃。”陈润植坐了起来,思来想去还是接过了徐远宁递过来的西瓜。
      “赵寻想上来玩。”徐远宁坐在茶几上,和陈润植面对面,他咬了一大口西瓜,浅红的汁水沾了一嘴。
      陈润植抬手帮他抹了把嘴,免得汁水滴落在白色背心上徐望不方便清洗,他看着徐远宁白皙的皮肤,想了想说:“别天天跑出去玩了,你每次回来都晒得一身通红。”
      徐远宁又咬了口西瓜,依旧嘴周沾满汁水,他固执地重复说:“赵寻想上来玩。”
      “没所谓,”陈润植依旧给他抹嘴,“现在,他后面来玩也没所谓了。”
      “好。”徐远宁笑起来,低头又咬了一口西瓜,但这次没再把嘴周都沾上汁水了。

      可能是年纪相仿的原因,可能是家里有年纪一样的弟弟的原因,也可能是在同一个学校的原因,更可能是赵芸实在是长得太像夏窈的原因,徐望实在是舍不得让赵芸很快离开,他搜肠刮肚地找话题,尽量幽默风趣,硬生生和赵芸在楼下聊了近一个小时,才把赵芸送出了门。
      “有机会一起吃饭?”徐望站在门口笑着邀约,“还有,我也很喜欢滑冰,以后可以一起去。”
      “好。”赵芸上车,正准备走,赵寻忽然追出来,神秘地凑到赵芸耳边,悄声说:“姐,我觉得徐远宁的哥哥喜欢你,他一直在笑,我看电视剧里,人只有对着喜欢的人才会一直温柔地笑着说话的。”
      赵芸也悄声回他:“少看点电视剧,成年人的世界可和电视剧不一样,而且姐有喜欢的人。”
      “钦哥已经和你分手啦。”赵寻这句话没控制音量,还是边踢摩托边说的。
      徐望其实没听分明,只是好奇地看了过来,赵芸便以为他听见了,红着脸骑着摩托离开了。

      “你和你姐说了什么?”徐望问走过来的赵寻,“她好像脸红了。”
      “没什么,”赵寻故作老成,“说了些大人的事。”
      徐望:“……”

      客厅里,陈润植吃的西瓜都要消化了,柯南都看完两集了,才见着一脸春心荡漾的徐望。
      “枯木逢春了?”陈润植接过徐望递给他的小布丁,扫了他一眼。
      “你早知道了是不是?”徐望在茶几上坐下,盯着陈润植,笑着逼问。
      是,我早知道了,但我就是怕现在的情形发生,我怕你喜欢上她,所以我才不想告诉你。
      陈润植的回答堵在嘴里,没说出去,他觉得徐望应该会明白。
      可情事果然不要指望把你当兄弟的直男明白,徐望笑得更深:“你是不是故意瞒着我,想给我一个惊喜?”
      “去死,”陈润植抬脚踹了他一下,“去死。”
      徐望抓住陈润植脚腕,自顾自接着说:“我算是信了那句话,人总会在后来喜欢上的人身上寻找初恋的影子。”
      “徐望,”陈润植将脚收回来,他受不了皮肤相触的地方传来的酥麻感,他把话说得尖酸刻薄,步步紧逼,“见第一面就喜欢上人家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随便了?你不是喜欢温柔体贴的人吗?夏窈你不也是在慢慢的相处下才喜欢上的吗?”
      徐望只当他是还没谈过恋爱,对自己的艳羡,于是给他呼噜毛:“这次情况不一样嘛,好了,不要生气了,你以后也会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的,对象是迟早会有的,到时候,等我有钱了,你娶老婆的五金我给你买。”
      “去死,”陈润植气得又忍不住踹他一脚,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老婆的五金都让别人买,我到那时候要那么没用,会有个屁的老婆。”
      徐望在他旁边坐下,笑了起来。

      徐远宁的卧室里,赵寻在高谈阔论自己对接下来柯南剧情发展的猜想,徐远宁透过门缝,看着躺在沙发上仰头笑着的徐望和看着电视机一脸冷漠不耐的陈润植。
      晚饭过后,陈润植照例在浴室陪徐远宁一起洗澡,他有点急,晚上有个资料要交,今天必须得回宿舍。
      “小陈哥哥,”徐远宁突然从他身后贴了过来,踮着脚去摸他右肩上的纹身,问,“这个纹身我哥肩上也有,是什么意思啊?”
      陈润植赶时间,把他从自己背后扒拉到身前来,给他搓背,随口应着:“鹤鹿同春,国泰民安的意思,我和你哥就随便纹的,你先别说话,我要给你洗头了。”
      年纪尚小的徐远宁还无法理解鹤鹿同春和国泰民安两个词,他抱着懵懵懂懂,瞒着一句我会自己洗,任由陈润植带点薄茧的手掌从他的皮肤上划过,帮他清洗。
      洗完澡后,陈润植收拾好就打算回学校,徐远宁在他走前拉住他,一脸天真地问:“赵寻下午跟我说,哥说不定会有女朋友,女朋友是会变成老婆的对不对?我哥有了老婆,会不会就不要我了?”
      他害怕担忧得情真意切,还泫然欲泣。
      陈润植又烦躁又不落忍,胡乱安慰了他一句“就算你哥不要你,小陈哥哥也一定要你”后,就扯开了徐远宁的手,叮嘱他睡觉记得关好门窗,然后在得到徐远宁的乖巧回应后就匆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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