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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旧书 ...

  •   “归鹏”预备靠岸,瞭望台的壮汉盯准距离,赤膊搂住冷硬的钟杵,骨劲发力,再次重撞三下铜鲸钟。

      洪亮贯耳的钟音震出一片涟漪,声声响彻云霄,东渡口的积雪忍不住哆嗦起来,人们被迫屈膝捂耳。船上走出一人,与那壮汉打手势,壮汉便气力拔山地吼道:“收——翅——!”

      “快快,躲里面去一点,‘收翅’了!”

      四下的男女老幼心照不宣地往里避,人群如同浪潮一样在后退。

      漫天细雪随风流逝,云天开了口子,日光成瀑倾泻,薛问君也捂紧了耳朵,趁着热潮未歇,他努力仰起头,五十对大翅膀犹如巨鸟的羽翼,破水荡山般地收拢了下去,携着水珠与雪气的狂风从翅下爆发,直冲东渡口吹袭而来,掀起百丈积雪,仿佛雾涌云蒸。

      薛问君被翅风吹得封住了眼,刹那间,一些似乎与他的人生毫不相干的画面,卷着冰冷的狂风迸入了他的脑海,这一切就像是活的,历历在目地冲击着他,无情的大火、残败的废墟、群舰的遗骸、人民的哭喊……彻底的山河破碎,他听见一只拨浪鼓在摇,他听见有一个人在声嘶力竭地呼唤他的名字。

      “……问……!”

      “问君……!”

      “……徐问君!!”

      薛问君惊恐地睁开了眼。

      眼前是森冷威严的巨大船头,耳畔是山海之量的掌声欢呼。

      “……诶?”

      他伸手,懵懂地摸了一下脸,发现自己流泪了。

      刚刚……那是什么?

      “归鹏”的巨身笼罩着渡口万民,船已停稳,船下牵孩子带老人的家妇与船上阔别数月的丈夫激动地寒暄着。男人们来到船帮这一头,一齐大喝,搬出数十尺长的跳板。

      “卸板了——卸板了——让——”

      人潮相继涌动,摩肩擦踵,以推砸下来的跳板为分界,各聚一端。男人们撸起袖子,扛着沉货走下来,最前头一群叽叽喳喳的孩童疯了似的冲上跳板,叫喊“爹爹”、“阿哥”,欢腾地簇拥着他们,一道神气地走下。

      孩子们喜好开锣喝道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只有被“归鹏”选中的这些为数不多的男人才有登船、远行的资格,对他们家人来讲可谓无上的荣光。而未获资格的人是绝不可入船一步的,顶多只能上上跳板,过一把瘾。山上的仙娘婆明确表过态,未被选中者登船,就是在犯禁,是亵渎“归鹏”。

      沉甸甸的商货一箱接一箱地递去地面,人人都想去到跳板那凑个热闹,薛问君被乱哄哄的人潮搡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站定之际,发现已经被挤到跳板下,一个人说:“来,接着!”就把一箱货塞进他的怀里。

      这个时候,薛问君说啥都不是,只好莫名其妙地开始帮大伙接货。

      崔铁匠扛着一捆过冬的兽皮下来,见着上前接手的薛问君一惊,脱口说:“哟,打哪来的小狼崽。”

      “老崔,你又瞎了不是?这薛大夫家的君子。”

      蒋屠户挎着两袋炸炸草,昂首阔步迈下坚实的跳板,蒋小柱就坐在蒋屠户后颈上,摇晃两条小短腿,冲薛问君一脸炫耀又兴奋地打招呼:“君哥!”

      他手中光明正大地举着只金银器,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啥?这是君子?娘呀,才个把月不见咋又长高了啊。”崔铁匠喜逐颜开,拍西瓜似的拍拍薛问君的头,好像眼前站的压根是自己亲生的。

      “哈哈。”薛问君假笑两声。

      这崔铁匠看谁都新鲜,经常认不出人或者认错人,习以为常了。

      “君子是我认的干儿子,你少动手动脚。”蒋屠户放下两袋草,上去捏了把薛问君的肩,开心地说,“瞧瞧,这身骨贼漂亮有劲,是该跟着咱们上湖外见世面了。”

      崔铁匠:“得,下回接上君子,省得薛大夫一天到晚问我药钱。”

      大伙集体轰笑。

      “一码归一码。”薛问君接住扑过来的蒋小柱,“钱还是要付清的。”

      崔铁匠用力搂搂他,又喜又气地说:“嘿,狼崽子大了,长心眼了。哎老蒋你还记得不,他小时候还被他爹骗吃过苍蝇哈哈哈哈哈哈——”

      至今还不知道这件事的薛问君:“……”

      “嘴巴能积点德么,我干儿子机灵着呢。君子,甭听你崔叔胡说八道,来——”蒋屠户笑着,拎开亲儿子,把两袋炸炸草交给他,“拿去给你爹当药材。”

      薛问君见这黄草一团一团,长得好玩,蒋屠户说:“这草有脾气,你得把它伺候舒服了,它还能开花嘞。”

      “一看就难养,我脑袋开花它多半都不开。”崔铁匠惋惜地咂嘴,“要我说,老虎挑的那个东瀛女人才叫一标致,老蒋,你何必拦着不让买。”

      闻言,蒋屠户浓眉一竖,不高兴了:“我们出湖是为了买女人找痛快吗,老天能赐咱们一艘‘归鹏’就该知足了,什么该拿什么不该拿,你们几个心里头擒着点分寸!”

      蒋小柱立马跑到他爹那边,现学现卖,插腰说:“就是,擒着点!”

      老虎没买到女人,这些日子特没心情,这次是跟在队尾下的船。地上的蒋屠户说话瓮声瓮气,他下船再晚离得再远,不想听也得听到。

      老虎从齿缝间小声“嘁”了一下,故意走近来,阴阳怪气地说:“老蒋,你怕个什么劲呢,就为着四个月前变天的事?我说你人高马大的,胆子怎的比兔儿还小?”

      猛地风起,东渡口,只有他们这倏忽安静了下来,蒋屠户面上微微一笑,不屑与他动嘴,拔腿离开。

      这两人一向不和,没人敢插嘴。等蒋屠户走了,薛问君再小声问崔铁匠:“崔叔,外头出事了?”

      “也算出事吧……”崔铁匠搭着薛问君的肩,站到别处拢着嘴说,“云中之地被烧,大禁的十一代帝去了。”

      薛问君心中诧异,不露痕迹地说:“国丧了……?”

      “唉,君子,你是不清楚如今外头的情形,哪有一丁点国丧的样子。四个月前,徐氏王族灭族,眼下坐在那把椅子上的是个姓姜的人。原来咱这可不卖东瀛女人的,新君登位后啊,这东瀛女人才流通在了燕州的集市墟市上,你蒋叔是个谨慎人,担心当中有古怪,所以才坚持不碰东瀛来的货。”

      薛问君五味杂陈地说:“这本该举国皆知的消息,我们神仙镇除了你们能出湖的,剩下没一个知道。”

      崔铁匠笑拍他肩:“常事了。”

      薛问君抿唇沉思,没办法和崔铁匠一样笑出来,一旁的老虎扛起箱生肉,脸色很是小瞧:“你是空有身力气,几岁了还不知道帮着镇子出湖带货,窝在那破药院里一天,就一天没出息,真不知你爹是怎么想的。”

      这话字字戳心,薛问君脖颈往上迅速一烧,直红到了耳根子那。崔铁匠也听见了,知道君子会难堪,便端出一副揍势,虚踢了老虎屁股一脚。

      薛问君捏着拳头站在原地,视线完全抬不起来,仿佛整个东渡口的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私声议论。

      他没有勇气与资格去反驳老虎,可他怎会不为镇子着想。

      他甚至迫切地想出湖,想成为大人。他坐在那个狭隘得仅有一方雪景的窗前,也会每天感到迷茫、沮丧、困窘……可也同样每天都无所事事,就像在一团不知深浅的泥泞里挣扎着,稍有疏忽便会永远地陷下去。

      可倘若真的出去了,他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带货吗?

      这就是生存之道了?

      把巨湖外面好吃的、好用的、好玩的统统带回来,囤在这个芝麻粒大点的小镇里,这一生就可以无憾了吗……

      崔铁匠瞟向他,淡淡说:“你爹啊,一直不同意我们带你出湖,问他原因他也憋死了不讲,你说奇不奇怪,你爹以前就是从湖外来的人啊。”

      薛问君深吸一口气,尽量凝出点笑意:“他就是这个古怪脾性,脑子刀枪不入的,谁也劝不动。”

      怕再多说君子会吃心,崔铁匠拍了拍他的臂膀,插科打诨了过去:“走,吃肉去!归宴差不多该开始了。”

      话音未落,附近发出一片哗然,赶着回家的大人小孩都留意着脚下,以免踩到两个扭打在一起的娃娃。

      “干啥又打起来了!”崔铁匠忙不迭拨开人,上前拆开两个娃娃,其中一个就是蒋小柱,头皮擦破了仍不肯罢休,他被崔铁匠架着,空踢了两脚,说:“是来财,来财先动手的!”

      那个叫“来财”的娃娃说:“是你先嘴巴放屁!”

      瞧他们冤家路窄的样子,衣服都扯破了,崔铁匠居然哈哈笑出了声。

      薛问君就知道没法相安无事地回去。蒋叔也是,连亲儿子都不盯着,若小柱再长个两岁,这架打起来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蒋小柱,能不能消停点,你看看你的头。”薛问君把孩子拉到面前,孩子的额头在渗血,薛问君替他疼地咝了声,“好了好了别打了,跟我回家擦药,走。”

      “君哥,他先欺负我的,我要他道歉!”蒋小柱特别委屈地撇嘴,灰头土脸地憋着一汪泪,眼睛都憋红了。

      薛问君俯身:“怎么欺负了?”他去看来财,来财也是快哭的表情。薛问君蹲下来,说,“你们俩,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我。”

      瘦猴来财抢先一嘴,说:“蒋小柱他抢我的书!我要他还给我,他就打我,呜呜呜……”

      蒋小柱抹了把脸,也带着哭腔说:“你撒谎,那书是我先捡到的,凭什么说是你的!”

      薛问君:“什么书啊?”

      崔铁匠:“喏,就地上的。”

      顺着二人扭打的痕迹,薛问君望过去,雪地中摊着一本边角泛黄的麻纸旧书,册页被泥垢弄脏了,张张胶在一起,风也吹不动。

      薛问君将书拾起,它被雪浸得半湿,无处下手抚平,系书的线绳也发了霉,怕是再翻几下就会散。

      这书扑面而来的古老,很多地方已霉斑丛生,不过读还是暂且能读的。薛问君皱眉阅着,上面净是些邪性难仿的文字,仿佛出自异域人之手,一段话看下来,根本无从理解。

      崔铁匠抻高脖子,瞅了几眼。

      “哎哟……这写的啥名堂啊,看也看不懂,小柱来财啊,不就一本书嘛,多大点事,这书又不能吃,也不发光,屁点用都没得,有啥好争的呢,算啦算啦。来财,快别哭哩!回头崔叔给你整个玻璃弹玩,你见过玻璃弹吗?”

      来财的哭声戛然而止,眨巴泪眼听着崔铁匠谈天说地,被哄走了。蒋小柱欢天喜地跳起来:“我赢了!”

      他立马去捡丢在边上的金银器,薛问君无奈一笑,认真用袖口轻擦掉册页上的泥巴,再递给蒋小柱。

      蒋小柱摇头,说不要了。

      薛问君满脸疑惑:“为何不要?”

      蒋小柱:“它都脏了,又不能吃,也不发光,还不好看,更不好玩,我要它干嘛。”

      薛问君觉得理由好荒唐,不由地笑了:“可你为了它和来财打架,额头都蹭流血了。”

      蒋小柱理直气壮说:“他抢我东西,我当然要打他,而且还要打败他,但这东西我又不喜欢,我拿着它有什么用呢?”

      听完,薛问君顿时怔怔不语。

      “君哥?君哥?”蒋小柱在他脸前挥手,“君哥,你是不是想要啊?没事,你尽管拿去吧,你是我哥,又不是来财那个臭坏蛋,我送你了!”

      他与薛问君道别,也跑开了。

      东渡口川流不息,马匹正从船上牵下来,薛问君捏着书的手被零落的雪片触着,颤了一颤。

      他迟迟才站起来。四周人来人往,而他始终没迈开步子。

      摆在他眼底的,这些悄无声息,无从表达的文字,极有可能是外面世界所留下来的一份思想。可它在我们面前,为何会变得如同残羹冷炙,这般得让人不需要?

      薛问君脑海中又浮起北街的学堂和他亲手烧毁的那些书。

      他不愿回想地闭住眼,叹了口气,就在合上书的一刻,他的衣角被人从后扯住了。

      力气不大,只是小孩子似的轻轻扯了两下,薛问君以为是谁家的娃娃被挤迷路了,来找他问路,就寻常地回头俯视。

      入眼是一只瓷白干净,骨节修美的手。薛问君目光微顿,顺着这只手缓缓地抬眼——

      便见眼前,站着一个年轻的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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