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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玉刀 ...

  •   这名僧人瘦骨伶仃,宛如一片离了地的影子,连身上穿的黑色袈裟也甚显肥大。他背着一张古琴,用烟黑琴囊缚得死死,整张脸蜡白,像适才从棺材里爬出的一样。

      扯了别人的衣角,他依然无关痛痒的一声不吭,一对乌沉沉的眸子死水般悄寂,唯独在看向薛问君时,才会隐隐约约漏出一星半点的光亮。

      这是一位再正常不过的佛门子弟。

      薛问君固然在心里如此奉告自己,可只要他多看面前的僧人一眼,他就会觉得心浮气躁。

      身为一名出家人,此人长眉杏目,神静气秀,相貌是少有的绮丽,不过眼角眉梢好似天生藏着点柔情味,并不是一张能够让人平心定气的佛容。

      薛问君敛气思索着——和尚给人的感觉是这样的吗?

      不对……

      这个和尚不正常,可以说看上去非常得……古怪,妖冶。

      等到薛问君发觉自己主动遐想出了以上两个词,他越发不敢多看,甚至不敢直视这名僧人。

      僧人见眼前的少年有些紧张,扯着他衣角的手轻微一松,可到底没有完全的放开。

      薛问君同样不知道该拿人家怎么办,好像身边站的不是一个静得没气的出家人,而是一个哇哇大哭的小屁孩,他无措地茫然四顾,然而周围皆是些卸货的、搬货的、聊天的、找狗的……反正没一个往他这瞅。

      “哎让让,都让让!”

      有人牵马经过,缰绳没拿紧,马头径直朝僧人身后甩去,下面就是隆冬的湖水,薛问君心跳重了一拍,喊都来不及,手疾眼快地揪起僧人的衣领,把人拎猫似的拎了过来。

      僧人目中有一丝诧异,微不可察,他被薛问君护到了臂弯之中,等马匹悉数走远,薛问君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无礼多么不检点,他活似让滚铁烫了一般放开人,尴尬局促地将手背到身后去,说:“额……小、小师父不是这镇上的人吧?”

      僧人睫毛一闪,垂眸不言。

      见小师父不回答,薛问君更加感到棘手,他怀疑是自己的语气太硬,吓到了对方,于是清了清嗓子,换了个拙劣的温文尔雅的语气说:“小师父怎么称呼,可是有谁带你来的吗?”

      僧人依旧不答。

      薛问君:“不能说话?”

      僧人眸子动了一下。

      “好吧……”薛问君一脸难办地挠挠头,正巧路过一个眼熟的大哥,薛问君就叫住他,“这位小师父是你们带回来的?”

      大哥眨眨眼,说:“噢!他啊,是老蒋他们捎来的。山上的仙娘婆总说缺个伴嘛,老蒋就给找了个。”

      薛问君:“……”

      那仙娘婆的岁数都可以做人家祖宗了!

      这句话临近嘴边遛了一圈,终究没能说出来。见僧人的脸色苍白如纸,再饿下去估计就得圆寂了,薛问君于心不忍,从怀里掏出一只尚温的馒头,塞给了他。

      僧人拿着馒头,抬眸,目光清亮地凝视薛问君。

      薛问君:“可能不好吃,你先填填肚子,等会……”

      “磨叽啥呢君子——!”蒋屠户插着熊腰,站在黄记天庄的门前,隔老远扯脖子大喊,“快!来吃归宴!小莺儿找你!”

      黄记天庄就坐落在仙官大街的口子上,是小镇上出了名的食肆,每次载货回来,这帮人必定会上黄庖子的天庄狠聚一顿,俗称“归宴”。

      黄莺莺就在蒋屠户的后边,被这气吞山河的嗓门吼得不禁退步,但最后一句她听了个真真切切,原本想亲自去接薛问君过来的,此刻反而红了脸,跑里头招呼大伙去了。

      蒋屠户看她走了,还纳闷呢。

      “我这就来——”

      薛问君回了话,再对僧人说:“你跟我走吧,带你来的蒋屠户就在天庄用饭,你也去吃点,这馒头快冷了就不要了。”

      僧人半句话也没有,却一路跟随他来到黄记天庄,薛问君四处寻了寻,给他指了个桌子去坐,僧人按他意思坐到角落,把琴卸在墙边,闭眸捏珠,算着时辰。

      吃饭的地方就是嘈杂,薛问君找到蒋屠户的时候,他们已然动了筷,蒋小柱坐在他爹腿上啃饼,蒋屠户叼着只肉腿,胡子也粘了油,看见薛问君,他顾不上儿子,兴奋地站起来,指指一桌的菜,满嘴哼哼,转头便要搬个位子。

      薛问君摆手,说:“没事,我不在这桌用了,蒋叔,您是不是从外面带回来一位小师父,说是……要给仙娘婆作伴的?”

      闻言,蒋屠户眼睛一瞪,咬断肉腿,一拍脑袋说:“瞧我这记性,我把他忘在船上了!”

      “他下来了,此刻跟着我。”薛问君犹豫片刻,说,“仙娘婆一句玩笑话而已,您怎么还当真了。”

      蒋屠户哈哈大笑,坐下来继续吃肉:“哪能是玩笑话,仙娘婆给咱们镇子做了多少贡献,要一个小白脸陪着有啥不好,臭小子,你是不知道这里头的好处,等你睡过女人就明白了!”

      薛问君的脸一下子燥了。

      蒋小柱一嘴的油,问:“爹,啥是睡女人啊?”

      “君子,你这年纪,到底也算个男人了。”崔铁匠看热闹不嫌事大,嬉皮笑脸说,“还没香过女孩儿的面孔吧?这样,你蒋叔崔叔今个做东,给你个机会,你去香一下莺莺。”

      “好啊老崔,真有你的,信不信黄庖子揍你!”

      “嗨,他巴不得君子上呢!”

      “哈哈哈哈——”

      满桌人的耳朵净挑着爱听的字眼听,各个全来劲了,不是起哄就是吹口哨,几近炸开,正好黄庖子端着他的拿手菜过来,惊喜地说:“君子你在啊,我家莺莺找你半天找不到。”

      薛问君无视众大叔的起哄,对蒋屠户说:“既然要送小师父去山上,今天干脆把小柱也领上去吧。”

      蒋屠户一呆,旋即恍然大悟:“噢噢,是小柱的事啊,成啊成啊,你带小柱进山去吧,他早该让仙娘婆算算了,那和尚就当是我孝敬给仙娘婆的礼了!去吧去吧!”

      得知自己能“进山”了,蒋小柱欢呼雀跃地在蒋屠户腿上连蹦带跳。

      “进山”是神仙镇一个不成文的老规矩,说十岁之前的娃娃都要上一趟镇子西边的松叶山,去见山里的那位仙娘婆,给自己的命算一卦。老人说仙娘婆的眼通透,能望见未来,如若孩子命好,也应了“望子成龙”这一说。

      什么“归鹏选人、登船禁忌”等等连篇的鬼话,也是这个与鹤争寿的仙娘婆扔扔花石头胡扯出来的,薛问君素来不信这等骗吃混喝的伎俩,那仙娘婆说话疯疯癫癫,算命只往玄里算,他也被算过,当时仙娘婆没揭他的命,只说以后的孩子进山,都要他带着。

      薛问君转身离开时,众人又对黄庖子打趣,黄庖子直笑到合不拢嘴,手抖得硬是要把那盘菜给泼了。

      他回到僧人那桌时,发现黄莺莺已经在给人上菜了。薛问君过去了,暂时没落座,先推开窗户,让冷风进来吹着自己。他浏览菜色,目光一凛,压低了声量对黄莺莺说:“莺莺,佛门中人不食荤腥,别上鸭子……”

      黄莺莺也意识到了,刚端出的炙鸭停在半空,立刻撤回盘子上。她对僧人一笑,道:“抱歉,这里吵,扰小师父清修了。这些素菜都很清淡的,小师父可以多用些。”

      僧人睁开眸子,双手合十,身子稍微地前倾,对黄莺莺表示感谢,然后就用了起来。

      薛问君本以为他不会吃很多。

      结果他居然全吃完了。

      怕他撑着,薛问君也竖了竖筷子,随意夹了几口。黄莺莺问道:“你一会儿要陪小柱进山去?”

      薛问君嗯了一声,说:“也就这两天能上山了,往后雪会下得更大。”

      黄莺莺:“听说最近山上有食肉兔出没,你们要小心。”

      “食肉兔?”薛问君说,“我以为是书上瞎编的,这不是湖外才有的东西么?”

      黄莺莺:“我也奇怪呢,但是有打猎的遇到过,比冬眠失败的熊还要暴躁,一口就能把手臂咬得血淋淋。”

      僧人发出一声闷哼,应该是被呛住了。黄莺莺见状连连合手道歉,薛问君忍着笑,说:“趁你娘没逮你回去端盘子,赶快用点吧。”

      蒋小柱外头玩了一遭回来,可能在哪摔了,身上半是泥半是雪,他进来就找薛问君,一把抱住哥哥的腿,吵着要上山。

      薛问君看了眼他的额头:“你这头得上药,不过我也懒得回家了,仙娘婆那有草药能敷,走。”

      “耶!耶!”蒋小柱窜天猴地蹦着,兴高采烈地说,“君哥最好了!莺莺姐,你跟我们一起去吧,山上肯定好玩极了!”

      黄莺莺被他拉得弯腰,只好蹲下来说:“小柱,我已经超过十岁,不能上山了呀,你跟着你君哥去吧,雪天山路滑,千万不要乱跑噢。”

      蒋小柱撅起了嘴。

      “想出去逛逛么。”薛问君看着她,“一起吧,就送小柱到山下。”

      黄莺莺未再推辞,送三人来到松叶山下。在他们临走前,她把一样东西交到了薛问君的手上。

      见黄莺莺挺郑重的,薛问君反而踟蹰了:“什么?”

      他翻开裹着那东西的帕子,里头竟是一把紫玉石打的小刀。

      玉石泛着冽冽的紫光,剔透至极,这般的成色质地,便是出了整个燕州,也让人稀奇得遍寻难求。薛问君婉拒说:“这紫玉刀太昂贵了。”

      黄莺莺的发丝被风吹乱了,她笑道:“这个是我爹从外头带回来的,他用五头羊换来了这把玉刀,我宝贝了好几年。你就拿上吧,咱们镇子有一个习俗,男儿出远门需身佩玉器,有辟邪祈福,祝君平安归来的意思。”

      薛问君哑然失笑:“可我并非出远门啊。”

      黄莺莺:“可我觉得,你总会离开这里。”

      薛问君没再说话。

      他们身后是被雪海覆盖的群山,黄莺莺道:“我啊,非常非常想出去,做梦都希望能够在活着的时候去一趟外面,想知道制作紫玉刀的世界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可我是女儿身,我没有男儿的力气,更没有资格登船,我只能待在小镇子里嫁人,生儿育女,一辈子等着丈夫回来,才有活路。”黄莺莺说到这,哽咽了一下,“有时候,我真气我投错了胎,可世上总有太多无可奈何的事……我就安慰自己,今生能够看到一把紫玉刀,也该知足了。”

      薛问君如鲠在喉,握紧了紫玉刀,沉默不言。僧人始终退避在旁,凝望急促舞落的细雪,神容静谧。

      “你们还在啰嗦什么呐!”蒋小柱急得蹬脚,“君哥,快点走啦!”

      “也许这把紫玉刀只是一个开始。”薛问君恍然记起那本旧书上的文字,说,“在巨湖的另一端,有一个比这里更文明更先进的世界,而且这个世界一直在发生改变,诞生新事物,它的浩瀚与壮阔,绝不是一口湖能比的。”

      他望住黄莺莺,不再掩饰自己,说:“其实,我已经……”

      “君儿。”

      一个声音,像苍茫的海水,夹杂着风涌入了耳边。他们齐齐掉头,发现薛海正站在他们身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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