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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噩兆 ...

  •   密密麻麻的巨人松挡住了视野。

      问君独自穿行在松山中,厚雪嘎吱作响,踩过留下一串渺小的脚印。

      此地纵目望去深不可测,林立着一排排肩比巨人、高可摩天的青针硬松,它们的树枝粗得障蔽天日,受尽疾风暴雪的摧残,反倒是越冻越精神。问君以前常站在镇外的土坡上眺望这巨松岭,群松黑压压地铺在山头,下再大的雪也覆不住这寂静的重色。

      方过未正一刻,积雪衬托下的松林光线阴沉,因晒不进太阳而弥漫着令人牙齿打架的冷气。问君收回视线,握着短弩踏雪前行,注意力始终没有放在此行的目标上。

      山雾时凝时散,涨起在眼前,他恍惚看见了阿父的身影。阿父憔悴的眼睛里布满哀求,不再灵活的身躯一点点驼了下去,雪溅湿了他的衣发,他却一动不动站着,等着自己回头。

      天空的风雪并不庞大,可父子二人的心皆是冰凉。

      问君叹了口气。

      他何尝想与阿父赌气,今日不知吃错什么药,不顾一切发泄了一通,畅是畅快了,如此又换回了什么?一场空罢了。

      他把脸埋进围巾里,围巾上还余了点万山秋的酒香,倒不熏人。

      万山秋——问君熟知这酒,其产于关外火泽一带,早年险失传,听说此酒烈中出柔,一口就能从舌尖烫到五脏六腑,再海啸般翻涌出后劲,把整个胃缱绻得醉生梦死。这些年进贡神都的名酒除了杜康和猛得吓人的烧刀子,也开始盛行喝它,问君今早领教了一口,总算明白阿父为何要花重金托人去互市上寻它。

      他嗅着围巾上的酒气,竟是股飒爽的滋味,一入鼻腔,哗啦啦的干燥落叶袭向面庞,又转瞬散开,抬望眼,满目山川相缪,叠翠流金,秋风大肆狂吹着炽盛怒放的野生红枫,风杀过万物,呼啸着撞来,夹杂提神醒脑的桂子轻香。

      一瞬间舒坦了。

      难怪,阿爹一生都寄情于它。

      头顶应时地传来凄凉的鸦叫,拽回了神思。

      仙娘婆交代的任务还得完成,那人若吃不到心仪的肉膳,发起疯来,鬼都要甘拜下风。

      巨松深林似静止了,问君耳畔充斥着踩雪声,风吹松针声,以及衣摆簌簌摩擦的声响,他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摩挲着弩机,目光来回搜索,像一头孤狼在陌生环境中警惕地寻觅猎物,此刻哪里有点风吹草动,他就会立马察觉。

      松叶山的野兔子白天没什么动静,至深夜才出没,也有几只蠢笨的,天寒地冻挨不住饿,蹿出来找死,问君对付它们有一套自己的法子。

      他幼年时跟着薛海上山打猎,抓到了只野兔幼崽,觉得它可爱就没杀,带回去喂了起来。这兔子也意外亲人,无非生气时喜欢跺脚有点招人烦,其余时间经常追着问君跑。有天夜里,问君听到它不停在跺脚,没去管,第二天发现它居然被山猫叼走吃掉了,昨晚一连串跺脚是在呼救。

      这事说来也荒唐,问君抱着它的窝哭了一天,也终于懂了养它那天,薛海为什么会说“宁可杀了也好过养着”这句伤人的话。

      冷风兜头呼啸,他被冻了个激灵,强打起精神,往深处走了一段路,在积雪不平坦的区域慢下步伐。

      这里的松树有十人抱之粗,根茎错综复杂,虬盘大雪中,每一株拔地参天刺向太阳,仰头看久了重心都会倾斜。问君一路走来仔细辨别地面的情况,有很多隆起来的雪石头。

      他走走停停,偶尔蹲下身,轻轻触着地面的雪,再往前,出现了一些极不起眼的凹凸印迹,由于实在微末,平常路过根本不会在意。

      差不多就是这了。他握紧了低垂的弩。

      问君手中的这把弩不及一臂之长,部件虽齐全,遗憾的是搁置过久和保养不善导致它灵敏度下降。仙娘婆说此弩曾为军用,多半是吹嘘,且以它之今时的面貌,早已不适合参与军事作战,好在打个猎物还是绰绰有余的。

      问君熟练地填装弩箭,抵紧了弦,整套动作迅速连贯,并无发出一点多余声响。他耳力极佳,半伏着上身前移,踩雪声微乎其微,此地没有灌木掩护,他脚步放得尤为轻细,以免惊动猎物。

      一丝风声过耳,问君屏住呼吸,专心聆听。

      果然。

      有活物。

      他甚至可以听出来,那东西在埋头吃着什么。

      今天是时机把握太好,大雪赶在正午前下完,没有抹去野兔的活动踪迹。问君也不料真有嘴馋的会挑这个时辰出来,没花多少精力就发现了一只,圆滚滚毛茸茸地背对着他,毫无防备。

      掉入他的视野范围,这只野兔的命运也就到此为止了。问君只定了一瞬,对准它的后颈端起弩,扳住了悬刀,野兔无辜脆弱的身影缩进了望山里。问君视力过人,仅靠肉眼便可瞄准,一弹指间,短箭离槽,割开了一股紧紧包裹着的强大冷气流,咻地射穿猎物钉在树干上。

      野兔应声栽倒,死了。

      问君收弩,过去提它的尸身,才伸手,他便愣住了。

      地上有另外一只野兔子,比他射死的那只小上两圈,已被开膛破肚,死相凄惨,而射死的那只满嘴鲜血淋漓。

      问君错愕地睁大眼。

      它在吃同类?

      接下来的一连串状况简直出乎意料,理应被一箭穿心的兔子陡然蹬了脚,扭头张开血盆大口,发了疯地扑上来,架势比疯狗还狂暴,问君闪避不及,被它狠狠一口咬住了手臂。

      它的长牙比镰刀尖利,问君的手臂顷刻皮开肉绽,血如泉喷。兔子尝到人血的奇妙,立即兴奋狰狞起来,眼睛也暴红了,獠牙一寸寸往里去,势必要活生生撕下一块人肉来。

      糟了……

      问君想起黄莺莺的话。

      食肉兔?!

      来不及补箭了!问君甩开弩,一把扼住疯兔的颈部——只听“嘎啦”清脆一声,仿佛是骨头断裂的响声,问君定睛看去,发现兔子为了一块臂肉在拼命扭回自己的脖子,它的脖颈还未彻底断掉,仅存一口气也要撕块肉下来。

      这凶物生命力顽强得骇人。

      问君毛骨悚然,他的手臂已鲜血直流,急忙拿起掉在地上的弩箭,朝着食肉兔的脊背用力插下去!拔出,再插下!

      连续捅了四个来回,食肉兔喉咙里滚出一声呜咽,松了口。

      问君捂着手臂摔倒在地。

      血止不住地从指缝间流出,滴滴答答砸在雪地上。就差一点,兔子的牙齿就要碰到骨头。

      问君痛得弯腰喘息,两条手臂均在发抖,膝盖下方的积雪慢慢浸红了,他紧张地咬住泛青的嘴唇。

      事情闹大了。

      他不可以受伤,阿父不允许他受伤——哪怕是擦破点皮都不允许。

      他小时候贪玩磕着桌角,撞了个米粒大的伤口,就为着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伤,薛海朝他发了通大火。

      那是问君第一次看到阿父动怒,简直就是雷霆震怒,吓得他以为自己犯了无法挽回的大错。薛海的咆哮一声声充斥在脑海,迄今未忘:“你不可以受伤,一点血也不能流,这很重要,你必须牢牢记住!”

      为什么不可以受伤?薛海仅用一句“你打小体质不好”敷衍了过去。问君习惯了他的含糊其辞,这事之后也无端对肢体上的磕碰接触敏感起来,尽管家里养了猫,他却从不敢乱抱,他怕猫哪天发性挠了自己,更怕阿父知道以后勃然变色的样子。

      可眼下……

      温热的鲜血争先恐后地冲出皮肤,仿佛他这十五年来没能流出的血今日一下子全流光了。问君脸色煞白,却并非因为失血过多。

      污染的面积越来越大,雪地红得触目惊心。问君绷紧了脸,心一横,用另一只手快速扒着周围干净的雪,盖到这片被血水泡透了的热雪上。处理完地上的痕迹,他坐在死兔子旁边,撕下一角衣料,神情麻木地绑着重伤的手臂。

      问君面如死灰地看着逐渐渗出血迹的衣料。

      这么大的伤口,哪能遮掩得了?

      山风吹过,他视野模糊,松叶密布的上空抖落一小片积雪声。

      问君站起来,他再无余力去捕捉其他的野兔,权衡一番,决定提了食肉兔的尸体往回走。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有太阳光穿过重重叠叠的密林,如同万千金箭破松海,其中一柱金光斜照在问君背上,他的身体稍微恢复了些暖意,步伐也趋稳了。

      他现在只想回去喝碗热汤,或者腊八粥,即便放了整只毒虫也不要紧。

      他不愿再去想接下来的情况有多糟糕了。

      一直走到仙娘婆的木屋前,问君还有点缓不过神。一双显旧的黑色罗汉鞋映入眼底,问君调整呼吸,尽量掩饰住面上的不适。

      抬头,僧人清瘦的肩头有残雪堆着,面对问君,目中浮出疑惑。

      他也许是在疑惑这个少年为何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吧。

      问君避开僧人的视线,礼貌地点了个头。

      僧人也垂眸点了头。

      问君绕过他,刚往前迈出一步,僧人猝然抓住他的手臂——是那条完好的手臂。

      这回换问君疑惑地看过去。

      僧人面色仍是镇定的,但眼前的这一切逼得他开了口:“您受伤了?”

      问君被抓得有点疼,沉默一会,说:“小伤,不碍事,”他挣脱僧人五根清秀细指的桎梏,继续往前走,推门之际,他轻声啊了一下,惊讶地转过头,“小师父,你不是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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