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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巫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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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海手里拿着个包袱,似乎是专程等在这。
他搓掉发间雪珠,上来将包袱交到儿子手中,说:“把礼带上,仙娘婆看你两手空空,会不乐意的。”
问君拿住了。薛海对黄莺莺说:“莺莺,快回去吧,出来这么久了,你爹娘会担心。”
黄莺莺并没多言,听话地点了头,作别后冒雪离开。
“这里头怪重的,装了好东西吧,”问君托着包袱,“仙娘婆真是修了八世的福,不伸手不迈腿,照样天天好吃好喝,啥也不愁。”
薛海面上起了点笑意,等了会,问道:“君儿,你对莺莺说的,能不能与爹也说一说?”
雪下急了,打湿了眼睫,僧人收回佛珠,牵着不明就里的蒋小柱到旁边堆起了雪人,小柱这时也不吵闹,乖乖陪着僧人,没一会工夫,他就被僧人堆的奇怪雪人吸引住了。
雪人的脸被僧人挖成哭相,身体却煞是滚圆硕大,怎么推都推不倒。
问君看着他们堆雪人,思绪很乱,他忘记了贴着胸膛的紫玉刀,也忘了心底的渴望。
他不安地躲闪视线,鼓足勇气才把话说出了口:“来年我想出湖,爹,你能答应吗?”
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他早就被仙娘婆赐了资格,是可以登船远行,去到外面的人了。
而薛海的极力反对让他渐渐失去信心,他以为这次,薛海也会像搪塞阿娘的事一样搪塞过去。
可是没有。
薛海挺起背,正视问君,那双眼睛就像一汪无尽深海。
“君儿,你为什么要出湖?”
问君抓住包袱,说:“因为我想去看外面的世界。”
“可你从来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到目前为止,你只是通过那艘船载回来的货来认知这个世界,君儿,这样的认知,是狭窄有限的。”
问君怔着。
“爹知道,你执着于出去不是为了带货,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外面刮着多大的风浪,蛰伏着多少危险,现在的你并不知道出去以后,你的每一步该怎样走才能问心无愧。君儿,正因为你的思想与抱负比别人来得更深,所以你的抉择也要比别人来得更慎重,眼下,你就听爹的话,再等几年,先别出去了。”
空气中有寒风萧瑟的味道,问君盯着阿父,细密的雪珠子沾在他这几年争相生出的白发上。
“相信爹,爹也希望你真正地走出去,爹没有在害你,也不会害你。”
“我当然相信,您想保护我,”问君说,“外面危险,我太脆弱,我会被那个未知的世界生吞活剥。”
薛海眼中掠过痛色。
“爹,我不说,不代表我不懂。这个镇子,许多男人都在出湖,从十二岁开始,到如今头发都白了,还在出湖,可你是否有看清楚,他们带回来的都是些什么?”
“爹。”
“我不想成为他们那样,我已经……不想被困在这了。”
薛海难受地闭眼:“你还小。”
“我不小,我十六了,比我小一岁的蒋大壮总是暗地里笑话我……我、我这个年纪还没出湖的,你镇子上找一找,你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一个来。”
“只有我。”
“只有我。”
薛海闭着眼,不去看他。
“我不明白,”问君委屈地说,“你要我等什么,你自己在等什么,你什么都不说,只让我走你给的路,我是你儿子,我就必须接受你的支配吗?”
“等你出去,你就明白,支配你的是——”那三个字只在一线之间,薛海顷刻惊醒过来,把话咽回肚子里。
问君满眼通红:“爹?”
“这个世界,还没有千疮百孔,”薛海说了一句仅自己能听见的话,他喉间滑动了一下,沙哑地说,“抱歉,爹不能给你答案,眼下不能。”
“……”
“我知道了。”
少年清冷的声音平淡得像风吹过,无迹可寻。薛海的胸口蓦然涨起苦涩,他抬眼找过去时,人已经拿着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
哪怕是一个须臾的间隙,薛海都不想忍了,那些遭遇、记忆,他要发自肺腑说出来,全部说出来,可是有一股力量在拉扯他,有一道来自湖外的凝视,每日每夜,每分每刻地盯住了他,无论他到哪里,再远,他必将备受折磨。
为何我还要活着?
人要是没有脑子,没有记忆,活成猪狗,该有多安详。
可就连一条狗,也嗅得出自己主子身上的气味,知道什么是痛。
他躲在这天地一角,以为能麻痹得了自己,这口巨湖就是铜墙铁壁,把一切磨难都推得远远的,结果某天他恍然发现,他就站在万丈悬崖的边上,下面是死去的同伴,全都盯着他,他越是不作为,就越是罪恶满身。
他已经不能再藏着自己,藏着那条血迹狰狞的路了。
蒋小柱不敢吱声,过来瞅了瞅薛海,飞快追上了问君。
僧人落在最后,当他走过薛海身边时,与薛海有那么匆匆一瞥的对视,像两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薛海目送他们远去,独自一人站在雪中,垂垂老矣的身影被风雪一层复一层地埋没了。
仙娘婆的小木屋今年修葺过,进去还能闻到沉沉的松木味,她屋子里堆满了花石头、银贝壳、彩色鸟羽、涂血的骷髅,编串在一起,犹如一绺绺垂蔓,相互折射着披下来,把门窗也罩得严实,满屋子的五光十色,阴森诡异,刺得人眼睛无法适应。
蒋小柱人都呆了。问君来这鬼地方数遍,习惯了,他领着一小一美俩人到仙娘婆面前说:“小柱,请您算的;小师父,您要的伴。”
围在地炉边煮腊八粥的仙娘婆瞪大了干皱的眼,她撩开面前的银白细辫,拼命站起来,差点踩到自己的破烂花布裙。
她上前握住僧人细软的手,摸着,激动得冒出绵绵泪花:“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啊……临行前还能赚上这么个细皮嫩肉的……”
仙娘婆确实底子空了,去年病了一遭,差点吹了灯。还是蒋屠户带头,摆了篝火祭把仙娘婆的魂请了回来。
“小柱,叫婆婆好。”问君指着那个失态的老妖精。
“……婆婆好。”蒋小柱已经想不到后悔不后悔了,他就莫名害怕,抱在问君的腿后,露出一只眼。
“蒋家的娃吧,行嘞。”仙娘婆满面春风地拉着僧人来到地炉边,给他盛了一碗腊八粥,说的与做的浑然两码事。问君带小柱坐下,把薛海给的包袱递到仙娘婆手里。
仙娘婆拆开一看,惊讶地说:“你爹居然还瞒着镇子,私蓄这么多湖外的东西!呸!我当初就不该信你爹这湖外人,就该把他的屋子翻个底朝天!”
一股怒火登时攻上心头,问君冷酷地说:“您当初抽了我爹四十鞭子,他背上的鞭痕至今新鲜,我还没与您讨个说法,您就扯一些无关痛痒的旧账,有意思吗?再者,您神通广大,石头一丢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东西早晚得是您的,又何苦当着我的面多次计较我爹的身份,婆婆,您这直率的性子还当真是一点都没变过。”
僧人吃着腊八粥,觑了他一眼。
“小兔崽子……”仙娘婆嘿嘿地笑,眼睛细成黑月牙,“你这利嘴,也是一点都没差过,能说死人。”
问君掸臂不应。
“不过,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仙娘婆干枯的挂满亮丽石头链子的手在空中抽象地比划,正好捏下问君这个人,“最好再坏点……”
“赶紧吧。”问君受不了,把小柱送出去。小柱吓得直往问君怀里躲:“君哥!好可怕!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你去婆婆的毯子上睡一觉,醒来就能回家了。”
“我不要我不要——!”
“乖,过来,婆婆这有腊八粥,还有大黑蠊的翅膀——”仙娘婆故作邪恶地咧嘴笑,逼近那吓得哭爹喊娘的娃,“你看大黑蠊的壳在这,它的肉在哪,啊,这不都在碗里喽,真香啊,快尝尝吧,可好吃了!”
僧人持勺的手僵住了。
“您往腊八粥里放什么了!”问君正要让僧人别吃了,就听见小柱崩溃地嚎啕一声,晕了过去。
问君:“……”
“这不就好了吗,来,把他放毯子上,”仙娘婆搁下碗,颤颤巍巍地抓了根蛇杖,说,“你,去山里,帮我打几只野兔,我今晚要吃。”
僧人眨了眨眼,放下碗,欲起身,却被问君拦下。他无言地看过去,问君已经站起:“说的是我。”
他驾轻就熟地挑开层层叠叠的花骨帘,取下墙上的弩,走了。
僧人被推开的门吹入的一阵冷风扑着,衣袖翻荡了一下,他按住衣袖,沉如潭水的目光不知静置在哪。
“你在担心他吗?”仙娘婆在熟睡的小柱头上摇着彩色石头制成的风铃,丁零当啷响,她一边施妖法,一边背对僧人,尖笑几声,说,“还是说……你想算计他?嗯?”
闻言,僧人转过头,用一种淡而不厌的眼神看人。
仙娘婆张牙舞爪,又问:“你从哪来的,你来神仙镇,你要做什么?”
僧人的细指捏着佛珠,片晌,他慈眉善目地开了口:“杀人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