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青空镜》 ...
-
楔子
这是一个每日都有许多达官显贵出入的花楼。人群如沙丁鱼般络绎不绝。隔着一层层旖旎红纱,可辨中央舞姬献艺的高台生出顶到楼顶的参天大树。
那树有着金灿灿的叶,开着金灿灿的花,树下情歌未止,欢天喜地的一片。
不断有舞姬登上那个花台,笑意融融,一个挑眉结着万般风情。
而错开所有的赞叹喧闹声音,拐进舞馆内掩映的阁楼,晃过一扇精致木门,舞馆的老鸨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温声细语道:“秦姑娘,快到您了。”
生怕惹屋内的女子恼烦。
并没有人应答,她暗地里捏了把汗,许么,才听到女子柔柔的声音:“镂衣知道了。”
一
我是个孤儿。
五岁以前的记忆留在于大街上乞讨流浪的日子,五岁以后的记忆留在了一个舞馆的后院学艺的日子。
听和我一起练习舞蹈的姐妹们说,这些舞是用来取悦达官贵族的,我们的身体也是用来取说达官贵族的。
甚至是一个数情,一个动作,都是为了他们。
这是我们生来的命运。
我不是很理解,我只知道,只要学得好、跳得好,我就不用被鞭子打,就有饭吃。
因为我小时候经常挨饿,所以吃饭对我来说十分重要奢侈,可能也正是因为五岁之前经常挨饿,我在舞馆里尽管每次都吃得很多,可还是忍不住想吃,总是担心这顿吃完就没有下顿了。
因为我对吃饭十分执着,所以我比同批的姐妹们要刻苦许多。
教我们跳舞的老师说,作为一个舞姬,从小就要有一个柔软的身体,每天大量的训练是最有效的,对于没有基础的我来说,必须要比同批的姐妹多下一个时辰的腰,或是多扎一个时辰的马步。
我不愿意,她就说,我每多训练一个时辰,她就在晚饭里多给我填一个馒头,于是我就兴高采烈地同意了。
我在每晚临睡前总是会想一些人生大事,然后感慨一番,原来这就是自己活着的意义,每日重复着跳舞、跳舞、跳舞、跳舞……我不知我到底在努力什么,只是觉得自己的命运似乎一直攥在别人手里。
老师说,等到我们学有所成,过了十五岁后,会有专人来验收检查我们所学的内容,她还说,只要被选中,今后就是到了另一种生活了。
于是我满心期待着。
终于等到我十五岁这年,那天我们都被集合到一个空旷的很大的屋子,所有的人都站着,只有一个人在最前面的位置上坐着。
他长着一张我这十五年来见过的最好看的一张脸,只不过看起来有点凶,穿着一身黑色华服,整个大殿的气氛活活被他压下来。
因为知道这天是很重要的一天,或许今后就是从麻雀飞上枝头成为凤凰,姐妹们想方设法地穿露-肉的衣服以求注目,她们本来以为自己是最特别的,每个人都这样想,结果发现大家都基本同款。
我看着她们,暗暗地想,她们挺冷的吧。
黑衣的男子从头至尾地打量我们,我们一起起舞,据说这样有可比性。
还没等跳完,他就突然站起来,声音低沉:“你们跳的都很好。从今以后都在拂华馆里罢。”
我们还没等反应过来,他却突然看向我的方向:“那个穿紫色衣服的,你跟我走。”
到了一家气派府邸,我才知道这个累色华服的男子是陈国的二皇子苏衡,他好像有什么事要单独交代给我,这样的发展趋势根本不在我顶料之中,我也想和姐妹们一样在浮华馆里做舞姬,但不知为什么如今我却在这儿,思来想去,我若是和所有人都穿着凉快的衣服就好了。
他交代给我的事情,是让我学会杀人。
我很不明白。
他说:“拂华馆是我的舞馆,看起来是迎客做生意的,其实是我培养杀手的秘密基地。”他顿一下,“我觉得你很特别,所以你来做我的杀手,为我办事如何?”
我不愿意,他就说会让我有着尊贵地位,每月都有赏金万两的月钱,我觉得不错:“那我可以吃很多东西么?”
他愣住,继而笑:“当然。”
干是我答应了。
我没想过会从一种每天只是枯燥练舞的生活变成每天只是枯燥练武的生活。
练武并不比练舞好到哪里去,反而更糟,因力我害怕杀人,并且晕血。使顺手的武器是短刀,又有隐藏空间又方便,只是不擅长远程攻击,后来教我杀人的老师开导我:“你把刀扔出去击中目标不就行了么。”
他说的真有道理,于是我就那样练,但效果并不是很好,毕竟直接用刀刺死目标十分简单,而把刀用内力扔出去的话动作就显得滑稽僵硬。
老师再次开导我:“你不是学过舞么,将舞蹈的动作与扔飞刀结合在一起,动作就很漂亮了,杀人时别人也就觉得你是在跳舞,就没有防备了,等你刺中他时,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舞蹈都是幌子。”
他说的真有道理,于是我又开始练,事实证明这样真的挺不错,又能练舞又能练飞刀,虽然我从小讨厌跳舞,但是那已经是我融进骨血里的一个习惯。
苏衡在我二十二岁时检验我的学习成果,其实这七年来我已经接过不少任务。为他除去朝廷中反对他的大臣,为他除去暗杀他的刺客,为他除去背叛他的走狗,我手上已经沾了太多鲜血。
问自己为什么这么拼命,却得不出答案来,最后想到,我是为了吃饱饭,可我很久以前就能吃饱饭了,只好又找到一个理由——人生要是没有什么做的岂不是太无聊了,虽然杀人这个事情也并没有有趣到哪里去。
他站在我面前,我舞了一套剑花给他看,他很开心,说:“一边跳舞一边行刺,这样的点子确实不错,这样你若是去刺杀他,就有接近他的机会了。”
我不知道苏衡口中的“他”是谁,不过我一点也没兴趣知道,毕竟我是去杀他的,不是去和他谈情说爱的。
苏衡奖励给我许多金银珠宝,一箱一箱的,可我却没有太大兴趣,只在其中一个箱子里翻到一面花纹繁复神秘的古镜。
苏衡笑:“原来你喜欢这种东西?虽然年头有些长了,但很有收藏价值。”
倒不是我喜欢古镜,主要是因为他赏赐给我的所有的无聊东西,只有这个看起来特别一些,况且它身上的花纹真的很漂亮。
我把古镜放在我的梳妆桌前,替换掉曾经的铜镜,然后在昏黄的镜面中看着自己,那样黯淡无光的眼睛,那样疲惫的脸,我拍拍自己的脸颊,换上一副柔柔笑意的表情,这是曾经教我舞蹈的老师告诉我的,说以后招待客人,这样的笑是不可缺的,我觉得这样的表情不错,至少够假,让别人猜不透我内心的想法,也猜不透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二
我很快就知道苏衡费尽心思让我去刺杀的那个“他”是谁。
苏衡为了让我有一个不尴尬僵硬的下手机会,把我送回拂华馆,我从五岁到十五岁都是在这里生活的,只不过从没去过前馆,那个招待客人的地方,只是在后馆学习跳舞,在我看来,拂华馆是那样单调无趣,可我一看到大厅,客人们观舞的地方,就觉得还是很有趣的。
这里有层层红色长纱,中央有金灿灿的参天大树,花台边围着一弯浅潭,有银质莲花生长在里面。
我要刺杀的人是苏衡的哥哥,陈国世子,苏鉴。
苏衡说这个人及其精明狡猾,一股人都不能近他的身,所以让我先回到拂华馆做舞姬,然后苏衡找到机会会让我前往陈国康城进舞,那时便是刺杀他的最好时机。
好在我没有荒废自己的舞技,不过几月时间,我就成了拂华馆里人气最盛的舞姬。
好多好多的贵族出好多好多的金子只想看我跳一支舞,却没人敢买我一晚。
舞馆老鸨告诉我,他们越想得到我,我就越要吊着他们的胃口,这叫欲擒故从,若即若离,钓到的鱼就越来越大。
我倒没想过要钓大鱼,只是怕他们若是跟我在晚上共处一室,又妄想做些什么的话,我会忍不住下手了结他们的性命。
为了我们舞馆的名誉,更为了这些无辜的人能多活几十年,我还是应该果断拒绝陪夜。
苏衡口中的机会来得很快,第二天就要启程和几个馆里的舞姬前往康城,今晚她们需很紧张,我却没什么感觉,她们说陈国的世子苏鉴温文尔雅,擅于乐理,多才多艺,还有张人神共馈的俊美的脸,总之把他说得神乎其神。
我暗暗冷哼,反正是要死的人了。
我坐在古镜前梳理长发,镜子里的脸在不上妆时的颜色十分苍白,神色泛着波湖不惊的冷意。
我换上笑容,那笑容真好看,可却那样刺眼,我这一生从没对任何人真心笑过,也没有任何人会看到我的真心笑容,现在不会,以后更不会了。
我抚上古镜的纹理,七年前还是细白柔净的手,因为多年握着短刀,已经有了茧子,那双看起来与我的年纪不符的那样苍老那样枯枯槁的手,缓缓摩挲这镜面,我想说很多软弱的话,可却不习惯说出口,只是自言自语:“我这一生到底在求什么呢。”
三日后到达康城,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只能跟着燕国的使臣直接进到陈宫,不能见苏衡。
此次是来为苏鉴庆贺生辰,姐妹们画上精致的妆容,一遍一遍地挑舞衣,穿了换换了穿,我觉得无聊,靠在长廊的柱子上吹着风,手却不自觉地伸进袖子里摩着刀柄。
眼风一瞥,却看到不远处一个一尘不染的白色身影,额饰上缀着一块浅碧宝石,将映射出的光影投在那双深邃的墨黑的眸子中,分外动人。
他有着如画一般的眉眼,比苏衡还多了一股优雅温和的气质,若即若离,他似是注意到我打量的目光,对我微微点头,嘴角弯着谈雅的笑容,在身边的人低低唤了一声“世子”后抬脚离开。
我虽被一时惊艳到,好在有一颗从容坚定的心,在杀了那么多人后被磨练得更是淡定。
我回想苏衡给我看过的苏鉴的画像,那眉眼与刚刚遇到的人如出一辙。
我握紧袖中的短刀,望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
很快轮到我们入殿献舞,坐在最高位置的是看起来病入膏肓的苍老的陈侯,下面列位着诸王、大臣、以及皇子。
苏衡坐在苏鉴的身边,只是淡淡抬眼看了我一眼,而当后者把脸转过来时,拿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仰头饮酒,向我笑了一下。
不明所以。
我行到大殿中央,伴奏声起,我挥起水袖,每一个姿态、每一个动作,都是
排练了很多遍的,在整个舞的中间的那个第三个转身,就是我的下手时刻。
手心不自然地泌出汗,剑柄硌得手腕生疼,一个转身,正巧瞥到苏鉴嘴角愈来愈盛的笑容,感觉有点没底,苏衡的眼神及其古怪,死死地皱着眉头暗暗地瞥着苏鉴。
第二个转身,苏鉴低头斟酒,而苏衡向我沉着脸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
我一惊,舞步是不能改的,本来打算刺下去就不用跳后面的舞,也就没有准备,伴奏还没结束,该如何是好。
第三个转身时,苏鉴突然站起身,打破着或许即将尴尬的局面,他向陈侯道:“父王,今日是儿臣的生辰,恰巧我近日对乐理有所研究精进,如果就这样一直将舞看下去岂不无趣。”
他看向我,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不如让儿臣抚琴,这位姑娘来为我伴舞,如何?”
陈侯很是兴奋,毫无基念地允了,有侍婢将苏鉴的琴取来,他上前将琴置在案上,从容挑弦,我望向苏衡,他轻轻点头。
这就十分考验我的舞技,要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跳舞,好在跟上苏鉴琴声的调子并不难,还可以应对,我一边踩着舞步一边自己听着他的琴声,我们舞馆最好的琴师弹琴的技术也不如他精湛。
一曲很快终了,他没打算让我难堪,相反,他还算是帮了我。
我施了一礼,陈侯大悦,称赞我一番,继而打赏。
我与舞姬们一同离开大殿,不经意瞥到苏鉴似笑非笑的眸光。
让我没想到的是,过后苏鉴竞然主动找到我,他浅笑着:“方才欣赏姑娘舞姿,确然曼妙,我对姑娘很是青睐,不知姑娘是否有空,到府上共同商讨乐理?”
他确实生了一张能让天下女子倾慕的脸,我微微后退,婉言谢绝:“多谢世子垂爱,小女子须要与燕国使臣和舞姬们共同回到燕京。”
他笑,没再说什么:“既然这样,我也不好强求姑娘了。”那眼眸真能生生将人吸进去。
后来苏衡给我传信,说大殿上他见苏鉴神色古柽,可能已经知道我要刺杀他的事,所以让我先不要打草惊蛇、莽撞行刺,而要等着他的命令,静候时机。
三
回到燕京后不出两日,让我更震惊的事便来临,苏鉴竟然找来,他背着一张七弦琴,神色淡漠高雅,在舞馆门口与老鸨交谈,而后便留了下来,他望向我,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
说起来,与我一起去陈宫进舞的其他舞姬们不知因为何事齐齐离开了舞馆,我怀疑是苏鉴从中作梗,毕竟他是陈国的世子,不知道因为什么来到拂华馆,自然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而除了我,就只有被他暗地处理的舞姬见过他了。
他的打扮与和陈宫里所见有很大不同,但他不至于蠢到以为我看不出来他是谁,只不过不知他是何意,苏衡告诉我不要戳破这层纸,我们将计就计。
我和苏鉴都在演着戏,明明两人心里都清楚却不说破,我笑道:“这位公子是来拂华馆做什么?”
他淡淡垂眸,好像真的是与我从未见过面:“应聘琴师。”
我又笑:“公子怎么称呼。”
他从我身侧走过去,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演技真是高超:“容辞。”
苏鉴果真做了拂华馆的琴师,他每日都在珠帘后的一个小小的雅间弹琴,我不能理解他的做法,如果是为我而来,为何又装出淡漠的样子,多与我说一句话像能要了他的命,这样好的下手机会,他身边没有任何护卫,要不是苏衡不让我打草惊蛇,这世上早就没有苏鉴这个人。
这个人,真是让人猜不透,甚至我还考虑过,他是不是真的不记得我,还是他其实就是容辞,不是苏鉴?着实令人费解。
我来到古镜前坐下,只要我一坐到它面前,看着它,就忍不住想抚摸它的花纹,那样交错缠绕的凌乱的纹路,我的人生好像也就像这纠结在一起的纹理一样,我蓦然想起在陈宫偶遇他的时候,那样干净的白影,那样温和如玉的气质。
每当我在花台上跳舞时,我就想着,这琴音是苏鉴弹出来的,他就坐在珠帘后面。
不知为何,许是他的琴音太美妙,我每每伴着这琴音踩起舞步,一颗尘封的心总是不争气地狠狠跳动。
他对我忽冷忽热的态度让我很烦躁,明明在陈宫他那样笑,如今却这样沉默。
这大概就是人的虚荣心吧,他说他很青睐我,我就觉得我在他眼中肯定是不同的,甚至还想着,一直青睐就好了,这样我就像是抓住了一个男人的心。
可他却对我那样冷淡,好像并不愿意搭理我,好像我对他是和别的普通人相同,我只能主动一些,企图挽留回他对我的青睐。
这晚,我收到苏衡的信,他说苏鉴确实是为我来到燕国、来到拂华馆的,他说是苏鉴对我动了心,他找人专门暗中监视了苏鉴,说他在珠帘后一见到我上台就会拾起头,露出欣然目光,让我把握好机会,既然掌握了他爱慕我的筹码,找机会杀他简直就是易如反掌了。
而我,我却心里欣喜得不能自己,这样的小女人的心理,觉得我是他喜欢的人就那样高兴的心理,尽管我不喜欢他也想拴住他的心的心理。
第二天闭馆时,苏鉴刚要离去,我就叫住他,让他与我排练,其实这东西排练不排练都没有什么关系,主要我想同他多待一会儿,让他多看我一会儿。
我从没那样认真谨慎地跳过舞,一边跳一边心里砰砰直跳,苏鉴,他长着那样好看的脸,那样玉树临风的气质,我想了想,是自己体力不支心才会跳得这么快,跟他才没有关系。
排练完毕,我没有借口留住他了,却想让白己多看他几眼,他背着七弦琴的身影,外面正下着凉雨,他看了一会儿,把随身的纸伞给我。
我终于相信,他肯定是喜欢我的。
他那样温柔那样体贴那样细心的声音:“正下着雨,秦姑娘若是没有纸伞的话,便将在下这把拿去吧。”
我接过纸伞,上面还残留着他手心的温度,心间似乎流过一缕暖流。
我活了这么多年,小时流浪在街上,被舞馆的人收留,没日没夜地拼命练了十年的舞,后来又没日没夜地拼命杀了七年的人,我真的很想在委屈无助时得到谁的一个温暖的安慰,苏衡赏过我那样多的金银珠宝,可那都有什么用,加起来不比一把廉价的折伞温暖。
行在雨中,从拂华馆的前院行至后院有一个很长的无蓬亭廊。
我练舞、练习用刀杀人,在雨中挨着浇的时候不少,早己习惯冰冷的雨水。却突然在此时多了一个伞,让我感到,原来把自己藏在伞下这么温暖。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急忙否定,怎么能呢,怎么可以呢,我不能喜欢上苏鉴!
我是个刺客,是个杀手,我是要杀了他的,我不是能被感情所左右的小女人,我不能指望任何一个人的温暖。
我把伞收起,我想断了关于他的念想,本想着浇着冰冷的雨让自己清醒一下,奈何已经到了房间门口。
我把伞置放在桌案旁,找出自己准备行刺苏鉴的短刀,缓缓擦拭,只有看着它,我才能想起自己的职责,该做的到底是什么,心才能狠下来,才能断掉私情。
窗外扑棱一声,是苏衡的海东青,我取下他的信,以为他告诉我的是苏鉴今日暗暗欣赏我的各种举动,没想到却是八个冰冷的黑字。
【一月内取苏鉴性命。】
我笑出来,苏衡已经放下心,苏鉴根本不知道我要刺杀他,加上他对我的感情,我确实很容易下手。
可是,心里的那份余情不忍是为何?我想起他的身影,如果我真的杀了他,从今往后还会有人在我无助时,感到寒冷时,给我一把伞么…??
四
听被苏衡安插在燕京和拂华馆的眼线说,我把伞还给他后,他对着纸伞笑了很久。
他还说,没想到苏鉴平日对秦姑娘冷冰冰的,暗地里却那样欣喜。
我怔了很久,有甜蜜的心情涌上来,他这个人不做表面上的戏,都是背后偷偷思念、偷偷付出,我不喜欢整天和喜欢的人腻在一起,也不喜欢听甜到掉牙的老套情话,我只是求一个温柔又安静的避风港,他能照顾我,他能事事考虑我,他能担心我受伤,这就是我求的。
我突然不想杀苏鉴了,可惜我生来的命运就是要这样,我知道自己已经喜欢上了他,我真的希望同苏鉴在一起,我一辈子的幸福都可以交给他。
后来苏衡跟我说,由于一些不可逆因素,苏鉴必须要先回康城,不过会想办法让我再找到没有他的势力的时刻,我无力地应下来,除了应下来,我还能怎么办呢。
苏衡绑了一个女子,他说这个女子一直跟着苏鉴,后来两人还去了饭馆一起吃饭,苏衡保证苏鉴会维持自己的贤德形象回到康城,虽然苏鉴向来冷血,谁都可以利用,但若是与他毫无关系的没得罪过他的人,他一般是不会让别人受他的拖累。
结果苏鉴也就真的回康城了,苏衡很兴奋,我倒觉得有些不安,担心我在苏鉴心里的地位会被那个女子动摇,几乎想都没想,我便也赶往康城,临走前却遇到一个人。
他叫林纾。
他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因我与他素不相识,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我房间,很自然的是,我把他当作采花贼打了一顿。
他半闭着眼睛一边挡住我下意识的攻击一边睁唧呀呀地抱怨着:“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凶,动不动就打人。”
我手下的动作更用力的一些,他这么吵,直接打死得了。
他终于坚持不了:“行了行了!我不是来占你便宜的!”
我这才停下手中动作,刚刚条件反射地就下手了,还没好好打量他。
他穿着一身蓝色的衣衫,绘着白色暗纹,那暗纹繁复地纠缠在一起,和我的古镜倒是很像。脸生得清俊,只是那表情看起来有点欠揍。
我神情严峻地拍了拍手,觉得不够,又在他的袖子上使劲揩了揩,在他惊异的表情中严肃问道:“那你来这儿干什么?”
他神色难辨,不过却一本正经地端坐着:“如果我说,我是从天上掉下来到你房间的……”
他小心翼翼地抬眉,“你会相信么?”
如果是苏鉴做这个抬眉的动作肯定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如果是苏鉴说这番话我肯定相信,但对于这个看上去就很烦的家伙,我只是简单粗暴地上去给他一拳:“神经病。”
收拾包裹就要出发,发现我的古镜不见了,谁会到一个舞姬的房间偷那种东西?
我望向可疑的林纡:“你拿了我的东西?”
他呆愣愣地将我望着。
小样,还装。
我上去就接着揍,他一边哎呦一边道:“姑奶奶你是什么东西丢了?不能
冤枉好人呐??”
我改变战略,开始扒他衣服,这倒不是我太猛烈,据我猜测,他肯定藏在衣服里了:“我的镜子不见了,只有你在我房间里。快拿出来。”
他死命挣扎着,最后一个巧力把我翻在身下,一本正经地:“如果我说,我就是你那个镜子,你信不信?”
我面无表情地向他鼻子打了一拳。
而后林纾就讹上了我,说我把他的鼻子都打伤了,死皮赖脸地跟着我,这我也就忍了:“鼻子不是还在么?怕什么?”
他哭诉着,说我暴力,还说我没有女人味,这我就不能苟同:“我跳起舞来,是很漂亮的。”
他“嘁”一声,在我凶恶的眼光中护住自己的鼻子,想来想去又把脸护上。
林纾跟着我进了康城,他聒噪得很,我心情很差,明明我是个很温柔可人的性格,自从他出现后我被活活逼成泼妇。
这可不行,这可不行。
苏衡给我传消息,说苏鉴已经把那个女子救了出来,带到了世子府,我暗暗咬牙,直接去了拂华馆的分馆,苏鉴如果心里有我,一定会来找我。
结果他也就真的来了,我把林纾藏起来,苏鉴闲信步地来到高台的一个凉亭见我,他坐下,我优雅地给他倒了杯茶。
他淡淡着:“秦姑娘怎么到康城来了?”
我手一抖,还好还好,没有失态,笑吟吟的:“老鸨让我来分馆几天,只是没想到这样凑巧,容公子也来了康城。”
苏鉴微微点头,随手摆赤那套木鱼石的茶具,提壶以第一泡茶水测洗茶具,手法漂亮。
我道:“容公子怎么知道镂衣来了康城,而且赶到了分馆呢?”
他手一顿,我期盼着他说是要来见我的话,毕竟确实是这样,我前脚刚刚到。
他不动神色地继续洗茶具:“馆长让我留意,她说你近日可能会来,我估摸着日子,就是今天了。”
撒谎。
我暗暗道,老鸨才不会那么说,他要面子不想说是为了我罢了,我理解,正要说下去,突然在视线内捕捉到了一个一晃而过的白色身影。
我向白影方向去,对面的凉亭站着一个小姑娘,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有着一张干净清丽的脸,小脸红扑扑的,好像在赌气,穿着一身和苏鉴很配的白裙,裙摆上有简易梅枝。
倒是个美人胚子。
苏鉴也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见到她微微睁大了双眸,显然对于她的出现是在他意料之外。
小姑娘正欲拾脚返回,发现我们在望她,脸更红了,这个女孩子真可爱,有着没被红尘浊气所污染的干净,看着她那张气鼓鼓的小脸,真想让人逗逗她。
她狠狠瞪他。
苏鉴微微抬高声音音量:“你怎么来了?”
我一瞬间想到苏衡口中被绑的女子,应该就是她了吧。
她好像快哭出来了,眼睛红红的,一边狠狠抬脚离开一边狠狠道:“路过!”
苏鉴转回头紧锁着眉。
我笑着:“小姑娘好像气得不轻。”
他看我一眼:“让秦姑娘见笑
了。”
我试探地问他:“这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是你的妹妹么?”
他轻轻摇头:“是个朋友。”
我轻轻点头,好在他没表现得太失态,仍然那样淡定,看来他们之间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个关系,是啊,他不是喜欢我么。
只不过那个姑娘对苏鉴有情,这大概是我作女人的直觉,我回想自己像她那样大时,是在做什么呢?练舞?还是杀人?
轻轻摇了摇头,我不再去想,还好苏鉴并不喜欢她,我也就安心了。
毕竟像苏鉴这样出色的人,实在太吸引小姑娘或是大姑娘,这都不奇。
我揉了揉头两边的穴位,与苏鉴闲聊,不知不觉就到傍晚,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一个杀他的好机会。
我这就样一直徘徊在杀他与不杀之间,想开了就要杀,想不开就要留,我真不是一个完美的刺客,完美的杀手。
刺客是不能被感情所左右的,可我没有做到。
身后的屏风传轻微声响,我才回想起来林纾被我藏在那里,也真是可怜了他,保持僵硬的姿势躲了一下午。
我拉他出来,他很是生气:“我说你这个死女人,要谋杀还是要害命?!我差点就死在里面了!”
我没心情和他斗嘴皮子,他也察觉到我的低落心情,咳了一声,“你喜欢他?刚才那个人……什么容,容什么的?”
我猛然望着他。
他笑嘻嘻的,那样阳光的笑容,但估计是我眼花了,明明是贼笑:“我知道了你的秘密呦,你可不能打我,不然我就说出去。”
我才不会被他威胁,他一见治不住我,又道:“我告诉那个叫容什么的!”
“你敢说!”
他坏笑着,一边离开凉亭一边道:“那就要看小爷我的心情了。”
我想打死他。
夜晚,林纾可怜兮兮地跪在我床前,我感觉他一张清俊的脸人大地写着三个字:求收留。
分馆不比燕京的总馆,分馆很小,能挤出一件房给我已是不易,实在没有能力再挤出一间给林纾,我漫不经心地掏掏耳朵:“你别跟我在一个房间,我睡觉睡激动容易杀人。”
他却露出至死不渝的坚贞神色:“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你在—……”
被我一巴掌扇倒。
我说:“你别这样阴魂不散的啊,一开始非要跟着我,现在还没有地方住要和我挤一房,你到底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跪回来:“我说了我是你的镜子,你不信嘛……”
又被我扇倒。
终究我还是不忍心赶走他,我不是扭捏的小女人,反正只是一间房,又不是一张床,就算是一张床他能敢对我做什么,除非他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只想着投胎。
他睡在地上,我好心地送他一个枕头,躺在床上想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根本无法入睡。
刚有一点睡意,偏偏负责监视苏鉴的眼线给我送来一封信,被海东青送到,我轻手轻脚下床,见林纾已经睡着,我取出信,上面说,苏鉴回到世子府就去见了那个小姑娘,没过一会儿就走了,在自己的房间里弹了一晚的琴。
我很烦躁,那个小姑娘到底有什么好,让苏鉴这么上心?
我气愤地回到床上,途中被林纾的脚绊住摔了一跤,要死不死,偏偏额头磕到地面,整个身子却在他身上。
他被惊醒,吓了一跳,急忙护住自己:“啊……死女人你竟然想占我便宜!”
我捂着脑袋上的伤瞪他:“我去占猪的便宜都不占你的!”
林纾看到我额头鼓起一个大包,嘻嘻哈哈地捂着肚子就开始笑,我要气死了,他一边嘲笑我一边翻药酒,眼泪都要出来了,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他把我扶到床上,给我点着药酒,虽然嘴上不积德但却小心翼翼地处理伤口。
我突然伤感起来,其实我从小到大受过的伤很多,比这还要疼,因为练舞,我的手曾经脱臼过,因为练习杀人,我曾经皮开肉绽过,但从来都没有人会给我上药,给我包扎伤口,我就一点点地挺过来,手脱白了我就自己按上,皮开肉绽我就自己扯纱布包扎。
他嘴巴真毒,指着我眼睛:“哎呦哎呦你还要哭了,多大了,磕一下就掉眼泪!”
他手指拂过我眼睛,帮我擦拭掉眼角泪水,我望着他,他得瑟地靠近几分,呼吸相闻。
我愣愣地呆住。
他道:“别喜欢上我哦。”
我反应过来,把他推开,还不忘补一拳。
他耸肩:“我是在好心提醒你嘛,你看啊,我这么体贴,又这么细心,也不比那个叫容什么的长得差,脾气又这么好,你看你都打我多少次啦我还给你处理伤口,像我这样的男人哪里找啊……唉??”
我把他推回地上,自己翻身上了床,顺便把他的枕头也拿上来。
他露出折磨神色:“喂,你这个死女人,恩将仇报!刚才怎么不摔死你呢!”
许久未有他的声音,我把被子向床边挪了挪,只要他一伸手就能够到,可他没反应,我又把被子挪了挪,他还是没反应。
才不是我心软,我是怕他着凉发寒又讹上我。
我把被放到地上,他会发现的,自己躲在床里面,后来想想把垫床的褥子拽出来,盖在身上。
我很快入睡,迷迷糊糊中感觉床榻微微一塌,有什么横过我的身体,靠在我身边,眉间有什么温热柔软的物体落下,声音低沉:“我来到你身边,我希望你开开心心的。”
不知是否是我的幻觉。
一早醒来,一时不能分辨昨晚听到的声音是否为实,想来想去整个晚上就我和林纾两人。
他那样臭屁的性格,怎么可能说出那样郑重低沉的话,只好归为一个梦。
林纾在床下躺着,我才发现我偷偷放在地上的被莫名地回到了床上。这个呆子,不会真的就这样睡了一晚上吧?
我下床摇摇他的身子,他半睁半闭着眼睛,有发丝垂下,其实他说的没错,他确实不比苏鉴长得差,但气质决定喜爱程度。
“镂衣……”他迷迷糊糊的轻轻喃着,我心跳失了一拍,那竟然用那样可怜兮兮的语气唤我,我呆了半脑,他才反映过来什么似的,一下子坐起来,“死女人!你竟然偷看我睡觉!”
果然是错觉…?我阴着脸把他揍了一顿。
五
几天后苏衡传来消息,说他又绑了那个小姑娘,我实在不好意思说他什么,没有什么能耐就知道绑小姑娘威胁苏鉴。
他说苏鉴已经前往陈国边界找她,让我也暗地前往,找到机会刺杀他,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苏鉴离开康城,身边护卫不多。
我心情沉重地收拾包袱,林纾凑过米,意外地正经了很多:“你要去哪里?”
我抬眼看他:“去杀人。”
他神色莫测,将我细细地打量一遍,无一丝笑意,连眼神都郑重冰冷了许多:“一定要去吗?”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感觉有点疲惫,转身正要离开,他忽地抓住我的手脱,死死抓着:“我知道你要去杀谁。”
有点疼。我说:“那又怎样,我们素不相识,你不要来管我。”
他蹙起眉,有一丝恼意:“不管你有没有刺杀成功,你肯定都迷脱不了这个罪名,太危险了。”
我甩开他手,踏出门槛,想着,不会的,不会的,苏鉴是个用情至深的人,就算他知道我是个刺客,也不会抓我,那是对我的纵容。
这不就是苏衡所抓住的他的弱点么,只是我一直心软、一直踌躇不前而已。
赶往陈国边界,我妥帖保管好随身短刀,那将是用来结束苏鉴性命的刀,我想起他那样高雅淡然的身影,那样温文尔雅的笑容,一遍遍地拷问自己,真的能下去手么。
这一刀下去,我便从此万劫不复,就再也不是为自己活着。
不对,我从五岁开始,就不是为自己活着的,我的命运从始至终都掌握在别人手里,我不过是个愧儡,这是我的宿命,只能照办。
但我喜欢他,这是一个完美的刺客所不能有的东西,我怕我在真正面对他那一刻,会比他先死,是溺死,溺死在这永无止境的悲哀命运中。
可是就一边这样纠结地想着,我就一边加快行路的进程,我要见他。
老天总是在打击我这方面对我格外眷顾,我到达陈国边境之时,风尘仆仆,有好几天没有洗漱,满脸黑泥灰尘,但索性让我遇上苏鉴,他那样不顾一切的狼狈模样,与我记忆中的恍若谪仙的苏鉴判若两人。
我偷偷跟着他,这是一个刺客必须要学会且运用娴熟的技能,他的暗卫不会发现我。
我没想着在此刻杀了他,我反而想着,他到底为什么这样紧张,他到底为什么这样害怕,那个女孩子就对他那样重要?重要到一向淡然莫测的苏鉴都会乱了阵脚?
心里的不安像无根藤蔓一般缠绕过来,我从没那样紧张过,就算在黑夜里对猎物用短刀利索劈进额头我也面不改色,可我此刻却那样害怕,好像要失去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天气着实应景,在我心情最低沉时,乌云笼罩过来,大雨似咆哮的野兽,汤汤落下。
我被浇透全身,骨头都要被这冷雨冻住,他执着的身影在不远处提着剑,使我讶异。
终于见到我心中始终怨念着的女孩子,她在雨幕中慌乱跑着,身影瘦弱,被一个苏衡的黑衣杀手摁住肩膀,却挣扎着要逃开,杀手向她小腿劈了一刀,她终于站立不住,马上就要倒下去。
我却突然被定住一般顿住脚步停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苏鉴利索挥剑的身姿,除了那三个被隔断脖子的杀手,在小姑娘看不到的地方还恍然间闪过一个灰狼身影,鲜血从喉咙里淌出来,它瞪着幽幽的眸子,着实骇人。
作为一个杀手刺客,我曾受到的训练使我眼力耳力都要超于常人,尽管大雨滂沱,我还是听清了苏鉴那样小心翼翼,那样颤抖的声音:“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把她搂在胸前,嘴唇贴在她耳畔,低着头,从未见过的苏鉴的软弱模样。
那根本不是对朋友的一种担心和紧张,那也不是朋友间的拥抱,我呆在原地,冷雨打在我身上,一颗心却比肌肤上的凉意寒上千倍万倍,能清楚感觉到心底隐约的痛,一点一点放大,像被猛兽咬了一口,鲜血淋漓。
女孩子哭了出米,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容辞,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他手指温柔地抚上他的眼睛,一点点地用心揩拭掉雨水和泪珠,他说:“七七,你吓死我了。”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从头至尾之于苏鉴,都不过是个棋子的作用。
我像个跳梁小丑,满心欢喜地在他设的圈套里小心翼翼付出真心,却被狠狠践踏。
他利用我,做出他喜欢我的样子,来让苏衡放松警惕,让苏衡错误地估计他是中了我们的计,却没想到是我们中了他的更大的计。
可是,可是我还是不愿意相信,我麻痹自己,一遍遍地想,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世界上怎么可能会有那样滴水不漏、运筹帷幄的人?
怎么会有那样演技高超的人?
他的温存缱绻、他的耐心周旋都是演出来的么???
我想起他在陈宫对我说很青睐我,想起他在花台的珠帘后暗自欣然的日光,想起他在我换他伞后回到家对着伞笑了许久,想起他听说我来到康城就急急忙忙来见我?…其实…?都是假的么?
包括那把故意送给我的伞…?也是他的一步算计么?
原来他早就知道苏衡暗地里观察他一举一动的眼线?所有的一切都是他装出来的?
心绪一层层压上来,像压了千金巨石,我再没注意他对她说了什么,只是看他小心地把她抱起来,那样轻轻呵护。
一切都不过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罢了,果然,苏衡说的没错,这个人太过精明狡猾,他不喜欢我,我却满心爱慕他,结果到头来他不过是在欺骗我的感情,拿我的真心来将我耍得团团转,苏鉴这样的人,英俊、睿智、风雅,令人难以抗拒,而若他想骗你,便真的能做到你想要的那样无懈可击,他骗得你失魂落魄,就此万劫不复,那样可怕,他却不带一丝愧疚。
对啊,他是苏鉴啊,那个冷漠的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陈国世子,他谁都可以骗,谁都可以利用,他怎么可能有愧疚?
我转回身不去看他们,越看越让自己徒加伤感心痛罢了,我没有力气去拾脚离开了,浑身都已经僵硬,好在是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我倒在地上,泥水渗进我的衣衫,我望着天,这就是报应啊,这就是报应啊,本应该做一个冷漠无情的杀手,奈何有了一颗跳动的炙热的心脏,付出了一份本以为会得到回报的感情,结果让自己不得善终、遍体鳞伤。
感情真是世上最可怕的妖魔,如果我从一开始就去做一个没有心的杀手,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心痛?
我想到那段从始至终都尤为黑暗的过去,每日都活在别人的要求中,根本没有人会去关心,根本没有人会去在意,我强装出漠不在意的模样,但其实我也希望,有人能在我最难过最痛苦时,来到我身边对我轻轻说一句,像是苏鉴对那个小姑娘说的那样紧张那样轻柔的声音:“你吓死我了。”
可是怎么能呢。
就让我一直躺在这里,悄无声息地在这场大雨里消失吧,这世上没有人会真心在意我的死活,我也就能解脱了…?
十五岁那年的还未被苏衡选中做杀手的时候,我一生最为天真灿烂的时候,己经是所有同批的姐妹们中跳舞最出色的那个,她们说我生来就适合跳舞,有着柔美窈窕的身段,肯定会被客人们看中,一定会很受倾慕。
可我却笑道:“我不想给不喜欢的人跳舞,一个真真正正,让我用心跳的舞,一定是要给我放在心里的那个人看的,而且只能有一个人。对我来说,别人的眼光怎样的不重要,让我在意的,只有一个人啊。”
我或许曾用心地给苏鉴跳过一支舞,也曾把真心给他,可他摔碎了。
从今以后,我还会再跳出那样的舞么?
身子被轻轻腾空搂抱起,隐约感觉揽在我腰间的手缓缓收紧,却那样温柔,我脱离冰冷地面上的雨水,仿佛也被人从冰冷的世界拽回来,那只揽腰间的手那样小心轻柔,仿佛是在珍重地把我看做全世界的唯一。
会有这样的一个人么?莫不是一个死前的梦境???
他轻叹一口气:“镂衣,你吓死我了。”
那样轻柔小心的声音,将我接得更紧了一些,好温暖。
我没有力气睁眼去看了,不过我若是能睁开眼睛,我也不会去看。乐极生悲,我怕这一切只是我的梦,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六
我醒来时,正身处于一个草屋内,空旷的屋子没有一件装饰家具,只有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干草,我躺在这干草上,头好像枕着谁的腿。
身上换成干爽衣物,我愣住一会儿,回想自己这是在哪里,又为什么在这里,却没得出什么答案,只是意识到自己的衣物有异,脑袋像是被轰雷击中,一下子坐起来望向被我靠着腿的人。
他一身绘着白色暗纹的蓝色衣衫,一张清瘦的脸庞,五官漂亮,正闭着眼睛歪头浅睡,原本是张从前一看就像扁一顿的脸,按理来说应该就马上上去打一顿,
可此时却羞惭地不知所措,两手在胸前纠缠,好在很快接受事实,我沉默地看着他,想起在雨中将我轻柔抱起的手臂和那句担忧的轻语,会是他么?
我抿着嘴唇摇了摇他,林纾头一歪醒过来,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啊,你醒过来了啊,我还怕你一下子昏死过去呢。”
嘴这么毒的家伙,怎么可能是他对我说的那句话?
我轻轻瞪他:“是你给我换的衣服?”
他很理所当然:“不然怎么办,你浑身都湿透了,穿着湿衣服会发寒的。”
在我越来越危险的眼神下,他急忙道,“我、我很老实的,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看!”
不打算跟他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我低头整理衣袖:“我们现在是在哪儿?还有——你怎么在这?”
他活动活动可能已经被我枕麻的腿:“还是在陈国边界,这是我找到的一个从前可能是关野外猎物的草屋。”
他顿一顿,“我是跟着你过来的啊,还好有我,否则你就在雨里一直昏下去了。”
我沉默,想到还有事情要办,简单交代他几声,便站起来。
他抓住我:“你去哪儿?”
我看着他,一字一顿的:“我要,杀了苏鉴。”
林纾急忙站起来:“你还没放弃么?只要你对苏鉴动什么危险的心思就容易小命不保,这次你还没有教训么?”
我咬紧牙,想起他对他口中的七七那样呵护那样温柔的眼神,就忍不住想马上去了结他。
他玩弄我的真心。一种恨意自心底肆无忌惮满溢,浸入喉中,浸入眼中。
我曾经对他下不去手,是因为我喜欢他,可现在他已不值得我喜欢,自尊让我不得不做出狠心模样告诉全世界我也没有动心,所以我得去杀了他,他骗我,我要让他尝到后果。
指甲将手心抵得生疼,我眯起眼睛,像被人使了巫术,这样的恨被一点一点扎进脑中无法白拔,如同一场熊熊燃起的大火,我没法扑灭。
林纾的声音响在脑后:“你身后就是自由,退一步就海阔天空,你不要去杀他,你会没命的!”
我快走几步,想把他甩在身后,我生来倔强别扭,虽然他的告诚让我很感动,但……但就是不能妥协,我强忍着心下酸意:“关你什么事!”
被他拉住,我不得不顿下来,感到有一双手臂从后面把我整个人圈住,紧紧的,拼尽全力都不会放开的,他微微低着头,那样深沉的声音:“我会担心你。”
鼻尖一酸,泪水在眼里打转。我意识到我在哭,我怎么会哭呢?我从很小时就不会哭了。
只是觉得那声音那样动听感人,我这一生最希望听到的,也最难听到的——有人会担心我,有人会像苏鉴紧张七七那样紧张我,不管这话是真是假,我都忍不住流出泪来,其实我要的快乐和感动那样简单。
他的声音仍在耳畔,圈着我的双臂无意识收紧:“我希望你好好活着,做个简简单单的人,做些自己愿意做的事,我最希望你开心,只要你开心,怎样都行??”
林纾的嘴唇贴在我耳畔,“你知道么,我曾经那么多次看你在我面前,明明很疲倦,明明很伤心,却装出那样柔美的笑容,好像很开心似的…?那都是你什么时候学来的呢,难过就哭啊,为什么要假装那么快乐呢。我想看你是真正的开心。”
世上没有那个女子是不会哭的,尤其被人戳到心底最痛最柔软的地方,我憋了十多年的眼泪在这一瞬间竟被短短几句话逼出来。
我强忍着哽咽的声音,不能让别人知道我在哭,却泪流满面,再也挂不住脸上多年的面具,为何,这是为何呢。
我装作平静地说道:“我又没在你面前那样假装笑过,你瞎说什么。”
他将我转过身,轻轻抱在怀里,却不回答。
我额头抵在他胸前,越哭越收不住,他抚上我的头发,轻轻笑了一声:“傻女人,想哭就哭吧。”
我却死不承认,狠狠每在他胸前:“谁说老娘哭了,老娘才不会哭,小女人才哭,我不是小女人!”
却突然哽咽不能语,我从没想过会对谁说出这样软弱的话,做出这样软弱的样子,林纾他,真讨厌!怪不得第一次见他就像扁他!
他抱我抱得更紧,轻叹了一声:“镂衣,有我在,我会保护你,你不需要再强装出笑容,你以后可以尽情哭给我听。”
缓缓低头吻上我眉眼,我怔住,一颗被苏鉴折磨完已经冰冷的心脏突然狠狠跳动起来。
那样温热的触感,好像曾经感受过。
林纾弯了弯眉眼,笑得那样好看:“眼睛都这么红了,真丑。”
我吸吸鼻子,低低念了一声:“林纾。”
“嗯。”
虽然林纾极力挽留我,甚至被他的话感动到,但我心意已定,况且这是我的任务,必须要去完成,林纾心情很不好,他不希望我去涉险,可我没办法,安慰他说:“你先回到康城,我杀完苏鉴就去康城找你,你等着我,好好地等着我。我们到时回燕京。”
他不愿意,我凶巴巴地瞪他。
他拗不过我,只好乖乖点头:“你一定要小心。”
我答应他,我们就此分别,现在我要去做那件事,虽然是苏衡交代给我的任务,但我单单看作复仇的一件事。
通过与苏衡书信来往得知苏鉴具体方位,他果然和七七在一起,准备回到康城。
下手的当晚,疏星淡月,凉风徐徐吹着,我意外地很平静,曾经想过若是真到了这么一天,我会很纠结,可我却没有。
苏鉴果然出现,他还在演着戏,他不知道我其实已经知道了他不喜欢我,我也第一次演戏演得这样投入,他的身影在月下格外迷离朦胧,神色那样温柔,我一想到他是在装出来的,就觉得恶心。
我柔柔笑道:“在这与容公子相遇,真巧。”
或许他八成也猜出来了,这样僵硬的开头,他怎么可能猜不到,他笑:“是啊,秦姑娘。”
他知道我要刺杀他,可他却不躲,因为他不知道我已经看透了这场骗局,说白了其实是我们两人一起做戏给苏衡看,我按照苏衡的计划行事,他按照自己的计划骗过苏衡,肯定要受我这一刀。
也好,他是故意等我刺下去,那我还在等什么。
苏鉴抬手把我的发别到耳后,他手指带着暖意,我暗暗咬牙,绝对不能再心软。
我一笑,抬手抚上他眉眼,戏要做足,却在刚刚触碰到时脑中恍惚间闪过一张清俊的脸。
手一抖,险些露馅,我搂住他脖颈,却分了神,再也笑不出来,林纾,林纾你现在到康城了么,路上会不会遇到危险?我没有听你的话,你有没有难过?别难过,我杀完苏鉴就会去找你。
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喜欢上林纾,袖中藏着的短刀本应下一刻就刺入苏鉴心脏,可恍然间想起我对苏鉴刚刚动心之时,虽然他骗了我,我要忘掉他,找到一个真正将我放在心上珍之重之的人,过上幸福的生活,我现在已经找到,其实对苏鉴的恨己有所减轻。
爱这种东西真是奇径,既能让人暴躁、走火入魔,又能让人放下所有的伤痛和不快。
我突然想开,给他这一刀,是告诉自己,我与初恋、第一次动心、第一段感情彻底一刀两断,望苏鉴周知,望自己周知,而不是为了完成任务和复仇而杀他,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刺客,那一刀一定在心脏,而不是我计算好了的偏了几寸的位置。
我转身策马离开,隐隐瞥见他的一丝莫测笑容,心想,原来我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真的是一个心软的刺客。
他猜到我不会真的杀了他,他猜到我曾经对他的感情。
可那都是过去了,苏鉴,从此我们再无瓜葛。
七
苏鉴肯定不会死,这是在我预料之内的,我却没想过陈候会死,这是预料之外的。
我策马飞奔回康城,那里肯定乱成一团,苏衡肯定会在这时找机会扳倒苏鉴,我得回去接受最新命令。
最重要的是,林纾,林纾他在康城。
一路飞奔,等我到达康城时,却寻不到林纾身影,我与拂华馆分馆的老鸨打过招呼,她应该会让林纾留在那儿的。我询问老鸨,她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个小公子?他与二殿下在前几日进宫了,探子说,林公子与二殿下达成了什么协定,不过就在第二日听说陈侯逝世,会不会??”
我被震惊地说不出来话,无力地跌到地上。
林纾,林纾为什么要刺杀陈侯,那可是大罪啊,他多次提醒我不要对苏鉴下手,防止被追杀,可他——他对陈候下手,追杀他的可是整个陈国啊!
我不顾一切飞奔去苏衡府上,他早就回到康城了,见到我,不疾不徐地:“你来兴师问罪的?想问我为什么让你那个小情人去杀父王?”
我死死攥着拳头:“林纾只是个普通人!你想杀谁,你想对谁下手,你告诉我就行!我都去帮你杀!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让他去——”
他打断我:“秦镂衣,你胆子真的越来越大了,我让你杀苏鉴,你却留了他一条命。”
他上前把我逼到墙角掐住我脖子,眼神狠戾:“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整个计划!”
他力气很大,我拼命掰开他的手,却无济于事,冷笑着点破他的那儿科般的可怜的小心思:“你让林纾杀了陈侯,让我杀了苏鉴,这样你就顺理成章地继位,林纾刺杀陈侯肯定会被抓起来,你有能力救他,于是就想用他来威胁我,让我没有任何纰漏地杀死苏鉴,但没想到我动作这么快,快到在你带林纾进宫刺杀陈侯之前我就下手了——呵,这种小伎俩,苏衡,你玩不过苏鉴的,真的不适合坐上那个位置。”
他眼中凶意更盛,加重手下力道,我半闭着眼睛死死咬住牙,门外却突然传来通禀声音:“二殿下!世子派兵包围了府邸!”
他神色有一瞬间的慌乱,无暇顾及我,抬脚出去,我脸憋得通红,拼命咳儿声,苏鉴,苏鉴已经同到康城了——我还有一点希望,既然他回来了,他肯定能救林舒的……
只能念在他对我没有杀了他存在一点点手软,哪怕一命换一命,我也要救出林纾。
从苏衡书房出去,两拨人马正在厮杀,苏鉴不在这里,他只有可能在陈宫。
苏衡若想活,只能拼尽全力弃府逃走,我去到后门,虽然也有卫兵,好在轻功卓越,不费吹从之力就逃出苏衡府!
一边决定能否混进宫里见苏鉴一面,一边想苏衡着是逃出了府,下一步该做什么?
以他为数不多的卫兵肯定不能与苏鉴硬碰硬,他得想什么能威胁住苏鉴。
一个名字从脑中划过,七七,只有她了。苏衡绑架过两次都是用来威胁募鉴的人,而苏鉴也确实被他威胁住。苏衡只能对她下手了!
混进陈宫不是难事,我潜伏进苏鉴的宫殿门口,只有他,只有他能救林纾了。
他在翻阅公文,连头也没回一下:“秦姑娘潜入狐的宫里,有何事相求?”
我深深看他,屈膝,膝盖磕到冰冷的地面,为了林纾,我做什么都可以,我说道:“请陛下帮我一个忙。”
“哦?你有什么理由让我帮你呢?”他若无其事地翻了一页,“或着说,有什么信得交换的且是我感兴趣的事情呢?”
我咬紧嘴唇:“……没有。”
“那你就这样求狐,岂不太没有诚意了。”他淡淡扫来一眼,眼神一滞,又恢复原状,“你让孤救那个林纾,可他杀了人,杀的还是孤的父王,你说,孤会帮你把他从牢里救出来么。
苏鉴如何知道我求他是为了林纾?
似是看出我的想法,他缓缓道:“孤带你去见他一面,如何?”
陈宫大牢里,昏暗腐臭,尽管自外来看整个陈宫壮丽巍峨,却总有它黑暗的地方。
陈国的新任国君闲庭信步地走在前面,突然脚步一顿,他面前的牢房里,赫然是林纾的身影,我一瞬间心提到嗓子。
他浑身都是伤痕和血,穿着死囚的衣服,披散着长发,把自己弄得狼狈又落魄,我忍不住发着颤,林纾,林纾不要有事。
牢头把门打开,一声轻响,他缓缓抬起头,阴沉又深邃的眼睛在见到我的那一刻一瞬间明亮起来,声音嘶哑:“镂??衣?”
我一见到他这个样子就忍不住想哭,我明明是那样坚强的人啊,我蹲下身,深深地看着他,林纾缓缓拾起手,似乎对我的到来有点诧异,想要触碰一下证实是不是真的,我握住他的手,伤痕累累的手,我蓦地倾身把他抱住,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你个大笨蛋!还总说我傻!分别时我不是让你要好好的吗?!好好地等我回来,你不听!”捶在他胸前,我咬咬牙,打得更用力了,“你干嘛要为苏衡去刺杀陈候!就算是要做,也是我去做啊!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抓住我的手腕,沉默着,手上的力气很重,发丝挡住他半边脸,看不清表情:“我想让苏衡放过你,你在他手下永远都不会有自由,他说,刺杀陈候,这是最后一件你应该办的事,这件事情办完,他就给你自由,不再控制你。但这件事情太危险了,我不能让你……”
“你在自作多情什么啊!”我扯过他的领子,哭喊着,“既然是我要做的,你为什么要参与进来呢,如果是我的话,根本不会被抓,你明明是在扯后腿……”
咬紧牙,我没有打他的力气了。
他微微拾起头,认真严肃地看着我,纯净、深刻,带着特有的狂热:“镂衣,你要办的事,我帮你去办,你要杀的人,我帮你去杀,包围在你身边的所有危险,我都会帮你一一消除。你只需要在我为你撑开的羽翼下就可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甚至还有点讨厌我……我不求你喜欢我,我只求你可以快乐,镂衣,我与你说过的,我只希望你真正铁乐。”
自以为是的家伙!真是个大傻瓜!我站起身,一个巴掌掌掴过去,清脆的耳光声响在牢房里,他睁大眼睛看我,我抹了一把眼泪,狠狠道:“林纾你给我听好了,老娘喜欢你,老娘不讨厌你,你要是在胡思乱想我就在这了结了你!”
在他惊异的眼神中,我退一步轻轻道,“林纾,等着,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出来,我们安安静静地回燕国,回换华馆,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转身看向沉默的苏鉴,他深深看我,我抬脚离开,踏出牢房的一瞬间回头看林纾一眼,他愣愣地盯着地面,嘴唇微动,无声地说了什么,我看明白,他说:我等你。
苏鉴在前面轻轻道:“这回秦姑娘知道力什么孤会猜到你会来求孤了吧?”
我看着他不说话,他眯起眼睛:“其实都说人心和感情是这个世上量难懂的事情,可孤却觉得,这往往是最简单的。”
他微微侧目,“轻而易举就能猜到,他对你有情,而你又何尝不是?”
我沉默,他又说:“每个人在这世上都有一个特别的软肋,像是作为杀手的秦姑娘,也会为一个人而无措、软弱。”
苏鉴缓缓低下头,轻轻道,“孤亦是。”
我道:“那陛下到底打不打算救林纾?”
苏鉴停下脚步:“救他很简单,孤下令的话,他即刻就能出来。可要给所有的大臣和百姓们一个交代。”他一顿,“对于你们的感情,孤很是感动。所以决定,帮你。”
我睁大眼睛,他却迈开脚步继续走,我暗暗道,这个看起来复杂又冷血的君王,其实在某些方面,他真的简单又贤德。
他缓缓道:“你刚刚和他说,要安安静静地回到燕国,回到拂华馆,还要送他一个礼物,这些,孤都成全你们。”
我讶异,他继续说,“凡事要讲究一个代价。孤说过,得给天下百姓和朝中大臣一个交代。”
我了然他的意思,我刺杀了苏鉴,林纾刺杀了陈侯,我们定是要力此付出代价。
“但孤不能白白帮你,你要为孤做一件事。”他看着我。
“我知道陛下想让我做什么。我也想提醒一下您,但或许您已经考虑到。”
我上前对他低低说出一个名字,他脸色一变,果然,只有那个小姑娘能做到让他这样失态。
“苏衡要对七七下手?”他冷笑一声,“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还要拼死抵抗,呵。”
听说苏衡那日和少数卫兵逃出了府邸,一边逃一边寻找七七的行踪,结果真的找到。
苏鉴在我提醒他后马上就派遣出一部分兵力去追拿苏衡,一部分去保护七七,可为时已晚,苏衡早就挟持住七七,他们被逼到悬崖边,我和苏鉴一起来到苏衡一等人面前,我们有成百上千的兵力,而苏衡仅仅只有几十人,原本可以将他轻易拿下,奈何他手上有七七这个人质。
苏鉴紧张到一个手势也不敢比,只有七七才能让他这样,就像那个雨天。
苏鉴与苏衡谈条件,七七却不愿成为威胁苏鉴的筹码,决绝翻下悬崖,我心里一痛,这个姑娘,真的比我想象的要强大,自此刻以前,我一直以为她只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
苏鉴疯了一般地冲过去,对着悬崖边喊着她的名字,我身后的人与对面苏衡的人交起手来,我暗暗看了苏鉴一眼,加入这场混战中,我只想杀了苏衡。
很短的时间,苏衡的人的尸体已经遍地倒在地上,我握着那把短刀,一步一步地走向他,他向后退:“秦镂衣!你想干什么!你要杀了自己的主子么?!”
我自顾自道:“苏衡,我想过,如果我当初没有答应当你的手下,没有答应当一个杀手,会不会我的人生也就没这么曲折坎坷,我是不是就能做一个简简单单的舞姬,一生本分地陪客?”
他惊恐地跌坐在地上,我提起短刀,“我为你杀了那么多人,手里沾了那么多血,我从来都不是为自己而活,从现在开始,我想为事自己活着。”
我晕血,还怕杀人,可以说为苏衡杀七年人的时间里是我一生中最为暗黑可怕的时期,可若不是他,我想我如今也并非这么样子,磨练成这样的性格。
或许,也就不会遇到林纾。
他还在等我。
我眯起眼睛,短刀已插在苏衡喉间,连一滴血也没留。
这就是苏鉴让我帮他做的事了,刚刚登基,他不能被传出杀害手足的骂名,只能借他人之手。
我转身不去看苏衡,与自己的过去终于做了一个了断,那把刀,我也再也不需要了。
暗卫把苏鉴从悬崖边扶起来,他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颓唐模样,肯定是很心痛的。
如果有一天林纾死了留我独活,我也会很心痛,苏鉴比我要可怜许多,至少我可以和林纾一起死,就算不能一起死,我还可以自杀去陪他,而苏鉴作为一国之君,他得扛下来,他还有他的江山,他的国家,他的黎民百姓。
八
苏鉴很讲信用,我们一路回到陈宫,他就命人把林纾放了,没有对外公开。
我抱住打扮妥帖的林纾,轻轻道:“我来了,我说过会救你出来的,我们回燕国吧。”
他笑着抚上我的头发,我拽过他的手来看,满手伤痕。
我不开心地撅着嘴:“才在牢里几天,就把自己弄成这样,我都嫌弃你了。”
半晌,没听到他答话,我抬头,他正深深望着我,莫名其妙地贼笑着,我纳闷地望着他,他突然把我搂在怀里,那样用力的一个拥抱,整个身体都被他双手锁住,越拥越紧,像是要融入骨血,我感到有点不舒服,伸手推了推他:“喂,你轻点,小心我揍——”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唇上柔软的触感让人一时间放弃所有反抗,而那触感还在不断加深,有温柔缠绵的错觉。
良久,我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你给老娘安分点,真讨厌!”
他笑着道:“既然你已经说过喜欢我,那你就要负责任,不能轻易嫌弃我,你说是不是,死女人。”
我“嘁”一声,翻身上马,他哭笑不得:“一般不都是男人骑马,你们女人在马车里坐着么,你这是干什么?”
我从容道:“我驾着马车走了,你不就得跑着在后面追了么?”
话音刚落,我抽打马鞭,“驾”一声,马踏着蹄子跑起来,林纾被我甩在后面,我回头冲他大喊着,“让你刚才占我便宜!”
林纾在原地张大嘴巴,歪着头,僵着一张脸,直直地看着我离去的身影,我听清他在说什么:“这还是女人么??”
不禁勾了勾唇角。
回到燕国,我牵着他走进拂华馆,旖旎红纱安静翩飞,高台生出参天大树,那树有着金灿灿的叶,开着金灿灿的花。那样美丽。
今天闭馆,所以没有营业,馆里也就没有人。
我拉他坐到花台前的木椅上,在小儿上拿出茶杯,把苏鉴送给我们的茶叶倒进去,煮了一杯茶,仰头饮下半杯,他愣愣地看着我。
“我渴了。”我瞪他一眼,继而神秘地道:“你等我一下。”
转而拐进舞馆内掩映的阁楼,晃过一扇精致木门,在房间里拿出准备好的水红色舞衣,我跳舞从来是穿紫衣,只是这次不同,我觉得对特别的人要穿特别的衣服。
利索换上,锦绣长裙织出大幅蝶恋花,我坐在梳妆桌前,好在有着备用铜镜,细细描眉,点着朱唇,画了精致的眼妆,最后简单打理发型,墨黑青丝似上好锦缎披在身后,我在发间别上一朵红莲,吊着流苏。
款款起身,淑柔地行到二楼扶廊,抬手活动机关,跳舞的高台边垂下深色纱帘,顺着它落到舞台上,客人们是看不到纱帘内的人影的。
深色纱帘自动向上卷起,我准备好舞蹈动作,待它完全卷上去,我看到坐在台下的林纾笑眯眯地看着我,面前置了一张瑶琴。
我讶异看他。
他自顾自道:“不用猜就知道你去换舞衣了,镂衣,我从未见过你跳舞,但所有人都说你跳舞很好看。”
他打量着瑶琴,“既然你要跳舞,没有伴奏怎么行。唔,听说苏鉴善于乐理;我就也学了,不知道能不能跟上你的舞步呢?”他转眼看我。
我抿唇笑道:“那就得考验考验你了,要知道,给我伴奏可是要有相当水准。”
却刚好瞥到小几上已没有茶水的茶杯。
他挑起琴弦,我蓦然蔓开身姿,每一个舞步都踩得精准,每挥一下手臂,都带着欣然轻松的心情,是了,这是给我真正爱的人跳的舞,这是我用心来跳的舞,我曾经就说过,我这一生只给心上人跳一支有灵魂的舞,我曾经给苏鉴跳的那支,不过是谨慎,不过是小心,虽然刻意、用心,却没有灵魂,却不能让我轻松。
林纾抚琴时指尖未有停顿,他神情缥缈怔忪。
我突然嫣然地笑起来,那是真正的笑,没有强迫没有伪装,原来真正地笑起来那样轻松。
转着身形,轻扬衣袖,原来这支舞跳得会这样累,但还好,此生的最后一支舞这样美。
林纾,这就是我要给你的礼物,这支舞,和跳这支舞的人??我从今天开始,就把镂衣交给你了,好好地交给你了,请你一定要妥帖保管珍藏好,她是用一生的运气和幸福去遇上你,爱上你的……
最后一个音止在弦端,我停下舞步,亭亭站立着,隔着红纱,我看到他清俊漂亮的眉眼,眼中渐渐笼出水雾,在汇成珠子时落下,划过脸颊。
他起身向我走来,拂开红纱,上到花台,浅浅地温柔地笑着,走到我面前,把我的泪水轻轻拭去,良久,自我胸前捋出一绺发,贴在唇间,缓缓开口:“果然,和梦里一样的美呢。”
我再也忍不住泪水,眼睁睁看着他话音刚落嘴角就留下的鲜红刺目的血液,自己喉中也传来腥甜味道,肺腑都火辣辣地疼,心脏如被千万的蚁虫啃食撕咬一般。
我无力地滑到地上,他蹲下身扶住我,我想抬手为他擦去唇角的血液,手却颤个不停,疲惫地看着他。
这是苏鉴口中的我们的代价,我知道那茶水有毒,这是我们的宿命,苏鉴能让我实现心愿,为林纾跳一支舞,我已经很开心了。
他抓着我的手,我把他拉下来,变成侧躺的面面相对的姿势,我偎在他怀里,被他握住的手保持十指相扣的样子,他沙哑着声音,却意外得迷人深沉:“镂衣,你真的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好漂亮。我就知道,那肯定很漂亮。”
我却说不出话来,轻轻闭上眼睛,想起我第一次对他动心的时候,那时我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就只嗯了一声。
她那时只是想唤唤他,然后自己地咀嚼这个名字。林纾,林纾,林纾。
这名字真好听。
喉中腥甜再次涌上来,我呕出一口血来,肺腑已经开始被烧灼,这是最后一口气了??我用尽全身力气,费力地牵起嘴角:“林纾。”
他也闭上了眼睛,像隔了千年万年,却还是道:“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