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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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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既太了解男人。
在此之前他曾设定过一系列的计划,针对严书文进行,最终被他全部推翻。
人性从来复杂,尤其是于权贵而言,美色不过是一种爱好,并非不可缺少。
严书文——这个富有到惊人的男人,大约天生少了爱情细胞,他拥有许多情妇,就像艺术家拥有许多收藏品。
扶既用了最极端的方式闯入他的眼中。
他们两人间仅有的人生交际是一条十字路口,一面通向繁华都市圈,一面通向贫民窟。
扶既跌跌撞撞拦在那辆昂贵的汽车前,差一点就赌输了一条命。
“我妈妈生病了,我要去医院买药……”他倒在地上,手肘擦破了一大块皮,几乎快要哭出来了,“请您,如、如果可以的话,能否载我去一趟医院呢?”
严书文没有拒绝。
他的目光短暂得停留在扶既娇美的脸颊上,一瞬间想到了芙蓉花。
还未开放的芙蓉花。
扶既怯怯抬起头,讨好地笑了一下,便往药房走去,严书文的助理跟着他,帮助这个可怜的为母买药的孝顺孩子。
扶秀身上有胃病,常年备着药,这几天正好吃完,扶既毫无做戏压力,开了几盒子奥美拉唑,又极为不舍得将攥在手心出汗的钱递出去。
“辛苦医生了。”
助理面露怜惜,很是不忍。
严书文站在柜台边,看着他自顾自表演。
这无疑是个拙劣的演绎者。
不过他向来无聊,不介意陪他演出。
他从来是个很有耐心的捕食者。
不巧的是,扶既同样也是。
脚下一踉跄,扶既往前扑倒,正好跌在严书文跟前。他手中的药盒从塑料袋里掉出,慌张捡起落在地上的东西,口中连连道歉:“对不起,先生,我太笨了……”
严书文微笑着道:“没事,我帮你。”
他蹲下来捡起药盒,用塑料袋重新装好了递给扶既。
扶既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
出于某种计量,他打算将药盒放进书包里,于是拉开书包拉链。
这个过程中,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塑料壳的活页本,似乎是想起什么,他有些热心地抬头看向男人:“先生,我、我想送您一幅画,感谢您的帮助……”
未等男人拒绝,便翻开画本,露出一张油画风景图。
绿油油的草,红艳艳的画,头顶白鸽恣意,曜日当空,一对恋人正依偎躺在草地上嬉笑。
严书文微微出神。
这无疑是幅出色的油画作品。
“先生,您喜欢吗?”扶既露出腼腆的笑,“这是我妈妈的作品。”
*
扶既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掏出钥匙自己开了门,家里只有客厅有灯,虽然作业早在学校里就做完了,但还是有些需要巩固的内容需要看看。
扶秀坐在凳子上看书。
她似乎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身上几乎有些僵硬,以至于抬头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那张脸就这样露出来,秀丽的,莹润的,仿佛岁月从不舍得在她脸上留下痕迹。
这无疑是个漂亮的女人。
“回来了。”
她慢慢道:“锅里还有点饭。”
扶既蹲下来,坐在属于自己的板凳上,摇摇头:“晚上吃过了。”
她将目光放在扶既脸上,“你哪来的钱?”
“严叔叔请的。”
对话就此停止。
扶既屏住呼吸,抬头看了一眼扶秀,却见她侧过脸,半晌也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扶既静静复习功课,享受难得的宁静。
他将一切问题都抛出去了,不论是罪恶的种子还是爱情的萌芽,那些都和他没什么关系。
毕竟,事在人为。
他在夜里,盯着星空发呆。
扶既从小见过形形色色的穷人。
饿到肚腩陷进去的有,凸出来的也有,瞎子疯子哑巴,甚至还有年纪轻轻就病到快要死了的,那双眼睛不能细看,像蚂蚁爬进去吃光了脑干。
后来扶既知道这是绝望。
活着已经没有什么乐趣,但求一死了却余生。
扶既坚决鄙视这类人群。
这个年幼的孩子认为死亡比贫穷还要可怕,以天真的口吻在心中暗暗发誓,他一定要出人头地,走出这片绝望弥漫的土地,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扶既就生活在这样一群极端落后的人群里,渐渐从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长大,学会了说话,走路,以及察言观色。
他是个早熟的孩子。
邻居阿婆是个瘸子,膝下没有儿孙,扶既认识的几个孩子总喜欢往她家丢石子,喜欢看她慢吞吞拖动伤腿,口中有气无力骂几句,觉得很有意思。
扶既没有加入其中,觉得很幼稚,他从来不会做这种母亲口中很没素质的事情,尽管他并不知道素质是什么意思。
他也从不会去问这种可有可无的问题,他只是听话,母亲从来不会害他。
一次,母亲差使他去买些调料,扶既走过阿婆的院子,看见她朝他招手。
他立在原地,歪着头打量她。
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妪,拥有一双精亮的眼睛,比许多青年人还要有活力的模样。
扶既心底忽然涌上一股抗拒,他不怎么想走过去,但心中萌生了好奇,他好奇这个与自己没什么瓜葛的人要对他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
脚不由自主动了。
他站在阿婆的院子里,以防备的姿态靠着木门,看着她一步步艰难走过来,语气低沉而诡异:“可怜的孩子。”
扶既嗅到一股死亡的臭味,他怀疑是这个老妪身上传来的,情不自禁捂住了鼻子。
他的手已经按在了门栓上,只等她再靠近一步就转身离开。
但偏偏,她就停在了那一步,再没有靠近。
说话的声音传过来,仿佛诱人堕落的阿芙蓉:“你妈妈不喜欢你。”
她说:“你知道自己是个累赘吗?”
扶既差点一脚踹在她伤腿上。
心底仅有的一点道德迫使他压制内心的黑暗,他转身往外跑去,连自己也想不到为什么心跳会如此剧烈。
或许答案就是他不愿意去幻想的。
他跑回了家中,在大门口,看见一个高个男人正在门口晃悠,一双锐利的眼眸盯着自己,笑容虚假而恶心:“小既,这么快回来了啊?”
扶既并没有搭理他,进了屋子,往母亲的房间跑去,站在门口却停住了。
隔着细细一条门缝,他看见了母亲对着一张照片在哭。
她依旧穿着自己临出门时看见的鹅黄衬裙,看起来娇艳欲滴,一双眼却红了大半,显得楚楚可怜。
镜中的女人半垂下头,发丝飘荡在手中摊开的照片上。
那是他父亲的照片。
陌生的酸楚涌上心头,幼小的扶既第一次知道自己是个累赘。
累赘,原来是真的。
锁河并不是一条阶级分明的分水岭,锁河仅仅是锁住了一个女人的心。
一颗无论生活如何摧残,都陷入在甜蜜回忆中,无法自拔的心。
扶既的母亲扶秀,是自愿来到贫民窟的。
听来很不可思议,她在十七岁时陷入爱河,爱上了来家中指导绘画的美术老师。
他那时候不过二十来岁,已经小有名气。生得样貌俊秀,气质出众,与扶秀站在一起很是般配。
然而,身份却如天堑横在两人面前。
年轻的情人决定私奔,带着一腔热血逃离爱情的束缚,他们去往天南地北,为了逃避追捕,于是来到了搜捕最不可能抵达的贫民窟。
可惜,爱情却不是灵丹妙药,也抵挡不了生死轮回,扶秀爱慕的男人死于肺部感染,连棺材钱都是紧巴巴凑的。
扶秀哭了一天一夜,累到晕厥过去,再次醒来时独自抱着扶既去讨生活。
爱人死在了最合适的时候。
在爱意最浓的时候,连面容都没有改变,依旧是俊朗出色,连同心底那一把火越来越旺。
她渐渐有些怨恨,怨恨父母的不近人情,又时常悲伤,爱人死得那样干脆,只留下自己一人苦苦煎熬。
他只留下来一个孩子,当做他活过的证明。
扶秀并不喜欢扶既。
尽管这个孩子是她与爱人的结晶。
扶既不像他们二人的任何一个,他不讨喜,不聪明,天赋平平,为人内敛,没有继承到父母一点音乐天赋。
但她的不喜存在心里,她依旧保持贵族的教养,哪怕再厌恶都能做到面不改色。在明面上,她为扶既做到了最好,在贫民窟孩子们还在思虑如何吃饱时,扶秀已经送扶既去了学校。
她低价卖掉了身上的玉镯,换了扶既漫长的学校生活。
她认为自己将这份不喜藏得极好,其实不然,扶既是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孩子,他早早发现母亲没有那么喜爱他。
如果喜欢,又怎么会三番两次将他推出门外,连一点独处都不能留给彼此?
如果喜欢,又怎会在他被人用石头砸得满头青紫时,让他不要出门惹事?
她总以失望而冰冷的目光凝视他,还以为藏得很好。
每在深夜,扶既就会发呆。
他抬头就能看见璀璨星空,那万千星火只存纳在他一人眼中。
暮色渐寒,他抱住自己裸露在外的胳膊,目光从绚丽的星空中转移到眼前破旧的被褥上。
这时候的扶既还没有读过太多书,甚至没有上过几天学。
因为年幼,他的辞藻过于寡淡。
故而,他当然不知道此刻心中汹涌酸涩的情感是什么,有时候不懂远比什么都懂要来得幸福。
但如这世上的每个人一样,困苦如扶既,心中也有劣根性。
驱使犯罪的种子,多数时候就起源于那么一点执念。
扶既在床上坐起身,床板吱呀响了两声,他垂头凝视,被子显得有些短小了,他伸腿就能看见自己的脚拇指。
他不该贪心。
然而欲壑难填。
这时候他又在幻想,这么冷的夜,她睡着了吗?
她也会在这冷漠的夜晚发呆吗?
她也会像自己这样彻夜难眠吗?
对于这个生养自己的女人,扶既甚至有些害怕,怕她多看自己一眼就会抛弃自己,毕竟没有谁会喜欢一个平庸的孩子。
所以多数时候,扶既不和她说话,他尽量让自己变成一只蚯蚓,只在雨夜潮湿时出没,又或者是一根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偶尔打几声招呼,不至于让她轻而易举忘却自己。
这需要一点小心机,扶既平衡得很好。
幸好平衡得好。
于是,在所有人都沉静的这个夜晚,这个与往常没有任何差别的夜晚,这个寒风凛冽甚至有些难熬的夜晚,扶既闭上眼,合上双手,许下最虔诚的愿望。
他等所有人都睡着的时候,学着自己在绘画本里看的那样,悄悄许一个愿。
不是非得像辛德瑞拉,他不需要救赎的王子,也不需要爱情,甚至不需要跨越阶级,他的愿望很朴素、很动人,也很贪婪。
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得到仙女教母的魔法棒。
如果上天应许,他愿意奉上自己的一切。
他几乎痴狂得想要逃离痛苦。
他以为痛苦就是贫穷。
于是他憎恶贫穷。
他以为富有,母亲就能多看他一眼。
于是他想方设法攀附权贵。
他想,扶秀。这个漆黑的夜里想她——生他养他的女人,教会他自私自爱的女人,请你千万不要抛弃我。
否则,我会放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