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遥远的歌 ...
-
我关闭电脑，收拾好自己的公文包，站起身，把椅子推到桌面下。离开前，我看了一眼办公室墙上的挂钟，七点半。今天还不算晚。
走出公司大楼的正门，我的视野立刻变得开阔起来。狭窄苍白的天花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由浅金、薄红、淡蓝、深蓝渲染开的天空。清浅夏末，悠悠夕暮，长风微凉，我身上那件薄薄的西装外套变得恰合时宜。我抬起头，在心里数着已经浮现的星星。一颗，两颗，三颗，还有一枚纤细婉约的、银白色的月亮。收回视线时，我看到道路两侧的街灯也悄无声息地亮起来了，于是地上有了更多的星星。
我在心中盘算着晚饭吃些什么。我独自一人居住在这座城市，没有人等我回家做饭或吃饭，因此，无论怎样对付晚饭都没问题。已经这个时间了，随便找家小店吃碗拉面吗？配上煎饺和烤鸡肉串？我想了想，决定还是回家做点什么吧。
于是，我直接乘上了回家的电车。车厢里的人不多，我坐在靠椅上，望着窗外渐浓的夜景发呆。就在我漫无边际地神游太空时，几句交谈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转头去看，原来是我对面的座位上来了两个中学男生，空荡的车厢放大了他们说话的音量。他们穿着白色长袖衬衫，大大的提包放在一旁的空座位上。我有些惊讶，中学生这么晚才放学吗？我随即想到，那些参加社团活动的孩子们放学回家的时间都很晚，就像我和赤木那样。
赤木。这个名字让我愣了愣神。
我继续放空，直到列车到站。下车前，我看到对面的座位空无一人，那两个男孩不知何时已经下车了。回到家，我取出冰箱里剩下的米饭，快速地做了一锅咖喱饭。把咖喱饭端上桌子，打开电视随便看一个什么节目，我的晚餐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吃过饭，我做了些简单的家务，然后去洗了个澡，接下来的时间可以完全留给我自己了。
可是，不知为何，我却似乎没什么兴致。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沉沉坠着，思绪却飘散开来，飘出这间租住的小小公寓，飘回那些鲜少去触碰的遥远岁月。我打开柜子，取出一本相簿，看到了一张张真切而虚幻的、熟悉而陌生的脸。最后，我的视线停在一张国中时的合影上，那里有我的笑脸和赤木的笑脸。
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赤木了。
第一次见到赤木时，我十二岁。那时的赤木已经高大得像个成年人，因此我把同样十二岁的他当成了学长。那天，站在社团活动室外交换过名字后，我们一起上交了入部申请表，然后一起去了体育馆。自然，和其他新生一起列队时，我们也是站在相邻的位置。当天的训练结束后，我在更衣室换上了还不太习惯的、深灰色的长袖制服，我以为我们要分开了，却发现赤木依然走在我的旁边。
“赤木君，你家也是在这个方向吗？”我伸手指着我回家的方向，试探着问。
“嗯。”赤木点了点头。“一起回去吧。”
于是我和赤木一同坐上了回家的电车，直到分岔的路口，我们才挥手告别。刚刚上国中时，我的性格还有些腼腆，能在加入篮球部的第一天就认识可以一同回家的人，我很开心。那时的我暗暗盼望，如果每天都能和赤木君一起参加社团活动、一起回家就好了。
如同我希望的那样，第二天篮球部训练时，我和赤木再次站在了一起，仿佛我们已经形成了某种默契。这之后，我们虽然不在同一个班级，但却总是同进同出，中学生的友谊往往能够建立得如此简单。
回家的路上，除去谈论篮球部的训练外，我们还会聊一些其他话题，比如各自班级里的趣事，再比如每天的学习任务。“赤木君，最近的数学作业好多呀。”我说。“是啊，但是最近学的知识比较难，为了掌握这些知识点，作业难免会多一些的。”赤木回答。这样的回答，对于一个中学一年级的学生，似乎是太古板了点，但我却并不讨厌。我反倒被他说服了，顺利地接受了必须完成的任务。
某天，我和赤木在教室门前分开后，有个同学一脸好奇地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问我：“木暮君，你每天都和隔壁班那个赤木一起走吗？”我点了点头，对方却似乎更惊讶了：“哇，那个赤木看起来好像不太容易相处的样子，不过你们的关系看上去很好呢！”我有些困惑地笑了笑：“我觉得，赤木君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呀。”
我想，也许这个同学指的是赤木那一望便知的严肃，但我认为他并不是一个没法坦诚交流、倾诉烦恼的人。我对他说篮球部的训练好无聊，赤木说一开始都是这样的；我对他说篮球部的训练好辛苦，赤木说因为打篮球需要大量跑动；我问他有没有想过退出篮球部，他没有去评价我的想法，只是单纯地回答说“一次也没有”……这样的赤木，让我感到亲切、踏实而安心。因此，有什么话，我总愿意对他说。赤木的回答或许有时会显得太过直来直去，但就像我一直以来的感觉那样，我并不讨厌。
不过，我偶尔也会清楚地感受到，我和赤木的不同之处。
那天，我去赤木的教室找他时，有两个学生正围在他身边，他们之间的氛围似乎有些奇怪。
“赤木……我们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其中一个学生有些扭捏地说。
“什么事？”赤木问。
“下周要上交的报告，你已经写完了吧？你可以加上我们的名字吗？我们可以把这个借给你。”那个学生悄悄掏出了一张崭新的游戏光盘。我认得那张光盘，赤木曾经对我说过，他也想买一张。
赤木的动作停顿了两秒。“我已经写完了，但我不能带上你们的名字。”他缓缓摇了摇头，“因为你们没有参与。你们应该靠自己完成这项作业。”说完，赤木拿起自己的书包，看向我说木暮走吧，然后起身离开，再也没有看那两个学生一眼。
我连忙跟上赤木。走出教室门外，我有些担心地问道：“赤木君，这样的话，那两个同学会不会有什么意见呀？比如，因此怀恨在心什么的……”
赤木的侧脸依然平静：“即使这样，我也不能带上他们的名字。不去努力完成任务、只想偷懒搭别人的便车，不管怎么看都是不对的。”说完，赤木看向我：“木暮，如果是你，会在自己独自完成的报告上加上别人的名字吗？”
“诶？”我微微一愣，“我、我的话，应该会同意吧……毕竟，我已经写完了，即使再加上别人的名字，对我也没有损失……”其实，把自己花费时间心血得到的成果白白送给旁人，我也会感到不悦。但在中学生心照不宣的处事方式下，为了维持人际关系，我大概率会选择委屈自己。
赤木轻轻点了点头，“这样啊。”他没再说什么，我们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赤木君，真是一个严格的、有原则的人啊。我在心里暗暗感慨。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很羡慕他的性格，但我觉得自己大概无法像他一样。
后来，我还在更多方面感受到了赤木的严格。
暑假期间，篮球部的训练仍然在继续着，而一年级的部员却有很多人缺席。“赤木君，其实他们很多人是请过假的，说是身体不舒服什么的……不过，很多也都是借口吧，昨天晚上，我和家人出门散步，路过游戏厅时，恰好看到有请假的人走出来呢。”这天的训练结束后，我对赤木说。
“那些人……真是没有毅力。”赤木的脸色沉了下去，“我最鄙视为自己找借口偷懒的行为了。”
赤木的神情让我莫名有些畏怯，我没有接话。其实我明白，对于很多人来说，在炎热的夏天出门打篮球，更多的是痛苦而非乐趣，他们更偏向在凉爽的房间里吃着零食看漫画打游戏。因此，我虽然不会像他们一样做，但却并非完全不能理解这种做法。
可是，第二天，我却出现了一些状况。
训练进行到中途，当我们正在进行三对三的练习时，我左小腿忽然传来了一阵剧痛。我几乎无法再保持直立，就在原地蹲了下去。疼痛丝毫没有缓解，我带着哭腔低低喊了出来。
就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叫了声我的名字。紧接着是一串匆忙的脚步声，那个人跑到我旁边，蹲下身，把我的腿小心地伸直放平在地板上，然后用力地向上扳我的脚掌。我感到疼痛似乎稍微减轻了些。
是赤木。
更多人也围了过来，在我身边站成一圈，训练被暂时地打断了。“队长，木暮的小腿抽筋了。”赤木焦急地说，他仍然在帮我扳着脚掌。这时，疼痛已经消退了大半，由尖锐的刺痛变成了一整片模糊的痛感。“没事的，我已经好多了。”我说。
“赤木，你带他去医务室休息一会儿吧，让校医老师帮他看看。”仍然不放心的队长安排道。本来，这个任务应该交给篮球部的经理，但那个女孩今天恰好请了假。赤木答应了一声，小心地扶起了我，让我的重量尽可能倚在他身上，就这样把我一路送到了医务室。
校医老师帮我按摩了小腿，直到我的小腿肌肉完全放松下去，僵硬的疼痛与不适感彻底消失。“赤木君，你是怎么知道要向上扳脚掌的呀？我以前没有见过这种情况，也不知道这是小腿抽筋，当时真是吓了一跳。”随后，在医务室休息时，我问坐在身旁的赤木。
“我是在关于运动的电视节目中学到的……木暮，为了减少剧烈运动带来的伤害，你也要了解一些这方面的知识才可以。”赤木说。
“嗯，好。”我点点头。我环顾着整洁的医务室，空调送来凉爽的风，手里捧着校医老师给我们倒的柠檬水，真是又舒适又惬意。忽然，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问了出来。
“赤木君……刚才，你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认为我是为了逃避训练而装作小腿抽筋呢？”
赤木转过头，神情略微惊讶。过了几秒钟，他缓缓开口：“完全不会。因为我看到电视节目上讲，抽筋的部位肌肉是僵硬的，这是装不出来的……”说到这里，赤木认真而笃定地看着我：“更重要的是，木暮，我知道，你不是会那样做的人。”
我轻轻应了一声，低下了头。被一贯严格的赤木这样信任，我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难为情。
再后来，我渐渐了解到，赤木不仅是一个严格的人。
赤木有一个妹妹，叫晴子，还在上小学，见到我会很乖地喊学长；赤木有一个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叫青田，和我们同年级，在北村中学的柔道部。青田很喜欢晴子，他说整个年级的女生都没有晴子可爱；赤木很疼爱晴子，每当青田试图接近晴子时，他总会警告青田，让他离自己的妹妹远点。
至于天真烂漫的晴子，似乎完全不知道这些比自己年长两岁的男孩在想什么。
我家和赤木家离得很近，除了一同放学回家外，我们不时会去对方的家里做客。这个周末，我在赤木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物品。
“赤木君，那是什么呀？”我指着那个书桌上的摆件问道。
赤木笑了笑，将摆件小心地拿起来，放在手心里展示给我看。这是一个陶土制成的小房子，鹅黄的墙壁、淡蓝的窗户、浅粉的屋顶，玫瑰色的烟囱。赤木用手向两侧轻轻分开，我惊讶地发现房子是可以打开的，内部简单的家具一应俱全。整个小房子的制作虽然不很精巧，但却处处透着一种真诚而朴拙的可爱。
“好可爱啊，赤木君，这是别人送你的吗？”我的称赞是真心的，但我总觉得这个小玩意儿似乎不太符合赤木的风格。
“是晴子送我的，她在学校手工课的作业。”赤木的眼睛里闪着骄傲与喜悦，在我的印象里，他考试排名再靠前都没有这样高兴过。“怎么样，木暮，真的很可爱吧？”
“嗯，真的，太可爱了。我也很喜欢呢。”我从赤木手中接过这个小房子，小心地把玩着，“晴子好厉害，能够把陶土捏出这么漂亮的形状，房子内部的家具也都很逼真，她的手真的很巧。”
“是啊，听晴子说，她在班上手工课的成绩经常是第一名。”或许是我爱不释手的样子让赤木更得意了，他主动提出可以借给我拿回去玩一晚上。我很高兴。
当天晚上入睡前，我再次把玩过那个小房子后，准备放进书包里，明天还给赤木。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房顶的烟囱掉了下来，从桌面上滚落到地上，摔成了好几块。
我愣在了原地。这是我的错吗？我该怎么办？我小心地拾起那几块涂成玫瑰色的陶土，摆在桌面上，怔怔地望着它们。赤木君那么爱惜妹妹亲手做的礼物，他一定会很生气吧？无论如何，它是在我这里摔坏的呀！我越想越不安，又担心，又愧疚，忍不住想象起了赤木朝我大发雷霆、甚至同我绝交的画面。
我更加害怕了，甚至有点想哭。可是，事已至此，我必须要做点什么才行。我悄悄走出房间，翻出了工具箱里的胶水，想要把摔碎的烟囱重新粘好。粘合陶土的过程比我想象中更困难，两个多小时后，我终于把那只烟囱粘到了原本的位置。我从不同的角度看了看，和之前似乎没有太大区别。可是，赤木君会不会仍然很介意这一点呢？想到这里，我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用塑料泡沫纸包裹好小房子、将它小心地放进书包后，我惴惴不安地关上灯，躺在了床上。虽然已经过了零点，但担忧却使我睡意全无。我在心中盘算着应该怎么对赤木说这件事，不知到了几点，我才迷迷糊糊地入睡。
第二天早上，由于没睡好，我晕乎乎地走出了家门。见到在路口等我的赤木时，我立刻清醒了过来。赤木没有提到小房子的事，我临时决定，还是吃过午饭后再还给他吧。
昏昏沉沉地过了一上午，到了中午，和赤木一起吃过午饭后，我认为自己必须对赤木提起这件事了。
“赤木君，我现在把晴子做的小房子还给你。”我拿起放在一旁的书包，取出那个小包裹，一层层地展开塑料泡沫纸。“但是……昨天晚上睡觉前，不知道怎么回事，烟囱忽然掉了下来，在地板上摔成了好几块。我用胶水粘了一下，但还是能看得出裂开的痕迹……赤木君，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说完这些话，我心虚地低下了头，等待着承受赤木的怒火。
可是，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我只听到了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赤、赤木君？”我紧张地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对不……”
赤木将目光从小房子上移开，看着我的脸：“木暮，没事的。”
“你不生气吗？这毕竟是晴子亲手做的。都是我的错……”
“不。”赤木摇了摇头，“是我提出让你带回去的。陶土烟囱从屋顶上断开是没法预料的事，也不是你的错。何况，你已经把它粘回原状了。”
“……”我一时无言，只是怔怔地望着赤木。赤木拿起他的书包，取出了一本薄薄的笔记本，递给了我。
“你昨晚是为了粘这个没有休息好吗？我今天早上一见到你就发现了。如果上午听课时精神不太好的话，可以看一下我的笔记。”
我没有接过笔记本，仍是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
见到我这副样子，赤木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你现在最好回教室去午休，毕竟下午还有训练。”
我猛地低下头，不想让赤木看到我因激动而泛红的脸颊和眼眶：“赤木君，谢谢你……”
那一刻，我在心中做出决定，我永远都要和赤木做朋友。
我放下照片，赤木的模样却没有从我的眼前消失。脸颊稍微有些酸痛，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自顾自地笑了很久。可是眼睛又发着热，似乎有什么液体要流淌下来。
就像我很了解赤木那样，他也很了解我。可有一点他或许不那么清楚，那就是，我比他想象中更容易哭——在许多独自一人的时候，比如现在。
我忽然很想见到他。我们两个一起，沿着熟悉的道路，去习惯的篮球场打球，之后再去喜欢的甜品店。仅仅是想象一下，我就觉得自己仿佛真的能够回到那些远去的年少时光。我总觉得，赤木和我的过去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赤木在，我的过去就在；赤木不在，我的过去也没有了实感。他一直安静地待在我心中的某个角落，尽管我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他了。
下个假期，回去和赤木见个面吧。我把相簿重新收进柜子，暗暗想到。
End.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遥远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