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我的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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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井鞠了个躬，走出部长办公室，轻轻合上那扇沉重的樱桃木门。皮鞋和地面轻轻撞击，发出单调的啪嗒声；瓷砖光可鉴人，映照出三井穿着全套黑西装的身影。三井就这样一路走到走廊尽头，直到下一层楼梯的拐角处，他才停了下来。
三井轻轻出了一口气，他抬起眼睛，望向窗外灰霾的阴郁天空。淅沥几场冷雨，浇灭了夏的余烬，北半球坠入飘零的季节。三井的心也轻松不起来。刚才，部长告诉他，为了测试一批新研制出的产品的性能，需要用到公司大楼地下一层的一台大型设备。而这台体型庞大、操作复杂、具有一定危险性的机器，公司还没有人能够熟练操作。部长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三井，接下来的两天里，他要完全掌握这台设备的操作方法，然后完成那批新产品的检测工作。
三井再次无意识地叹了口气。他以前观看过那台机器的演示过程，其复杂程度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现在要他在两天内熟练掌握，说实话，三井不太有信心。可这并不能作为任何理由，三井那位说一不二的部长是出了名的脾气不好，既然这个任务交给了他，那他就必须按要求完成。届时，部长很可能会前来旁观他的检测工作，如果自己看上去是一幅生涩、笨手笨脚的样子，三井很容易想象会有怎样的责骂在等着他。
三井不由得感到了一阵压力。为了转移注意力，他低下头，看向手中的几张打印文件，那里有他后续工作的详细信息。他翻了翻那几张纸，想看看未来两天给他培训的人是谁。这台设备是三井的公司重金购自其他公司，因此也将由其他公司的人前来进行培训工作。“人家好不容易过来一次，你可要好好珍惜学习机会！”三井记得部长这样说过。
然而，看到那个名字的瞬间，三井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个他曾经认识、但却许久未见的人，木暮公延。
第二天早上，三井站在公司门前等待着。初秋晨景，朝露未晞，透明的水珠沿着尚未泛黄的叶片边缘缓缓滑落。
得知来人是木暮时，三井莫名感到放心了很多。在他的印象里，木暮是个性格平和安静，待人耐心和气，永远面带微笑的人。算起来，他们在高中时的相处时间还不满一年，高中毕业后也再没有什么私下联系。不过，三井对他的印象很好，木暮亲切、友善而随和，仿佛一杯温度适宜的纯净水，和他相处时，三井总会感到放松而舒服。直到昨天，三井才知道木暮现在在哪里工作。既然这两天是木暮给自己培训，那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方便很多吧。
只是，三井还是有些许忧虑：人都是会变化的，将近十年来，木暮会不会变成了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人呢？
这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三井。”
三井转过头，朝声音的方向定睛看去，那里站着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穿着黑色西服的青年。青年戴着眼镜，朝他浅浅微笑。这不正是木暮吗？
“木暮！”三井朝木暮快步走去，他瞬间把那些多余的忧虑抛到了脑后。“你是什么时候到的？昨天晚上吗？还是……”
“我是今天早上到这里的，刚下车不久。”木暮说。
“啊，那你是不是还没有吃早饭……”
“我吃过了，在便利店买的饭团。来你们公司的路上，我把旅馆的房间也订好了。”木暮笑道，意在让其放下心。
“那就好。”三井点点头，拿出门禁卡，带木暮走进公司大门。一边走着，三井一边忍不住小声抱怨了起来：“这两天可要拜托你好好教我。你们公司卖给我们的这台仪器，想想就让人头痛啊！”
“唉。”木暮无奈地笑了笑，“这台仪器是我的前辈的前辈研发的，公司靠它赚了不少钱……最开始接触时，我也觉得很困难，不过理解原理后就容易上手了。别担心，你这两天一定能学会的。对了，三井，我还是第一次到你们的公司来呢……”
“这里没什么好玩的，结束后我们可以一起出去玩。”
两个人边说边向目的地走着。三井发现，木暮还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人。
一上午过去后，和木暮一道，三井头昏脑胀地走出电梯，头昏脑胀地点了餐，然后头昏脑胀地在公司食堂的空位置坐下。
“三井，你没事吧？”木暮担心地问。
三井用勺子无意识地划拉着盘子里的猪排饭：“我觉得我什么也没有记住。”这个上午，木暮为三井演示了两遍，第一遍仅仅是展示操作流程，第二遍详细讲解了仪器每个部件的工作原理和操作方法。可是，三井却觉得自己的脑中仍然是一片空白。
“没关系的，这才一上午，记不住很正常。”木暮连忙安慰道，“毕竟操作步骤比较复杂，你看，我们一上午只过了两遍。今天下午，你亲自动手试一试，印象就会深刻很多了。加油啊，三井，你有任何不明白的地方，我都会给你讲的。”
三井点点头。两个人吃完午餐后，木暮回公司附近的旅馆休息了一会儿，三井也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下午两点半，两个人再次碰面，一同来到了公司的地下一层。
重新回到地面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他们还都没有吃晚饭，而公司的食堂早已关门，于是他们决定一同去外面吃点什么。“今天就先收工吧，明天再继续。”木暮说。
蓝蓝秋夜，凉凉微风，两个人在霓虹点点的街道上慢慢走着。在三井推荐的小饭馆坐下后，等待食物端上来时，三井望着吧台上陈列的一排空酒瓶出神。今天下午，三井简直像打了一场篮球比赛一样疲惫，他第一次发现学习、亲手操作不熟悉的仪器是如此耗费精力的事。不过，他大致掌握了操作流程，因此心里已经有了底气。就像木暮说的那样，亲自动手是学习的最佳途径。
说到木暮，他会不会也很累呢？学习的人会耗费精力，讲解的人应该也是如此吧。今天下午，他问了木暮很多个问题，有些很简单，有些问过不止一遍，木暮全都不厌其烦、耐心仔细、温和认真地讲给他听。三井不由得心生感激，他想，这固然是木暮的职责，但也和他个人的性格分不开吧。
三井问了出来，木暮闻言笑了笑：“还好吧，不累。公司派我出差给人做培训或者设备维修、升级，也是挺经常的事了。”他看向三井，“三井，你今天下午掌握得很好呢。”
“希望我真的记住了。”三井深吸一口气，心中不由得略感紧张，眉间也不自觉地锁出了一个“川”字，“也希望我明天能把细节问题全部搞定。”
“肯定没问题的。”木暮笃定地说，“毕竟你今天做的就很好。加油啊，三井。”
吃过晚餐，两人走出了小饭馆。三井问木暮是不是直接回旅店休息，木暮却反问三井有没有其他事。
“我倒是没什么事……怎么了？”三井问。
木暮笑了：“三井……你想打篮球吗？这附近，应该有篮球场吧。”
三井微微惊讶。他完全不排斥这个提议，但还是没想到会从从木暮这里听到“打篮球”这句话。“好……好啊，我知道附近有一个篮球场，不过是收费的。”
两人一同走到了那座篮球场。此时已经晚上九点了，他们便选择了价格表上最短的时间：三十分钟。
“三井，一对一吧！”拍着篮球、走到球场中央，木暮说道。他们脱下西服外套，挽起衬衫袖子，脚下还蹬着皮鞋，就这样来到了篮球场。这样的装束并不适合运动，可对于他们这些上班族，似乎也不能要求更多了。
“好。”三井接过木暮传来的球，欣然应战。几个回合下来，三井突破了木暮的防守，把篮球成功地送进筐中。进球的感觉很是畅快，三井顿时觉得心情变好了很多。
“哈哈……三井，还是防不住你啊！”木暮大笑了几声，朝三井走来。“记得你当初刚回到篮球部时，我就防不住你。你现在，还在打篮球吗？”
三井愣了一下，他立刻想起了木暮说的那件事。那是三井回到篮球部的第一次训练，他没有说什么，他的队友们也没有说什么。其实三井是紧张的，尤其是在木暮面前，因为他很清楚自己不久前是如何对待这个人的善意与友好的。可是木暮却一如往常，仿佛那些嘶吼与眼泪、那两年荒芜的时光都不曾存在过。于是三井也能变得轻松起来，轻松地晃过他，轻松地留下一句负责防守的人可是你。
“有时间就会来这里。”三井把球传给木暮，“你呢？”
“我也是，有时间就会打篮球。”木暮接过球，退到三分线之后，扬起胳膊，送出篮球，没进。三井捡起球传给他，他又投了一次三分球，这次完美地命中了篮筐。
“木暮，你投得真好。”三井由衷地说。其实他很久之前就明白木暮投得一手好三分球，但他从来没有直接称赞过他。或许出于自负是王牌的骄傲，又或许中途回归的他代替的是木暮的位置，他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比木暮更强。可是高中毕业后，三井偶尔会怔怔地想，木暮的三分球水准究竟怎么样呢？和阿神比、和自己比，又是如何呢？自己和流川一对一过，为什么没有想过和木暮比一比三分球呢？难道他真的就理应把正选球员的位置让给自己？
现在，三井终于可以坦率地称赞他了。
“三井投得更好啊！”木暮笑着向他走来。“我不像三井那么有天赋，如果现在不再坚持练习，肯定早就不会投了。”
“高中的时候，你也经常练习三分球吗？”三井出了汗，他把衬衣袖子挽得更高了些，随意地问道。
“嗯……一、二年级时，几乎每天都会练到很晚，有时是赤木给我传球，有时是我给他传球。那时篮球部的成员很少，体育馆里经常只会剩下我们两个。”
“……”三井怔怔地望着他，凉风消去了他后背的汗水。这些过往，三井一无所知。“那，赤木呢？你现在和他还有联系吗？”木暮的话提醒了他，他问起了其他旧友的去向。
“我们在同一个城市工作，到了周末、假期，有时会见个面吧。”木暮淡淡地回答。随即，他看向三井，露出笑容：“三井，到了下了假期，我们来找你吧！”
“……好！”三井一愣，连忙点了点头。他很想和他们俩见面，因此对于木暮主动的提议，他也暗暗心生感激。
第二天和第一天差不多，不过比三井想象中更加轻松些。在两个人的共同努力下，三井逐个理解、掌握了操作流程中的细节问题。到了下午，他已经可以很流畅地独自完成一次操作了。
这次，乘电梯离开阴冷潮湿的地下室时，橙色的太阳还悠闲地挂在天边，渲染出一整片暖暖的晚霞。此时正好赶上下班时间，三井简单收拾了下自己的工位，然后去打了个卡，重新来到木暮身边。
“走吧，我请你吃寿喜锅。”三井说。木暮是乘坐今晚的列车离开，晚餐自然要在这座城市中解决。
木暮没有拒绝。他说自己先去旅馆退房，取回自己的行李，让三井在旅馆楼下等他一下。等待木暮的时候，三井微微仰起头，让淡金色的夕阳洒遍全身，他的心中亦是一片如释重负。他原本以为这两天会过得很痛苦，但没想到现实比他想象中顺利得多。社会人不说“百分之百”、“绝对”的字眼，但他对自己掌握情况至少有百分之九十五的信心。明天的检测工作，大概率也是没问题的。
这都多亏了有木暮在。如果可以，三井真想带他去其他地方玩，可惜他今晚就要乘车回去了。
正想着，木暮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手里拎着一个提包。“我们走吧。”木暮笑盈盈。
来到三井推荐的寿喜锅店，在食物的香气中，三井忍不住对高中时期的旧友倒起了苦水：“你不知道，我那个部长啊，脾气真是差得不得了。去卫生间的几分钟都不会给你，就好像我们在公司的每时每刻都要为他待命一样。职员做的事稍微不合他心意，便会大发雷霆；如果是他自己的安排有问题，就只是轻描淡写过去，甚至把责任推到我们身上。工作这几年来，我挨的骂比前二十几年的加起来更多。”
木暮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样的话，确实让人很难忍受。不过，三井，你不要让他影响你的心情，公司里的上级不值得啊。”
三井委屈地摊开手掌：“明天，我进行测试的时候，他要过来旁观。要是哪里做的不合他心意，哪怕周围还有很多其他同事，他也会骂的很难听。”
“相信我，你明天一定没问题的。你们的部长对这台仪器的了解肯定没有我多，对吧？我们这两天一直在一起学习，所以我知道，你掌握得确实很好。”木暮认真地看着他：“加油啊，三井。”
三井点点头。“那你呢？你最近在工作上怎么样？”
“唉，也就是那个样子啦。”木暮轻描淡写，唇边却流露出了一丝苦笑。
三井低头吃饭，没有注意到木暮细微的表情变化。食物的鲜甜在味蕾弥散开，三井的脑海中却不断地回放着一句话。
加油啊，三井。
这两天，自己似乎经常听到这句话。准确地说，自己在许多年前，也经常听到这句话。
木暮的“加油啊，三井”。即使自己曾经把他的善意与友好摔在地上，即使自己曾经粗暴地推开他失望的质问，泥沙澄清后，他也依然会重新笑着看向自己，带着面对其他队友同样多的热诚说，加油啊，三井。
木暮似乎总在为其他人着想、为其他人加油呐喊，以至于有时会让人忽略他自身。最初认识木暮时，他没有给三井留下太深的印象，他对他甚至还有几分轻视；回到篮球部后，他对木暮更多的也只是歉意、愧疚与感激。可是这些年来，三井见过了太多的阴暗、狭隘与嫉恨，他终于明白对周围人报以真诚的欣赏与赞美，是一件多么可贵的事。
三井曾经认为自己是主角而其他人是为他服务的配角，但在现在的他看来，闪闪发光的英雄固然了不起，站在路边鼓掌的人亦是同样伟大的。
“木暮，如果你和我打一架，谁会赢？”忽然，三井抬起头问道。
木暮被口中的食物呛了一下。好不容易咽下后，他爆发出了一阵大笑：“哈哈哈……三井，你、你在说什么啊！”
三井没有接话。其实，他想问，当时你为什么一次也没有还手呢？
吃过晚餐后，三井送木暮去车站。站在月台上，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吹着凉爽的晚风，实在是件惬意得让人有些不舍的事。
忽热，木暮的电话铃声响了。掏出移动电话的瞬间，木暮的神色变得紧张了起来。接电话的过程中，木暮看上去始终都有些狼狈。三井站在一旁，他无意去偷听，但木暮应答的话还是清楚地落进了他的耳朵里。凭借这几年在职场上的经验，三井很容易判断出，木暮在和他的上司通话，而他的上司在责骂他。
……原来木暮过得也不那么顺心。可就是这样的木暮，一直在安抚他、鼓励他、开解他，甚至主动提出陪他打篮球，为了让他轻松起来。明明木暮的压力并不比他小。
三井忽然很难过。
木暮打完电话后，三井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低着头，因为他不太擅长抑制自己的情绪。
“三井，说好了，到了下了假期，我和赤木来找你。”木暮忽然说道。他看上去若无其事。
“啊，你们一定要来！”三井的注意力瞬间被这个话题吸引了过去，“现在，还有人用大猩猩这个绰号喊赤木吗？”
“哈哈哈。”木暮再次笑了起来，“我不知道。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问他啊！”其实木暮并不觉得赤木像大猩猩，所以根本就想不到这个问题。
“下次，我们就可以放开去玩了！不到假期，去哪里都没法尽兴。”三井双眼放光，他已经展开了对下次见面的想象。
“对啊。”木暮微笑。“列车来了，我走了——三井，再见。”
“Bye-bye。”
列车驶远了，三井在原地立了几秒，然后转身离开月台。他回想着这两天的经历，自顾自开心地笑了起来。可是笑着笑着，他心底被掩盖的忧伤还是漾了出来。他重新变得难过了，缓缓地低下了头。
——如果还能和他、和他们每天在一起相处，那该有多好。
三井觉得秋夜的风儿变得有些凉了，他系上了西服的扣子。
回公寓的路上，三井再次路过了那家寿喜锅店。他不经意地朝窗口望了一眼，暖色调的灯光下，氤氲的白气中，他们当时的位置已经坐上了新的顾客。就在他漠然地转过头时，几十分钟前，在这家小小店铺中听到的话语重新在他的耳畔响起。
加油啊，三井。
三井的脚步短暂地停住了，他的心轻轻一动。
——虽然永远都无法回到年少的岁月了，可他的朋友、他的朋友们也都在其他什么地方一步步向前走着。即使道路不甚平坦，即使步伐稍显缓慢。这样想来，自己虽然是一个人，但却并不孤单。何况，他的朋友仍然是他的朋友。
三井淡淡地笑了。想着这句为自己加油的话，连同说话那个人温暖的笑脸，三井重新迈开了脚步。
End.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