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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民国八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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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八年…
十二岁的盛明棠赤脚踩过冰凉的地板,雕花门隙透出一线光。父亲掌心包裹着一只不属于母亲的、过分白皙的手——那抹月白旗袍下,腕骨伶仃,一支茉莉银簪斜插鬓边,簪头坠下的流苏穗子,与母亲妆匣旧照里褪色的影像,严丝合缝地重叠。窗外雨声潺潺,母亲低如蚊蚋的叹息在盛明棠耳边炸响:“…他书匣最底层那些信,末尾都画着并蒂海棠…烧不尽的孽债。”
**十六岁,汽笛如刀,割裂浦江烟水。**
林晚棠倚着黑亮冰冷的车门,指尖一点猩红明灭,烟雾模糊了她唇边刻意的讥诮。“明棠,”她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琉璃,清脆又易碎,“飞出这金丝笼,翅膀硬了就永远别回头…” 烟蒂被狠狠摁熄在湿漉漉的码头石墩上,溅起细微的火星,“…更别学我,做了这笼中最艳、也最哀的雀。”
汽笛长鸣,撕裂潮湿的空气。轮船巨大的阴影缓缓吞噬那抹月白。盛明棠挺直了单薄的脊背,倔强地钉在原地,目光追着远去的船影,直至化作天边一粒墨点。她不曾看见,甲板栏杆旁,那决绝的身影在烟波浩渺中猝然回眸——鬓边茉莉被江风卷落,坠入浑浊的浪涛。一滴滚烫的水珠,终究砸碎在冰冷的船舷铁锈上,混着咸腥的水汽,了无痕迹。
民国廿三年,海棠泣血时。
盛府前厅,檀香浓得令人窒息。大红的绸缎、喧天的锣鼓,都盖不住正堂香案上那方刺目的族谱名帖——**林晚棠**三个墨字,端端正正落在“九姨太”的尊位之下。盛明棠一身素净学生装,格格不入地立在喧嚣边缘。抬眼瞬间,她如遭雷亟——
锦缎华服,珠翠满头。那被众人簇拥着、向父亲盈盈下拜的九姨太,缓缓抬起的脸上,一双深潭般的眼眸,精准地攫住了她!那眼底翻涌的,是她十六岁码头未曾看清的惊涛骇浪——有淬火的灼痛,有覆冰的绝望,更有一道跨越半生、深不见底的鸿沟,将她们死死钉在命运的两岸!鬓边,竟还是那清冷的茉莉。只是此刻,那幽香与满室陈腐的檀香无声绞缠、厮杀,空气凝滞如铁。
**夜半惊雷骤起,雨鞭抽打着庭院凋零的海棠。**
盛明棠在回廊转角被一只冰凉的手拽入暗处。湿透的月白旗袍紧贴着林晚棠的身体,鬓发凌乱,茉莉香气在风雨中破碎飘零。她抬手,戴着那只价值连城、却沉重如枷锁的翡翠镯子的手腕,轻轻拂过盛明棠被雨水打湿的额发,指尖停留在她鬓角一片粘腻的海棠花瓣上。
“你以为…” 林晚棠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几乎被雨声吞没,“…我踩着这满地的碎骨头回来,是贪图这九姨太的虚名,还是…你父亲那点施舍般的、迟暮的垂怜?” 她惨然一笑,眼底是盛明棠从未见过的、近乎毁灭的痛楚,映着廊下惨白灯笼的光,“十六岁码头,汽笛一响…我亲手碾碎的,是自己的痴心妄想…”
冰凉的翡翠镯子随着她颤抖的手滑下,贴上盛明棠滚烫的手腕肌肤,激起一阵战栗。“…怕的,只是多看你一眼…” 林晚棠的声音陡然哽咽,“…就再也狠不下心,走不成那条…唯一能为你劈开的血路!”
盛明棠浑身剧震!积压半生的疑惑、怨怼、隐秘的渴望,在这一刻被这泣血的剖白彻底击穿!她猛地攥住那只欲抽离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那禁锢着对方的冰凉翠玉!指尖传来的,是镯子的坚硬冰冷,更是其下肌肤的、绝望而滚烫的搏动!
原来如此。
父亲书房暧昧的墨香,码头消散的烟雾,深宅夜雨的寒凉…这半生辗转,所有无声的凝望与刻意的疏离,竟都是她——林晚棠——用一身傲骨碾作尘泥、用半生屈辱织就的、一封未曾署名、却浸透血泪的旷世情书!那并蒂海棠,开的从来不是父亲的书案,而是她心口剜出的淋漓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