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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4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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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个世界寿终正寝之后,江凛才知道系统所说的“厉害”是什么。
他再度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条血迹斑斑的粗糙麻布,仰躺在荒地里。
正值细雨初停,周围稀疏的杂草丛丛蓬生、风吹过便微微摇摆,点缀于一垄垄凸起于地面的土丘间。
身下的暗棕色泥土带有湿意,令他僵直疼痛的脊背冰凉浸骨,鼻端萦绕着股子土腥气,染血手指旁有油黑的虫蚁爬来爬去。
头疼得像是要裂开,随即原主的记忆夹裹着浓烈情绪,如同巨浪般将江凛淹没。
他身处于一个古代世界。
卢员外家是润城最大的豪绅,原主是打小被卢家买来的孩子,在府里做五少爷的小厮。
卢家七少爷名叫卢绍,因是庶出且亲娘早死并不受宠。
家里孩子多,卢员外不怎么把他放在心上,嫡母面慈心苦,其他人自然都看菜下碟。
表面上是少爷,卢绍私底下的吃用比佣人还不如,兄弟姐妹们见到他每每要欺负取乐一番。
穷人家的孩子七八岁就已经很懂事,一天原主夜里起来尿尿,发现个孩子蹲在墙角边哭,如同奶猫在细细弱弱的叫。
正是七少爷卢绍。
“七少爷,你怎么了?”原主远远见过这位少爷两次,于是走过去问。
“我饿。”卢绍抬起头,露出张黄瘦的小脸,大大的眼睛里饱含泪水,在夜色中闪烁。
卢绍比原主小两岁,身上穿戴的倒还体面,只不大合身,五六岁看着跟三四岁似的,头大身子小,像颗可怜的豆芽菜。
原主是荒年活不下去,跟弟弟一起被爹娘送给了人牙子寻条生路,记忆中弟弟也是这般面黄肌瘦、头大身子小,总哭哭啼啼冲他喊饿。
他幸好被卖到卢府,总算能继续活命,却不知弟弟被卖去了哪里。
原主心生怜悯,到灶房里拿了热水馒头给卢绍,卢绍抱着那冷硬的剩馒头就着热水,吃到打嗝儿,一会儿就消灭的干干净净。
从此吃不饱肚子的卢绍就经常来找他,他哪怕自己饿着肚子,也会想方设法给卢绍留口吃的,尽力让对方吃饱吃好。
这样一来二去,卢绍表现的对原主十分依赖,原主也在心里拿他当弟弟,给他出了不少主意,比如做出上进的模样偶遇老爷争取到读书机会,又比如在嫡母生病的时候衣不解带侍奉,并找机会将孝名传扬出去。
种种举措令卢绍在卢家有了些地位,至少不再总被克扣吃用,平安顺遂的逐渐长大。
五少爷是卢夫人生的,在家里非常受宠,原主能被选做他的小厮,在他身边服侍的同时跟着念书,当然是聪明伶俐而且样貌俊秀,在一众仆役中十分出挑。
越长大,就越出挑。
虽说日常做着小厮打扮,却唇红齿白眼若点漆,再加上平素浸染了书香翰墨,当真是沈腰潘鬓的人材。
自打十四五岁开始,府里就有丫头没事爱给原主缝个荷包帕子、递点心水果。
跟着五少爷出门参加聚会什么的,也有多事文人在那里赞叹“郎似樱珠,鲜艳色皎”。
原主长成这般模样,五少爷又与其日日相对,难免生出绮思。
原主对此并没多当一回事儿,在他想来自己毕竟是个男的,忍耐两年,等岁数到了就该娶妻生子。再者卢家家教也严,五少爷就算心里惦记着他,最多趁没人的时候举止暖昧一些,并不敢真正成事。
他死地里挣出来命的人,被五少爷摸个手、亲个脸算什么?
哪知一次五少爷在厢房里偷偷亲他的时候,被过来找他的卢绍看到了。
五少爷背朝着卢绍没发现,卢绍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转身就走。
当天深夜卢绍来找原主,到了没人的地方,卢绍眼泪就滚下来了,拉着他的手说:“江哥哥,我长得比五哥好看,我什么都肯为你做。”
“你别跟五哥好,你跟我好。”
说完,就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服。
原主连忙攥住他的手,急道:“你做什么呢?!”
卢绍比他小两岁、身高矮一些,手被攥住动不了,就踮脚凑过去亲他。
少年人的吻青涩而毫无章法,牙齿胡乱磕在他的嘴唇上,磕的生疼。
原主被亲的心慌意乱,伸手一把推开卢绍。
卢绍踉跄着后退几步坐倒在地,原主打算离开,却听见卢绍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哭诉道:“从小到大家里谁都看不起我,谁都敢欺负我,现在就连江哥哥也不要我了。”
原主见他哭的凄惨,想到他小时候差点被饿死的事,心头一软去扶他:“你好好说话。”
卢绍乘机攀住原主的腕子抓住不放,泪光闪烁:“江哥哥,我喜欢你。”
“看到五哥亲你,我心里难受的要死……你、你救救我。”
原主见他这般,终究是叹息一声,认命般任凭他死死缠住了亲吻。
原主会如此,一方面是身份低微没得选择、不想事情闹大,另一方面实在是个内心温柔的人。
在他看来,卢绍未必真的爱慕他,只是感情上依赖他,像孩子紧紧攥着唯一的依靠,所以不能容忍他被五少爷“抢走”,想要靠着身体上的接触确认。
等到过两年,卢绍走出这座宅院看到更广阔的天地,自然就会放下这份依赖,回归正常的感情生活。
可就算是这样,他也不忍让他一直护着的七少爷伤心难过。
暗夜的柴房窗下,如霜月色之中,两道人影交叠成一道。
谁知纸到底是包不住火,不过大半年时间,这事儿就被卢夫人发现了。
原主有些着凉发热、刚吃过药在屋里休息,就见卢夫人带着一帮家丁婆子来了,进门便让人摁住他甩巴掌,骂道:“不要脸的下流胚,好好的爷们都给带坏了!”
紧接着根本不容分辩,拖他到刑房。
卢家向来号称积善之家,逢了荒年就会在外摆摊舍粥,平素对待仆役下人也不算苛刻,谁料私下竟设有这样的地狱。
没有窗户的一个屋子,烛火在其间摇摇晃晃,墙上挂着各式烙铁鞭子刑具,沾了旧血迹的沉重刑棍一条条靠着墙脚摆放。
原主被堵住嘴绑在刑凳上打了几棍子,感觉到家丁们下了死劲,不由得心中发凉——
夫人要他的命,这次恐怕无法幸免。
事已至此,他虽说不想死,但也毫无办法。
只可怜他的七少爷,依着夫人的性子,恐怕从此前程尽断,再没有好过的一日。
刚想到这里,却听见一门之隔的刑房外面,传来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有人赶过来哭喊着说:“娘,您就饶过阿凛吧!”
“阿凛并没做过什么,是儿子不好、都是儿子不好啊!”
是五少爷的声音。
听到五少爷的高声哭喊,打在原主身上的棍子顿时停了下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就为了个玩意儿,跟娘下跪?!”夫人气到声音发抖,“这祸害是留不得了,里面的别停,给我打死为止!!!”
棍子再度重重落下,原主听到了自己骨骼折断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闷声痛呼。
“母亲别生气,仔细伤了身体。”另一道声音响起,“五哥性子纯善,不过是被小人蒙蔽一时想偏。”
这声音原主在千人万人里也能辨认出来,是卢绍。
卢绍曾经于多少个夜里亲吻爱抚过后,在他耳畔一次又一次浓情蜜意的说:“江哥哥,跟我好一辈子。”
“江哥哥,这世间再没人像一般你好。”
然而此时此刻,这声音平静无比、甚至悲天悯人的劝慰着:“一个没根脚的玩意儿,不规矩处置了便是,值当什么呢?”
这话却说到了卢夫人心上,无论事情真相如何,她亲儿子自然是被小人蒙蔽,才会走上歪路。
卢夫人终于气顺了一些,冲着五少爷说:“你听听,当哥哥的竟还不如弟弟懂事!”
五少爷哭得声音嘶哑,只知道说:“娘向来怜老悯弱,最慈善不过的菩萨一般样人,儿子知道错了,再不敢了,请娘饶过阿凛这一遭吧!”
“五哥这话就说的不对了,错的是他,你有什么错?”却听卢绍开口,“金刚尚会怒目降雷霆,像这种勾引主子的下流货,菩萨也必是不保佑的。”
一句句,都在把原主往死路送。
棍子伤了脏腑,鲜血从原主嘴里流出,浸透堵嘴的粗布。
皮肉筋骨和着衣裳被打碎,烂糊糊黏在一处,闷哼声渐次低弱下去。
泪水混着血和恨,慢慢从眼眶中流出来,滑过面颊一滴滴打在地上,溅起细微的尘。
他好痛。
最终五少爷被强行带走,卢夫人叹了口气,对卢绍说:“过后好好劝下你五哥,你们年轻人说得上话儿。”
“母亲放心。”卢绍谦恭回答,“五哥是再聪明不过的,一定会想通,母亲全都是为了他好。”
“我年纪也大了,见不得血。”卢夫人说,“我先回去,事情交给你。”
卢绍说:“为母亲分忧,是儿子份内的事,恭送母亲。”
细碎的鬓环钗响远去之后,刑房的门吱呀打开,伴随着混了飞扬尘埃的一道光,卢绍走到原主面前。
原主这个时候还留有一口气,滞涩无光的眼珠缓缓上移,停在卢绍脸上。
卢绍与他四目相对,一瞬间瞳孔骤缩,俊俏的面容却平静无波,没有任何异样。
原来,他从未看清过这个人。
“七少爷,这贱货已经不行了。”家丁们停了棒打,试了原主的呼吸,朝卢绍躬身禀报。
“既是如此,就丢到乱葬岗去吧。”卢绍语调嫌弃,“别弄脏了府里的地儿。”
这是原主此生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