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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花间酒气春风暖 ...

  •   话又说回紫陌红尘旧长安,朝来个雨过郊原,早荡出晴光一片。自那夜西市遇险算起,大雨滂沱,一连倾注了十数日,总归停息下去,送出风日晴和的好时节。何怙身在光德坊,受用李家公子照料,也已恢复了元气,照旧生龙活虎一般,不见半分重伤垂死的光景,未免叫人心中生疑。
      那夜贼人入室,搅得院里一片狼藉,随处可见衣冠杂物。李安朝一心念着何怙,只恨不能替他受苦,哪里顾得了打理琐事,又赶上狂风骤雨,整夜霎霎地浇下来,泡得那一干物事,大半散架掉色,不堪再用了。而后十几天阴雨绵绵,路上泥泞难行,李安朝只外出买过两次米面,余下时刻一概守着何怙看雨。
      正巧今日放晴,何怙神色大好,李安朝快叫雨水浇得发芽了,也想出门晒晒太阳,便应允他午后去西市采买杂货。
      两人整治了些汤饼,趁热吃下,各自抱出衣物,高高低低晾在中院里。李安朝守在绳床边上,看何怙翻了翻那卷古书,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见花鹊跑来,一径跳进何怙怀里。两人又同花鹊耍了片刻,方才动身去西市。
      何怙一踏出家门,便似困鸟脱笼,飞入广阔天地中,说不出地轻灵自在。路两旁的桃李,经了数日雨水,早已卸去残妆,生出嫩绿可爱的丛丛新叶。放眼望去,连一抹阳春艳色,也无处可寻了。
      路上有行人闲谈,说起十余日前,西市市楼顶上洒满鲜血,现下仍旧猩红刺眼,保不齐是妖邪作祟。何怙从旁经过,无意听了几句,神情立时灰暗下去,低着头匆匆挤进西市。李安朝只当他听闻闲话,心里气恼因而走得飞快,却不想另有一番缘故。
      何怙从南门进去,大步赶到西南角,略略扫了一眼,但见瓦砾成堆,焦柱相倚,登时僵在了原地。从他脚下算起,向北连成黑漫漫一派,竟望不到何处才是尽头。那夜大火平息多时,眼下尚有不少碎砖瓦和烂木椽,散落在日头底下,沤出一股烟火气,湿浸浸地往喉咙里钻。
      自那瓦砾场中,忽地走出一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手中抓着一件空水盆。他拿水盆盛起些沙石,大叫着朝断墙上泼去,片刻又丢下水盆,环抱半截柱子,瘫坐在地上大笑起来。
      “人道是绮罗香暖,绮罗香暖啊!”
      周围偶有行人瞧见了,也不过摇头叹气而已,并无人肯去理会他。何怙回过神来,快步走上前,正想伸手扶一把,那人却松开双臂,从地上一跃而起,转身又躲进了瓦砾场里。
      李安朝跟在后面,不知该说什么,只抬手拍了拍何怙的肩膀。何怙缓缓回身,看了一眼李安朝,脸上满是愧色。那双绿眼睛里的水气,轻轻款款地飘起来,一径堵住了远易小郎君的心窍,此后久久不得散去。
      李安朝推着何怙,远离眼前的残垣断壁,走到另一条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间或说些玩笑话开解他。耳边一时又热闹起来,何怙暂且压下了意绪,转去忙活今日的要紧事。他走在前面,领着李安朝挑拣杂货,一路上讨价还价,分文不让,恨不能空手买下整座西市。李安朝跟在一旁,看他与商贾言来语去,倒也不觉得无趣。只消短短片刻,李安朝身上就多了好几件大背囊。
      何怙正要收手作罢,迎面又遇上一间衣肆,想着近日昼夜回暖,合该置办些轻薄衣物,便走进去左右看看。他选中了两件春衫,尚未开口讲价,已叫李安朝夺去付了钱。店主喜得眉开眼笑,临走还多送了一把丝带。
      何怙收下春衫,只嗔怪了两句,便随李安朝走出衣肆。街上恰有一队差役大摇大摆地经过,在人群中辟出一条通路,身后跟着几车时令蔬果。李安朝低声问何怙,这些人在做什么。何怙凑到他耳边,吹了一口气说道:“京兆府遣人来买菜。”
      李安朝仍是不解,又细细问他。
      “光德坊东南角上,京兆府里有公厨,每日为滥吏赃官烹制饭食,少不得耗用许多。本来也无需如此招摇,只是特意来人前耍耍威风罢了。六部百司哪一处不是这般行事。”何怙踮起脚,远远望了一眼车上,“眼下竟已四月了,好险忘记一件正事!”
      何怙猛一跺脚,拉着李安朝便进了旁边的杂货行。他挑了不少精细的小物件,有什么陶鸡陶狗、磨合罗和木偶,满满当当装了一大兜,也不与店主闲谈,只管照价付钱。李安朝看他豪气十足,却不知买了这些零碎作何用途,心里一时有些不快。
      随后何怙催着李安朝急匆匆回了家,叫他先换上春衫,在屋里等自己片刻。何怙独自一人进了卧房内,也不知做些什么。
      李安朝归置好杂物,便抱臂站着,四下环顾,观赏起这屋里的陈设装饰。前几日他照料何怙起居,虽已见过多次,总归是心有挂念,满眼装着迦娄宾,还不曾细看,今日得空从近处品玩,却不由哑然失笑了。
      且说那墙壁上,高高挂着一幅画,既非松林怪石、山水楼台,也非鸣鹿飞鹤,反倒是一含笑美人,高髻如云,丰盈有度,立在槐树之下。那槐树枝叶繁盛,青青似盖,几乎占满了大半幅画,旁边依稀用小字题着两句诗。正下方摆有长案,供着一只瞧不出年月的错金博山炉。炉烟袅袅而起,掩住了画旁诗句。
      李安朝本想吹散烟雾,走上前细看一番,又听见屋外传来几声犬吠。却是花鹊踩了满脚泥,来寻何怙,踱进屋里也不理会他,径自奔向了屏风后面。李安朝怕花鹊胡闹,紧紧跟了过去。
      屏风那边,乃是卧房内室。李安朝踏进来一脚,再未往里走,只是站在原地,看对面那一幅奇景。
      卧房大窗外,长着一株杏树,足足经了十几日风雨,到这四月里来,竟还带着几点残花未落。
      何怙站在窗前,背对着李安朝,两只手伸在脑后,正拿一条长丝带扎头发。他离窗扉很近,近得似乎能用鼻尖碰一碰窗外开花的杏树。温温然的日光从枝桠间漏下来,掺了一绺淡粉色,薄薄地涂在何怙左颊上。李安朝便抱着胳膊,看那条明黄色的丝带,在他手中翻飞不止。
      何怙扎好头发,转过身来,看见李安朝站在屏风前,又浅浅地一笑,拎起桌案上的包裹,招呼他和花鹊出门。走在路上,李安朝问他要去哪里。
      “去城外贾村!”何怙应了一句。李安朝倒没问他要去做什么,只是把包裹抢了过来,背在自己身上。两人一狗出了光德坊,往南直走,穿过安化门,缓缓而行。
      何怙那件春衫轻轻薄薄,一角画了大朵大朵的折枝百合,衬得他身似片羽一般,不知几时便要乘风而起。脑后丝带多出半截,在春光中飘展,将一路的景致都夺去了。李安朝看上一眼,便不觉得包裹沉重。虽然他是担心何怙劳累,才抢来背着,本也无话可说,却非要装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逗逗何怙。
      大约走了三里远,路旁忽而显出一处寺宇,颇具古意。李安朝停下脚步,没好气地问道:“走到哪里了?”
      “旁边这叫敕兴护国寺,京中人人皆知。”
      “离贾村还有多远啊?”
      “再往前走走便是。”
      两人一狗又迈出几十步,向西拐上了一条土路。还没走多远,前方沙尘飞扬,竟有一团黄土直扑而来。李安朝摆开架势,正要迎头痛击,却见何怙蹲了下去,大大地张开双臂,欢呼起来。
      “是蒲桃啊,快让我抱抱!”
      李安朝定睛细看,方知是一条大黄狗跑来。蒲桃跳进何怙怀里,蹭了他满身灰,一面张着大嘴叫唤,一面朝他领口喘粗气。
      李安朝瞪了何怙一眼,冷着脸告诫道:“当心祸患不祥。”
      “你留神瞧瞧,到底谁才不吉利!”何怙抄起蒲桃,便往李安朝眼前撞去。
      李安朝猛地倒退一步,刹住脚,面上已生出些愠色。何怙不作理会,只把蒲桃放回地上。
      蒲桃回到地上,便与花鹊打闹起来,不过二者身形悬殊,怪似欺负花鹊一般。
      “蒲桃你生得这样健壮,怎么忍心欺负花鹊!”何怙一手抓住蒲桃后脖颈,放到旁边,一手捞起花鹊,揣进怀里,只让它露出黑亮的小鼻头。蒲桃倒不觉得受了冤枉,照旧傻头傻脑地吐着舌头。
      这回改成两人两狗往前走,行了不多时,西边远远地传来一阵阵人声,听起来格外欢畅。连面色阴沉的李安朝,也忍不住嘟哝了一句:“好生热闹。”
      “定是赶上村里春社了!”何怙比方才百倍热烈地欢呼起来。
      “你又诓人,想我离家前二十几日,赵州一境百姓便已会完了春社,眼下不算违时末?”
      何怙闻声低下头,双手捧起花鹊的小脑袋,心平气和地对它讲道:“这贾村啊四月会春社,又叫作樱桃社,也有些名气,倒是与耕稼无干,家家户户只为樱桃结果才聚在一起,整日欢闹。花鹊你可听懂了?”
      花鹊听后,仰起头叫了一下。何怙也笑出声来,揉了揉它的后脑勺。唯有李安朝一言不发,快步绕过何怙向前走去。没想到他这一动,何怙立时迈开大步,领着蒲桃走到了最前面。
      方才何怙所言,仅仅是威凤一羽,要论起贾村得名的来由,也需费些笔墨,可惜日久岁深,说不出究竟起于何年何月,只知旧时商旅多聚集在此,渐渐成了一处墟里,故而唤作贾村。远至周隋年间,贾村这一带,已是樱桃红颗压枝低,遐迩闻名。村中所产樱桃大半进献宗庙,其余多为王公贵戚享用。后又经天下纷乱,国朝新立,贾村才向市井人家售卖樱桃,凭此度日谋生,待节令改换,再勠力耕桑之事。大略自那时起,年年四月村中皆要会社,酬报樱桃香甜多子,祈愿来年兴旺,一如今日。
      两人两狗行了片刻,便已来到贾村村口。路边生了几株高高低低的杏树,枝头青杏尚小。李安朝见树上系着锦囊,觉得有些新奇,原想问问何怙,又不愿先开口,因而还板着一副冷面孔。倒是村中笑语喧阗,随风入耳,先他一步吹醒了何怙。
      何怙回身,挥臂一扯,便取下了李安朝身上的包裹,领着蒲桃往村里跑去。等李安朝回过神来,何怙早不见了踪影,好在路上有蒲桃留下的爪印,他跟随痕迹,一路来到了村中空地。
      何怙站在十几步开外,叫一群孩子团团围住。那群孩子年岁不一,衣着却个个合体,全都争着往前挤,有些竟也是高鼻深目,与何怙同为胡人。他们扒着何怙的春衫下摆,欢欣若狂地喊哥哥。村人们路过此地,看见何怙,脸上也都是笑意。
      何怙双手举起包裹,有意在半空中晃了晃。孩子们听见玩具的响声,又是一阵欢呼雀跃,拼了命地拉扯他。
      何怙喊住一个大孩子,把包裹递过去,叫他饭后再分发。那些孩子听后,当下瞪大双眼,盯着包裹一动不动了。何怙好好地喘了口气,才把手伸进怀里,拎出七荤八素的花鹊,挠了挠它胸口上的白毛。孩子们瞧见花鹊,好似捡到珍宝一般,又聚拢过来央求何怙。
      “莫慌莫慌!”何怙一手提起花鹊,一手指向李安朝,“你们谁能叫那个大哥哥笑出声,自抱了花鹊去,尽心玩到天黑!”
      李安朝一听这话,脸色大变,慌忙往后退,还来不及出言劝阻,便整个陷进了孩子堆里。他们一窝蜂似的缠住李安朝,或是龇牙咧嘴做鬼脸,或是只顾傻笑,或是伸长了胳臂,挠他腰眼。
      李安朝招架不住,又不好下手推搡,只得转过身来,高声向何怙告饶:“啊迦娄宾,方才是我,是我不对,你快来救我一命!”
      近旁有三两村妇端着水盆走过,眼见李安朝这副模样,都忍不住捂嘴大笑起来。
      “好啦好啦,过来罢!”何怙向对面招招手,把花鹊交给了一个稳重些的孩子,又沉着脸再三叮嘱,“照看好花鹊,不许欺负它,听清楚了,谁都不许!”
      望着孩子们跑远了,何怙方转过身来,走到李安朝面前,一厢替他抻平春衫,拍打裤脚,一厢小声解释道:“村里这许多孩子,从小没了爹娘,有些是亲眷来长安经商,一夕染病而死,无人养育所留,有些尚在襁褓之中,便叫人狠心抛弃。贾村百姓心善,带回家中照料,才有今日情形。此事不止乡闾称颂,官府也曾派人旌表过几回。”
      李安朝微微颔首,又向何怙问道:“我方才一路行来,见这贾村户户不事农桑,怎么养得起他们?”
      说话间,有个须发花白的老人跑来,喘着粗气停在了两人身边。何怙忙上前一步,伸手搀扶。老人笑着挥挥手,又咳嗽两声,总算理平了气息。
      “怎么亲自迎来了,还赶得这样急?”何怙替老人拍拍背,反手扯了一把李安朝,“村正他费力劳心多年,平素我都唤一声赵伯。”
      “平棘李八郎见过赵伯!”李安朝心领神会,面朝赵伯,双手交叠,高高举起,随即弯下腰,拿眼睛盯着脚面,行完了一礼。
      “少年郎,想我贾村再怎么不事农桑,也比那大陵乡好上百倍!”赵伯推开何怙,径自走近李安朝,手指东方,扯着嗓子唱了起来,“彻如今话说杜陵村,田舍无人,都只为草木青春。入南山,溪谷深深,遍相寻。方知咸阳市上,孤香敌万金。好一朝烟细风暖,零落尽在侯门。”
      何怙听见歌声,当即拽起李安朝,丢向一旁,转过头劝阻赵伯,说什么八郎出身望族,乃是赵郡李家的公子,不堪这般吵闹,七七八八讲了好半天,才将将止住。若非这一遭眼疾手快拦下了,只怕他老人家要一路从杜陵百姓,唱到烈祖神皇帝打天下,连着高歌三天三夜不罢休。
      再说这头的李安朝,直挺挺站在对面,神情极不自然,分明是叫赵伯唬得三魂七魄乱了套。刚刚多亏何怙出手,他才未落荒而逃,保全了几分名门体面。
      赵伯自知失态,更怕给李家公子吓出个好歹来,索性闭口不提,走上前一板一眼还完礼,又补了几句客套话,夸他仪范清泠,神姿高彻,当真是风尘表物,瑶枝玉树也难比。李安朝听了这番宽慰,除却面庞飞红外,亦算心下稍安,却总是有些缓不过神来。
      何怙趁机挡住他,从腰边解下一件钱袋交与赵伯。赵伯微微颔首,将钱袋收进袖子里,又向身旁招了招手。
      但见几个衣着简朴的村人,朝此处快步赶来。何怙心下正疑惑时,那几人跪成一圈,不住地叩首,报谢他当日救命之恩。何怙听后,又定睛看了看,才想起眼前几人,原是受隆庆坊大火牵连的人犯,连忙弯腰去扶。可他毕竟不是八臂修罗,数遍全身上下,也只长了两条胳膊,刚扶起左边,便见右边倒了一片,想搀住前面,又听到后面响起磕头声,落得个顾此失彼。如此反复了好片刻,何怙满头大汗,实在应付不来,便往地上一坐,劝他们安心住下,不用见外。那几人听后又千恩万谢讲了一通,方才各自散去。
      何怙正坐在地上喘粗气,面前忽而围上了几名女子。她们穿着粗布衣裳,相貌倒有几分标致,想是那日得救的宫女,现下雍容雅步而来,向何怙深深行了一礼。何怙看清来人后,忙一跃而起,恭恭敬敬还了礼,待到宫女们款款远去时,他那张白面庞上,已似开满了桃花一般。
      赵伯眼见外人都走开了,才把何怙拉到一旁,低声说道:“夏微那小子又不肯吃饭了,你快去看看他罢!”
      “他还在为那人伤怀末?”何怙皱起眉毛,却见赵伯摇了摇头。
      赵伯指着空地中央的老樱桃树,叹了口气:“他啊,昨夜说见到一人身穿红衣,从树里走出来,叫我带人去看看,可这样一大块地方哪有人影,全村都当他头脑发昏,围着数落了一顿。今早便怎么也不肯吃饭。”
      何怙知晓了情由,答应赵伯即刻前往,劝他先去备下今日所需的社酒。赵伯想起正事,不好再多耽搁,只随口嘱咐两句,便领着蒲桃去了另一头。
      李安朝凑过来,小声问何怙:“夏微又是谁啊?”
      “那孩子刚一落地,母亲便咽了气,也不知父亲下落,多亏赵伯照看,平平安安长到如今,算来已有六年了。因是暑夜所生,月轮亏缺不明,故而唤作夏微。”
      “那我陪你一同去!”李安朝听了这孩子的身世,只觉惆怅。
      “你今日来贾村,便是贵客,理当厚待,没想到光顾着说话,平白站了大半日,怎么好意思再劳烦你?且不说夏微那孩子有些怕生,见旁人反倒要闹起来,只我一人去了,兴许能稍稍宽解。”何怙笑着退后一步,“八郎寻处树阴软软脚,候上片刻,我便回来向你赔罪。”
      李安朝点头答应,挑了一方土台子坐上去,看着何怙蹦蹦跳跳,一路往南边跑远了。
      何怙来到赵伯家,从灶上盛了些热饭,刚推开房门,便见夏微冲过来,牢牢抱住自己不撒手。他吃惊不小,赶忙搁了碗筷,蹲下来问道:“难得今日樱桃社,不用习业,聚起来热闹一回,你怎么独自躲在屋里?”
      夏微听他说起樱桃社,忍不住掉眼泪,一厢拿手背抹脸,一厢断断续续辩白,哭得好不伤心:“我,我明明看到了,他们都不相信,还骂我粜风卖雨,架谎,架谎凿空,做不成大事!”
      “你昨夜瞧见什么了?”
      “树里住着神仙啊,罗衣绯红,满袖香风,好俊好俊一尊神仙!”夏微猛地仰起头,紧盯着何怙的一双绿眼睛,“何哥哥你也不信我末?”
      “我当然信你啊,那老树长了几百年,岂不得些灵圣眷顾?”何怙扯着衣袖,细细地替他擦脸,“有谁看不见神仙,只怪他肉眼凡胎,白白错失了一场好机缘。但你也须牢牢记着,人生在世常受冤屈。任旁人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总归是隔着一层皮囊看人。你若心里知道何为真假对错,已然胜过了天下半数人,还怕日后不能成就一番事业末?”
      “有道理啊,可,可是玉桃、阿川他们,他们都不和我一起丢瓦片了!”
      何怙见他哭了小半晌,原是为此发愁,不由得笑出声来:“那又算什么难事,只消你替我传句话,叫他们同你一起玩,如若有人不肯,我便去要回花鹊,谁也不许再碰了。”
      “你又领花鹊来啦!”夏微神飞色动,抛下何怙,撒腿往外跑,“我去传话!”
      何怙伸长胳膊,一把揪住他,提回了屋里,拿起碗筷说道:“暂且吃上几口。”
      “嗯嗯!”夏微夺过碗筷,拼了命地往嘴里扒饭。
      “留神慢着些,待饭粒咽尽再出门,免得夜里肚痛。”
      夏微装作听不见,闷头吞下了大半碗饭,刚要蹿出屋门,又叫何怙抓了回来。他只得一小口一小口吃完饭,揉|揉肚皮,方才敢扯着何怙往外走。
      夏微走到村中空地,只瞥了一眼,便抽回小手,大步奔向正在嬉闹的同伴。
      何怙站在远处,见他利利索索传完话,又与孩子们聚成一团,也放下心来,转身走了几步,寻到李安朝旁边。两人并肩坐在一方土台子上,看夏微他们抱着花鹊四处乱跑。那瞬刻有几只戴胜飞去,穿过桑林却不停留。
      “原来你省下钱,都是为了供养这一村孩子。”李安朝蓦然开口。
      “那八郎当作了什么缘故,你看我便是那种人,纵身跳进钱眼里,礼义廉耻全不讲,只知贪财图利末?”
      “不是不是!”
      “本来我替昆池君出力,意在得些金银财宝,拿来办间学堂,谁料想遇上那班狂徒,没头没脑一场空,往后数月大略也难得清闲了!”何怙垂下头,长长叹了一口气。
      “昔年世宗皇帝有令,命京兆各地置乡学,为何还要办学堂?”
      “说起来倒不是件小事,村里孩子们贪玩,先后觅了几位良师来教,总不叫人称意,又赶上年初野火烧了房舍,便各自回家温习旧书,到底难为长久之计。贾村所在这万春乡,虽有官学,委实太过粗率,只怕耽误了课业。”
      李安朝沉思了片刻,看着何怙说道:“来时见那护国寺,屋舍众多,又近在咫尺,不如请寺主行个方便,选一处僻静院落作村学,供孩子们读书习字,也算是济贫拔苦的大功德。”
      “好你个李远易,果真聪慧过人,我怎么想不到!”何怙欢呼起来,一手搭在李安朝肩上,一手指向前方,“想那护国寺庄严清净,多有博达僧人,何愁不能叫顽童收心向学!”
      李安朝听见欢呼,心里比他还高兴,正想接着说些什么,却见何怙再度垂下头,抱着胳膊叹道:“假若早些遇见你,听闻这一番话,我也不会惹来大祸,将好端端一众商铺烧成瓦砾堆。现下已无退路,天知晓该怎么赔啊!”
      “怕什么,如今碰上我也不算晚!”李安朝伸出左手,交替着拨弄指头,“你每日候在西市,卜一卦可得三贯钱,近来太平无事,稻米一斤才十三文,我数数能买多少……”
      何怙拍了李安朝一掌,小声说道:“尽是些坊间传言,夸我相术如神,不过虚名罢了。有谁会愿意付三贯钱,去换一句吉祥话呢?”
      “你说三月时曾替那位舒娘子卜算过,她家中财货富足,总该如数酬谢,好好报答一回,怎么你拿了那样小一件钱袋,交与赵伯?”
      只怪何怙生得颀长,遮不住李安朝一双清眸,刚刚两人递接钱袋,全叫他看在眼里。李安朝方才想明白,何怙平日里较量锱铢,原是为了节省钱财,供养贾村的孩童。
      何怙不愿细讲,便顺着舒雁帛往下说:“舒娘子许我六贯铜钱,加起来有几十斤重,她若不换成碎金块,又怎能拎得动?”
      片刻过后,李安朝问了何怙一句:“当日东市外处斩人犯,你为何要出手相救,只是不忍心见他们枉死末?”
      何怙低着头,看了看地下,并未回应李安朝,他自己也想不出缘由。
      “刑场上犯险救人,固然是仗义而为,可要是官府清查户口,你又当如何应对?”李安朝正言厉色,盯着何怙问道。
      何怙立时抬起头,朝李安朝摇手:“不怕不怕,只需等到十一月冬至,天子在南郊祭拜先祖,大赦天下,那一干工匠侍从,皆可重归无罪之身!”
      李安朝听何怙这般答非所问,只得换了一种说法:“州县不许村镇私下容留逃民,若是觅得一人,便要笞打村正四十下,你不怕赵伯受罚末?”
      “两京田地荒芜,逃户众多,长安县日夜盼着来人,填补税租空缺,岂会为此惩治赵伯!”何怙细细讲了起来。
      那日何怙送来人犯后,赵伯便派侄子进城,向长安县衙上报,只说村里多了三五个逃民。整个县衙都忙着找寻栾家小公子,鸦飞雀乱一般,顾不得许多,又因侄子讲起叔父老迈,忧心田舍败毁而受责骂,偷偷向主簿塞些铜板,县里当即下了份帖子,叫赵伯挑些薄田朽屋,安置逃民,假使秋前再有浮浪人来附,不须加报官衙。大略四海之内,逃户百万,若是一一去报,只恐铁门限也要叫人踏破了。
      何怙说到此处,乍然话锋一转:“我攒钱供养孩子,实乃受人所托,那远易小郎君呢,你来长安,单单是为了给叔父送信末?”
      李安朝没想到何怙会反客为主,探问起自己来,他先是觉得诧异,继而羞红了脸,不住地摇头:“父亲大人托叔父留心朝堂,待天子亲祀岳渎,或是祭告宗庙时,补选我当一回斋郎,随后便能出身放选,入朝为官。如若两年间不得良机充任,再谈应举登第之事。”
      “当了斋郎都要做什么事啊?”何怙思来想去,忽而记起三月中旬,街上走过一条长队,“好比那日送葬时,大棺两旁几十名少年一道唱挽歌,亦是如此末?”
      “你所见几十名少年,统统称作挽郎,专司凶礼,大抵也是公卿子弟才能入选。”李安朝讲了几句,怕何怙听得打瞌睡,便不再絮絮聒聒,只同他聊些趣闻破闷。
      说起挽郎一职,烈祖年间已有旧制,只要一经选用,便等同进士出身,事毕即可授官入仕,或为校书郎,或为州府参军,再不济也能做到县丞、主簿一流。
      上个月西海郡王大丧,禁中传下诏书,命礼部贺侍郎选任挽郎,谁知他取舍不公,竟叫人团团围住。各家少年挤在院里,大吵大闹,害得他只能借来木梯,站上墙头,好不容易才把老脸露出来,紧接着又要哆哆嗦嗦安抚一大群门荫子弟。
      “你若穿上那身祭服,定然比他们清标千倍万倍。”何怙淡淡一笑,两手撑着土台子,上半身向后仰,优游不迫地晃荡双腿,怪似在拨水一般。
      谈笑间赵伯捧了纸卷,领着村中男女老少,从北面缓缓走来。两人忙跳下土台子,拍拍灰尘,站在不远处观望。
      只见赵伯停在老樱桃树前,弯腰打开了树下那一间半人高的小石屋。小石屋里立着一尊黑漆漆的石像,隐约能辨认出人形轮廓。两旁村人端来酒肉蔬果,摆在屋门外,而后匆匆退了下去。
      赵伯提起衣角,结结实实跪在地上,高声诵读起手中的祝文。他身后百姓也依次跪倒,里里外外排了一大片。
      有几回赶上二月春社,万春乡也在贾村设祭,礼节颇为繁缛,不光要数日清斋,安放神席、神樽,事先挖好大坑,还需要赞礼在一旁宣唱仪节。万幸樱桃社是私下所会,无须拘礼。今日村中妇女停针线,孩童不习业,邻里相聚一处,只为尽情欢笑,祝祷一整年福寿康宁。
      何怙踮起脚,向树下望了一眼,转头问李安朝:“赵州社神住在什么树上?”
      李安朝愣了一下,小声答道:“州府春秋两社,一概祭拜古槐啊,可有什么不妥?”
      “我原以为社主是梨树呢!”
      “赵州家家植梨,我卧房外也有一株,年年飘花似雪,街巷间更是习见,想来比不过槐树朴茂,受人崇敬。”李安朝微笑着说道。
      赵伯捧着祝文,念得飞快。两人站在不远处,仅仅能听清“尚飨”二字。
      只见赵伯点燃祝文,放入身旁的大坑里,带领全村百姓站起身来。先前那几名村人走上前,端了石屋门外的祭品,向坑中倒下,再用黄土紧紧填实。赵伯接过杯盘,背对着樱桃树,奋力向四周抛撒残渣,投喂鸟雀。
      如此一番祭献过后,社神饱足,便到了贾村开席之时。百姓们从家中搬出桌案,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随心摆在空地上。
      这一厢猪肉洗净下锅,搅入豆酱,炖煮得糯烂;那一厢掐了莪蒿嫩叶,沸水焯烫,再添盐醋;又有春韭豆腐,榆钱滚面,连着家禽河鲜一道跃上桌来。
      何怙与孩子们坐在一起,桌上特意为他摆了一碟石蜜饼。李安朝因是十足的贵客,到底推辞不过,只好去了赵伯所在的那一桌。他紧挨着赵伯坐下,两旁皆是村中耆老,另一头还有赵伯的三个侄子作陪。众人听闻李安朝自赵州而来,又围着他说了一大通客套话。席间有老丈张望一周,见菜肴齐备,便向赵伯讨酒喝。
      “席上无酒,并非我舍不得,只怕有人贪杯,等不到天黑便醉倒了,明日醒来又怨我不加阻拦,叫他冷落了贵客啊!”赵伯忍不住瞥了一眼那位老丈。
      众人听清原委,俱都开怀大笑起来。李安朝也乐出了声,只觉赵伯不唱歌时,还真是个宽厚可亲的长者。
      待桌上众人一一尝过几样菜肴后,赵伯吩咐侄子端上来一大盆樱桃,摆在李安朝近前。那一盆樱桃堆得满满当当,竟有红黄白三色。听了赵伯讲述,李安朝方才知晓,盆里有大而深红的吴樱桃,也有人称蜡珠的黄樱桃,最上面一小捧唤作白露珠,又名王母白露,好似颗颗玻璃壳子罩着雾,据说是王母下视凡尘时,车帘上坠落的一粒水晶珠变化而成,尤为娇贵难养。
      即使许多年过后,李安朝提起今日,还会记得白露珠香甜脆嫩,咽下去有神仙气。
      “三四月间连着十几日阴雨,贾村樱桃仍得这般鲜美,却是用了什么法子?”李安朝尝了樱桃,不禁发问道。
      赵伯笑道:“你们城里连日阴雨,偏偏京郊一带天朗气清,养得樱桃分外甜润,想是专意等着你来享用罢!”
      另一桌上何怙草草吃过几口菜,便叫夏微等人拽去了一旁。孩子们见他离席,玩心大起,悄悄跟在后面走到树林边,三五成群地嬉闹起来。这一拨爬树,那一拨捉鱼,还有一拨四处粘花蝶,取了彩线编成项圈,套在花鹊颈上,片刻后又有一拨,拿枯枝搭房舍,捏泥土做碗碟,学着赵伯那副模样,跪在树下念念有词。
      倒是何怙身边孩子最多,他正在林间荡秋千,一来一去,直似天仙步虚,骇得夏微他们连连后退,不敢上前。
      李安朝适才看到何怙,本想劝他回来,免得惹出事端,眼下听见阵阵欢声笑语,心里大感快慰,也舍不得再唤他入席了。
      朝来白日当空,普照万物,村里几树玫瑰已次第开放,现时经了暖风一吹,更散出遍野酥蜜似的繁香。耆老们饭饱神昏,各自回了家中歇息,余下一众村人气力正足,断断不肯闲坐。有些人往竹筒里投木棍,有些人摆开弹棋,缘边度陇,另有不少人聚在一起,观雄鸡相斗。村中少女折花归来,围坐在树下斗百草。少年们胆大好胜,听说李安朝身手不凡,便强邀了他来较量一番,谁知连李安朝一角春衫都碰不到,白白惹得旁人哄笑。
      俄而暮色四合,村中点起火堆,撤去残汤剩饭,各桌又摆上了满满几大盘好菜。赵伯也派侄辈取出社酒,与众人一道痛饮起来。
      席间忽有少年扭住一绯袍郎君来见赵伯,说此人一副生面孔,还敢混入村中大吃大喝,实在不像话。
      赵伯一听,登时喝令少年放手,又起身向那绯袍郎君作揖:“竖子不识贵客,多有得罪,老朽代他赔礼了,还祈郎君宽宥我等肉眼愚眉,来此安心落座罢!”
      绯袍郎君不知吃了多少酒,满脸通红,摇摇晃晃指着赵伯,大声嚷道:“想那羯胡作乱时,我崖伯央便长住于此,你们这些后来人,凭什么叫我贵客!”
      “郎君不如坐下消消气!”赵伯转过身,小声吩咐少年,“快搀了他去客舍歇宿。”
      少年连忙点头,扶着仍在胡言乱语的绯袍郎君,急煎煎往北边走去。不多时又见他慌慌张张跑回来,说什么走到老樱桃树后边时,那郎君将他打倒在地,一转眼便没了踪影,四面八方都找不见人。
      “许是早已走远了,且由他去罢,你也坐下定定神!”赵伯朝少年挥挥手,“我倒是想起了一件旧事。”
      话要说回开皇十七年,那时帝京长安还叫作大兴城。大兴城西南四里外,有个袁村。因隋高祖下诏停收赋税,村中特意拿出上好的粳米和瓜果,办了一场佛会,祈求皇图永固。
      百姓们正在诚心叩拜之时,忽而有一位庞眉皓首的老翁,身穿白裙襦衣,走到佛前,抓起供品狼吞虎咽。众人不识他面目,纷纷起身斥骂。那老翁见状,转身顺着小路逃了。
      村里少年们愤气填胸,忍不住追过去,大略行了二里远,来到一处陂池前。池中竟有条丈许长的大白鱼,四面还围着无数小鱼。少年们大喜过望,争相取来桑弓,朝大白鱼放箭,起先弓折弦断,屡屡不中,也不知他们使什么法子,最终射杀了白鱼。等到回村剖开鱼腹,掏出大捧粳米时,众人方才知晓,眼前这条死鱼便是吞吃供品的白发老翁。仅仅数日过后,漕渠暴涨,一径冲毁了袁村,那射鱼的几十名少年无一幸免,尽数溺死在大水中。
      “人神妖鬼,各安其道。向前那郎君即若真为妖精变化,也只是吃些粗饭,饮些薄酒,又不曾伤人惑众,何用赶尽杀绝?”赵伯长叹一声。
      李安朝听了这话,略略有些诧异。如若赵伯真是乡野中一平平老者,怎会有如此见地,先前他称赞李安朝那一番话,也不似村夫俗子所言。更不用提夏微二字,经何怙解释后,竟与暑夜残月不明有关。恐怕赵伯只是看似粗豪不拘,背后想必还有诸多旁人不得而知的风霜境遇。
      何怙大略多喝了几杯,走路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才来到火堆边。他站在空地当中,环顾四周,猛地张开双臂,背朝熊熊火焰,一厢放声高歌,一厢反手叉腰,忘情舞蹈起来。
      他在清唱一首胡曲,想来唯有知音才能听懂。
      游子远行千万里,与故乡阔别许久,连字句也记不清了。开头几段他唱得断断续续,时常停下回想,后来却变得愈发流畅。那歌声直上夜空,清越动听,引得众人屏息凝望。恍惚间真有一只妙音鸟飞出佛经,立在雪山之巅,向着三千大千世界啼鸣不已。看来阿娘唤他迦娄宾,并非全无道理。
      李安朝坐在远处,静静听着,只消闭上双眼,便能触及无数种景象。
      他仿若身处旷野,头顶有一片高天,比世上最深的海还要湛蓝,脚下河水澄碧,浩浩荡荡流向远方。望不到尽头的大漠中,落下了二十年前的一场白雪。有个少年匆匆跑去,耳边别着野花。身后紫葡萄堆成了山,竟只见黄叶飘满人间。风里飞起薄薄的衣衫,环绕黑夜,行进一遍又一遍。
      那瞬刻何怙转过身,拿醉眸望了望李安朝。李安朝正巧睁开双眼,见何怙注视着自己,便也朝他微微一笑。众人早已离了席,坐在空地四周,仰头细听。谁都不曾料到,一曲将尽之时,何怙会任由酒意蒙头,径自在数不清的惊呼声中,向后倒了下去。
      而那几十里外的骊山地市当中,最最华美的一座高楼之上,黄老伏地大哭,痛诉园中黛花已遭何怙盗走。他对面那位黑衣郎君,无喜无悲,只说好花本该赠美人,命黄老速速退下,不得为难何怙。
      黄老听后来不及抹泪,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才敢起身下楼。黑衣郎君站在窗前,遥遥一点,便叫他彻底忘尽此事。
      待到万籁俱寂,月影西沉之际,黑衣郎君垂下头颅,发出了低低的一声叹息。
      “往昔原是我寻错了。”他摊开掌心,放出一朵清辉四溢的小莲花,又在刹那间紧握双拳,令整片虚空重归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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