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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千里梦归清洛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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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朔二十三年冬,大雪纷飞,洒满人间。
齐昭岳悠悠醒转,入眼仍是一片漆黑。他平躺在一席软垫上,胸口盖着厚被,耳畔传来层层叠叠的马蹄声,似有车轮吱嘎吱嘎滚动着。他仿若身处一口巨棺中,随着声响左右摇晃,看不见半分光亮。他用手臂撑起上身,斜靠在一边,大力吐出几口浊气,发觉嘴里塞满了血腥味。
齐昭岳咬紧牙,在黑暗中胡乱挥手,不知扯开了什么,眼前霎时涌起一块白光。他向着白光扑过去,一气呕了个干净。
齐昭岳微微抬起头,朝前方望去。天上堆满了灰云,沉沉闷闷压向远空边际,与同样浑蒙的大地连成一线。稍近一些的树木,直挺挺指向苍穹,枝头积了飞雪,显出或黑或黄的皮色。大雪也遮盖了去路,任由眼前望不到头的长队缓缓驶过。
齐昭岳扒着马车侧面的小窗,伸长胳膊,从风里抓了一把雪,止不住地咳嗽起来。马车忽而停住,自前边跳下一人,慌慌张张跑过来,看见齐昭岳开窗吹风,当即大叫一声,笑着往另一面跑去了。
那人满脸胡髯,眼窝深陷,头上戴着一顶尖帽,好似鬼怪般骇人,唬得齐昭岳抱住厚被,缩进角落里。隔了短短片刻,方才那怪人又折回来,拉开车门,胡乱叫嚷着来扯齐昭岳身上的厚被。齐昭岳使不上力,转瞬间便叫那怪人拽翻了。他死命往后躲,喉咙里含混不清地喊着,乍然听见车外传来一声大喝。
原来那怪人身后还有一人,身穿大红官服,高高地骑在马上,容貌倒与阿爹有几分相似,只脸上多些皱纹,两鬓多些白发,看起来已有五十多岁。他狠狠瞪了一眼那怪人,勒马上前,眉梢带笑,轻声问齐昭岳肚中饿不饿,身上有无不适。
齐昭岳抱紧双膝,反问他是什么人。不待他回应,那怪人抢先伸出手,指了指马上,又指了指齐昭岳,喊了一句语调古怪的“伯父”。齐昭岳偏过头,细细想了好片刻,方才听出个大概。他松开双臂,手脚并用爬到车门边,仰着头向马上发问。
“我阿爹在何处?”
马上的伯父闻声,神情一僵,拿衣袖揩去他嘴角秽物,又笑着说起来:“你阿爹在另一架车上,等稍后进城回家,你便能见到阿爹了。”
齐昭岳扯走厚被,安心躲回马车里,靠着车板随长队向前行去。昏昏沉沉不知驶出多远,他听见人声喧闹,又从小窗向外看了一眼。只见数不清的行人车马,仿若流水般拥着长队。正北面立有一座大城门,开着三条门洞,左右城墙上各起一座阙楼,借飞廊与正中三层城楼相连。他从未见过这般雄伟的城门,一时竟看得有些痴醉,不觉已随长队来到了近前。
门下原本有兵士巡行,一见长队驶来,立时分作两半,守在道旁。这一段大路上人来人往,不比城外冷清,满地积雪已搅成了泥浆。车轮匆匆碾过,卷起星星点点污水,统统溅在他们身上。
长队行过一小半,又有一个身穿深绿衣袍的小官,大步从门里赶出来,一头磕倒在伯父马下,涎涎邓邓讲了许多。伯父只应了一声,便勒马从正中门洞下穿过。那小官跪在地上,裤腿水淋淋贴着皮肉,头冠压进污泥里,一如泥塑般无声无息。
齐昭岳守在窗边,紧紧盯着城门外,直到长队驶远,高墙渐渐没入雪雾,也再未见那小官抬起头来。
他收回目光,发觉城中开阔平坦,大街更是修得宽广,足能容下百架大车并排前行,便是依样挖作渠沟,用来安放嘉陵江也绰绰有余,天底下恐怕只一座长安城比得过。远处大街尽头,似又见高墙与城门。门后殿宇巍巍,错落相连,有若谁人削下一大截天宫,随心铺在了水边。再往远处望去,只剩下飞雪茫茫。齐昭岳抬手护住额头,探出车窗,依约瞧见一道深灰色的山梁,横卧在大地尽头。
伯父那一身大红官服,衬在迷迷白雪中,看来分外显眼。长队驶入街上不多时,两旁涌来一群又一群百姓,高举着各种物事,争相往伯父手中递送,渐渐堵住了大半条街。有些人挤不过去,转而挪进长队,往大大小小的马车里抛掷。齐昭岳面上羞红,竭力往后躲,照样叫人塞了满怀的长命木牌。
车外响起一连串呵斥声。齐昭岳探头去看,只见方才城门外巡行的一众兵士,从后方急波|波赶来,直冲进人群中间,推搡着百姓远离长队。那些百姓站在路边,远远看见齐昭岳坐在车里,或是对他指指点点,同旁人小声议论,或是扮个鬼脸,笑着挥挥手。齐昭岳耳中一片嘈杂,却也觉得新奇有趣,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句,人群中沉寂片刻,竟一道喊起什么话来。齐昭岳支起耳朵,仔细听了许久,大略分辨出六个字。
“南平侯,安天下!”
齐昭岳那年七岁,第一回听闻“南平侯”三字。他望出窗外,细细思量,无意中瞥见伯父骑在马上,看那一派英武非凡,才知伯父便是南平侯,心中顿生钦羡,也低声随众人呼喊起来。
南平侯骑马在前,引着车队,一径走向大街尽头。北面乍然显出一条大河,横贯城中,虽已上冻结冰,依旧暗藏奔流气势。河道正对街面那一段,分成三条,自南向北托着三座石桥。两岸各有角楼,墙上绘着日月星辰。再向更北边看去,但见一处大城门,底下五条门洞紧闭。方才远在另一头,齐昭岳只瞧得个大概,眼下正想细看时,长队忽而向东拐去,来到一座里坊的南面。
坊墙上开了一座朱漆大门,处处雕饰不俗,两旁还列布着画戟。长队压住间隔,徐徐收拢,从边上一间偏门行入。
时过未半,雪云堆积,天色灰沉无光,这处府第中楼阁相接,更显幽暗。齐昭岳坐在车里,一路行入内宅,随后便叫人迎下车,领去一间小屋里用饭。虽只为他一人传菜,竟也接连摆上了十数件碗碟。且不说鱼肉莹白、糕点喷香,只道那一盘碧茸茸的鲜蔬,搁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世上倒有几人能尝得起。桌案另一角,堆了灿黄灿黄的江陵乳柑,亦是冬月少有的一样吃食。
齐昭岳抱住饭碗,埋头吞下好几口,猛然想起还未见阿爹,便转向旁边领他来用饭的妇人,问阿爹身在何处,又说起这桌上饭菜,正合阿爹胃口,他可以少吃一些,全都留给阿爹。
那妇人衣着华贵,仪态大方,又生得丰腴白净,想来不过三十余岁,方才领了齐昭岳入屋,自坐在桌边看他用饭,并不曾多说一句话,现下听他发问,神情便有些异样,拿出软巾替他擦了擦脸,手腕止不住颤抖起来,好片刻才开口宽慰,说什么他父子二人来此,南平侯断断不肯怠慢,要他只管安心往下咽,无须节着肚肠,饭后自然能与阿爹相见。
齐昭岳听后,咧嘴一笑,又大嚼起来。妇人劝他慢些吃,自己再去催一碗汤羹,说着走出了屋外,站在房檐下,用衣物遮住面庞,扑簌簌落下许多泪来。齐昭岳趁她出屋,偷偷往袖筒里藏了一颗乳柑。
妇人稍站了站,便收敛神色,走回屋中。齐昭岳吃得肚皮滚圆,活似一件水囊,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哪里看得见妇人脸上的泪痕,只一味吵着要见阿爹。
妇人微微叹气,一厢吩咐家仆撤席,一厢伸出手来,牵着齐昭岳走向屋外,接连穿过十余重院落,方才来到最里面一座大屋门前。门外候了两排男女家仆,手拿新袍新衫和皂纱等物,统统垂着头不说话。南平侯已换上常服,闭目坐在大屋正中。
齐昭岳从东面走来,远远瞧见了伯父,顾不得那妇人呼喊,三两步跳上台阶,跨过门槛,径自扑进伯父怀里,笑着夸他家的饭菜可口。
南平侯皱眉不语,只是用手摸了摸他的头。
齐昭岳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问阿爹在何处。
南平侯抬起手,指向右面的帷幔,叫他去里面找,拍着他的肩膀,又说了一句孩儿莫怕。
齐昭岳听后,转身跑向帷幔,仍在思量个不停。
为何要怕阿爹呢,难道自己近日顽劣过头,免不得要挨一顿打了?
齐昭岳忧心忡忡,不觉放慢了脚步。他掀开第一重帷幔,发觉眼前还有一重,一连穿过四五重,才算走入房中。伯父家果真讲究,不只院墙重重落落,连帷幔也恨不能挂满半间大屋。
几层深红帷幔后,布置成卧房模样,当中摆着一张大床。齐昭岳眼见阿爹躺在床上,背对着自己,暗暗舒了一口气。他知阿爹醒来时,一向宽柔温和,理当不会动手打人,心中安定了许多。
齐昭岳摸进袖筒里,掏出刚刚偷藏的那只乳柑,宛似向人献宝一样,高高捧在手上,一厢往床边迈步,一厢呼喊起来。
“阿爹阿爹,伯父家这只黄鸭橘好香啊,你快起来尝尝!”
齐代屹听闻喊声,清醒过来,止不住地咳嗽,单用一只手撑住床板,向外翻身,等齐昭岳走到床前,他整个人才摆好了身形,面朝屋顶。
齐昭岳看清他模样后,吓得大叫一声,登时跌在地上。那只江陵乳柑,倒叫他丢了出去,滚入床下。
床上大略躺着个活人,一张面庞青紫错杂,两颊浮胀,连眼白也透出深紫色,直似森罗殿里夜叉下世。
齐昭岳双腿打颤,站不起来,用手扶住地砖,死命往外挪,却见床上那人伸长了胳膊,一声声唤着他的小字。
“箮奴,箮奴莫怕。”
竟真是阿爹的声音。
齐昭岳浑身一震,哆哆嗦嗦朝床边爬去,细看那人眉眼,分明有几分熟悉,却依旧不敢相认。他紧紧盯着那张脸,嗫嚅许久,只从嗓眼里挤出些囫囵的响动。
床上那人应了一声,又骤然咳嗽起来。
齐昭岳慌忙上前,双膝跪地,抱着阿爹,放声哭喊,阿爹你怎么了,箮奴认不出你,是谁害了你啊,箮奴往后不出门了,一定时刻守着阿爹,阿爹你快点好起来啊。他一面哭喊,一面摸进怀里,掏出一块块百姓送的长命木牌,堆在齐代屹身边。
齐代屹说不出话,单单向着眼前咳嗽。每咳一下,便带出些酽紫的血沫子,洒向齐昭岳胸口,落在白生生的圆领上。他瞧见血沫乱飞,一手挡在嘴边,一手搭上齐昭岳头顶,来回揉了揉,趁着气息稍缓,便开口宽慰道:“箮奴不哭啊,阿爹还在,你莫忘了那句话,生作伟丈夫,不流无用泪,到底咽了这一干酸涕!”
齐昭岳挺直上半身,拿手背擦眼睛,照旧哭个不停,说什么阿爹骗他,长安哪有江边好,才短短几天,阿爹便得了这样恶病,叫他心里难受。
齐代屹伸出双臂,费力捉住齐昭岳的手腕,半抬起上身,强扯着他面朝自己,向天地鬼神起誓,答应日后不论如何,皆要好生度日,万万不可虚耗年华。齐昭岳咬着嘴唇,眼里噙泪,向阿爹点点头,嗓音已自变了调。
齐代屹松开手,砰地倒回床上,仰望屋顶,好似一具空皮囊,只剩下半口气,犹然自言自语说着什么。
“阿珠我未曾负你,未曾负你……”
齐昭岳见状,唬得浑身发抖,又伏在阿爹胸口,大声号哭起来。眼下这般光景,齐代屹再无力抬手,只硬生生咽下一口血沫,叮嘱齐昭岳,来日与伯父同住,晨昏请问起居,理应百倍尽心,事事听凭伯父作主,不许招惹是非。他说了几句,忽而住口不言。
齐昭岳抬起头,断断续续喊着什么箮奴不要,不要伯父,只要随阿爹回家,回嘉陵江去,走再远也愿意。
齐代屹脸色愈发深沉,大口喘着粗气,叫齐昭岳快去找南平侯。齐昭岳抱着阿爹,连连摇头,不肯放手。
齐代屹正想张嘴,喉咙猛然一收,方才强忍回去的一大口血,尽数喷吐而出,直溅在屋顶的锦布承尘上,另有几滴落入了齐昭岳发丝间。
齐昭岳吓得面无血色,忙说箮奴听话,箮奴现下便去。他从阿爹身边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跑,一脚踩空,扯掉了最外面一重帷幔,裹着红布从屋中翻滚而出。
南平侯当即起身,问他出了什么事。齐昭岳说完缘由,又忍不住坐在地上大哭。
南平侯匆匆走入帷幔,只留下那华服妇人陪着齐昭岳。妇人蹲在旁边,解开重重红布,把他揽进怀里。他仰着头痛哭,哭得妇人也泣下如雨。一滴滴清泪滑出眼眶,凉丝丝落进齐昭岳的后领里。
恍惚间,似有薄雾拂过面庞,挟着微风飘去。齐昭岳不知自己哭了多久,嗓子已有些破哑,他张开红肿的双眼,透过朦胧泪光,看见一幅长长的皂纱在面前飞动,随即没入帷幔,引来一队队的男女家仆。
齐昭岳如梦初醒,从妇人怀里跳出,冲进了帷幔后面。他看见南平侯站在一边,茫然望着脚下。而阿爹仰卧在床上,双眼圆睁,浑身浸透了黑紫色的鲜血。床边几件银盆里,盛满了或浓或淡的血水。西面两名婢女提起皂纱,正缓缓向大床上遮去。
齐昭岳挥动双臂,推开那些家仆,上前狠命摇晃父亲,却久久不见回应。他嘴唇开合数次,乍然喊出一声“阿爹”,旋即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