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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故国郊扉在梦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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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嘉陵,江水渟渟。
这一江水,不知经过了多少山岭,送走了多少时日,才流到蜀地的利州境内。
话从此处说起,利州下有一个县,名叫绵谷县;绵谷县下有一个村,悠悠阔阔铺在江边,却没有名字。
正值夏末,村外土地平整,遍生丰草,临水边独独长了一棵大柳树。柳树浓阴下,坐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生得实在瘦小,白白活了快六七年,一身的骨头攥在一起,好像抓了把草杆,尚不如四岁儿童看着结实。
他背靠着大柳树,从怀里摸出一块蒸饼,剥开外面裹着的油纸,贴近嘴边小小咬了一口。还没待饼团咽下肚,他手里的蒸饼便被一巴掌打飞,整个落进了水里,随后又是一巴掌,打得他脸朝下摔倒。有人用一只脚,重重踩着他的后颈。
“你个恶鬼头,也配吃这样好的白面?”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绕过柳树,带着五六个同龄人走上前,“有你在村里这些年,连稻谷都长不出满穗子了!”
被骂恶鬼头的那孩子,伏在地上没动,半张脸压进土里,另外半张脸上看不出异样,眼睛和嘴都紧紧闭住,似乎对此习以为常了。
“趴在地上装死,敢不理你大石哥?”自称大石哥的孩子猛一跺脚,伸长了胳膊朝前指着,“金树你快把腿拿开,给我仔细搜一搜,看他身上又藏了什么好宝贝!”
名叫金树的孩子应了一声,收回脚,单手拎着恶鬼头的衣服,把他从地上拖起来,摁在大柳树上扒他的衣服。恶鬼头抬起胳膊抵挡,反被抽了好几下耳刮子,他咬着牙还手,却像捶在一座铁山上,不起一丁点作用。后面两个孩子在一旁看得手痒,也走上前来,帮金树按住恶鬼头,三个人合力把他身上掏了个干净。
金树从恶鬼头手里夺下一枚玉环,献宝似的举到大石哥面前。那枚玉环用碧玉磨成,通体透着绿莹莹的光泽,显然不是凡品,晃得周遭一干人眼都直了。
大石哥勾了玉环,走到恶鬼头正对面,挑着笑说道:“多好一块玉啊,拿回去拴我家牛鼻子正合适!”
周围几个孩子听了以后,也都弯腰大笑起来。那恶鬼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地大吼一声,挣开肩上两双大手,直直地一头撞在大石哥肚子上。两旁的孩子们这才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制住了恶鬼头。
“还给我,把玉环还给我!”恶鬼头扭着胳膊大喊道。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撞我,今天不扒你一层皮,你还不知道我有多少本事!”大石哥一手握着玉环,一手揉|搓着肚子,抬脚便要往恶鬼头脸上踹。
人群中一个手上系彩绳的孩子,看见大石哥动了真火,忙从恶鬼头腰边抽回手,冲上来死死拦住他。
“你阿爹打得你满村跑那回,难道都忘到江里边去了?村正说过三四次,不让我们再欺负他,即或你看不顺眼,骂几句打几下也便是了,怎么好对他下这么狠的手!”
“瞎说个什么,我几时挨打了?”大石哥双手一叉,耳根烧起了红晕,他甩开那个系彩绳的孩子,大步往南走去,“金树你们快把他扔到水里,随我回村避避晦气!”
金树等几个孩子站在水边,抓紧恶鬼头,丢麻袋一样荡起胳膊,便把他抛进了江边的浅水里,而后一路蹦蹦跳跳,相互打闹着跑回到大石哥身旁。
“还给我,你们不要走,把玉环还给我!”恶鬼头从浅水里爬起来,追在渐渐走远的一干人后面,扯着嗓子大喊道。
“叫得比□□还难听,谁稀罕你的破烂,这下就还给你!”大石哥拿着玉环转过身,抡圆手臂,远远掷了出去。
那枚玉环闪着绿光,划过半空,掉在水边一块大石头上,只听“啪”的一声,便脆生生碎成了两段。恶鬼头向着水边拼命跑,上气不接下气,终是没能接住玉环,眼睁睁看它断在自己面前,双膝一软便跪倒了下去。
几年前他阿娘便因为生他难产,早早撒手离了人世,只给他留下这一枚玉环,如今竟也支离破碎不成样子。他小心拾起玉环,捧到胸口上,两个眼圈红得厉害,却不曾落下一滴泪。阿爹对他说过,男儿不可轻易落泪,挨了打也得忍住,不管别人如何说如何做,只要自己心里清楚,以后该长成何种人,记住自己是谁,那便足够了。
他记得住阿爹说的话,也记得住自己是谁,他不是什么恶鬼头,他是天底下单单一个的齐昭岳。阿爹冥思苦想十数天,方选了先祖所写的两句诗,“生来日怀昭,死后名如岳”,从中各取一字,起了“昭岳”这个名字。只因他当初在胎中受过暗害,生得黧黑难看,才被村中的孩子叫作恶鬼头。
纵然没有一副好皮囊,他仍是个活生生喘着气的人,绝非恶鬼转世,真会那样面目可憎末?
齐昭岳不明白,他坐在地上,慢慢探出头,看向水面。嘉陵江极清澈透亮,近岸浅滩处波光粼粼,沙石细腻,疏疏立着几片水草。水下还有成群小鱼,青灰色,寸许长,围成一圈,抢食着那块蒸饼。
水里映着他的脸,一张丑陋的花面庞,粘满了草叶泥土,外加几道伤口。适才落水之前,他叫几个孩子的长指甲戳中,深深划进肉里,现下都已结成血痂了。
齐昭岳伸出双手,紧贴着头皮,撕下了一块硬痂。他静静看着,眉梢渗出鲜血,悄无声息,聚成一滴血珠,直坠入水中,打碎了倒影。原本聚拢成群的游鱼,受了天大的惊吓,立时散作小团,逃向江水深处。
连鱼儿也在嫌弃他,究竟是为什么呢?
齐昭岳并不知晓。他捧起一把清水,扬手泼在脸上,任水流冲去污秽。伤口被冷水一激,针扎似的疼了起来,向外渗出淡红色的血水,过了片刻才将将止住。稍后他扯下一截衣摆,拿双手捏住两端,举到脑后,扎住了披下来的头发。
今日他携了玉环出来,原打算去村外一所破庙拜神,听说那庙中神像颇多灵验,也许能了却他的心愿,不料遇上金树等人,砸碎了玉环。他一身衣裳既湿且破,现下满脸带伤地回家去,又要被阿爹大骂一顿,反不如到庙里碰碰运气。齐昭岳一厢思索着,一厢迈开小步往北边走去。
江边土路上倒不孤寂,四周除了他自己,还有千百种声音起伏相应。
左边高高低低的树丛里,藏了一群鸟儿,正透过枝桠恹恹地叫着。江水拍打江岸,一进又一退,流得忘了疲倦。假若他能与浪花为友,与鸟雀为伴,再不受人欺凌打骂,那该是何等快慰的一生。
江对面的山林中,传来一阵阵砍树的号子。那些被称作木客的伐木工,向着树干挥动大斧,与天争时。他们要抢在日落前,多砍倒几棵树。林间枝叶晃动,随着一声巨响,山上摩天接云的老树拦腰断开,顺着事先开辟好的路径滑下山坡,直直摔进嘉陵江里。
绵谷县这一段水路曲折,日日夜夜,堆得此岸水浅,冲得彼岸水深,足能托住一船木料不沉。只可惜江上运木,向来不须用什么舟船,借一借流水便成了。
候在水边的另一队木客们,拖着长绳,跳上树干,各自踩住一头,手上拽紧,便将老树捆进了一大堆木料里。江水推着他们和木料,缓缓向下游|行去。
听说朝廷降了旨意,命这些木客运木料到渝州,随后改走下川江水道,直抵扬州,再经运河,北上洛阳,辗转送入长安,以供太子翻修东宫之用。那一年夏日漫漫,还剩最后几场大雨,等到山上秃了一大片,才接二连三洒下来。
身处江边的齐昭岳,尚不懂什么是朝廷,也不曾知晓日后种种,全与千里之外的一个人,脱不开干系。他正在望向远方,静静走着自己的路。
有人划过小舟,自江水来处,提起一张大网。网上挂着些水,叫阳光照过去,宛如根根金丝,同银白肚皮的大鱼配在一起,似是人间罕有的珍宝。舟上那人背对江岸,猛然一声高呼,扭身挥臂,满满地撒了网出去,一手攥绳,一手撑船,顺水漂得不见了。
走出去很远,齐昭岳仍痴痴想着,那张金丝一样的大网,不觉已来到了他要找的破庙前。
眼前的小庙委实破败,几根梁柱搭出了一片萧条,随时都要倾倒下来,化作满地烟尘。邻着破庙旁边,却有一块烂泥地,聚了几星点的浑水。想此处烂泥浑水,不知多少年前,还是个绿波荡漾的莲池,开小渠与江水相连,后来星移物换,池水淤塞不通,才变成今日的模样。即便站在一旁,也看不见半朵莲花。眼中空有大捧大捧的黄荻,迎着江风,微微地摇摆长叶。
齐昭岳按了按胸口的玉环,咬牙踏进黑洞洞的破庙里,不久又走了出来,整个人仍是瘦瘦小小的样子,只面庞上多了些生意。
不过短短片刻,夕阳已全然沉入山后,留下一片黑蓝黑蓝的天穹。路两旁枝叶摇晃,影影绰绰透过来。耳朵里满是鸟啼虫鸣,好似鬼怪夜哭一般。齐昭岳抱住头,朝回去的方向跑,也不知跑了多远,再一抬眼看,脚下的小路竟然走到了头,他正站在一处没来过的荒地中。
他走得双腿发软,腹中空空,再加上天黑阴气重,心里也慌乱得很,不敢轻易停下来,看清了四周景象,又朝另一个方向跑去。转过一片林子,树丛后冒出红红的火光。齐昭岳循着光亮走过去,拨开树叶打量,看见空地上立着一座小屋,屋前有堆火,火上架了鱼,热灰里半埋着一个陶罐,透出浓浓的香气。旁边两棵矮树上,搭着一张渔网,四角缠着半干的暗绿水草,隐约还能看出几处不大的破洞。
他实在累得走不动,钻出树丛便一屁股坐在了火堆边,两眼直直盯着火上金黄焦香的几条鱼,却一直没伸手去碰。偷别人鱼吃这种事,齐昭岳做不出来,只要能坐着烤烤火,多闻一会儿香味,他已经很满足了。
他闭着眼烤火时,从屋里走出来一个大伯,年纪在五十岁上下,看见他坐在火边,大伯只是笑笑也没出声,走到火堆旁,翻了翻一条鱼,连带着木棍取下来,一边小声唤他,一边递到他手里。
火堆烧得热烘烘,齐昭岳快要睡着了,忽然听见有人叫他,手上还被碰了一下,打了个激灵从地上蹿起来,便要往别处跑。大伯赶忙喊住他,又把烤鱼往前递了递,叫他趁热吃了。
齐昭岳盯着那条烤鱼,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再三抬眼看看大伯,才伸手接过来,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往肚里吞,竟也不怕鱼刺扎了嗓子。虽说他平日最讨厌吃鱼,可今晚不知怎么回事,嘴里还没尝出味,便整整咽下去了五条鱼,随后又喝了一碗陶罐里烧出来的野菜汤。
齐昭岳瞧见满地鱼骨,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低着头却听见对面的的大伯柔声安慰自己。
“孩子你叫‘昭岳’罢,别挂心,吃几条小鱼又算得了什么!你阿爹来村里这几年,治病救了不少百姓,我还不知怎么报答他,你若不嫌这杂鱼味淡,便常常来吃一些,总算叫我夜里心安!”
齐昭岳抬起头,隔着红红的火堆看向对面,不只身上热烘烘,心里也好似点了一把火。或许破庙里的神像真有些灵圣,才让他遇到了这样好心的大伯。
齐昭岳随后被送回了家,从阿爹和大伯的交谈中,他才知道这人姓赵,原先做过村正,现下独居在江边小屋里。
可惜他再没能去赵伯家里,自那日以后,阿爹不舍得齐昭岳受人欺负,便把他关在家中看火煎药,一直过完了漫漫夏日。待到深秋时节,江水低落,最后一队木客也顺流而下,去往了渝州,只留下一片光秃秃的山坡。
趁着四野风清气爽,阿爹收拾了些吃食用具,要带齐昭岳去登高望远。齐昭岳在屋里闷了许久,一听说能出去玩,乐得整宿睡不着觉,还没等到天亮,他便从床榻上跳下来,拉着阿爹往外走,偏偏在推开院门后愣住了。
门外前前后后站了许多人,俱都穿着一身赤甲绯袍,紧握住腰里的横刀。再远一些的地方,围了两三圈村中百姓,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阿爹把齐昭岳藏到身后,抓住袖子正要开口时,一人手捧木盒,分开人群,迈步走到了父子二人面前。那人先向齐代屹问过寒暖,而后自称是朝廷派来的使节,从怀中掏出一卷黄纸大声宣读起来。齐代屹眼见黄纸展开,忙拽着齐昭岳跪在地上细听。齐昭岳听不懂那些四字四字的短句,只觉得韵调雅致,好比泉水击石一般。使节宣读完旨意,却把黄纸卷起来,仔细收进了怀中。
齐代屹从地上站起来问道:“朝廷如何寻得此地?”
使节笑着说了一个名字,却是送齐代屹一家入蜀的好友。齐代屹脸色微变,又问那人眼下怎样了。
使节说那人卖友求荣,下场已在他带来的木盒之中,叫齐代屹自己打开看。
齐代屹扣住木盒,轻轻一掰,便从里面掉出两只断手和一条舌头。齐昭岳吓得往阿爹身后躲,挡住脸不敢看地上那一堆腐烂发黑的臭肉。
使节见状拍了拍齐昭岳,弯下腰,朝院外伸长胳膊,请齐代屹即刻还京。齐代屹点了点头,从屋里拿出一件小香囊,领着齐昭岳走出院门。门外的持刀兵士自当中分开,各向旁边退了两步,让出中间一条路径。
齐昭岳看见人群后面,露出一架精致的大车。他和阿爹被使节迎上车,驶向村外,四周满满围着人。
齐昭岳坐在车里,偷偷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路边。金树那几个孩子跟在父母身旁,痴痴望着大车远去,眼里不知是羡慕,还是惶恐。
众多兵士护送大车和使节,渡过嘉陵江,朝着东北方一直行到南郑,经傥骆道横穿秦岭,去往西京长安。
起初齐昭岳还不知道,坐车要到哪里,一路张嘴问个不停。阿爹只好一点一点讲与他听。他过了七八天才慢慢明白,原来阿爹手里有一味家传的宝药,能治恶疾,皇帝为了救重病不起的德妃,搜罗天下奇珍,命阿爹进京献药。只是不知道那宝药长什么样子,难道阿爹一直都带在身上,却从未让他见过?齐昭岳想了想,把烦心事都抛在一边,转头去看天上飞过的一只只红鹤。
也不知为了什么,使节始终压着行程,慢悠悠地往前走。大车和周围的兵士,好似出游一样从容,途中经过华阳关和骆谷关时,竟还停留了数日。齐昭岳倒没察觉有什么不对,他一心顾着看路旁风光,大概连住过几处驿站也记不清了。
大车驶入关中,已是孟冬时节,北风吹得土地冷硬。皇帝听说齐代屹自蜀地前来,亲出城西金光门相迎,拜为太子左庶子,加银青光禄大夫,安置在通化坊都亭驿,掌诊病合药之事。
齐昭岳初来长安,处处觉得新奇,整日吵着出去玩,偏偏齐代屹诸事缠身,看顾不了,只得派身边驿卒领他四下逛逛。
后又过了三天,正是日落黄昏之时,两个驿卒跌跌撞撞闯进都亭驿,一见到齐代屹便跪在地上哭喊求饶。
原来当日两人带齐昭岳出通化坊,沿着漕渠边上看看风景,不料走得稍有些远了,又赶上街鼓提早敲响,整条大街一时全乱了。行人与车马混在一起,从四面八方冲过来,裹着齐昭岳不知去了何处。两个驿卒各向一面找了许久,终也不见他一点影迹,方才匆匆赶回都亭驿,求齐代屹饶自己一条小命。
齐代屹站在檐下,将将听清齐昭岳丢了,一口气没喘上来,整个人直挺挺地往后倒。左右众人连忙扶上来,替他拍胸捶背,好半天才见他悠悠醒转。
齐代屹眼中已自挂泪,强攒了力气,喊身边人快快去找,喊了几声便两腿发软,滑向下瘫坐在了地上。左右众人见齐代屹这副光景,心里俱都一痛,三三两两跑出都亭驿找人,只留下几个杂役陪在齐代屹身边。
那几名杂役正要扶齐代屹站起来时,院外忽有一群侍从涌进来,当中拥着一名男子,身穿绣有大鸟图样的紫袍,比齐代屹稍长几岁,却是他多年未见的旧友舒之贡,听说已做了左金吾卫将军,荣宠非常。
舒之贡走进来,眼见齐代屹坐在地上,急得小跑到檐下,推开几名杂役,亲手把老友从地上拽了起来,一厢替他拍灰整衣,一厢沉声问他出了什么事。
齐代屹本已有些恍惚,听见旧友发问,不自觉悲情再起,嗓中发颤,向他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舒之贡听后一叹,搀着齐代屹到屋中坐下,连拍大腿,显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齐代屹见他低头不语,只得咽下满腹苦水,转而去问舒之贡的女儿近来如何。舒之贡听了抬起头来,拱手向他连声道谢,说什么多亏齐代屹出手相助,救了自己女儿,昔年若是没他那一碗药,雁帛早就做了泉下鬼,哪里还能长得如今这般康健。
齐代屹没等他说完,便从矮榻上跌下来,跪在舒之贡面前,颤声带泪地开口,求他念在往日的情分上,派些兵士去找找齐昭岳。舒之贡摇摇头,强扣着齐代屹两肩,把他从脚下提了起来,叹道:“老齐啊,你我情谊深重,今日遇上这般灾祸,本该相助,可那些兵士护卫京城,无令不得擅动,眼下宫门都已落锁,怎好为了你一家私事,再去惊扰天子?”
齐代屹抽出手,反抓着老友的胳膊,大喊他的表字:“宗衡,宗衡,怎是私事?我儿身上还带着为德妃治病的宝药,若是落入奸邪之手,圣人怪罪下来,又当如何,又当如何啊!”
舒之贡闻言,脸色大变,甩开齐代屹,走到屋檐下面,背对着他,十指紧紧攥在袖筒里,略一思索,旋即命手下人驰马出通化坊,传令全城严守各门。他吩咐完几句话,转过身来劝齐代屹安心等候,自己随后便去向天子上奏,不出片刻定能遣金吾卫寻来齐昭岳。齐代屹摆摆手,一言不发坐回原处,望着舒之贡渐渐走远,眼中又淌出热泪来。
舒之贡走出通化坊一段路后,忽然弯下腰拍着大腿狂笑起来。他手底下的侍从围上来,也都满脸堆笑地贺他青云无量。
舒之贡站直身子,脸上笑意不减:“谁知此事浑不费力!他竟敢把宝药放在孩子身上,如此一来,倒省了不少麻烦,只待快些抓来齐昭岳,送入栾家,便有什么高|官厚禄享不到!”
说话间,从远处跑来一人,口中大喊着齐昭岳三个字,一头栽倒在舒之贡面前。舒之贡命侍从把此人翻过来,仔细瞧了瞧他的血污脸,才认出是自己先前派出去抢齐昭岳的手下人。此人断了一臂,浑身带伤,气息已近微弱,只一张嘴开开合合,似有话要说。舒之贡俯下|身,倾耳细听,转瞬间大怒而起,一脚将他踢开,沉声骂道:“无用蠢材,连一个孩子都抓不住!”
“快把此人尸首藏好,悄悄传令下去,只说齐昭岳身怀无价之宝,叫那些恶少无赖也统统去找,今夜长安城不用巡街了!”舒之贡看了看靴子尖沾上的血迹,猛地抬起头,而后冷冷一瞥天边黄云,倒卷衣袖,迈开大步,直朝城东北的蓬莱宫赶去。
话又说回齐昭岳,他与那两个驿卒从都亭驿出来,沿着通化坊南面大街向西走。一路上风吹秃树枝,卷起几缕薄薄的黄土,抬眼向西方天际,更有阳光斜照下来,追在一群归家的瓦雀身后。想来蜀地草树长青,经冬不凋,他全未见过如此景象,正看得入迷时,又听到北面响起隆隆鼓声。街上行人立时慌乱起来,两个驿卒忙拽着他往回跑。才跑了几步,不知又从哪里涌出一群人,拿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匆匆往东面行来。两个驿卒一前一后,勉强挤出了人群,身边却都不见齐昭岳的影子。再看刚刚那群行人,散得稀稀落落,前头却多了两架马车。
齐昭岳方才挤进人群时,手上便被牵了一把,两条腿不听使唤往后退,还没反应过来,便叫人堵住了嘴,翻进一件大黑口袋里,紧紧捆了起来。他发不出声音,也看不见周遭情形,只觉得身在车里,耳边全是马蹄响动。马车摇摇晃晃往前去,也不知转了几次弯,忽地停下不动。随后从车外传来一阵喊杀声,夹着些许刀剑相击的脆响,接着便有惨叫和怒骂混在一起,渐渐低微下去,到最后竟连一丝声响也听不到了。
车里有人用尽力气按住齐昭岳,还拿了一柄尖尖的物件抵在他胸口上。齐昭岳听见这人呼气吸气,粗沉得好似一头老牛,不自觉掐着指节数了起来。当他数到第九口气时,车身一阵颤动,头顶劈啪作响,又听得一声哀嚎。他身上重压陡然卸去,只是左肩如同浇了一捧热水,透过布袋缓缓渗进来,嗅着有些铁腥气。
齐昭岳先是伸了伸腿,不闻有人喝斥,又大着胆子动动胳膊,从头到脚舒展了一遍,才安下心来挣脱大黑口袋。他好不容易露出头,一眼瞧见边上有条手握长刀的胳膊,断口齐齐整整,还在往外冒血。
齐昭岳骇得直朝边上蹭,豆虫一般使劲坐了起来,却见马车四面破烂不堪,顶盖也不知去向,一抬头便能望到天。他顺着车厢裂缝向外看,眼中落进了一个罩着麻衣的人影。
那人背对齐昭岳,正在往另一架马车里扔死尸,两臂运转如飞,似乎毫不费力。他无意中扭过头,瞥见齐昭岳紧盯着自己,霎时慌乱起来,不顾脚边剩下的几具死尸,匆忙跳上马车,朝南面飞快驶去。
齐昭岳借着那柄长刀,割断了绳子,两三步蹦到地上,避开一滩滩人形血迹,踉踉跄跄去追车上的麻衣人。可他又哪里追得上,眼睁睁看着马车隐没不见,自己也迷失在了从未到过的坊墙之间。
天色正黑沉下去,齐昭岳孤身一人,又该如何找寻归路。他心里乱成一团,反复想着阿爹说过的几句话,小声给自己打气。也许用不了多久,碰见几名巡街骑卒,自己便能平安无事,回到暖融融的都亭驿,躺在阿爹身边睡一个好觉。
肩头溅上的鲜血早已凉透,同衣袖凝在一起,叫冷风吹得比铁甲还硬,来来回回磨砻着肉皮,更觉出冰针刺骨一样难捱。齐昭岳只得裹紧了才穿过一回的新袍子,压低身形,顺着坊墙边沿,一点一点往前挪。
齐昭岳伴着寒风走过一段坊墙,乍看见左手边不远处,有几名兵士骑在高头大马上,想必便是夜中巡街的金吾卫骑卒了。他从袖筒中抽出双手,跳起来卖力地挥动胳膊,随后却僵在了原地,骇然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几名金吾卫围成一圈,居高临下瞧着地上。当中跪了一位老人,双手护着怀里包裹,不住地向他们求饶。离老人最近的那名金吾卫,大声叱责他犯了夜禁,不将包裹留下,难逃惩处。
老人见求饶无用,长叹一声,把包裹推在了一边。那名金吾卫勒马让出一条窄路,扬起马鞭在老人背上抽了一下,叫他快些离去,不许死在大街上。老人忍痛从马蹄边爬了出去,走两步便摔倒在地,磕得满脸淌血,却不敢停下歇歇,又手脚并用往前爬,右腿直直地拖在身后,不知是先天筋骨有缺,还是今日叫人打成了这般模样。那几名金吾卫眼见老人狼狈爬开,竟然放开缰绳,开怀大笑起来。地上的包裹也叫马儿几蹄踏烂,从中飞出些残渣碎屑,随风落进了街边渠沟里。
齐昭岳背靠着坊墙,大口大口地喘粗气,紧紧闭上双眼,似乎还能看见老人额前的几茎白发披散下来,伸出手却只能摸到寒风掠过指间。他拼命从原地跑开,抱住头竭力不去细想,一直跑得双腿酸软,支撑不住,才靠着坊墙瘫坐下来。头顶天穹已全然漆黑一片,又有浓云自东面翻卷而来,遮去了最后一丝星月余光。他抱着膝盖,缩在墙下阴影里,期盼这漫漫长夜早些过去。
昏昏沉沉不知多久,齐昭岳听见有人在呼喊自己,陡然从黑暗中惊醒。他费力扭过脖颈,只见三个男子一厢高喊,一边从街那头晃了过来。三人喊得有些不耐烦,便停在离他十来步远的墙边,搓着手交谈起来。
“嘿,这风可真大!”
“你说那孩子能跑哪儿去?”
“不管去哪,都逃不出这长安城。”
“他身上能有什么宝贝,须得不睡觉来找!”
“天底下没有不值钱的宝贝,若是老天开眼,叫我等碰上了,先一刀割断喉咙,再拿了宝贝受用,到时候逍遥快活,还怕什么?”
三人笑着跺了跺脚,又高喊几声朝前行去,晃晃悠悠转过街角不见了,只留下齐昭岳缩在原地,浑身发抖。他原以为只要藏起来,一定能等到天亮,现下却不敢这样想了。刚刚那三人没看见他,算是侥幸逃过一劫,假使下一次遇见了更多人,自己还会这样好运末?
齐昭岳朝两边望了望,记起阿爹说过城东多权贵,少有人胆敢当街放肆,说不定会有好心人家愿意让他借宿一晚。因了这份小小的心思,他放开步子往东边走去,大约过了半坊之地,对面赫然显出一条宽阔无比的大街来。大街横贯南北,却不见一点遮拦。齐昭岳想了想,打算一气冲过去,他抱着头跑到半路,猛然听见蹄声大作,愣在当场,眼见一匹骏马朝自己奔来。
亏得马上有人,奋力拉住了缰绳,才叫马蹄高举,堪堪避开齐昭岳的头颅。齐昭岳把手从面前拿开,留神瞧了瞧马上骑手的模样。那人穿一身绣满了花钿的绿锦袍,面庞好看得不像话,一厢紧咬贝齿,一厢用两只凤眼狠狠瞪过来。虽是怒气未消的模样,骨子里仍见得些绝尘拔俗的神|韵,只可惜天上月轮叫云朵挡住了,不然照见世上有这样人物,怕也要羞得直坠进东海里,再不肯出来。
马上骑手也打量了一番齐昭岳,正要开口问话时,又有五六骑停在他身后。当中一青年面白无须,尖声细气问骑手为何勒马不前。骑手拨转马头,伸手指着齐昭岳,说有人挡在路上。
闻听此言,后面五六骑中便有一人控马而出,徐徐来到齐昭岳面前。齐昭岳仰头去看,但见那人生得清俊异常,约略只比他年长两三岁,通身透着贵气,外穿一领金边紫地缺胯袍,胸前绣有两只银鹿,想来当是哪位达官家的小公子。他正想得出神时,那人又控马前行两步,开口说了一句什么话。
齐昭岳直直盯着眼前人,只觉得他语调清雅悦耳,却和从小听惯的蜀音相差太远,怕自己张嘴后遭人笑话,便也舌头打结,吐不出半个字来。
那人见他不应声,又笑着说了两句,顺手挥出马鞭,打在他额头碎发里。
“这丑物原是个哑子,拦在路上真晦气!”
齐昭岳听不懂,自然也没能躲开,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头上顿即流出血来。他吃痛往后退,看见马鞭再度飞起,竟是越过自己,抽中了旁边骏马的后臀,继而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
那人望向街心钟楼,不见下面有兵士把守,反生出些别样心思,命侍从提了齐昭岳,丢进钟楼里,自领着余下数骑,朝北面策马而去,再未回望一眼。
齐昭岳被骏马踢中后腰,不知过去几时几刻,才在冷痛交攻之下渐渐醒来,他忍痛把手挪到腰上,本想看看伤势如何,前后摸了几遍,却怎么也找不到阿爹给他的小香囊。
许是掉在路上了,齐昭岳思索着睁开眼,又费了好大力气坐起来,面前正对着两扇黑漆漆的大门。再看四周墙壁,每一面上都开有方形花窗。他稍稍仰起头,刚好能看见外面的景象。
街巷一片茫茫,有若披满了缟素,空中飞舞着无数白絮。齐昭岳伸出手,接在花窗的破洞旁边,看着一小片白絮落下,凉丝丝地化进掌心里。
这便是阿爹常说的飘雪罢!
齐昭岳心里正欢喜,大门外蓦然传来吱嘎吱嘎的踩雪声,由远及近响个不停。说来也怪,他一听见踩雪声,后腰登时舒畅许多,四肢也有了力气,得以扶住楼梯,往上爬去。
不管他是快是慢,那脚步声始终缀在后面,怪似逼他上楼一样。齐昭岳忘记去数楼层,觉得总该爬过了几百级台阶。他踏上最末一级台阶后,脚步声随之沉寂,耳畔只剩下狂风呼啸。
原来钟楼最高处并无墙壁,全是依靠四角大柱,撑起了整座楼顶和垂下的大钟。齐昭岳扫了一眼钟上兽形,转而走向旁边,举目远眺起来。从钟楼楼顶望出去,整座长安城俨然一块白玉棋盘,连带着北面台省官衙尽收眼底。即或是更远一些的龙首原上,也处处分明可见。蓬莱宫高墙后殿宇起伏,灯火不眠,照亮了城东北一角的夜色。
齐昭岳初见这片天地,心神已然倾折,不觉踩穿两块朽烂楼板,呼呼向下坠去,须臾间又摔在一处楼板上。他从灰尘中爬起来,抬头向上看,只见一丈多高的地方露着大洞,隐约看得见楼顶飞檐。原来破烂楼板之下,尚有一层暗阁。
齐昭岳挥了挥胳膊,待烟尘散去,方看清自己身处一角。而暗阁正中乃是一具半人高铁架,顶上倒扣着瓷瓶,与上一层楼板里镶嵌的大圆珠遥遥相对。四面墙壁上涂满白灰,细细绘着长幅壁画,有几处已剥落难辨。他走到壁画近处,好奇张望了一眼,竟带起腰上剧痛,双腿支撑不住,连连后退,正好撞在中间的铁架上。
瓷瓶滚向墙边,露出黑洞洞的瓶口,随着一声脆响,无数道白气从中喷出,穿过四周一切阻碍,远远消散在天际。钟楼楼顶的大钟低吼不断,一声一声震颤着夜空。
楼板里原本灰蒙蒙的大圆珠,变得晶莹透亮,照着仰面平躺的齐昭岳。他双眼微阖,似已酣然沉入了梦乡,胸膛却不见起伏。而他身旁的大幅壁画上,那神女正缓缓放下髑髅,任由鲜血淌出嘴角,流成一枚殷红的笑。
世宗皇帝庆朔二十三年冬的第一场大雪,自此落满了西京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