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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春天树色起悲风 ...

  •   当早晨的凉风卷过光德坊时,何怙从梦中醒了过来。他轻手轻脚潜到小跨院里,想要趁机吓吓李安朝,却看见屋里空无一人,被褥俱都好好地叠放在床榻上。
      他一时兴味索然,站在那里愣了好半天,才转回中院,拿出青盐和嫩杨枝,盛了些温水,蹲在卧房门外,稀里哗啦地洗漱。
      等何怙收拾妥当,花鹊也从床下钻出来,绕着圈蹭他小腿,蹭得满头满身软毛都开张了,又摇摇尾巴跑过去舔何怙给它倒的水。
      何怙伸手揉了揉,脸上才显出些笑意,带花鹊锁门上了街,打算去城东吃早饭。他走在前面,花鹊拖拖栖栖,一路缀在后面。
      花鹊自打出了家门,好似踏入了一片广阔天地,尽兴地四处求索,走两步,拿爪子刨刨墙角,再走两步,嗅嗅路过老人家的拐杖,反叫人一棍子晃开,压下耳朵跑回何怙脚边。还没走出半条街,它又蹿到大路另一面,追上推车路过的小贩,嗷嗷地吠了几声。
      眼看快要走到朱雀门街,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何怙不放心花鹊乱跑,正要停下来,却看见它往街角拐过去不见了。何怙赶忙追到街角,还没张嘴喊“花鹊”,又见它从墙那边退了回来,小尾巴垂着,两只耳朵压得又平又低。
      何怙看看花鹊,花鹊看看何怙,一人一狗的眼中满是困惑。
      花鹊扭头望向身后,转过来冲着何怙叫了一声,那样子不知得有多委屈。何怙猜它是吓坏了,一只手把它拎起来,托在臂弯里,拿另一只手,贴着它的小脑袋,轻轻胡噜了胡噜。
      何怙托着花鹊转上朱雀门街,便看见宽宽的大街两旁,一动不动站了许多人。那些人统统盯着街北边,好像已经入了迷。何怙摸不着头脑,随旁人朝街上望了一眼,只匆匆一眼瞥过去,他也有些发愣。
      街北竟有一大团云雾,擦着地向南面滚来。一直到近前,路人们方才看清,那起起伏伏的白气,并非什么异象,而是四五百名正当青春的宫人。她们身穿缟素,手提长柄鹊盖莲花香炉,头上各顶着一件幂篱,两膝以上俱为大幅白纱所遮,看不清神色如何。
      队首不只有禁军开道,还单单走着一名宫人,双腿摇摇晃晃,随时都要摔倒在大街上。春风掀开她面前的白纱,露出一张憔悴消瘦的脸庞。除过眼圈浮肿发红,腮边挂着几道泪痕,那张脸上施了重重的铅粉,仍难掩额头新伤。又走了不知多远,才有人认出她,原是昨日送葬时,几要哭死在棺前的那个女子。
      队末另有二三十人并排而行,皆是一般身量打扮,手中各拿一套描金提盒,不时从中抓出大把大把的香末,伸长胳膊奋力撒向四周。
      香气若有若无,从炉中涌起,也从地上翻卷升腾,汇进春风里,如同游魂一般逝入远方,再不归来。朱雀门街两旁的人们,呆立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下,看着一排排宫人走过眼前,沿着大街缓缓向南行去。
      途中风沙骤起,倒吹进长队里,却不闻一声咳嗽。宫人们手腕绷劲,高高挑起香炉,正对着胸口浅色的绣花,未尝有片刻低垂摇晃。帝京三月中的桃红柳绿,搁在这条长队旁边,落得个颜色大减,只有黯然俯首,目送他们踏过重重里坊,一直走到长安城九五之位上,那座受皇家香火供奉的大兴善寺前。
      寺中僧众早早打开大门,双手合十候在两边,待四五百名宫人全走进去,他们才匆匆关上了大门,将一众看热闹的香客挡在外面。
      宫人们依次走进东方三圣殿,围着金光熠熠的佛像,轻轻放下手中的莲花香炉,而后退到殿外的空地上跪坐下来,各拿一卷药师经小声诵读,替那横死在隆庆坊的西海郡王齐昭岳,求取来生之福。
      凡天下各处,听奉朝廷旨意的州县,亦须如此行香三日,以遣哀恸。而降了诏令的当朝皇帝,正孤身一人,坐在沉寂的蓬莱宫中。
      话说起蓬莱宫,紫宸门之后,便是成群殿宇,环抱中央的太液池错落而立。池水近东面宫墙之处,乍然收窄,复又开阔,自西面大池中分出一片,名为升仙池。
      升仙池四周亦是楼阁交连,紧邻池岸南北两侧,各有一间形制相仿的大殿,半空架阁道相通,如垂虹般飞跨水上。听宫闱中传言,此处原只一座寝殿,后遭雷火焚毁,才改建成今日的模样,意在借池中水气,避一避丙丁之灾。待新殿落成,又取“安定罗网”之意,更名为安罗殿,池水北面那座称北安罗殿,尤为华美壮观。
      北安罗殿朝北,最末一级台阶上,坐着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他面庞苍白不见血色,头上戴翼善冠,身穿绣团龙的赭黄袍,手撑着膝盖,一双冰眸正湿漉漉地望向天穹。从那灰败的神情中,约莫也能猜出,他便是坊间所谓风流天子,那个与西海郡王暗通款曲的徐穆风。
      徐穆风面前的平地上,新挖了一处深坑,里面燃着大火,四角围有一圈青色帐子。坑旁边竖起一具厚木板,上面写着七个朱砂字,却是“夙世冤家齐昭岳”。
      紧挨徐穆风脚边,七零八落堆了许多珍玩绸缎,放眼普天之下,也难有几件可与其相匹。但他并不曾细看,只是伸手去抓,一件接着一件,丢进火里。每落下些珠玉,火头便被压得一矮,转瞬又熊熊腾起,映红了他的脸庞。
      正当火焰劈啪作响时,北面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孩童笑声。徐穆风茫然地抬起头,仔细向笑声来处张望。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身上穿着裁剪合适的圆领袍,卖力甩着两只小肉手,朝北安罗殿这边跑来。他身后追着一个年轻的内侍,还有好几名禁卫手拿长刀,怒气冲冲地赶上。
      孩子一路跑到徐穆风旁边,眼见无路可去,便站在青色帐子后面,冲着追他的几个人做鬼脸。当中一名禁卫气得直瞪眼睛,一抬腿就要越过去动拳头,好在旁边几人及时回过神,合力把他拦了下来,才没让徐穆风看笑话。
      徐穆风坐在那里没有开口,只是挥手命他们退下去。那个年轻内侍跑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平复下来,刚想替自己辩白两句,也叫徐穆风远远地轰走了。
      孩子站在青色帐子旁边,小脸跑得泛红,双手叉着腰,一副得意样子。
      “你为何不走?”徐穆风皱起眉,嗓音有些破哑,朝着孩子问道。
      “我随父亲来见至道大圣皇帝,怎么能任人驱使说走就走!”孩子转过身来,扬手挥了一圈,一边回应徐穆风,一边冲着禁卫们离去的方向,偷偷张望。
      “却是谁家子弟,胆敢闯入宫禁,妄言皇帝尊号?”
      “我大名叫作徐朗节,自然是徐家之后。父亲与叔父同出一脉,替他镇守新平四县,哪里还不让我说两句了!”
      “原来是嗣邠王的儿子,却不知到第几个了。”徐穆风低语两句,攥了攥拳,面色如常地问道,“外有院墙,侍卫重重,你如何跑得进来,一路无阻?”
      “父亲带我走出驿馆,便被好多好多仆从接去传礼,半路上找人领了我来,到这大池子周围看看。池水倒宽阔得很,花树却没我家中那般可人。我瞧得不耐烦了,便到处跑跑跳跳,只在这间院落外遭了拦阻。几个人按着刀大吼大叫。领我来的那人,上前挡住我,给他们塞钱说好话。我便趁他们不注意,从院门边上挤进来了!”徐朗节札手舞脚,挪了好几块地方,才讲清个大概,“光我说了这半晌,还不知道你是何人,却在宫中点火玩,不怕烧了房子,叫我叔父打你板子末?”
      “这万间宫阙,皆归我指掌中,你说我是何人?”徐穆风抬起手,遥指远方。
      “那你一定是将作大监,替我叔父盖宫殿挖池沼的那人了!”
      “这话可错得离谱,换了哪一位达官,也不敢在蓬莱宫里耍威风。你看我方才赶走那些人,又是这般衣着气度,早应该想到。”徐穆风盯着小侄子,正了正头顶的翼善冠,“你那当皇帝的叔父便是我。”
      “啊叔父!”徐朗节站在原地愣了片刻,随即两眼放光,欢喜地大叫一声,冲过来一头扑进徐穆风怀里。
      徐穆风没料到他这般大胆,敢从正面扑过来,一时来不及反应,直叫小侄子撞得向后仰去,腰胯抵上台阶棱子,又伸了左手才勉强撑住。他已经好些天没正经吃过饭食了,不只嘴唇发青,眼窝也有些眍䁖下去,面皮僵得如同一块石头。直到小侄子抱住他的一刻,这张石像脸上,才浮出极浅极浅的笑意。
      孩子年纪不大,胳臂箍得倒挺紧。他叔父费了不少力气,把徐朗节从眼前揪下来。徐穆风拿手揉了揉小侄子的后脑勺,单手兜住抱起来,让他在自己大腿面上坐好,接着往火坑里扔无价之宝。
      “叔父你在做什么呀?”徐朗节攀着叔父的脖子,好像坐在湖边戏水一样,前后踢腾两条小短腿。
      “叔父是在,想我,我的一个故人。”徐穆风知他好奇,却不愿讲得太多,只随口敷衍了过去。
      “是文皇后末?能与这根簪子相配,一定是个少有的美人了。”徐朗节伸长胳膊,从叔父手上的盒子里,挑出一截透亮的水晶说道。
      “快放下。”徐穆风看着水晶簪,忽然觉得喉头发紧。
      “我家来过许多宾客,人人都说文皇后容仪淑美,比我阿娘年轻时还俏丽三分。”徐朗节攀紧了叔父的脖子,奶声奶气地说道。
      “在叔父心里,独他一人最好看,值得上世间,千万般良辰美景。”徐穆风听完小侄子的话,吐出一口浊气,闭上了眼睛。
      “可惜那样好的一个人,我还不曾亲眼见过。”
      徐穆风忽地睁开眼,从珍玩堆里,拽出一架断了弦的古琴,轻轻抹去上面的污渍,颠倒过来细看。小侄子盯着古琴,正想问问它的来历,却见叔父扬起手,要把琴板整个扔进火里。他跳到地上,拿肉乎乎的小手,拼命去拦叔父的胳膊,一厢往后退,一厢大声地哭喊:“叔父求求你,不要用火烧,要是没了这琴,文皇后该会多伤心啊!”
      徐朗节乱挥手,不小心勾着了几根未断的琴弦,奏出一串杂音。琴音夹在哭喊声里,似乎有些耳熟。徐穆风举着双手,眼中水雾朦胧,乍然想起那夜树影婆娑,第一次听见齐昭岳弹琴,想起他藏在荷花丛里,拿竹篙撑着长舟,岸边宫女们齐声唱起“红粉佳人白玉杯,木兰船稳棹歌催,绿荷风里笑声来”。若能回到那时节,便是什么松风竹雪、雨帘月幕,统统摆在眼前,也只算是俗透骨子的厌物,比不得半点。
      “可他不在了,他不在了啊!”徐穆风撇开琴板,紧紧搂住侄子,像小时候一样垂下头,嚎啕大哭起来,“那日二月十五,本该是他的生辰啊!大火连石砖都烧碎了,到处是折下来的梁柱,你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他就不在了啊!”
      三月春风吹过北安罗殿,吹散了殿前珠玉的灰烬,吹落了火坑边一声低低的“叔父”,也吹着不知谁人的青春韶光,在沉沉宫闱中消逝如烟。
      再说胡人何怙,已填饱了肚子,领着花鹊,一路晃晃悠悠,回到光德坊小院里。他走进中院,从卧房边上的水盆里,捞出一大把早先浸透的左行草,拿刀在石板上细细剁成小段。
      吸足水的左行草,叶片纷纷舒展开,透着极顺眼的青绿色。何怙却没心思去看,他只是一手按住草叶,一手握了刀柄,上上下下随意切起来,两只琉璃珠似的眼睛,直盯着前院朝北开的院门,好似盼着谁从那里走进来一样。
      才不过切了三四下,何怙便把指头尖割出血,倒吸着冷气嚎叫了一声,吓得正躺在旁边晒肚皮的花鹊小爪子乱蹬,一个翻身滚到台阶下头去了。
      何怙腾地站起来,看清花鹊平安无事,又转过身去挤了挤伤口,加倍小心地坐下去,翘着那一根指头,仔仔细细剁完了剩下的左行草。
      他取来一口铁锅,架在火上烧热,往锅里倒入左行草,用长竹筷来回翻搅,待草叶烧得半干,再丢进去一把圆石子,逼出残余的水气。他从锅里盛出已近酥脆的草叶,放在风里吹凉,随后抓进一个小铜碾子里,慢慢去磨。他还端了一件陶罐在手上,不时掏出两三块深红色的石蜜,沿碾子边顺进去一同磨碎,趁着花鹊抓痒看不见,他也会偷偷往嘴里塞一把,嚼得嘎吱嘎吱响。
      何怙磨了好半晌,眼看日过中天,不敢再耽搁下去,便用一根竹筒装入细末,又给花鹊添好饭盛好水,收拾妥当后匆匆往西市去了。
      何怙拎着竹筒走在街上,总感觉遭人尾随,回头几次也抓不住是谁。周围人群来来往往,见他这副样子,便当作是心智不足,俱都小心翼翼绕开一个圈,生怕吃了傻孩子的亏。
      他懒得向旁人解释,憋着一肚子气走到西市边上。大门前已挤了不少人,隔片刻才向前挪挪。看这架势不用猜,何怙也知道今日又有孩子堵着门,向做买卖的商贾们索要钱财。打从他在西市赁下旧货仓算起,短短十几天里不知碰上了多少次,每回连一两天空闲也不留,比市署里当差的小吏来得还勤。
      起先他气急了想出手,好好教训教训,却被旁人拦下来斥骂了一番。后来才从街上打听到,这些孩子的爹娘在栾令公府中做乳母、厨户,仗着自家主人|权势通天,便敢在城中为非作歹。
      姓栾的一家得道,这些鸡犬也都跟着开了财路。派几个毛头孩子来堵门索钱,乃是无需本金的大好事,断断不会叫他们放过。你看光天化日之下,街上人来人往,若不好生奉上些铜板开解,三五个孩子围上来,可不管什么黑白对错,只顾扯你衣裳夺你财货,闹得心满意足了才肯住手,事后再嬉笑着乱喊“大利市道”,算作送你一句吉祥话,两不相欠。
      正经做生意的商贾,大都怕耽搁时辰,早早掏出钱来,陪着笑脸递过去,因而进得也快一些。到了何怙这里,他沉着脸抓出些钱,飞快往前一送,不等众人看清楚,迈开长腿便窜进西市里,跑得不见影子了。
      他跑进去以后,沿着井字大街向左拐,绕了几个小巷子,来到东南角上自己开的卜肆里。打开院门不过片刻,一路尾随他的那人也追了进来,却是昨日在崇仁坊骡马行中见过的义罗施。
      “接好衣服!”义罗施走到桌案边坐下,朝对面丢了一个布包,里头装着何怙昨日换下来的圆领袍。
      “即或为了还几件衣裳,何必从东边翻大半座城来找我?”何怙解开布包,淡淡看了一眼便丢在旁边,“若有几许要紧事,一一说与我听,倒也罢了。”
      义罗施凝视着何怙,吸了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嘴唇开合好半晌,却只是闷闷唤了一声“迦毗”,凑上前攥住何怙的手。他这一下刚好抓在何怙指尖的伤口上,疼得迦娄宾使劲把手抽回去,龇着牙一通乱甩。
      “怎么了怎么了,可是我抓疼你了?”义罗施吓得连问了好几声。
      何怙紧紧皱着眉毛,竖起指头在他面前晃了晃,没好气地说道:“平白无故抓我手做什么,早上切了道口子,你莫不是闭上眼睛才这般准罢?”
      “迦毗你,你究竟要藏到几时?”义罗施忽地拿手扯住胸口,神情黯然到了极点,“整整三年过去了!你若心中有恨,仍旧不肯原谅,枉自走这万里路来长安,只是为了狠心挖苦我?”
      “什么三年四年,我一句也听不懂。”何怙眨眨眼睛,歪头看向对面。
      “譬似闲譬似闲,只要你不再躲起来,怎么对我都无妨!”义罗施挪了挪身子,假装坐在春风里一般,勉强笑着朝何怙说道,“昨日实在太匆忙,倒叫我好好看你一眼罢!”
      “看可不让白看,掏出些金银珠宝再说。”何怙拿手拍了拍桌案。
      义罗施见他这副样子,便好像明白了什么,笑容全然收敛下去,换上一张与商贾打交道的嘴脸:“我家养的那些良马,统统叫你吓跑了,且不提赔礼道歉,反倒向我要起钱来了?”
      “听说你颇爱东市杜家的那匹飞香马。”何怙见势不妙,急忙把话头往别处引,“昨日它跑进了你家的马厩,便是我趁乱一手所为,难道你不曾看见?那可是一匹十足的神骏,几百年难遇,总也值得上那些破驴烂骡千万倍的身价罢!”
      “你若不说回来,我还能多吃两碗饭。那匹马养在杜家,自是人尽皆知的事,一朝没头没脑进了我的手中,整座长安城有哪个人肯答应,我又怎么好转手卖出去?何况它还金贵得很,看不上我家的精细草料,再这样下去不出半个月,我就得请你去大嚼马肉了。”
      “你看此事,不止你一家,东市好几家骡马行,也都遭了殃。那些马儿啊,现下散落在城外野地里,你多带些人去,权当自家的财货套回来不成末?”何怙把手收在桌案下面,冲着义罗施憨笑。
      义罗施正要开口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丁丁当当的声响,想是有人拽了门边新挂上去的铃铛。
      “又有客人来了,你既已说完要紧事,还是快把坐席腾出来,好让我开门做生意罢!”何怙委屈巴巴趴在桌子上,高举着一双胳膊求他离开。
      义罗施应声而起,甩开两袖便往外走,下了台阶却听见何怙在屋里大喊:“过去那些年月,我大概记不清了。你若真觉得当初做错事,有什么地方对不住迦娄宾,也不该一味自责,多朝好处想想,往后的日子总还长着呢!”
      义罗施大步走在青石路径上,未曾回头,也未曾停留。何怙看不见他脸上神情如何,只看到他奋力拉开院门,立时融进了西市熙攘的人群里。
      门外走进来两个小童,各站一边用手推着院门。后面有一年轻女子,面庞上施了淡妆,上身穿着绣有流云的孔雀石色半袖,搭一件薄纱帔子,腰下围长幅浅绿罗裙。她轻轻跨过了门槛往里走,正是与何怙有约在先的舒雁帛小娘子。
      “那人是谁啊?好好一张脸,非要演凶神恶煞。”舒雁帛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碗水,一厢仰头往喉咙里灌水,一厢含混不清地问道。
      “我猜他认错人了。”何怙把瓷碗从舒雁帛嘴边夺下来,“六贯铜钱可都带在身上?”
      舒雁帛猛拍胸口顺顺气,撇着嘴翻了何怙一眼,从腰边解下一个沉甸甸的锦缎小囊,甩手撂在桌案上。
      “昨日还剩几句,现下一并说完!”
      何怙把锦缎小囊打开看了又看,仔细收进桌案旁边的匣子里,方才慢吞吞地讲起来:“娘子所写‘雁’字,正应‘鸿雁于飞’,若放在你的命数上,便是要孤形吊影,了却此生。一旦强求姻缘,于人于己,皆无益处。”
      “几时由着你这小贼种浪语!”舒雁帛猛然起身,手指着何怙大骂,“谩说什么鸿雁于飞、孤形吊影,便是天上神仙所言,我也绝不会信你半个字!”
      “求求你坐下来,听我把话说完。这般命数换了别人,必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可我何怙,不知谁说过,恰好‘相术出众’,费不了吹灰之力便能做成。”何怙抬手抹了一把脸,从桌案上拿起装好左行草细末的竹筒,朝着舒雁帛递过去,“这竹筒中有我连夜赶制的药散,每日取些煮水喝,足能保你红鸾照命,再无烦忧。”
      “里面都是些什么,一股子清苦味,总不会喝下去要我命罢!”
      “用料只有我知道,断断不能告诉外人。你安心喝上几天,若是真出了事,我第一个披麻戴孝抬你风光大葬!”
      “省省罢,谁敢雇你抬棺材,怕是要气得活过来!”
      舒雁帛接过竹筒,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往外面走去。走下台阶时,院外正有一人踏进来。微凉的春风里,泛起水藻混着鱼鳞的味道。她垂头走了好几步,便和那人擦肩而过,不由得回转头去,却只看见一道背影。
      管他是谁,青春去也,不乐如何?舒雁帛微笑着扬起脸,顺手揪了院中枇杷一片绿叶,握在手中蹦蹦跳跳,领上门边两个小童走出院外。那件半袖上的流云几要飘飞起来,片刻便拐过巷口不见了。
      适才走进院里的客人,乃是一年轻郎君,眉眼如墨线描画,唇红齿白,一张面庞也耐看,唯独两只耳朵长得有些尖,连带着左右额角微微鼓起。他头上戴一顶样式古旧的长冠,身穿时下少见的交领长袍,两袖上尽是黑红二色交织的花草纹,腰间束了一条长长垂下的金色丝带,踩着双雕饰精美的木履走上台阶,径自坐在桌案对面,向何怙施了一礼。单看他衣着打扮,仿若一尊神仙从壁画中走下来,通身气度却似贵胄公子一般,叫人挑不出半点瑕缺。
      随着他一走入屋里,到处都是浓浓的鱼腥味。何怙伸手捏了捏鼻头,反倒闻得更真切,眼泪快要流出来了:“我说这位郎君,莫非你找错地方,一头扎进隔壁的卖鱼巷子里,好生泡了大半天才出来罢!”
      那郎君并不回应,只把袖子撸起半截,露了一条胳膊,直直横在何怙面前,向他显出上面青灰色的细鳞。何怙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的胳膊,一手捏住鼻子,一手撑着坐席朝后仰去,差一点便要被熏死在此。
      “你这凡人,怎么不怕我?”那郎君讪讪地放下衣袖,瞪大了眼睛盯着半死不活的何怙。
      “我还没顾上害怕,便要先走一步了咳咳!”
      “说到底也是同草木一样孱弱。”那郎君面露鄙夷,轻轻向身边挥袖,鼓荡起一阵清风,扫净了屋内的浊气。
      “啊呀,多谢多谢救命之恩,不知您在哪一处洞府得道,今日屈尊来小人这片俗地,可也有旨意要吩咐?”何怙缓过劲来,生怕再遭毒手,当即凑上去殷勤拜|谢。
      “我自昆明池来,乃是卢蒲氏后人,名唤芒晚液。”他说话时坐直了身子,脸上露出极得意的神情。
      “卢蒲氏芒姓?”何怙低着头想了想,猛地抬起头笑道,“原来是昆明池的龙王啊,实在有失迎迓,还祈恕罪还祈恕罪!”
      “平素呼我一声‘昆池君’便行了。”芒晚液微微颔首。
      何怙一厢赔笑施礼,一厢怀疑这个昆池君是鱼精所扮,要不然怎么会有这般浓的腥味,还是快些打发了他才好。
      “你不必多想,我本就是为此而来!”芒晚液忽地眯着眼睛开口。
      何怙吓得一激灵,揩揩头上的虚汗,随口拣了一句话搪塞:“岂敢岂敢,只是不知我籍籍无名,如何能得昆池君垂青?”
      “骊山地市那只黄皮子说你有点本事,我便来看看罢了。”
      “黄老真个捧杀小人了,我哪有什么真本事,不过是瞎说两句,借此混口饭吃,离上道还远着呢!”何怙面上装得平和,心里却恨不得冲到地市去,拔光黄老家的花圃。
      “那是自然,我本来也没指望你这种货色,若不是城外护国寺沧海大师分|身乏术,再天翻地覆几百次,也轮不上一个绿眼睛的胡人听我说话。”
      “昆池君若有要事,自可从梦中相告,未必要亲临此地。”
      “我若不亲临此地,还不知世上有这样心肠歹毒之人!我原以为你只是年轻愚钝,没想到你胆大至此,竟敢用左行草制药害人!但凡那绿裙女子有半点闪失,即令人间官府不察,我也要活剥了你的皮肉。”
      “我明明是在救她,何来制药害人一说?”何怙面庞涨红,大声问道。
      “久服左行草,人必无情,这一点你恐怕比我清楚。”
      “她先天根本不足,心肺皆虚,若是像常人家的孩子一般轻易动情,岂不是连条活路也没了!”何怙咬了咬牙,苦笑一声,“我已烧去其中大半药性,若是昆池君还不相信,便请张口生吞了小人。”
      “七八百年我还从未碰过化外之人,今日也不会叫你来开这个先例。”
      “昆池君既然不想吃我,定是留着有用!依小人拙见,世宗皇帝曾大修昆明池,沿池边营建宫室高墙,天下礼遇莫过于此,可还有什么不称尊心?”
      “此事不在徐家天子。”芒晚液叹了一口气,“十几日前,我池边忽然来了一群人,腰挂黑云母令牌,手腕上系着夜明苔,自称是五星会庚辛堂弟子,奉了大威德尊者法旨,前来取昆明池水府仙书。”
      “昆明池围得严严实实,四周又有禁军把守,怎么会放进来这些装神弄鬼的狂徒?”
      “那群人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叫每日巡行的禁军卫队,睁眼瞎一般走了过去。可天下各处水府仙书,自古不得示人,纵使他们所言不虚,也万万没有应允之理。故而我夜中派了些水族前往,将他们逐出十里开外。”芒晚液神色郁郁,放缓了语气说道。
      “谁知这群人去而复返,在池边拉起了一条青白二色缠绕的长绳。无论是游鱼飞鸟,只要触及一点,便会当场僵倒毙命。”芒晚液摊开右掌,现出一支刻满陀罗尼的石锥,只剩小半截还露在鳞甲以外,“我驾浪亲去,不意为伏兵所伤,眼下已深入骨髓了。方才你闻见的那股浊气,并非鱼腥,实乃我血肉朽烂的味道。”
      芒晚液忽然看向何怙,眼中浮起淡淡波光,浑不似来时高高在上的神仙模样:“这具化身全然撑不过五日,假使我能设法脱困,那一池水族也难逃大祸。”
      何怙埋下头,不去看芒晚液的眼睛,他揪住头发想了片刻,又松开十指说道:“给我一夜时间,明日巳时,朱雀门街上必有转机!”
      芒晚液疲惫地笑了笑,起身走到屋门边,他忽然转过身对何怙说:“我身殒不足惜,若是真能救得昆明池上下,这一具龙骨送你也无妨。”
      他说完朝着院外走去,浑身风威已颓,只余头上的长冠,仍直直顶着最后一口气,不肯倾倒下来。
      昆池君离去后,夕阳徐徐向西方落下,扯出了一片昏沉的天幕。城中大兴善寺的寺门轰然开启,从中走出四五百名手提香炉的宫人,与门外另一队打着白纱灯的宫人合在一起,迈步踏上了人影寥落的大街。那一只只宫灯内的火光,在微风中左右摇晃,仿若一道暗黄的长河,曲曲折折流淌进了城东北的蓬莱宫里。
      蓬莱宫升仙池畔,巍巍北安罗殿中,徐穆风手握水晶簪,坐在一张矮榻上,身后站着几名小内侍,面前还跪了一人,正用粗哑的嗓音向他禀报:“嗣邠王夫妇二人,俱已认罪。其余眷属仍在驿馆,只待陛下降旨,便可押入狱中。”
      “罢了,放他们去滋水驿,过些天再送回邠州。”徐穆风搓动水晶簪细看,眼前闪过小侄子肉乎乎的圆脸。
      “陛下改主意了?”地下那人猛地扬起头,脸上竟罩着一件刻字的铁皮面具。
      徐穆风不曾回应,他轻轻放下水晶簪,抄起案上的黄纸手诏,揉成一团,丢进了手边的鎏金铜暖炉。那张纸上墨迹淋漓,为嗣邠王夫妇定了谋反大罪,原将一同发往御史台,此刻却落在火光中支离破碎,一片片化为灰烬。
      “玄都观弟子可已带到?”徐穆风眼见黄纸燃尽,向地上那人发问。
      “正在殿外候着,这便请进来。”那人站起来,面朝徐穆风连退十余步,朝身旁挥臂一指。
      殿外月光下倏地涌起三道身影,滑入殿中黑暗处,又似凭空出现一般移在了徐穆风面前。左右两人戴着刻字面具,身穿绣星图黑衣,中间却是一个头顶芙蓉冠的少年,年纪在十三四岁,脸上满是惊恐之色,肩膀被黑衣人牢牢扣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怎么是个不成丁的孩子?”徐穆风皱起眉头,示意他们放手。
      少年被放开后揉着肩膀,向两个黑衣人各瞪了一眼,又转过来对徐穆风说:“我家仙师名满长安,圣人抓了他的徒弟,自然要给个说法。”
      “你在玄都观中列了什么名号,也配向朕讨要说法?”
      “同门都叫我‘小楮’,虽还不甚焕显,却已是仙师最爱的弟子,日日离不得半步了。”
      “原来你就是钟云鹄的爱徒之首。”徐穆风拔身而起,陡然掐住小楮的颈项,拖着他走过半间大殿,一把掼在地上,“圣人今夜召你来,当是为了招西海郡王的魂魄。若要平安无恙,便好生行事,莫让朕再生无名火!”
      小楮憋得面庞通红,撑着地砖咳嗽了好半天,方才渐渐止住。徐穆风负手而立,喝令宫人前来收拾,随后冷冷地看向脚边。灯影投照在他脸上,只勾出一圈阴森的轮廓。
      身旁一个额头带伤的宫人领了旨意,匆匆赶出去招呼同伴。十几个穿素衣的宫人各自携着些物事,随她小步跑到大殿这一侧,七手八脚往地上安放。小楮坐起来细看,只见一架十二曲白纱屏风、一张长几、一只狻猊香炉,流水般摆在眼前,隔开了他与徐穆风。宫人又往长几正中搁上一张银盘,里面盛着徐穆风先前把玩过的水晶簪和一碗清水。他站起身走近长几,便有宫人从后面托来一方软垫。待他稳稳当当坐下去,那些宫人立时举出四对蜡烛,插在左右两边一人多高的烛台上,随后撤去殿中其余灯火,远远退至廊下等候。
      小楮将碗端在眼前,发觉碗底浸了一朵白玉莲花,约略有鸡卵大小,他正想伸手摸一摸,乍地听见徐穆风的问话声,从白纱屏风那端传来,倒比怀里揣了石头还冷上三分:“竟要再等几时?”
      “便是此刻,圣人莫急!”小楮险些把碗摔出去,抖着手依原样摆好了银盘,掐住那支水晶簪,低下头诵起祝文来。
      徐穆风坐在另一端,听得头脑发昏,两手撑住腿面,如同落入一团醉人的云朵中,又捱了片刻,脸颊上忽然生起些凉意,原是殿外夜色已深,更吹来阵阵微风。白纱屏风对面的烛火摇晃,连带着小楮的人影一同扰乱不定。香炉中的烟雾翻卷而上,兀自飘散成细细丝缕。
      他闭上眼仔细去听,只觉人声之中,多出一种微弱的乐声,似有人在弹拨丝弦,渐渐清晰可闻,直至近在咫尺一般响朗,继而尽数化成人声朝他大喊。
      “西海郡王还没死啊!”
      徐穆风从地上跳起,四处找寻那个人声,一眼便瞧见了小楮。小楮站在离他好几步远的地方,两手扒住屏风外框,只露出脸庞和发冠,睁着一双大眼睛看向他。徐穆风抓住屏风上沿,一把掀飞出去,又揪着小楮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他怎么可能没有死!”徐穆风怒吼一声,眼中漾起水雾,手掌却缓缓松开,“他已经叫大火烧得灰飞烟灭了。”
      小楮从徐穆风手里落回地上,伏地稽首道:“西海郡王没有死,我招不到他的魂魄。”
      “那他身在何方?”徐穆风垂眼看着小楮。
      “似乎仍在城中,只是气息淡薄,无有,无有定处。”
      徐穆风正要再问时,殿外忽然传来些响动,转瞬变为一片惊呼,似乎还有刀剑落地,噼啪作响。只见四名打扮相仿的小道童,拥着一位道人走了进来。那道人约莫三十来岁,头戴天祖朝赐下的缕金道冠,身披紫丝霞帔,手上握着一柄长长的青玉尺,便是徐穆风先前所称的钟云鹄。当年齐昭岳投入老道门下,多蒙他这位师兄处处照拂,后来也是他遣散门徒,领着齐昭岳回了洛阳。此人俗家出自颍川钟氏,道号云鹄子,今日成了圣人口中的“钟云鹄”,却不知是从何说起。
      “朕已等候许久,仙长终于肯来一见了!”
      “尊师尊师!”小楮大叫着跃过去,躲在了钟云鹄身后。
      钟云鹄拍了拍小楮的肩膀,将青玉尺横举眉前,向徐穆风施了一礼:“陛下何须如此?”
      “果然抓了这孩子,仙长随后便至。”徐穆风伸手指着小楮,“当日仙长率玄都观上下前来,借祖宗社稷之事,强求朕放岳儿出宫时,可曾想过隆庆坊会起那般大火?”
      “太庙无故崩塌,乃是上苍警兆。贫道与朝野同心,愿陛下远离佞幸小人,总无半分不妥。”
      “即若太庙化为烟尘,又与他有何干系?百官万民合起来,当着天子辇下逼死他,倒是忠心一片,天理昭然!朕偏要找到他,叫你们寝食难安,夜夜见厉鬼索命!”徐穆风眼眶发红,朝着钟云鹄大喊,“算到今日,宫中已杀了二十七个术人方士,那些狂徒招不来他的魂魄,还敢用‘宫墙压鬼’的谎话欺瞒朕!仙长你教唆弟子骗朕,说什么岳儿没有死,难道也想步此后尘?”
      “贫道不敢妄言。”钟云鹄转头,轻声询问小楮,随后向前走了几步,“依徒儿所说,方才陛下听到了乐声,当是从何处传来?”
      “区区乐声能有何用,敢叫仙长劳心至此?”
      “烟消火灭二十几日,西海郡王已葬入陵宫,魂魄若是升往碧落仙宫,合该有天外之乐相迎,若是坠向幽冥,地下也有黄泉水声传来,生人一听便知。”
      “绝非天宫地府。”徐穆风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乐声近在眼前!”
      钟云鹄闻言微笑道:“如此乐声不归两处,徘徊咫尺之际,只因西海郡王魂魄未散,犹在人间。隆庆坊中碎骨残灰,想必非他所留。”
      “是啊是啊,岳儿一定死不了,一定还活着!”徐穆风愣了片刻,猛地举起双手,仰着头一厢高喊,一厢在大殿中疾走,整个人已近癫狂。
      钟云鹄托着青玉尺,遥遥向他施礼道:“玄都观乃道门正宗,修老君之法,独不善奇门异术。城中新来了一位何国相师,艺业非同寻常,陛下若想寻访西海郡王下落,可降旨召他前来。”
      “那仙长自去问个究竟,说与朕做什么?”徐穆风扒开杂物,翻出一件齐昭岳穿过的衣服,紧紧搂在怀里,绕着床榻不住地自言自语。
      钟云鹄见徐穆风已无暇他顾,便躬身施了一礼,领着小楮和四名道童走出大殿,挥袖收回了院中禁卫身上的纸符,轻烟一般向南面行去。
      禁卫们纷纷回过神来,从地上捡起刀剑,便要往大殿里冲,却看见皇帝怀抱一件绿衣,时哭时笑,走走停停迈下台阶。他身后的北安罗殿中一片狼藉,几名内侍正从地上扶起一架十二曲屏风。那个额头带伤的宫人,走过去端开烛架,拾起滚落到远处的水晶簪,偷偷藏进了怀里。
      钟云鹄已走出了蓬莱宫,他命四个道童在前开路,自己带着小楮坐上来时的牛车,驶向玄都观。
      他闭目而坐,借吐纳之术调整气息,蓦然听见小楮问道:“天祖在宫墙上涂满白鸡白犬的血,又埋下了那么多经书压鬼,本来谁的魂魄也招不到。尊师为何不讲明真相,却要拿潜英石欺骗圣人?”
      小楮说着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块青色的圆石头,使劲摇了摇,凑上去听里面传出的乐声。钟云鹄睁开眼,看见他手里拿着石头,旋即气息大乱,一把夺过来,狠狠扔出了车外。那块圆石头在地上翻过几个跟头,滚落到牛蹄后面,叫车轮碾成了一抔粉末。
      北安罗殿中仍是混乱不堪。先前站在徐穆风身后的一名小内侍,眼见四下无人注意,悄悄寻个空当溜到院墙外,向藏在角落里的禁卫小声吩咐了几句。
      那禁卫听后假称受敕,催开了蓬莱宫左银台门,换上快马南行,经延政门直出东内苑,来到城南大业坊里的一间旧货仓前,轻轻敲了几下门,便有五个腰挂黑云母令牌的男子走出来,用布带蒙了他两眼,带入屋中。他跪在地上转述完小内侍的几句话,扶墙走出,解去眼上布带,见有仆人候在屋外,递来满满一袋金饼,顾不得细想许多,便一把抄走,翻身上马,飞驰而去,依前计骗过启夏门守卫,旋即纵马狂奔,逃入京郊茫茫夜色之中。
      旧货仓里摆了五张桌案,朝南排成半个圆圈。每张桌案前都坐了一人,却是衣冠身形各不相同的三男两女。第二张桌案前的男子,皮肤和头发如同火焰一般鲜红,头戴马冠,身穿豹皮袍,长着四只粗手臂。他见左右无人言语,一掌拍在桌案上,把那木板烧成了灰烬,站起来露出满嘴铜牙大喊道:“云鹄子说齐昭岳没死,定是姓栾那小子诓骗我等,赶去杀了他全家便是,岂能在此忍到天亮?”
      他对面第五张桌案前坐着的黑衣女子,头戴猿冠,一听此话,便把手中文卷重重摔在桌案上,瞪着眼睛驳斥道:“分明是那云鹄子口出狂言,金巡与水巡我早已反复查验过,齐昭岳二月十五夜里葬身火海,只剩下隆庆坊大殿中碎骨一堆,火巡你不辨真伪,什么都信,到头来还想推卸过错!”
      自称水巡的黑衣女子旁边,坐在第四张桌案前的白练衣女子,头戴鸡冠,手握一只贴金琵琶,听完两人对话后,她朝斜对面点了点头,想必便是黑衣女子口中的金巡了。
      被称作火巡的四臂男子见状,朝天大吼一声,抬腿往水巡和金巡那里扑过去,中途却叫人挡了一下,只得悻悻跌坐回原处。挡住火巡之人,正是第三张桌案前的黑脸男子,他头戴牛冠,斜披半条黄衣,颈下垂着白线,后背有些佝偻,手中伸出一条铁杖,横拦在面前,捋了捋长须骂道:“栾家尽是些愚不可及的蠢才,白白烧死了齐昭岳,终也未见日光菩萨现身,害得我等整日困守在这破地方。”
      “土巡你若真有此心,倒不如放开手脚大杀一场!”火巡挥动四臂叫嚷道。
      “栾家水深莫测,我等终究上不了台面,如何与官府相抗衡?”土巡收回铁杖反问道。
      “好啊土巡,你们畏惧栾家之势,不敢出手,我可不怕他们!丙丁堂弟子随我走,去见大威德尊者,讨一道法旨来灭了栾家!”火巡站起身,一厢往外走,一厢大喊道。
      “不可率意行事!”坐在第一张桌案前的青衣老人陡然开口,他头戴猪冠,面沉似水,随手向身后甩出一只银盘,打得火巡倒在地上,捂住腿过了许久,才咬着牙爬起来。
      “你替苍巡转告栾成一声,若是齐昭岳果真未死,我五星会上下,绝不善罢甘休。”青衣老人叮嘱完手下人,又转向水巡和金巡,扔出一件三尺来长的石锥,“你二人拂晓后速速前往昆明池,斩了那病龙头颅,定要把水府仙书尽数取来!”
      待众人领命走出旧货仓,四周寂静无声时,自称苍巡的青衣老人猝然一笑:“连云鹄子都大加赞赏的何国相师,不知能经得住老朽几招啊?”
      得了苍巡嘱托的手下人,小心避过街上骑卒,一路藏在阴影里,来到永宁坊南门之东的栾家府上,却被告知将军早已睡下,不见外客,只有等明日了。那手下人再三陈说此事紧急,扰得门里家奴一甩手,撇下他自去禀报,一连穿过数重院落,方才踏入后院半步,便远远瞧见栾成的卧房中亮起了灯。
      原是府上管事先这家奴一步,进来向主人禀报要事,喜得栾成从床榻上跳起来,嘴里叫了栾兴的表字,穿着一身单衣便要往外走:“况意已经醒了,快带我去见他!”
      管事拦住栾成,点上油灯小声劝道:“将军且听小人说完,方才那医师临行时特意吩咐过,二郎惊悸尤甚,腿上金创未愈,现下不宜探望,须得好生静养两天,才可见家中亲人。”
      栾成看他慌得满脸大汗,便不再往外走,接过油灯坐回床榻上道:“两日间你查探了多少消息,详详细细说与我听罢!”
      “小人先说昨日之事,那逆贼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劫了东市数家骡马铺和崇仁坊骡马行的马匹,逃出城西金光门后,又叫马群四散跑开。长安尉等人随着兜了一大圈,才在西渭桥边发现马车和昏过去的二郎。”
      “可是那逆贼勾结卖骡马的商贾所为?”
      “应当与他们无关,马匹俱都是自行挣脱而出,其中不乏良马名马,连那杜家的飞香马也不知所踪。城中经营骡马生意的几家向来不和,绝无联手相助之理。”
      “逆贼所驾马车又是从何而来?”
      “舒老将军数年前去了,留下一个女儿,昨日乘坐家中大车,上街看热闹,不意竟叫贼人劫车为祸了。”
      “又是那个舒雁帛,派人盯紧舒家宅邸,看看她与何人来往。”栾成恨恨地跺了一脚,“金光门净是些酒囊饭袋,连一座城门也守不好!”
      “据说宫里大为震怒,罚去门吏三个月的俸禄,又把守门兵士都赶去击鼓巡街了。”
      “徐家那位没让我给他个交代末?”栾成笑着问道。
      “将军国尔忘家,连弟弟都叫贼人劫走了,圣人怎么会不念忠心,下旨降罪呢?”
      栾成未等他说完,便抄起油灯,远远摔了出去。那管事自知失言,吓得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才起身用手拍灭了灯火,收拾起地上的碎瓷块,双脚胡乱踩着退到屋外。远处候着的家奴,看见管事如此狼狈,也不敢再去禀报,飞快跑出了后院。
      栾成关紧门窗,稍稍平复气息,躺在床上,心里惦念着栾兴的伤势,不出片刻又沉沉睡去,做起梦来。只是今夜这场梦里,不见繁华盛景,到处是鲜血润湿的高墙,无数冤魂哭号追赶,向他洒下滴滴血泪,直至天光大亮,鸡啼三声后,方才渐渐散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春天树色起悲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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