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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碧潭深处有潜龙 ...

  •   巳时已至,长安城中车马往来,流水一般。单说这朱雀门街上,正缓缓走来一位郎君。他头戴长冠,身穿交领长袍,两条大袖破破烂烂,隐约透出结实的小臂,腰间丝带仅剩半截,脏兮兮飘在身前。再往面庞上看,但见他双唇干裂,全无血色,右脸蹭了一抹污泥,颈上开了几道骇人的伤口。不用问他是谁,只消瞧瞧那两只尖耳朵,也该猜出,他便是昨日见过何怙的昆池君芒晚液。
      今日黎明时分,五星会又派出两队人马,前来昆明池索要水府仙书。为首的两名女子,衣着古怪,合力持了一截三尺来长的石锥。芒晚液出言回绝,反被二人使石锥扫中,不免怒从心生,与其争斗起来。两方直打到白日当空,芒晚液眼见要误了约定的时辰,咬牙硬硬接下一击,借力摔出池外的高墙,方才如约赶来城中。假若何怙无力相助,他便不惜身死,也要回去救出昆明池水族,了却这一点心愿。
      芒晚液刚刚从西面的金光门进了城,沿街走过三四座里坊,又想起昨日何怙只说了朱雀门街,并不曾细讲方位,便有些神情恹恹,一路垂着头走到皇城南面的朱雀门外。
      长街向南不远处,围了一群男男女|女,只听得人声混杂,好不热闹。他侧着身子挤进去,才发现人群中在演一出名叫“鱼龙漫衍”的杂戏。
      大概将死之人,总免不了追思过往。芒晚液站在人群中,任由意绪四散飘远,带他回到汉武帝元封三年,亦即上林苑昆明池修成的第十一年。那年春天,他第一次走出池水,见到凡人们串演鱼龙漫衍,庆贺汉使还朝。
      汉使应安息王之请,带领西域各国使节返回长安,向武帝献上殊方异物和黄河源头的美玉。武帝喜不自胜,亲自查阅古书,认定这些美玉出自昆仑山,不久将有仙人来访。
      他在建章宫北面的平乐观大摆宴席,命人取出珍宝,堆积成山,赐与安息等国客使,又设角抵奇戏上百种,借此昭示汉家富饶广大,远非小国可比。
      长安百姓听闻后,辗转相传,竟使得三百里内家家户户,全都赶来看热闹。他们结成长队,前往平乐观,一路上欢呼笑闹不断,连上林苑深处也不得安生。芒晚液从睡梦中惊醒,满腹委屈道不出,凭着龙形飞上池边的豫章台,闷闷地卧在瓦片上观望了片刻,睡意全无,索性一翻身落回水里。
      他化成一条游鱼,从昆明池北的水渠潜出去,先游进远处的揭水陂里,再顺着水渠转一个大弯,向西拐入建章宫太液池,随池水流出宫墙,悄悄漂到平乐观下面。
      两旁百姓听说康居客使高鼻深目,都想瞧个新奇,推推搡搡往前拥过去,挤得零星几名侍卫晕头转向,几乎无人在意水里多了一条大鱼。芒晚液趁乱脱去鱼形,化成上林苑都水小官的模样,从岸边一棵大柳树后走出来,混在人群里朝不远处张望。
      只见上一场杂戏已尽,大队倡优正缓缓从北面退场,乐声也低垂下来。他看得满头雾水,刚想退远一些,乍然听见鼓声震耳。一只狸子似的巨兽,踏着鼓声,自东面一步一步入场,据说便是所谓的“漫衍”。漫衍身形高达八百尺,每落下一步,都叫地面震颤不已。它走到场地中央,抬头看了看平乐观上武帝等人,随即从背后拱起一座云雾缭绕的仙山。仙山之上,遍生绿草,又应和着轻柔的曲调声,冒出成千上万棵花树,向四周飘出阵阵奇香。树下猛虎巡行,黑熊起舞,各色鸟兽相互追逐嬉戏。更有一只小猴子,爬上树梢,摘下两颗青色的大仙桃,荡着藤蔓,落在平乐观高台上,献给披着翠被的武帝。
      武帝眼见此景,拍手大笑。而仙山轰然迸裂,从中跃出一只形似水牛的瑞兽,名曰“含利”。漫衍前方跑来两个彩衣童子,一人敲小鼓,一人挥小鞭,逗引着含利,围绕场中奔跑了一圈。含利一厢摇头摆尾,一厢吐出亮闪闪的金银财宝。它吐尽珍宝后,来到水边浅滩上,奋力用四蹄踩水,直叫四周升腾起白茫茫的水雾。不过短短片刻,白雾散去,浅滩上已不见含利踪影,倒有一条大比目鱼在水里翻腾。
      大比目鱼挺起身,朝着天上白日,吐出了一道水柱。在场众人连忙抬手遮阳,望着水柱飞上天,耳中又闯入一声长吟,收回目光细看,才发觉那只大比目鱼高高跃起,在半空中化为了一条八丈长的黄龙。黄龙追随水柱,落回地面,浑身鳞甲闪光,晃得众人睁不开眼,良久才回过神来,连声叫好。
      元封三年的春天,芒晚液尚且年少,看什么都觉得新奇,连这些虚浮的凡人把戏,他也能目不转睛地盯上许久。武帝大概比他还要开怀,一直到酒酣肉尽,才命人撤下奇戏,向在场大小官吏,各赐长冠一顶。芒晚液混在人群里,有幸得了一顶,立时扣在自己头上,不肯拿下来,如今仍旧戴着。
      自平乐观盛会之后,汉宫连年排演奇戏,场面也越发宏大。芒晚液却再未前往一观,想来是那些险恶事,叫他看清人世,心里彻底凉透了。
      芒晚液忆及此处,只觉腹中隐隐作痛,连带着后脊渗出一道道冷汗来。他屏开散乱的意绪,又转回到眼前的景象。朱雀门街上这场鱼龙漫衍实在一般,叫他恨不能把眼珠子抠下来。但凡有谁亲眼看过一场武帝年间的杂戏,必定能明白他心中所想。
      先说这场地,选在黄土飞扬的大街上,自然不见半点水雾,只好用竹竿撑起大幅蓝绿绸缎,权作遮掩。再说场上的含利,虽也是阔口大眼的模样,却装扎得不甚精细,几根竹骨直争争地戳出来,衬得布料粗劣不堪。而前面那两个童子,一人身形壮大,一人身形瘦小,互相跟不上步伐,站在一处又滑稽得很,若能送去演参军戏,逗人|大笑,当是再好不过了。含利正叫他们二人引着,在场中打转,嘴里没藏金银财宝,反倒吐了一地彩纸叠成的空壳子。
      这样粗陋的鱼龙戏还有人群围观,多半也是小孩子扯住爹娘,抢着去捡地上花花绿绿的纸壳。芒晚液自然看不下去,刚转过身要走,又听见几声异响,似乎有人压着嗓子叫喊。他回头去寻声音,却瞧见半个比目鱼的大头,从蓝绿绸缎后面探出来,正朝着他左右摇摆。芒晚液眨眨眼,拿手放在胸|前,比划了一下,没想到对面那条比目鱼晃得更加欢快。他向前走了几步,却见两条绕成水草模样的绿绸,猛地从比目鱼嘴里射出。芒晚液被绿绸紧紧裹住,来不及挣脱,转眼便腾空而起,落入大幅蓝绿绸缎之中。
      芒晚液摔在地上,一抬眼便看见那只大比目鱼,正伸出两条胳膊为自己解绿绸。他挺身往旁边翻滚,胸腹一展一收,便涨断了层层绿绸,仅仅转瞬之间,已变化得魁伟异常。他站在大比目鱼对面,浑身上下龙鳞翕张,露出尖牙怒吼道:“何人如此大胆!”
      大比目鱼拿手指向胸口,连着喊了几声“是我是我”。芒晚液听声音有些熟悉,强压下胸中怒气,又化作先前顶着长冠的汉官模样,却见扮鱼那人摘下头套,兴冲冲地凑过来。
      “怎么样怎么样,演得好不好啊?”那人眨着一双透亮的绿眼珠,白面庞上笑意盈盈,果然是昨日见过的何怙。
      芒晚液看见何怙,二话不说,从长冠上扯了一截绿绸,在手里撕得粉碎,狠狠抛撒过去,随后仔细正了正衣冠,拍打拍打裤腿,吊起一双大眼睛,故作不屑地回应道:“我连隋世祖的《黄龙变》都未曾放在眼中,今日又怎么会看得上|你这一堆破烂?”
      “啊呀你别太挑剔了!”何怙胡乱抓起头顶落下的碎布条,撇向旁边,说着掀开身后的帷幔,“我连夜从新丰县找了这一家杂戏班子,拖着人全家老小往城里跑,险些赶不及巳时来见你。”
      芒晚液顺着那一角缝隙看过去,果见帷幔后面堆了不少杂物,角落里缩着几个装扮好的男女,显然是被他刚刚的模样吓坏了。
      芒晚液回过头,脸上不觉浮起淡淡红晕,随口问道:“汉时还有漫衍可看,怎么如今只剩鱼龙了?”
      何怙放下帷幔,拍了拍手说道:“那不知是多少年前了,现下鱼龙戏最得人心,还分出水陆两种,想来这陆戏比不过水戏好看,才叫昆池君嫌弃了。”
      “你邀我来朱雀门街上,只为看一场不入流的鱼龙戏?”芒晚液面色有些阴沉,“昨日所说转机,又在何处?”
      何怙忙堆起笑容,走上前道:“小人心中早有分寸,稍后我扮鱼跃出去,绕场三圈,再借绸缎藏好,那时便请昆池君化成龙形,飞上半空。”
      芒晚液截住他的话头,厉声反问道:“你要我演戏给这些凡人看?”
      “并非如此,并非如此!”何怙连忙施礼,“昆池君数百年不曾现身,长安百姓多已不识您昔日风姿,眼下若能重显异迹,必得士庶礼敬,倾城迎拜。”
      “即若真依了你,又如何解我急务?”
      “昆池君现身之事,一经坊间传扬,不出半日,定有京兆府派人祭告,那时只消传话与来人,寻得皇帝发兵护卫,昆明池可保无虞。再说那截石锥,也可求皇帝征召各方僧道救治,听说玄都观云鹄子道术惊人,还怕不能治好您的小伤末?”
      芒晚液面上带笑,走过去拍了拍何怙肩膀,心底却全然灰暗下去。他昨日轻信黄老所言,去西市找寻何怙相助,实实在在是选错了人。何怙虽有一身本事,终究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竟会想出这样天真的办法来。
      话到此处,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芒晚液同何怙走出绸缎,却见街上行人纷纷往南赶去,放声议论着什么。
      “曲江池里起大浪,要有龙戏水看了,快走啊!”
      “得见真龙,谁还看这烂戏?”
      两人听了几句,方知是曲江池那边生出异事。何怙眼看街上百姓走个精光,叹了一口气,抬腿便要往城南追过去。
      芒晚液抓住何怙的胳膊,问道:“你去做什么?”
      “我倒要看看谁这么大胆,敢跟迦娄宾抢生意!”
      “穿成这样子怎么行?”芒晚液扫了一眼何怙,开怀大笑起来,“还有新丰来的杂戏班子,可也能撂在街上不管?”
      何怙张了张嘴,猛拍额头,想起自己还套着一身比目鱼的装扮,走路相当不便,赶忙跑回蓝绿绸缎里卸下,又把演杂戏那一家人叫出来,多给了些赏钱,叫他们就近歇歇脚,等他回来了再演。
      何怙安置好杂戏班子,一把拉上芒晚液,片刻不停地往城东南跑去。他跑了一小段路,回头看见芒晚液气喘吁吁,用右手按着头顶长冠,不知有多狼狈,便停在路边,好心劝他改换形貌,免得再叫五星会尾随上来。
      “你这汉官样貌太招摇了,变成女子行不行?”
      芒晚液翻了个白眼,挥动双臂,平地搅起一人多高的黄土旋风来,眨眼间便化成一青年女子,浑身装束大变,倒与昨日舒雁帛的衣着一般无二,容貌上却只有五分相似。
      何怙盯着芒晚液,说不出话来,神情飞速轮换了一遍,才敢抓起他的左臂,万分小心地往前跑。芒晚液垂下右手,在地上铺了一片清风,推着两人飞奔起来,几乎不费什么力,便已来到城东南的曲江池外。
      池水西北面已聚了许多人,密密麻麻连成一片,两人站在外围,什么也望不到,又向前挤过去二三百步,才看清曲江池中水浪翻涌,好似有人推动一般。
      何怙正踮起脚张望,乍见五道水柱腾出水面,直上半空,化作一大团云雾,隐约透着五道人影。想来唯有从天穹上俯瞰,才能分辨出那些人影,原是左右各一对童男童女,围着中间梳了乐游髻的青年美妇,面朝东南而立。池水不远处又腾起三道水柱,同样化作浓云,正对着先前五道人影。再看这团浓云之上,左右各有奴仆侍立,中间乃是一青年男子,目光清朗,容貌不凡,更难得衣着入时,通身气派倒似王孙贵胄一般。
      池边的男女老少,不管能否看得清楚,只一见水柱升空,便有人|大喊大叫,跪在地上磕头,连带着周围百姓纷纷跪倒,向两团白云祈求福佑。人群一时间矮下去大半截,只寥寥几处还有人站着。
      何怙见状,攥紧了拳头,刚想破口大骂,便被芒晚液一把拉住。芒晚液伸出手掌,挡在嘴前,示意他安静下来。何怙收敛火气,同芒晚液一起站在人群中观望,活似木炭堆里两棵松树,远看分外显眼。
      “延青陆你虽做了曲池君,也莫忘生来便是渭水六郎!”西北那团云上的青年美妇蓦然开口,话语声从天而降。地上众人听不清楚,只觉和柔悦耳,加倍虔心地叩拜起来。
      被叫做“延青陆”的那名男子,遥遥向前施了一礼,回应道:“小弟不敢忘记!”
      青年美妇听后,莞尔一笑道:“既然记得清楚,却为何不听父母之命,还要劳烦我来曲江池?想那浐水家小女儿良善可人,你便再听二姐这一回,娶她过门,又有何不可?”
      “多谢二姐好意,小弟不能从命。”
      “你若不肯娶妻生子,倒叫阿娘几时能有孙儿抱?”
      “有二姐和姐夫在,多生一些便是了。”延青陆笑着说道。
      “方才真该打你一顿!”二姐面颊飞红,用手拢了拢耳边鬓发,又抬头看向延青陆,“难道你已有了心上人,不愿说与二姐听?”
      延青陆闻听此语,眼中灵光闪动,故意做出欲言又止的样子,再三看了看二姐,才望着云朵点点头。
      “你整日闷在水底,竟还会有心上人!”二姐不顾风度,双手按在肚子上,狂笑起来,“快快告诉二姐,谁家龙女这般有福?”
      “小弟不能说。”延青陆垂下头,避开二姐的目光。
      二姐立时敛去笑容,伸手指着延青陆,沉声说道:“你若不肯再谈,便随我回渭水,去见爹娘!”
      “我说我说!”延青陆原以为二姐不会深究,没想到她揪着不放,又听说要见爹娘,便有些惊慌失措,只好先应付下来。
      “那你心上人身在何处?”
      延青陆头皮发麻,不自觉朝池边看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女子,衣饰精美不俗,便顺手指着她说:“在,在那里。”
      “区区一个凡人,到底怎么迷住你了?”二姐皱起眉,抬手向下挥去,“抓来让我过过眼!”
      二姐竟要亲自出手,延青陆始料未及,更担心她伤及无辜,抢先打出一道水雾,卷起池边那名女子。
      却说池边女子,正是站在何怙身旁的芒晚液,只因四周人群跪倒,独独显出他二人来,才被延青陆一眼看中,指与了二姐。
      方才何怙正仰头看天,忽听水声大作,侧身去瞧,但见一道水雾席卷而来。他抓住芒晚液往一旁躲,谁知那道水雾转个弯,一径卷了昆池君飞上天去。何怙纵身去拦,只扯下了一条薄纱帔子,再朝云间呼喊,也不见一声回应,心里顿即慌乱起来。
      而芒晚液被水雾卷上天,眼前白茫茫一片,须臾间踏上云朵,只觉身后有人,便拼了命挣脱。
      “不要乱动。”身后那人抬手,搭在他后颈上,五指化成利爪,沿脊背向下滑动,隔着薄薄一层半袖,紧扣住他的腰胯,随后又贴在他耳边,轻声吐气,“求求你。”
      芒晚液听后安定下来,又过片刻,方能听见四处声响,看清对面浓云上的青年美妇和童男童女。
      二姐一见芒晚液,脸上更生怒色,大声喝斥延青陆:“竟敢为一个凡人顶撞我,还不快快躲开!”
      “二姐若要夺她性命,便先来吞了我。”
      二姐怒气上涌,正欲动手,身边童女扯了扯她衣袖,指着曲江池岸边一人。那人手拿薄纱帔子,跳起来不停挥舞,嘴中大喊着“昆池君”三字,便是先前站在芒晚液身旁的何怙。二姐看何怙有些面善,又垂下手,细听他喊话,只听了两三声,神色已大为缓和。她驾着云朵凑过来,寻觅香气似的嗅了嗅,唬得延青陆拉住芒晚液匆忙向后退。
      “六郎当真爱这凡间女子?”
      “不敢欺瞒二姐。”
      “便是娶她过门也愿意?”
      延青陆思忖了一番,咬咬牙回应道:“愿意!”
      二姐听后,仰头大笑起来,直叫延青陆寒毛倒竖,好片刻才平复下去。
      “既然如此,你便安心准备,等我回去禀明爹娘,选定吉日,再请众位宾友前来,贺你成婚之喜。”
      “二姐你!”延青陆惊叫一声。
      “怎么了六郎,今日当着一众凡人面前,你可切莫食言,免得爹娘日后心寒,水族替你齿冷!”二姐擦了擦额头汗珠,不待延青陆有所言语,径自驾起浓云,引着童男童女往北面去了。
      行至三四里外,她双手叉腰,又忍不住笑出声来:“大事已成,去向浐水夫人报喜!”
      身边童女闻声,怯生生问道:“二娘子怎么不回家,倒要去浐水?”
      二姐神情一滞,捏了捏童女发髻,又笑起来:“看我这乐昏头了,自然是要先回渭水,告知爹娘才好!”
      说话间,浓云向四面铺开,载着二姐与童男童女,遁入了远处云层。
      再说那头的延青陆,自打二姐走后,站在云上,傻傻地望了许久,才想起身边还有个大活人,忙忙松开手,退到一旁,向芒晚液躬身施礼。
      “小龙多有得罪,还望娘子莫怪,皆因阿姐不请自来,一时情急,才做下这等无礼之事!”
      芒晚液未曾应声,只是随意扯扯半袖,活动活动手脚,待全身筋骨舒展开,便目露凶光,狠命向延青陆扑来。延青陆正低下头候着,怎么也没想到这一遭,多亏两旁奴仆拉住他,飞快向后撤去,堪堪避开了芒晚液右掌。那团浓云经受不住神力,从中破开,各自停在两方脚下。
      “好大一股鱼腥气!”延青陆推开仆从,站直身子,语气冷若冰霜,“何方妖物,来此作祟?”
      芒晚液怒目不语,正要再度扑来时,脚下那团浓云里,悄悄升起两道白气,一道勒住他的颈项,一道向下锁紧四肢,提木偶似的,将他送到延青陆面前。
      “你受何人指使,假冒凡间女子,前来害我?”
      芒晚液被云气死死勒住,面色涨红,说不出话来,只是瞪大了一双眼睛,盯着延青陆不放。延青陆业已心神倦怠,尚未觉出有何不妥,又使了一道云气,探入芒晚液怀中,搜出一块巴掌大的玉佩来。
      那玉佩略似圆璧,乌黑如墨,正面刻有一丛蒲草。延青陆拿在手里看了两眼,气定神闲地笑道:“这般直烈性子,原来是昆池君府上的小妖,现下叫你作戏一场,瞒过阿姐和爹娘,若是不情愿,我便亲临昆明池,生吞了你一众水族!”
      芒晚液听闻此语,浑身失了力气,手脚软软地垂下来,任由云气从上面吊着他,眼里也不见了来时的光彩。
      何怙站在地上,只见云团一分一合,又有一声龙吟传来。
      天上那团云雾之中,赫然飞出一条百尺来长的青龙——却是延青陆现了真身,裹挟着层层云气,冲入曲江池中。
      何怙向前追了几步,眼睁睁看着滔天水浪拍来,只得抱住旁边一棵大树,才勉强留在岸上。他身旁有一人,无处可躲,倒叫水浪整个卷进池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曲江池移时平静无波,岸边反而喧闹不止。那一地百姓眼见青龙入水,自以为得了天大的灵感福报,忙不迭伏地叩首,争着去舀池水来喝。有些人挤不过去,看见何怙身上滴水,便两眼放光凑近他,好一顿拉扯。若非何怙身手出众,及时抽身逃了出来,恐怕真要叫他们扒个精光了。
      何怙躲开人群,走回城里,浑身往下滴水,手中还抓着那条湿漉漉的薄纱帔子。他不知该做什么,恍恍惚惚走出大半条街,才回过神来,想起那群水族无人统领,大步出了城西延平门,朝昆明池跑去。
      何怙一连向西行了数里,来到昆明池外,远远瞧见一排宫墙高|耸,不好再往前走,便朝北面拐了一段,藏在水渠边的长草里,接近宫墙,爬上了墙外一棵大槐树。他骑在树枝上,向墙里张望,看清远近无人后,三两下翻过墙,落进了墙根的矮树丛里。
      何怙一面东张西望,一面走近池边。那地上恰如芒晚液所言,铺有一条青白二色长绳,里侧散落了不少鱼鳖的残骸。
      他从长绳上跳过去,瞧着水面清凌凌一片,想不出该说什么,胡乱用手指卷弄头发,不留神揪下了好几根,才算冒出一句。
      “可有活物会说人话?”
      话音未落,池水中射出七八道白光,齐齐向何怙要害处飞来。何怙手脚并用,几番腾挪,引得白光打入泥土,变作一汪清水。离他不远的水面上,浮起一条怪模怪样的大鱼,头颅方方正正,左右各有一只小眼睛,大半截身子藏在水下,隐约透出些花纹,想必便是昆明池里那条三丈长的石鲸鱼了。
      石鲸推开身边一群白玉小鱼,侧着头大骂道:“五星会又来瞒神弄鬼做什么!”
      何怙知他认错了人,忙躬身施礼:“小人名叫何怙,并非五星会弟子,此来有要事相告。”
      “如何信你?”
      “此物为证!”何怙高高举起了手中的薄纱帔子。
      石鲸向前游来,仔细认了认帔子,又问道:“何处所得?”
      “今日我与昆池君在曲江池边观水,他被一团水雾卷起,我拼命去拦,却只扯下了这一条帔子,眼看他飞上天去。”何怙急得一头汗,札手舞脚乱比划,“后来云朵里飞出一条青龙,冲进曲江池,再未见他回来。还望上仙前去搭救。”
      那石鲸听后,颇显沉静,在水里翻过身,半垂着小眼睛说道:“何必焦虑,谁知不是件好事?”
      “他手腕带伤,命在旦夕,哪里还有好事?”何怙惊诧不已,再看石鲸那副样子,自知找错了人,猛一捶大|腿,泄气地蹲在池边,“同出昆池一家竟也不管,枉苦靠着外人替他劳心费力,到底不是叫我掳走了。”
      “那你便好生离去罢!”石鲸仰起头劝道。
      何怙闻听此言,一时竟说不出话来,愤愤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又猛地回头,指着那一排宫墙,气鼓鼓地喊道:“我怎么出得去?”
      石鲸张开大嘴,朝着何怙右手边的矮树丛,吐出一朵水花:“你去拨开树枝,拉起墙根铁环,自然有路可走!”
      石鲸随后沉入水中,不见了踪影,空留何怙一人在岸边。何怙走向宫墙,拨开那丛矮树,果见墙根露着一个大铁环,伸手用力一拉,竟叫面前宫墙塌了一大块。他微微低身,一步跨出了大洞,朝东面走去。
      何怙走后不久,宫墙外又行来一群人。为首的两名女子,一着黑衣,一着白衣,却是昨日大业坊中的水巡与金巡。水巡正絮絮地说着什么,看到何怙留下的墙洞,不由得大叫一声:“谁动这面墙了?”
      四下无人应答,水巡又问了一遍,才见旁边草丛中冒出个人影,哆哆嗦嗦走上前,低头跪倒在她脚边。水巡看他腰牌上刻有“壬癸”二字,知是自家堂中弟子,便阴沉着脸问道:“你为何擅动宫墙?”
      “不是我,不是我!”那人慌忙摇头,眼中快要落下泪来,“是一绿眼胡人所为,方才向东去了!”
      “绿眼,胡人……”水巡思索了一番,拍手大喊,“你可见他两袖宽大末?”
      “宽大得很,足能遮住手面,竟不似寻常衣物!”
      “为何不捉住他?”水巡抬脚踢开了地上那人。
      “我怕坏了您二位的大事,实在该死!”
      水巡瞥了他一眼,向身边的金巡叹道:“定是那何国相师来过了!”
      金巡点点头,伸手比划道:“不过是个凡人,会耍弄些把戏,你何苦为他挂心?眼下正该寻来那病龙,早向苍巡复命才是。”
      水巡应了一声,又向身边弟子吩咐道:“你们速去城中,看住那何国相师,凡有异动,尽皆报与我知!”
      再说二人口中的相师何怙,业已直入城西金光门。他站在皇城以南的朱雀门街上,却没看到早先那个杂戏班子,又四处打听一番,才知道他们一家人往西市去了。
      何怙沿着金光门街,从西市北门走了回去。今日午时刚过,倒不见小儿拦路,井字大街上分外喧闹。他进进出出好几圈,总算找到那家人,按原先商定数目,分文不差付了报酬,叫他们去留随意,不必整日耗在城里。
      何怙了结完这一头的小事,顺路走回西市东南角的卜肆,动手取了外面铜铃,再仔细锁好院门,伏在屋里桌案上,思索起如何搭救芒晚液。他昨夜只顾赶去新丰,来不及睡觉,一大早又陪着杂戏班子排演鱼龙漫衍,随后往曲江池、昆明池两处奔波,全凭一股韧劲撑住,眼下难得稍稍放松,头脑也昏沉起来,不出片刻,他便如前日那般,酣然坠入了梦乡。
      不知过去几多时刻,院外传来哞哞牛叫,吵醒了何怙。他迷迷糊糊地揉了揉脸颊,正想发几句牢骚,却见对面那两扇院门大敞着,从外面走进来四名衣着相仿的小道童。后面还有一道人,面容威严,头戴玉冠,身披霞纹紫衣,手中倒提着一柄青玉尺,分明是昨夜救走小楮的玄都观云鹄子。
      何怙只听说过云鹄子名号,实实认不出他真容来,单看这道人威仪整肃,不好得罪,便挥了挥手说道:“今日欠陪,仙师请回罢!”
      谁知云鹄子并不回应,径自走上台阶,向着何怙行来。那四名道童紧紧跟随,捧出一方锦席,放在桌案外侧。云鹄子移步如风,一抖衣袖,稳稳坐了下来。
      何怙一见他走近,心里越发烦闷。偏偏云鹄子又目中无人,与昨日芒晚液如出一辙,看起来更让人生厌。
      云鹄子坐在锦席上,细细打量了一番何怙,方才开口说道:“贫道云鹄子,自城南玄都观而来,奉圣人旨意问你几句话。”
      何怙得知他是云鹄子,又听说有圣人旨意,不敢轻易冒犯,便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客客气气敷衍道:“原是仙师亲临,小人幸甚,不知有何指教?”
      “听说你善会卜算寿夭祸福?”
      “只是几句妄言,会逢其适罢了,上不得台面。仙师若不嫌粗鄙,可作市井闲谈一听。”何怙徐徐说道。
      “那你便来算一算龙夷郡王齐昭岳!”云鹄子抄起青玉尺,轻轻弹了三下,嘴角已自扬起。
      “仙师说出这种话来,可是在取笑小人无知?”
      “贫道奉旨下问,句句皆是天子圣意。”
      “怪小人多嘴,只是那龙夷郡王身殒多日,早已葬入陵宫,天底下谁人不知?”何怙双拳紧握,“我又岂能为一死人卜卦!”
      “若他魂魄不散,尚在人间,又当如何?”云鹄子脸上笑意渐浓。
      “如此更不能应允,谁知你意欲何为,一朝听去卦辞,再惹出大祸来,单凭我一个西市里贱小子,怎么担待得起?”
      “你现下闭口不谈,来日圣人发兵围了此地,你也不肯说末?”
      “小人自有分寸。”何怙朝前略一拱手,“当真要多谢仙长好意了。”
      “世事已非当年,天下大路随你去选,我说不得什么,只劝你早早醒悟,休要辜负了一身精金美玉。”云鹄子缓缓起身,一厢向外迈步,一厢朗声说道。
      “疯疯癫癫。”何怙不解其意,朝着他背影喊了一句,“仙长快去治治病罢!”
      不料云鹄子听后,猛一回身,举起青玉尺,在半空中绕了几圈,遥指何怙胸口。何怙登时倒在地上,面色青紫,连带着四肢百骸都剧痛难忍。他抱着胳膊,满地打滚,死也不肯告饶,脑海中已然混混沌沌,好似一片密林间燃起大火,神魂摇荡之际,又听见云鹄子开口说话。
      “莫忘前路,无处回头。”
      云鹄子收回青玉尺,领着四名道童走出小院,坐上了门外那辆牛车。车里坐着一人,约莫十三四岁,正是他的爱徒小楮。小楮一见云鹄子登车,便挤过去问他情形如何。
      云鹄子放下青玉尺,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懒懒地说道:“解不开,恐怕天下也无人能解。”
      小楮暗自吃惊,却不敢再提此事,只说衣食已经备好,问云鹄子要去何处。云鹄子仍旧闭着眼,靠在车厢里,小声吩咐道:“出城东延兴门,经潼关道,去河南府少室山。”
      牛车应声前行,一路驶出西市,没入了城中众多里坊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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