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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霜降不知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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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仪山庄内。
霜降日刚过,夜里一刮起风,冷意直往骨头缝儿里钻。
封妖晷下的咒印隐隐浮起金色弱光,如呼吸般一起起落落。
叶轻飏已扮成了女装,他生得本就俊美,略微拿炭笔改了眉形,又垫上胸,倒也真雌雄莫辨。他遣走留守的弟子,我和公仪鸠在旁边等着。
公仪鸠的声音随夜风闷闷传来。
“君清白,你害怕吗?”
“我怕什么?”
“也是,反正你也不是人类。”他嘴唇嗫嚅了一下,茫然地轻声道,“人界是不是真的要被毁灭了,我曾经以为只要七星宫一直存在,帝师一直保护我们,人类就根本不用担心生死存亡的问题。”
他对着湖面长叹出一口气:“可居然连帝师都是妖族,若真有一日人类到了穷途末路之际,该如何自救呢?无论是面对天上的神族还是地下的魔族,我们都是注定被侵略欺辱的弱小底层……”
我默不作声地斜睨了他一眼,他说得确实对。
公仪鸠很认真地思考着,时而希冀着扬高声调——
“魔族妄图动三大灵器打破三界格局,神族不会置之不理的吧?对,对,他们肯定不会放任冥界扩展到地上来的!”
时而颓废低迷——
“还是算了吧……我们年年给神族供奉那么多的矿产和香火,可他们好像看我们就像辛勤工作的蝼蚁一般,几百年几千年的俯视,哪有神会在意蝼蚁的死活呢……”
自言自语到这里,他仿佛也意识到深深的无力,泄愤般自暴自弃地将脚边石子狠狠踢进了湖中,大喊道:“妈的,你出来啊!平时不是嚣张得狠吗!不是要毁掉人界吗!这会儿为什么不敢出来了!你若再不出现,我们可要回去找二庄主了!”
正当此时,湖面徒然窜起巨大水花,我拉着他的袖子向后退了半步,迸射出的水花刚好落到他的脚边。公仪鸠甩着袖子大骂道:“该死的秽妖!你以为我怕你吗?!”
湖中心旋起巨大旋涡,仿若地动山摇的轰隆声顺着封妖晷强烈的震动而迸发。
锋利而冷淡的男声夹杂在其中,似裹了寒冬里细屑的碎冰:“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把公仪作梁带过来见我!”
叶红颜两道银器自身后“咻咻”传来,准确无误地钉入封妖晷的两侧。他迅速飞身上前,喝道:“你俩往后退!”
那旋涡还在不停扩大,搅动狂风乱叶,吹得衣袍猎猎作响。一片树叶侧面锋利犹如薄刃般,倏然割开我的脸颊,我顿时疼得一皱眉,伸手一摸,流淌而出的液体温热粘稠。
湖面顿时安静了下来,其中的男声疑惑地“咦”了一声。
“你也是秽妖?”
我定睛一看,封妖晷的缝隙中隐约散出几缕秽妖的气息,而湖中心渐渐浮出一个半透明的影子。
墨黑的长发浮上来在湖面铺了一层,宛如忘清河的长流,虽穿着干净光亮的白衣,却难掩他的戾气,以及满身腐臭的血腥味儿,眉眼处遮了条红缎带,与那毫无血色的唇对比反差得恰到好处。
公仪鸠用眼神询问叶红颜的意思:“这……”
叶红颜敛容道:“阿鸠,别出声,你偷偷离开这儿,现在,赶紧去竹苑把长奉叫醒,如果可以,把二庄主也带来,听见了吗?这秽妖封印了三年,从未主动显出过人形,我怕今夜会生变故!快去!”
“是,舅……三、三娘。”
“快去!”
叶红颜又转而对我道:“清白,你尝试与他沟通,看能不能先稳定住他?”
我点点头:“我试试。”
正好我也有很多话想问他。
叶红颜心有余悸地拍拍我,转而灵力涌动,前去压制封妖晷。
“我名东蛾。”湖中的秽妖轻轻歪了歪头,见我向他走去,颇有耐心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正色道:“君清白。”
“奇怪。”他微微一笑,细细望去却是冷淡的神色,“你分明也是秽妖,灵魂却又不似别的同类那般腐烂,似乎在肮脏的祟气中还包裹着什么……莹白、温和、玉一般的……可惜我眼睛被挖走了,看不清了。是因为那内里的东西吗?所以你生得这么好看?”
我心里微微一动:“你也并非是寻常秽妖生得那般丑陋。”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扒了美人皮。”他摸上自己的脸,嘴角浮起向往缱绻的笑容,“人类的皮,他很喜欢这个样子。”
他?是公仪作梁吗?
秽妖生出的怨气足以自产自销,若他真是因为公仪作梁被囚禁在这里,三年时间,催生的怨气足够让他脱离这个灵湖。
难道他根本不想走?或者说,他压根没有怨气?
我试探道:“你的眼睛是……?”
“在作梁那里。”他轻笑着,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不过不是他拿去的,是我送给他的。”
“君清白!别再靠近他了!封妖晷的震动越来越强烈了!”叶红颜在不远处高声喊我。
我喉头轻动,还没忘记自己要与他交涉的事情。
“你对人类动心?你不是为了毁掉人界、夺走傅月剑,才从地下上来的吗?”说出这句话时,我心脏都已在扑通剧跳。
“动……心?”这下他沉默了,似是没听懂我的话,沉默许久仿佛在仔细考虑琢磨,最后指着自己的左胸,“你是说这里?”
那本该传达一切情感的眼睛此刻在我看来只是一段湿冷红缎,只能通过对方勾起的嘴角判断他此刻是笑着的。
“秽妖是没有心的,邪祟的怨气凝成的实体,我们为妖族的一种,却生在冥界魔都,不被任何族群所容,因为秽妖没有心脏,没有心跳,我能感受到的,只是一滩腐烂掉的脓液,散发着浓浓的腥臭味儿。”
我下意识抓紧了心口的衣襟。
坚定有力的心跳声透过骨肉,扑通,扑通,我的心跳。
我……
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可笑又简单的问题。
对啊,秽妖都是没有心的。
我怎么会有心跳?
东蛾深深地看着我:“你动心了?你有爱人吗?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不对、不对、秽妖怎么会知道什么叫爱人呢?你真的是秽妖?”
他越说越快,状态越来越失控,从平静到急促,只是转瞬之间,最后近乎癫狂地向我扑来!
“你怎么可能会动心?!你怎么可能是秽妖?!凭什么?!凭什么?!”
我下意识周身围绕出灵蝶,将身体团团包围住。
天边灵气大盛,一道利刃般的金光如云霄之箭般穿梭而来,“唰”地直直刺入东蛾的胸膛,强烈的冲击力将他迅速拉入湖底!
我猛然回头一望,君长奉自天边而落,眉目凛然正肃。
他身后跟着公仪鸠和二庄主公仪作梁。
随着东蛾身体沉入湖底,封妖晷的最后一丝缝隙也被合上,结束了今晚的这场闹剧。
“师父……”我轻唤着,目光追随着他。
“闭嘴。”君长奉冷淡地睇了我一眼,转而找到封妖晷旁灵力几乎透支的叶红颜,斥责道。
“胡闹。叶红颜,你们这一晚上,也太胡闹了!知不知道这只妖一旦冲破封印的后果?当初该审问的、该知道的,我们都已经问过了,你让君清白靠近他做什么?!”
君长奉生起气来是非常可怕的,我知道。
在小君山的那几年,我曾经有一段时间——正是我准备逃走的那段时间,非常害怕看到他的冷脸。他生着一张白玉面的皮,原本应该如树下抚琴焚香般柔和的长相气质,冷脸之时,狐狸眼就会凌厉地吊翘,那将意味着我肩上要抗的扁担将会加重一倍、绕着山跑的圈数就会增加、晚上睡前他还会打我屁股。
任哪个男子汉在成长之时被打屁股都是一件极其羞耻又恼怒的事,与之同时生长的,是狗看到皮带鞭子就会牙齿颤栗、耳朵折起的紧张恐慌。
叶红颜赔笑着哄着君长奉,公仪作梁也妄图息事宁人地不停好言相劝。
君长奉嘴上说不再追究。
可我知道远没有结束。
回到竹苑后,我们才关上门,君长奉多披了一件衣衫,他今晚受了风,此刻咳嗽不止,命我点起灯盏,打算跟我整夜促膝长谈的架势。
“说说吧……咳咳……叶红颜都告诉你什么了?”
几乎是刻进灵魂里的潜意识,君长奉是我的师父,只要他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我又要忍不住将一切全盘托出,然后问他的主意。
就像……断不了奶的狗一样。
向君长奉臣服、依赖于他,已经成了我养了多年的可怕习惯,我压抑着自己的天性,磨光了自己的尖牙,从一只桀骜不驯的狼被养成了一只——仅会撒娇卖萌的狗。
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甘愿为君长奉做事,做尽那些所谓“善良心软”的蠢事,如果没有君长奉,我将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种。
因为我是秽妖。
可今天、今晚,突然有个人跟我说,我不是秽妖。
我不是秽妖?!
我有着清晰的心跳声,生着并不丑陋的脸,还有我那总是对人类怀有怜悯仁慈、摇摆不定的情绪……
我不是秽妖。
那我是什么?我是什么?!
那我的身体里为什么会流下那样恶心的脓液?!
强烈的、如履薄冰的失重感将我包围,我就应该是天生性恶、养不熟的坏东西才对!
我迫切地想证明这一点,好来顺理成章承认自己的肮脏。
只是转瞬间,我抬起尖锐叛逆的眼眸。
君长奉重重地拍上桌子,他身体不适,随即重重地咳了几声。
“君清白……咳咳,我、我管不了你了是吧?我带你下山来,不是来让你添乱的!咳咳……”
“你不服?咳咳……你到底想干……什么?”
又是一如既往的长辈口吻。
我厌透了这种居高临下的压制。
从我被他捡回来的那一刻,我就无时不在想,该如何反击回去。
他居然问我想干什么?
我眼神猩红,舌尖慢慢磨过牙齿。
君长奉……我的好师父。
你怎么到现在都意识不到。
我最想干的,就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