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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往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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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延的老家其实在文悦远郊,那里有一片砖墙泥瓦的老房区,背靠公墓。
他很小的时候特别害怕有鬼,从来不敢主动靠近墓地,后来由于种种原因,害怕转变为抗拒。
然而时至今日,抗拒也已所剩无几。
他所怨恨的、眷恋着的人——他的父母,葬在那里。
从文衡到文悦,自驾需要八个小时,路程等同于横跨半个市区。
车载音响播放着舒缓的纯音乐,沈信专注开车,时不时观察坐于副驾的沈小宝。
一上车就拿出手机来玩,起初应该是和谁聊天,几分钟后手指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偶尔也会打字。
好像是在玩绘画类小游戏。
他头发比较短,看样子前不久才剪过,这种水平绝不可能是他自食其力的成果,沈信暗自感慨臭小子终于肯去理发店了么。
正打算出声落实,却见沈延那张常年漠然的冷脸浮现一抹浅笑。
沈信顿感心惊肉跳,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这石碑脸居然会笑?
被他不断变化的复杂目光高频率洗礼,沈延掀起眼皮,笑意褪去,镜片后的漆黑眼瞳泛着冷光:“有事?”
得,对着个手机都能笑,对他却吝啬到给个眼神都嫌多。
前方路口红灯转绿,沈信踩离合换挡减速停车,手指轻敲方向盘,态度嚣张得很 :“看看怎么了?”
沈延摸不透他的想法,自主默认为无故作妖,垂眸不再理会。
手机屏幕上是微信小游戏你画我猜的房间界面,参与者有六人,除去沈延自己,另五人分别是宋启坤、刘心蓉、张凡、段征和齐佳佳。
几位神仙大早上的不睡觉不学习聚在一起玩游戏。
这会儿轮到四号位刘心蓉来画,系统提示“两个字”、“饮品”。
绘画和作答的初始时间规定为一分半,每答对一人相应时间就会缩短十秒。
刘心蓉三两笔就在画布上勾出一只惟妙惟肖的肥猫,尤嫌不够似地继续添加细节和填色。
下方作答框争先恐后的冒出一堆答案,也不管合不合理,蒙了再说。
段征:猫茶
段征:猫水
这是智障型选手。
张凡:咖啡
这是联想型选手。
齐佳佳:果汁
这是无厘头型选手。
沈延:**
宋启坤:**
这是外挂型选手。
公屏上方飘过恭喜两人答对、时间分别缩短十秒的弹幕通知。
其余三人纷纷发问号刷屏,又胡乱猜了一串用猫组词的答案。
猜对才是见鬼了。
时间结束公布答案,他们三脸懵逼怀疑人生。
段征:奶茶和猫有半毛钱关系?
张凡:奶茶味的猫还是猫味儿的奶茶?
齐佳佳:重点是为什么还有人能答对?什么脑回路?
下一题轮到宋启坤来画,系统提示“两个字”、“饰品”。
他不会画画,充其量就幼儿园小朋友随手涂鸦的水准,用手指在屏幕上画更是一降再降,一条线九曲十八弯,磕磕绊绊地花了半分钟画出一只勉强能辨认物种的黑猫。
沈延秒答:**
刘心蓉紧随其后:**
张凡:猫项链
张凡:项链
段征:这黑乎乎的一坨是啥?
齐佳佳:太难了!
张凡:啊我知道了!
张凡:**
答案揭晓时段征直接疯了一般怒刷标点符号。
刘心蓉解释:我家的猫,叫珍珠。
齐佳佳福至心灵:所以上一题那只猫叫奶茶?也是你家的?
刘心蓉:沈延的。
游戏一轮接着一轮。
六人当中,最好猜的莫过于刘心蓉,她画得生动简洁,答案一目了然。
其次是沈延和宋启坤,两人虽然画工不怎么样,但中规中矩也挺好猜。
段征是一位个人风格极其鲜明的选手,热衷于一个字一个字的画,没法用画表示的就直接写字,过程极度繁琐复杂,画布都不够他发挥,时间过完了都没画完。
齐佳佳则是典型的抽象派代表,从头到尾完全看不出来她画的啥,但一公布答案便豁然开朗。
至于张凡,肉眼可见的毫无头绪不知如何下笔,画两笔就擦,擦了画画了擦,到最后画布干净如初。
玩了一个多小时,众人相继撤退,约好改日再战。
班群以及各大校内群里自昨晚开始就全是中秋国庆的祝贺词,消息界面一路飘红,群发祝福语多种多样。
沈延先前看了一部分,耐心地把余下的看完,回了几个比较熟悉的人。
宋启坤在微信上发来消息:[你假期作业在我这儿呢,现在送过去给你?]
沈延这才想起自己没有和对方说过今天要出门的事,于是回了个定位。
宋启坤:[出去玩啊?]
汽车驶上高速,旭日初升,和煦的金光飞快向四面扩散,穿透车窗在人眼前轻晃。
手机看久了眼睛酸涩,沈延摘掉眼镜按揉攒竹穴,揉了几下又盯着腕部的平安扣发呆。
约莫两分钟后,他遵从内心给宋启坤发:[方便接电话吗?]
想了想又补上两个字:[视频。]
对面秒回:[方便。]
沈延摸出耳机戴上,视频刚拨过去便立马接通,宋启坤的脸出现在屏幕中。
这人非常上相,沈延相册里他的照片好些就是随手一拍,角度清奇光线混乱,有的甚至连焦都没对上,但没有任何一张丑照,属于那种任意拿出去都能当网恋头像的级别。
“喂。”
经由电流转换远距离传送的声音和平时不太一样,如羽毛一般挠着鼓膜,沈延调整了一下耳机,“嗯。”
“连航高速,去文悦?”
“嗯。”沈延觉得他好像故意放柔了语气,有些受不了的降低音量。
车里的音乐声悄然停止。
“去干嘛?”
“有点事。”
“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
“奶茶怎么办?”
“送到刘心蓉那里了。”
宋启坤沉默了一下,忽然问:“你晕车吗?”
沈延:“不晕。”
宋启坤的拇指搁在屏幕上,心知对方看不到也感受不到,便肆无忌惮的左碰右触,“感觉你心情不太好。”
沈延瞳孔微缩,眉头几不可察的皱了下,矢口否认:“没有。”
“撒谎的小朋友鼻子会变长。”宋启坤说。
沈延条件反射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听到耳机里传来的隐忍低笑时脸一僵,绷着嘴角切换摄像头,贴上车窗让他欣赏沿途风景。
宋启坤忍住笑,轻咳:“我想看你。”
沈延品不出个中深意,羞恼让情商直降为负,冷哼:“不给看。”
“……”
这通视频电话连了好久,听完全程的沈信看弟弟的眼神都陌生了,也抓心挠肺的好奇电话那端到底是何方神圣。
“一个朋友。”沈延重新戴上眼镜,从旁边的零食袋翻出一袋麦丽素拆开,捻了两颗扔进嘴里,“很好的朋友,昨晚你见过的。”
沈信:“给我来两颗,不,三颗。”
“你不是不吃甜食么?”
“我现在心里酸得要死,吃点甜的中和一下。”沈信瘫着脸说道。
在朋友面前居然比在他这个哥哥面前还要乖,通话时间也天差地别,就相当不爽。
沈延:“……”
他们在高速公路服务区解决午饭,进入文悦境内时是下午两点,堵了一会儿车,四点抵达目的地。
几年过去,老房区并没有多少变化。
纵横曲折的水泥路凹凸不平,狭窄得不容汽车通过。沿路的房屋外墙覆满鬼画符似地广告涂鸦,墙根杂草顽强丰茂。
他们在深巷的旧花店买了两束马蹄莲,转过街角的杂货铺,两名女孩挽着胳膊有说有笑的迎面走来。
其中身穿碎花裙的女孩脚步顿止,笑容僵在脸上,拽紧同伴的衣袖,慌忙低下了头。
擦肩而过,沈延淡淡瞥了一眼。
“怎么了?”沈信问。
“没什么。”
他们趁着天光徒步上山。
山坡连绵起伏,绿植环绕北芒垒垒,数以万计的亡魂长眠地底,灰白石碑寄托了所有的缅怀与念想。
缓步踏上百级石阶,两人驻足于左数第七块组合墓碑之前。
赤日西沉,橘红色的阳光笼罩了整片墓园。黑白照片里的男人和女人很年轻,年复一年的风吹雨淋模糊了轮廓,却无损其眉目间的温柔与和善。
两人扫去碑身和拜台上的尘土落叶,马蹄莲置于正中,双膝下跪。
沈信庄重地磕了三个头,目光转至身侧。
少年额头触地,静默肃穆,长跪不起。
单薄身形不显哀伤,唯有平静。
沈信的神情略有恍惚,目光穿透层层光阴,此番景象逐渐同四年前两相重合。
——四年前爸妈的葬礼上,沈延右脚打着石膏,一如现今,长久跪在遗像前,成了一座雕塑。
姿势都不曾变过。
只是那时,少年病号服下的躯体仿佛只有骨头,空荡得令人心惊。
沈信十岁的时候被爸妈领进沈家,隔年沈延就出生了。
因为年岁相差较大,且上大学后除了过年基本不回家,导致他和这个弟弟并不亲近,寥寥数次的见面形同陌生人。
那个不爱说话、总低着头、身形比同龄人高出一些却瘦得好像没吃饭的小男孩儿,在呼朋引伴的肆意年纪里,每天奔波于各种各样的兴趣班,奖杯奖状塞了一屋子。
每逢春节,沈延永远是饭桌上最沉默的那个,虽然从来不主动开口说话,但你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很乖,也很不对劲。
有目共睹,却又无从说起,便只能归咎于生性如此。
他会在深夜抱着被子偷偷溜进爸妈的屋子,缩在床边睡下,第二天又在爸妈醒来之前回到自己的房间。
沈信见过几次,搞不懂他这一怪异行径的目的及意义何在。
正如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一家人出门,需要提醒两次以上沈延才会去换衣服。
沈信一度怀疑这个弟弟是不是耳背。
他大学毕业后工作找在省外,朝九晚五薪水可观,倘若吃穿用度节俭些,用不了几年就能凭自身努力买一套房。
迫近年关员工休假,他收拾行李回文悦和家人团聚,到家时是晚上十点。
说是团聚,其实也就他和沈延。
爸妈为生意劳碌辗转,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
大门没关,庭院积雪无人清扫,踩下去可没过脚背。
客厅的灯亮着,沈延坐在沙发上,裸露在外的右臂像是染了红漆,一条狰狞刀伤自肘节起始,倾斜而下止于手腕尺骨,血液凝涸的伤口皮肉外翻,异常可怖。
他的脸白得跟鬼一样,使得额角和颧骨上的淤青就分外明显。
他单手拿着一瓶双氧水用牙咬开,正要往伤口上倒,冷不防注意到愣在门口的沈信,动作僵住,随后遽然起身寻觅藏身之处,慌不择路中被沙发绊了一下腿,狼狈跌倒。
伤口汩汩渗血,遍地腥红。
沈信大步跑过去欲将人扶起来,怎料对方并不领情,喉咙里发出犹如困兽般地低哑嘶吼,“别碰我!”
戾气和血腥气直冲面门,沈信极力稳住心神,不顾少年的挣扎和抗拒,把人抱起来往就近的诊所赶,抖着声线循环往复地哄:“乖,听话,别闹……”
在诊所里消毒清创做了紧急处理,沈信又刻不容缓地带人去医院缝针。
凌晨两点,一切尘埃落定。
沈信脱下羽绒服把沈延裹严实,打不到车便一步一个脚印地背着回去。
冬夜寒风刺骨,细雪无声纷扬,万籁俱寂的无边夜色中,反倒是驻守黑暗的路灯添了几分暖意。
哪怕失血过多头晕目眩,沈延也一直醒着,麻药过劲疼痛流窜,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背上的人没什么重量,沈信轻声问他饿不饿。
“不饿。”他说。
回到家,沈信给他擦脸上药,洗漱换衣。沈延乖顺得如同任人操控的提线木偶,身体陷入温暖被窝之时,脸上浮现出些许疲倦,却固执地不肯入眠。
返乡途中舟车劳顿,未能歇脚又忙活了这么一遭,沈信身心俱疲,低叹一声:“睡吧,我不走。”
沈延眸色深深,似在确认话里的真实性,然而不等沈信重复承诺,他阖上双眼,“别告诉爸妈。”
气息不顺尾音虚浮,却浸着薄情寡义般的森寒。
这句话触痛了沈信紧绷一整晚的神经,他面色骤变,强抑着怒气低问:“什么意思?”
沈延不答,呼吸清浅平稳,像是睡着了。
沈信满腔怒火没地儿发,只觉头疼欲裂,在房里待不下去便起身出去透气。
刚走到门口,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轻嘲:“他们不需要知道,我死了他们都不会知道。”
沈信愣怔转身。
头顶灯光明亮刺眼,炽白光线照在那张血色尽失的脸上,青涩面容平和沉寂,生息难察。
余晖散尽,凉风穿襟掠颈,沈信不禁哆嗦了一下,从陈年往事中抽回神思,视线落在沈延的右臂,眼底晦暗。
没了阳光的照拂,辽远墓园愈发寂静冷清,山下房区的广播里放出新闻联播前奏曲,隔得太远听着断断续续。
沈信再度磕了三个头,率先起身,脚下错开站到一旁静候。
不多时,沈延也站了起来。
两人原路折返。
老家坐落于房区边缘,是一幢三层的小洋楼,围墙堆砌圈出庭院,门口立了两座石狮子。
四年前推倒重建的新房,同周边清一色灰扑扑的低矮旧房格格不入,但一家人没来得及住进去。
一楼客厅二楼卧室三楼客房和杂物间,两人只住一晚,沈信打扫出二楼最挡边的一间卧室,又去另一侧的双人卧室找沈延。
床头还挂着爸妈的结婚照,沈延取下防尘布,坐在床边默然注视。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眼前那层稀薄血色挥之不去。
金秋十月,桂子飘香。
前一秒还听得爸妈笑着谈及他小时候犯的蠢事,下一秒遭受外力推撞的汽车便不受控制地坠落山崖。
身侧的女人不顾一切地将他护在怀里,用血肉之躯搏得他的一线生机。
逼仄空间里滴落在脸上的血与泪,脏污扭曲的面庞极力扯出笑容,是沈延这辈子无法遗忘却又不愿想起的沉痛记忆。
好不容易得以相见,却不曾想竟是永别。
沈延恨他们缺席了自己生命中的无数重要时刻,更恨他们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自己。
人活着,哪怕相隔万里也尚存期待,而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沈信见不得他露出这种怅然若失的表情,却也不忍惊扰,心里叹息一声,转出门买晚饭。
房子没有通电,随着外面暮色渐临,卧室里也昏暗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骤然亮起的手机屏幕和轻微振动声唤回沈延的神智,还吓出了一身冷汗,心跳加速寒毛直竖。
他呼出两口浊气,低头看向罪魁祸首。
沈信:[给你买小蛋糕,要水果还是巧克力?]
手指冰冷僵硬,沈延打字略慢:[什么?]
沈信先是发了个笑眯眯的表情包过来,而后跟着一张截图,是学校统一发的月考成绩。
——高一17班沈延本学期第一次月考成绩如下:
语文:80,数学:97,英语:90,化学:56,历史:68,物理:60,生物:78,政治:57,地理:78。
班级排名55,年级排名919。
嗯,倒数第一。
然而沈信非常开心,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的喜悦之情:[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尽管提,哥哥统统满足你!]
沈延的心脏发酸泛疼,但每跳一下身体就回暖一分,他笑了笑:[哥。]
沈信:[随时待命!]
沈延:[要抱。]
手里已经提了一堆吃食,正站在蛋糕店冷藏柜前等他选择口味的沈信:“……麻烦帮我两个都打包了,谢谢!”
店员:“一个水果一个巧克力吗?”
“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