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三十五 ...

  •   闻声黑色的阔腿裤下,是一双高跟的鞋子,那鞋子虽是柔软的皮面材质,但仍然是不好穿的,鞋跟与坚硬的水泥地摩擦,发出‘哒哒哒’的声音。

      夜风凛冽,她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从包里取出一双平底鞋换上,却并没有着急起身,垂眸思索着什么似的,只有长发在风中摇动。

      位于偏僻地带的小型独栋亮着灯,却是闻声从没到过的地方,她不知道叶励忍在这边还有个宅子,因此放慢脚步,有些迟疑地按动门铃。

      出来开门的是吞钦。

      这位异邦人在本地混久了,口音中已经听不出任何晦涩之感,甚至完全融入了方言体系中,像是就生长在这里似的。

      “闻小姐。”他先恭敬地打了声招呼,才在前方带路:“跟我来。”

      闻声知道从这人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来,便沉默地跟在后面。

      一楼大厅内灯光通明,内里却是完全没有装修的毛坯房结构,灰尘在空气中起起伏伏,正中央的水泥地上,闻大庆狼狈地跪在那里,垂头丧气。

      闻声的视线扫过中年男人那张窝窝囊囊的面颊,继而向上。

      二层并没有护栏,空荡荡的墙体是灰白的颜色,而在那前面的椅子上,高大的男人姿态闲适地坐着,腕上的石英手表发出幽幽的光泽。

      “忍哥。”闻声唤了他一声,嗓子有些堵似的。

      她的声音发哑:“你这是在干什么?”

      关于闻大庆这么长时间都不联系她的原因,闻声其实早有猜测,她知道这个所谓的父亲只是图她钱,也知道叶励忍多半在背后阻拦了。

      …

      闻声很小的时候是在奶奶家度过的,那时候她一直都以为,自己是个孤儿。

      老太太脾气不好,皱巴巴的面颊上永远挂着怒意,滋啦滋啦的油锅响着,她把剥好的蒜头一粒粒丢在锅里,蒜头沾着菜板上的水,于是更猛烈的爆裂声响起来,稀碎的油点子争先恐后跳出锅去,触碰到肌肤时留下尖锐细小的痛感,像被针扎到。

      她年纪小,仰着头站在锅台前,有些馋厨房内升腾的油烟与事物的味道,被老太太一把推出去,她嘴里怒骂了声‘馋丫头’。

      抓起菜盆中泡着的青菜扔在油锅里,又是激烈的鞭炮似的噼啪,盖上锅盖,声音被关在里面,闷闷的。

      老太太只会做炒青菜,配着一碗白粥,就是每天的固定餐食,菜是地里拔的,不要钱,米是放在村口大路上用来往车辆的车轮反复碾下来的,也不要钱。

      闻声不知道肉是什么滋味,她吃得津津有味。

      她第一次吃肉,是闻大庆给的。

      那时候她刚刚被接回去,缩在房间里,暂时还接受不了奶奶已经离去的事实,明明小老太太前一天还拎着她的耳朵骂她贪吃,明明在她的预想中,她和奶奶会这样过一辈子。

      好几天没吃饭,她饿得整个人晕晕的,她听到门外亲生母亲大声的咒骂,无外乎是拖油瓶丧门星之类,此外还有一些她从未听过,也不知含义的词汇,但从语气完全可以判断出,那是很恶毒的骂人的话,她一直都是个聪明的孩子,心思敏感又倔强。

      母亲不允许有人给她送饭,她早就已经把这个不讨喜的女儿忘掉,原本幸福地守着耀祖儿子生活,谁知平静忽然被打破。

      闻声有点理解母亲的心态,又有点不理解。

      她小小的身子忽然窜出去,猛地拽过桌上的盘子,向里面的东西抓去,那是些油乎乎的块状物体,表面淋了很深的汤汁,上层是白色软软的东西,底下是深色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她曾经在奶奶的邻居家闻过。

      只是还未曾塞到嘴巴里尝尝味道,母亲的尖叫和扫帚就已经劈头盖脸朝她扑来,她狼狈的躲避,盘子掉在地上,里面诱人的事物拌着玻璃渣洒落在亮晶晶的地板上,被弟弟穿着拖鞋的胖脚狠狠踩碎,他在哭,在大声发脾气,埋怨他的红烧肉被毁掉了。

      于是刚刚还怒气填膺的母亲忽然冷静下来,忙不迭抱着胖乎乎的儿子轻声哄着,她叫他小宝,极尽温柔,说要带他出门去吃肯德基,吃炸鸡喝可乐,不带那个丧门星。

      炸鸡可乐,肯德基又是什么?丧门星也安静下来,停止了试图去抓肉的手,歪头疑惑着,从有限的记忆力拼命搜刮这陌生的词汇。

      防盗门重重关上,房间里只剩他和爸爸,刚刚坐在椅子上看报纸的他,如今放弃事不关己的态度,猛扒了两口菜,弯腰用筷子小心翼翼扒拉出地上完整的肉块,而后捡起来,拿去卫生间水龙头下仔细冲喜。

      “乖,别怕,过来。”他招手叫她,笑着把一块滴着清水的红烧肉塞在她嘴巴里:“吃吧,已经洗干净了,没事的…”

      时至今日,闻声仍旧能记得那时的味道,入口是肥肉特有的绵密口感,紧接着就咬到了又嫩又有些许韧性瘦肉部分,她惊奇的睁大眼睛,而后贪婪的拒绝,接着被喂下第二块,第三块…

      闻大庆就这么不厌其烦的清洗了地上所有散落的红烧肉,微笑着递给她,虽然他的容貌跟凶巴巴的老太太很像,但整个人却莫名多了些慈爱的感觉。

      她就这么慢慢吃着,无比满足,偶尔扒一口香喷喷的白米饭,里面没有牙碜的小石子,一粒粒米都很白,比奶奶家煮粥的米好吃多了,她想带回去给那老太太尝尝,于是沉默的将大米抓起来装进口袋,再去抓地上残碎的肉汁,想要一并打包带走。

      闻大庆就是在这时候抓住了她的手,他摇摇头,很有耐心地一遍遍告诉她,她的奶奶,也就是他的母亲,那个老太太去了很远的地方,很长很长时间以后,才会回来。

      他又絮絮叨叨抱怨:“丫头,你别怪爸爸刚才不帮你,你妈妈那个人,她性子太厉害了,我不敢惹她,在这个家,我没有话语权,我特别害怕你妈妈跟我吵架,她会砸东西,会打人,爸爸打不过的…”

      后来很多次单独相处的时候,闻大庆总是这样抱怨,形容他的妻子,是个多么恶劣的人,他像祥林嫂似的,絮叨个没完,神情哀怨而可怜,似乎总是心事重重,他自己卷烟抽,讲话间隙,都会被卷烟的纸片呛到,撕心裂肺,可怜巴巴,咳嗽良久。

      闻声打心眼里觉得,父亲是个可怜人。

      他年轻时也曾经有过一段扬眉吐气的经历,十九岁不上学,出来打拼,很快成了最年轻的包工头,身边跟些群呼朋唤友的真兄弟。

      后来他遇到了谢秀欢,脾气暴躁控制欲极强的女人,她每天都在咒骂他赚钱少,把他口袋里的私房钱一分不剩都拿走,把他的自尊都踩在脚下,让他唯唯诺诺。

      闻声很少跟母亲交谈,对于父母二人的关系,与年轻时的相遇,她都是在闻大庆喋喋不休的抱怨中,拼凑出来的,她自然而然是站在闻大庆身边的,对他有很大的耐心。

      小时候的际遇,让这稀薄的亲情也显得珍贵许多,大多数时候,闻声都对闻大庆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老了,脊背佝偻了,扣扣搜搜,偷偷摸摸给她送来的食物,她不再觉得新奇,不再觉没味,甚至有时候会觉得厌恶。

      但是管他的呢,身为父亲,他至少有这份儿心,也有那么一点点专心她,爱护她的意味,她就觉得还好还好,自己是享受过亲情的。

      她太缺爱了,有了叶励忍的兄长之爱还不够,她还想要更多,更多。

      说到底,闻大庆也不过是个可怜虫,幕后的主使者都是他的妻子谢秀欢,他太懦弱了,才什么都听谢秀欢的。

      所以,叶励忍又何必在她面前,这样的作践闻大庆呢?她明明都跟他说过无数遍,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他也是最了解她的。

      为什么现在又闹这么一出,让她内心既别扭又有一点点烦躁的羞耻,额头冒出热汗。

      而她的所有表情,叶励忍都看在眼中,他很不喜欢自己不近人情的一面暴露在小姑娘面前,但事实却往往相反。

      所以他只向着吞钦示意了一下,并未开口说话。

      从刚刚开始,闻大庆就一直扭着身子,试图跟旁边的闻声搭话,可惜他已经被吓破了胆,被叶励忍一盯,便默默闭上嘴巴。

      吞钦上前,拿了一份文件过来。

      闻大庆也不敢看内容,只急急按下手印,而后握笔签了名。

      吞钦看了一眼,又走上前,将那份文件恭敬地交给闻声,纸张蹭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声响,扉页上端正的印刷楷书非常显眼。

      那是一份断绝亲子关系的法律文书。

      “囡囡。”叶励忍这时才慢悠悠开口:“你可以选择不签这个,但之后,你父亲的安危我无法保证,在遵守法律的前提下,我有很多种方式,可以让他生不如死。”

      “你还记得,你以前叫教我的道理吗?”闻声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咬咬嘴唇,她有些困惑:“你明明说过,不要因无关紧要的人浪费时间,你刚回国那晚,还叫我不要理会谢秀欢,怎么现在却一直揪着闻大庆不放?”

      随手敲击了一下座椅的扶手,叶励忍仍旧沉默。

      因为电压的原因,头顶的灯闪了闪。

      男人英俊的面颊隐匿在二楼平台拐角处的阴影中,神态渐渐并不能看得分明,闻声的心却揪了起来,总感觉有那么一丝不对劲。

      她知道自己无法让他改变主意,便冷着脸提笔签字,又把手指按在印泥里,只觉得指端触感黏腻,说不出的抵触。

      之后的事情自有专业的律师接管。

      屋外头大风刮起来,叶励忍见她乖乖听话,面色便缓和很多,他走下楼来,摘掉皮质的手套后,摸了摸她的头发。

      …

      天气阴冷得厉害,四处又都是黑漆漆的,闻声坐进车子后,整个人放松了一些,她望着前面座椅的靠背,一直没有说话。

      叶励忍坐在她身侧,声音平和:“法律文书生效后,你就和那边就没有关系了,他们再联系你,你不用理会,我会叫人处理,至于姓氏,你想改就改,改成什么都可以,我母亲去世后,我不想跟周强产生关联,就是这样做的。”

      闻声‘嗯’了一声。

      她如今的性子已经沉稳很多,因此沉默的时间比较多,但现在这种情境下,却像是故意在与他抗争———无声的抗议。

      “你总要跟我说些什么的,囡囡。”叶励忍并不满意她这样的表现。

      车子停在僻静处一直未动,司机早躲了出去,狭小的空间静谧无比。

      他将小姑娘抱过来,冰冷的手指触在她颈后的肌肤上,摩挲片刻后,将她的大衣脱下去。

      因为有采访,闻声穿的衣服稍正式了些,她在大衣里面配了高领的纯白毛衫,轻薄的毛料子包着热乎乎的身子,叫他这么一掀,便有些冷了。

      “囡囡,有什么话,就说出来。”男人存心惩治她,手上力道便重了些,下巴搁在她额前蹭了蹭,气息仍旧是稳的。

      闻声的手掌触到冰冷的车玻璃上,她的神智从恍惚中抽离。

      彷佛要汲取暖意似的,她揽住男人的肩膀,发狠似的掐着:“叶励忍,我知道我的原生家庭不好,但我也不希望这么糟践我的父亲…我真的很不开心,但也仅仅是不开心。”

      从小到大,他为她付出了多少?他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单单只因为闻大庆的原因,她无法与他闹翻。

      孰轻孰重,她心里有杆秤,也分得清。

      但她心里又想起叶励忍对待周强的态度,他是那么冷血的一个人,对待自己将死的父亲都毫不留情面,又怎么会在乎她的感受?

      这样矛盾的心情让她久违地烦躁了起来。

      叶励忍撩开了她略微汗湿的头发,手指在她唇侧逗留。

      他凝视着她,沉吟片刻才开口:“你比以前成熟了很多,这是好事,但也未必完全好,我宁愿你对我直白一些。”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之间有了一堵无形的墙,她对他无法怨恨,却也意味着,无法再朝他靠近,颇有种相敬如宾的生疏感。

      幽暗中,小姑娘细瘦的肩膀更显莹白,叶励忍略微俯了俯身,用自己的大衣将她裹起来,只露了脑袋出来。

      …

      车子顺着笔直的大道一直向前开,寒风追在后面,先前还呜呜地呼嚎着,后来渐渐没了声音,想必是被抛在后面了。

      闻声缩在衣服里,脑海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不由得吨睡过去,梦里嘈嘈杂杂,一边是同事们围上来使唤她干这干那,另一边又是闻大庆跪在地上,对她苦苦哀求。

      她醒来时身子浸在浴缸温热的水中,叶励忍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正用起泡网把沐浴露打成细密的泡沫,神情很是专注。

      浴室内暖黄的灯光洒的到处都是,闻声抬了抬胳膊,撑着浴缸边缘坐起来了一些,哗啦啦水声响起,她只觉得浑身都是软的。

      ”别乱动。”叶励忍把沐浴露泡泡涂在她的后背上,用浴球轻柔地擦了擦:“你发烧了,泡完澡就去睡觉。”

      男人外面的西装外套已经脱了,衬衣的袖口挽着,但着装仍旧显得一丝不苟,相比之下,她却像是初生的婴儿般,毫无保留。

      这样的羞耻感,无论什么时候,都无法避免。

      蒸腾的水汽弥漫在空气中,似乎连视线都受到了阻碍。

      她闭了闭眼,重新靠回去,漂亮的背部线条一览无余:“你一定有什么决定想要告诉我,那就不妨直说,省得我猜来猜去,费心思。”

      小姑娘不停抖动的睫毛暴露了她内心的真实情绪。

      叶励忍沉默地用喷头冲干净她身上的泡沫,用浴巾包着,将她抱出浴缸,他的步伐很稳,声音也照旧是无波无澜的。

      “囡囡,我曾经说过,必要的时候,我会放手让你离开,现在这个时机到了,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

      “所以你要再次抛弃我?”受他的影响,闻声的情绪也是极冷静的。

      但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又道:“叶励忍,你要想清楚,下次再见面时,我绝对不会再理会你,从此,我们就是陌路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三十五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