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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英雄气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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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上起来大太太就面色萎黄,眼袋又肿又胀的,看着像昨晚上根本没有睡好的样子。然而人人都知道这是烟瘾犯了的原因,个个屏息凝神,唯恐撞到大太太易怒的时候,连阿福这只昨天受了伤的猫儿,也不敢委屈地呜呜叫了。
大太太吃不了两口饭就把筷子撂了,坐在那里喘着气,出着汗,慈姑急忙给她拧了帕子擦汗:“屋子里热,太太要不要开电扇?”
大太太唔了一声,孙德才就把电风扇搬了出来,这是美国奇异牌的,功率大,比国产的电风扇能吹风,但这时候的电扇普遍一个毛病,就是噪声大。
往常大太太绝不耐烦这噪声,但今天好像还能忍受一下,可能是凉风终究还是起了作用。大太太对着风扇吹了一会儿总算露出舒服的表情了,看得众人都松了口气。
南星本来想近距离地观察一下民国时候的电风扇,但她被大太太抓住了:“今天的报纸来了没有?”
于是南星只好又化身毫无感情的读报机,口干舌燥地念了两份报纸,直到读到:“浙江督军卢永祥之子卢兆国今日抵沪,获得热烈欢迎,于码头拉横幅结彩带鸣鞭炮,排场令人咋舌,令人不由得想起同为民国四公子之一的东北张学良……”
读到这熟悉的名字,南星不由得一怔:“赵□□流朱五狂,翩翩蝴蝶正当行。温柔乡是英雄冢,哪管东师入沈阳。”
距离九一八已经快一年了,东北军拱手让土的行为还是让国人怒嘲。虽然常委员长下令所有报社不得再议论东北撤防一事,但关于丧师陷地之事,舆情还是不可容忍,明着说不了东北军,还不能说说张学良的私人品格吗?
不过对张学良也只是顺带一提,主要还是说卢兆国的事情:“卢公子仗着身世,天下没有不敢做的事情,不仅敢勾引末代皇帝溥仪的弟媳妇,甚至还买通王亚樵刺杀上海警备司令徐梁,令堂堂警备司令横死街头……”
“哦,”大太太听到这里就道:“看来这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啊。”
南星扫了一眼接下来的话,一下子不知道该不该念,倒是孙妈妈正听得津津有味,急忙催促道:“还写了什么?”
南星就道:“卢兆国下榻舞厅之时,即广发花名册,御口钦点了著名影星胡蝶、陈燕燕、徐丽丽前来陪酒,又包场戏曲大家露凝香,尽显风流之态……”
孙妈妈立刻啐了一口:“以前戏子从良了都知道再也不唱曲儿了,这贱人跟了大先生,到现在还四处露脸,果然她是没有脸的!”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卢兆国下榻的舞厅正是上次大太太领着她们去的地方,陈小庵明知亲姐姐和露凝香你死我活,可为了讨好卢兆国,居然还是把露凝香请了过来唱戏。
孙妈妈害怕大太太气坏了身体,“大太太……”
“烟来了!”孙德才提着个时兴的牛皮公文包,一路小跑着进来:“烟来了!”
就见他从包里掏出油纸包裹的筷子大小的纸条出来,拆开纸条,从里面小心翼翼地倒出来一点点粉末,合着烟草倒进大太太的烟袋里,点上烟之后大太太就迫不及待地抽了一口。
很快她就皱起了眉头:“这烟不好。”
“只有这烟了,”孙德才解释道:“派脱那土已经断货了,现在全上海查得太严了,直接端掉了十七八个烟馆,馆子里抓到的人一个不放过,全拉出去当场枪毙了,吓得其他暗寮全都不管做生意了,保命要紧。”
大太太也只是抱怨了一句,现在能有烟抽就不错了,一锅烟抽完,大太太肉眼可见地神色好看了许多。
“刚才说到什么,”大太太磕了磕烟杆:“小痷把人请去唱戏了是吗?”
“舅老爷也是不敢得罪……”孙妈妈小心翼翼道。
“他是我亲弟弟,他什么人我难道不知道,”大太太似笑非笑:“夫妻俩个都是要钱不要命的,我问你那贱人答应去了吗?”
南星飞速看了一眼报纸,“答应了,定在16号晚上。”
“好,好,”谁知大太太不怒反喜,“机会来了。”
孙妈妈擦了擦汗:“大太太,您是要……”
不会要砸场子吧?
“我怎么会出头,”大太太却微微一笑,暗黄的脸庞像擦了洋火一样发红:“这事情还要德才去做,我看这报纸上说,他这一行人总共不过二十个,那你有四十个青帮弟子就足够了,要眼明手快把人抓住了,那么就算他有枪也不怕。然后你如此如此……”
孙德才得了吩咐,连连点头。孙妈妈脸色有些发白,明显露出担心恐惧的样子,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南星也把大太太的计划听清楚了,大太太没有把她撵出去,这并不是信任,南星的身契死死捏住大太太手上,这比什么都管用。
衡兴赌场,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里。
来自虹口、奉贤、金山公立私立的医院院长们齐齐汇聚于此,他们不知道傅庚生请他们是什么用意,但又不敢得罪全上海滩最大的势力,只能赴约而来。
傅庚生很快走了进来,“让诸位久等了。”
众人谦逊地表示:“傅生相召,不敢不来。”随即又七嘴八舌地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他们办的,说实话青帮弟子常态性殴斗,医院已经熟门熟路了,血浆啊药品什么的都优先供应给他们,谁也不想遭到青帮的报复。
谁知傅庚生找他们要说的并不是这件事,而是有关建立吗啡厂,提供吗啡制剂供应给医院的事情。
“什么,”仁爱医院的院长陈青山摁耐不住,站了起来:“供给吗啡?多少剂量,价格多少?”
傅庚生伸出手来,比划了两个数。
这一下惊住了院长们,吗啡是从鸦·片中提取的精华,提纯工艺是个难关,一般人如果自己提取,用乙醇水溶液过滤,大部分也能得到阿片酊,但浓度有限,所以都是瘾君子快活的玩意——而真正医院用来做麻醉剂的吗啡,是有严格度数的,要经过化膏、混料、压滤、滤洗、合并等种种过程,而这种工艺大部分掌握在洋人手里,洋人也知道这是个赚钱的营生,严格把握着吗啡厂,同时也控制着吗啡的价格。
没想到傅庚生居然不声不响之间,弄到了提纯吗啡的技术,而且出示的样品和洋人供应的吗啡试剂几乎一模一样。
最关键的是,价格低了将近一半。
吗啡是最有效的镇痛药和麻醉剂,在这时候是没有替代品的,在医药中用途广泛,所以医院是急需的。
“傅生,你说的都是真的,”众人都坐不住了:“没有骗我们吧?”
“我和英国的约翰马斯谈妥,已经把全套设备甚至工厂都买了下来,”傅庚生给他们吃了定心丸:“年底就能加大量生产了。”
“好,傅生果然豪爽够义气,”陈青山大喜道:“我先预定这个数。”
其他院长也不甘落后,喜形于色,纷纷要求加大剂量。
然而傅庚生却对他们做了个手势,“吗啡可以供给,但并非没有条件。这件事必须大家都答应了,定下公约,必须遵从——我才能卖给你们。”
“什么公约?”众人一怔。
“吗啡只用作医学用品,”傅庚生一字一顿,压迫性地看着他们:“决不私自卖给瘾君子,每一份吗啡来去用途,全部公示登记,如果有人贩做他途,则为医界之公敌,也为我青帮上下之公敌,必要付出代价,关门扫地为止。”
众人都被震住了,他们也是有私心的,吗啡本就是鸦·片的精华,多少人来医院专门就是购买吗啡的,医院自己也私下贩卖,不计其数——
但现在傅庚生要他们杜绝此道,不用吗啡来赚钱,这、这岂不是要断了他们一条财路吗?
“傅生,你这是何必呢……”众人有的摇头,有的叹气,有的开始思考要不要阳奉阴违,有的却有些触动的神色。
“你们开着医院,学医去拯救国民,可并没有救得了他们,反而把他们推向了更深的深渊。”傅庚生道:“洋人用来残害我们的东西,我们还要再残害自己人,这是学医的本意吗?”
傅庚生之所以对鸦·片深恶痛绝,因为他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把正常人的神志毁灭的,他的那个苦命的小姑姑,浑身上下都是被地主的烟锅烫出来的火疤,虽然那地主最后抽鸦·片过量,死得很难看——但他从没有忘掉这些东西,没有忘掉这些东西施加在中国人身上的阴影。
“庚生只有一个愿望,愿戕害我国民之烟土,变为治愈良药。”傅庚生道。
陈青山站了起来,服气道:“傅生敢做这样大的事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中国人,我还有什么说的呢?怪道上海滩人人佩服傅生,英雄气概,英雄气概!我陈青山愿意遵命!”
莫林乐呵呵地看着众人争先恐后地站起来签字画押,不由得对表哥更加佩服了,半个月的时间不到,已经整顿了船号,说斩断鸦·片走私,就一个不留,而现在又能将财源续上,让看笑话的人一个笑话也没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