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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庐山面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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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电影最主要的派别就是‘鸳鸯蝴蝶派’,也就是靡靡之音,都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上海十里洋场文化的产物,动辄‘佳人’、‘红粉’,为了爱情不顾一切。
但现在忽然出现了一部以底层妇女的命运生活为角度的电影,而最关键的是奋起不屈的反抗精神,甚至还直接批判了外国工业对本国民族工业的压迫,批判了为虎作伥的洋奴,批判了本该给国民撑腰却装聋作哑的政府,直到最后以规模浩大的罢工结束——这一切,都和现在的电影主流截然不同,甚至可谓是进步电影了。
南星平抑了一下激动的心情:“这是个好电影,这电影一定要拍下来!”
“可是没有投资,”□□平叹了口气:“刘老板不给钱,我也找不到能投资的人。”
“要多少钱?”南星问道。
□□平迟疑地说了一个数字,让南星也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果然电影从来就是烧钱的玩意,这个数字怎么说呢,看起来只有5000元,但要结合现在的实际来看,现在一个上海工人的月工资只有20元。
“如果再压缩压缩,”□□平就道:“还可以压缩到4000,打上欠条,如果电影能赚,那就再补上。”
南星是1000元都拿不出来,她身无分文,衣服首饰全都是大太太给她的,而她现在在小豫园也属于‘白吃’,如果把那几条卡地亚首饰卖了,也许也只能凑出来七八百。
但南星是不打算放弃的,她心道我偏要把这钱凑出来,还要亲眼看着这电影拍出来。
她又和这个□□平谈了几句,得知他是从北平来的,原来就是个作家,供职于文社,因为现在大批文人都涌来上海拍电影,这里出名的机会大,所以他也来了,但显然他写出了好剧本,却被钱卡死了。
她要了□□平的地址,还有联华电影厂的电话,才在蓉蓉不耐烦的催促下,跳上了车。
露凝香拍了大半天戏,觉得一点也没有唱戏轻松,主要是寻找镜头的缘故,那几个导演一直让她找镜头,好几个完美的唱腔都因为没找对镜头而不通过。
“你跑到哪里去了,”露凝香就道:“一下午都不见人。”
“到处转,看他们怎么拍戏。”南星就道:“我还遇到了一个导演,他的电影不给立项,刘老板不给他钱。”
露凝香咯咯笑了起来,“电影厂人虽然多,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当导演的,名导加名演才能出来上座的电影,懂吗?”
“懂,”南星拖长声音乜了她一眼:“就像你的名气大,唱戏就有很多人看,我要去唱戏,搭起十丈的台也没人瞧!”
露凝香笑得前仰后合,红指甲在南星的额头上戳了一下:“你怎么这么讨人乐!”
南星一路上不再说话,回了小豫园就翻开自己的首饰盒,她也不是专业人士,只能大致估算珠宝的价格,她有卡地亚的项链四条,耳饰一对,金戒指倒是有一盒子,不知道银行收不收,除此之外还有女士腕表两条,她估计这两条腕表应该比较值钱一点,因为是浪琴的。
南星捏着腕表倒是有点迟疑起来,问她喜不喜欢那剧本,她当然喜欢,想不想拍出来,她也想——但要用罄她这么点本钱,她觉得不行。
大太太那些许诺全都是空中楼阁,她如果被休了,那些存款、地契大概率会被黄罗汉收走,南星是拿不到的,只有这点东西,算是大太太当初大手笔赠予的,对于三个月的金丝雀生涯,南星的收获算是不少了。
那就还得想其他办法,南星在屋子里转了个圈,没有留心脚下的阿福,把它碰了一个趔趄。
阿福很不满意地叫了一声,怒瞪了她一眼,扭头就跳出了窗户。
南星害怕它又跑出去跟野猫打架,上次打架留下的大部分疤痕都复原了,只有前腿上一条伤口怎么也再长不出毛来,但不妨碍这猫儿仍然对外头的世界跃跃欲试。
“阿福!”南星低声叫着,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了,本来各院都拉起了点灯,但这猫儿专往黑处走,南星跟在它屁股后头,幸亏阿福的大屁股是白的,看得还挺清楚,但就是追不上。
这猫儿倏忽就不见了,南星抬头不知道走到了哪儿,刚要出声,却见前面一座房间的门打开了,一个人提着灯走出来,身后还有个高大的身影,看得很熟悉,果然是傅庚生。
“傅爷,大先生找您呢,走吧。”这前面的管事的低声道:“幸亏您晚上还在园子里,不然我还得去衡兴赌场找您。”
“什么事?”傅庚生低沉的声音响起。
“万爷也在,”这管事的悄悄道:“闹腾地厉害,账本摔得哗哗响,您有个准备……”
他们走远了,南星才从树阴里走出来,原来这地方是傅庚生在小豫园的临时住所,估计也是方便黄罗汉传唤。
门只是悄然半掩着,南星本来还犹豫,但阿福在里面叫起来,她就走了进去。
里面还有一间书房还亮着灯,阿福果然立在桌子上,差一点将砚台打翻。
“阿福,”南星吓了一跳,伸手去捉:“你个天魔星,快下来!”
阿福抽着尾巴跳下来,正对着绿色的小台灯,南星看到桌子上的一张纸上,还是被阿福蘸着墨水踩踏出两个猫爪印来,五瓣梅花似的,看着还不难看。
南星抓起纸张,已经没法补救了,她只能暗暗期望这不是什么重要文件,等她看清楚上面的字,不由得“咦”了一声,诧异不已。
这是从鸦·片中提取生物碱那可汀的主要操作,生物碱要从分散的鸦片中扩散到周围溶液,这一步是关键一步,但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小字,意思是这一步总是不成功,浓度出现了问题。
而这一步,南星恰好知道。
她上辈子读的就是医科大学,在实验室里做过无数试剂提取实验,包括那可汀的溶剂,她知道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不在于仪器,因为鸦·片颗粒细的话,滤饼压缩就会变得更加困难,这一点仪器是不能更改的,所以要通过改变溶剂或温度来进行那可汀的提取的其他改进。
南星只犹豫了一秒,就将桌上的毛笔提起来,圈出一个数字,然后又写了一个数字上去,这个有关温度的数字,可以提高生物碱的流动性以及鸦片的溶解性。
之所以要帮这个忙,因为南星已经知道傅庚生将鸦·片走私改为吗啡厂的事儿了,她知道在这个乱世中,很多人都不会像他一样做出正确的选择,鸦·片走私带来的巨大的利益足可以腐蚀人的心智——但傅庚生没有,这让南星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暗暗竖起了大拇指的。
她用镇纸将纸张压好,再叫了一声阿福,这回阿福不再跟她躲猫猫了,它乖顺地跳到南星的怀里,一副失足妇女回家的模样。
傅庚生和万贤同时走出黄罗汉的书房,仿佛一点事都没发生,完全想不出刚才他们在书房里爆发了多剧烈的争吵,当然主要是万贤不依不饶地争吵,而傅庚生则一言不发。
“庚生啊,别怪为兄我今天情绪激动,”万贤斜着眼睛道:“你也要体谅哥哥的难处,这一下子大世界一半的资金渠道都断了,什么都紧缺地很呐,本来烟酒牌税就没有拿到,如今连鸦·片都不让走私,你那一点卖吗啡的钱,还给医院供应最低价格,根本填不上咱们损失的钱啊!”
傅庚生只是淡淡地看他。
“庚生啊,你的赌场是容易来财的地方,你不知道哥哥的辛苦,”万贤啧啧道:“大世界一年的电费,我就要交6000元,各类烟酒看着贵,然而呢,要上税的呀!那你就知道这个烟酒牌照税对我来说多重要了,现在万幸孔祥熙大人有大量,不计较在沪丰银行吃的闭门羹,他只要一条航线,从香港到上海的航线,就可以免除我的牌照税,现在这来喜船号都在你手里,你总得要帮哥哥一把吧。”
傅庚生终于开口道:“在师父那里,我们就说过这件事。孔祥熙的七星公司是不正当经营,目的是兼并其他船号,独霸航线。你给他一条航线,两年之后整个上海码头便都是他家的了。”
“你这是杞人忧天……”万贤道。
“你忘了咱们青帮是漕船起家的了?”傅庚生语气忽然凌厉道:“码头上三万船工漕工,都是青帮子弟,断一条航线,就有几千个兄弟吃不上饭,你拿着他们一辈子的生计,只为讨好孔祥熙,换一点烟酒税费?!”
万贤脸皮紧绷,一下子被慑地说不出话来,但随即冷笑起来,指着傅庚生道:“好好好,你拿大道理压我,你得人心,你有本事,咱们走着瞧!”
万贤悻悻而去,显然已经是撕破了脸皮,傅庚生对这一天早有准备,从他拿到来喜号之后,万贤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多次针对,多次找茬寻错,如今甚至还要毁坏青帮的基业,就不怪傅庚生退无可退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一切照旧,只不过窗户好像因为刮风而敞开了,但傅庚生一眼看出桌子上的纸张已经被人动过,上面用镇纸压住了一角。他眯着眼睛,从头检查了一遍,却发现只有一个数字被圈了出来,改动为另一个数字。
抚摩着纸张边缘明显的猫爪印,傅庚生心中不由得一动,眼前瞬间浮现出一个倩影来:“不识庐山真面目……”
他的嘴角不由得又弯了一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