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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连翘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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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星说了一通自己对药厂的规划,说的口干舌燥也不见傅庚生答话,不由得停下来,充满疑惑地看着傅庚生。
傅庚生见她两只眼睛圆圆的,黑白分明,好像莹莹两只玻璃珠子一样,什么情绪都写在其中,就道:“你是不是想问连翘的事啊?”
南星吓了一跳,怎么自己心里想的东西傅庚生居然会知道,刚才别看她口若悬河地说着话,但其实心里不知怎么又转到连翘和傅庚生的关系上去了,但关键是这么隐秘的心思居然也能被傅庚生猜出来,还是说,是看出来的呢?
见她一下子进退失措,支支吾吾,还用眼睛瞟着自己,傅庚生不由得心怀舒畅,她为另一个女人出现了反常的情绪,这一点让傅庚生尤为高兴。
“连翘的父亲是个有名的赌鬼,”傅庚生就道:“为人很恶劣,把家产都输光了不算,还在我的赌场出千,被他的对家抓住了,要砍掉两只胳膊。”
连翘知道了,不知怎么居然找到了傅庚生,也算她有勇气,拦住傅庚生的车,居然当着傅庚生的面说,如果把她父亲放了,她就给傅庚生当牛做马。
傅庚生自然不需要她当牛做马,见她是个孝女,也就跟那几个主事的人说了情,那几个人就看在傅庚生的面子上,将人放了,只剁了他一根小拇指。
后来连翘她爹不长记性,依旧沉迷于赌博,最后甚至还把连翘卖进了妓院,偿还赌资。
这么一看连翘原来是个可怜人,南星就道:“那她还说,你当初是要选她给大先生做小妾的……”
“并无此事,”傅庚生实话实说:“不过可能确实和我有关系,当时大太太深恨露凝香,让我去杀露凝香,我自然不会去,就说了个办法,让大太太从外面买一个色艺俱佳的女子进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大太太听进去了,就让慈姑去妓院里找,这消息让连翘知道了,就觉得非她莫属……还托人给我带过话,我没有理她。”
怪不得连翘说自己抢走了她的前程,原来是她自以为是,南星也明白了,其实选谁也不会选到连翘的,因为大太太要的是妓院中经过调教但身子还清白的女人,所以才选上了原主,但连翘就觉得原主用了手段,才在南星穿过来之前,用篦子打了原主。
不过,“这个色艺俱佳是什么意思?”南星故意道。
“你是慈姑挑出来的,”傅庚生摸了摸鼻子,“那天我去妓院拿你的卖身契才第一次见你,刚开始确实有个固有印象,觉得你……是确定以色侍人了,并没有过多留意,不过有一天看到你给大太太念报纸,才知道你原来识字。”
南星被逗得一笑:“我不光识字,还通洋文,还知道药物的提纯,这些你一定觉得奇怪吧。”
“还是那句话,你想说就说,”傅庚生也故意顿了一下:“不过我倒是佩服慈姑,把你一眼挑了出来,换我,可能没这么好的眼力。”
南星莞尔一笑,忽然道:“那傅爷你知道我对你是什么印象吗?”
傅庚生耳朵一动,露出求知的神色:“愿闻。”
“其实我第一眼见傅爷你,”南星就道:“当时并不知道我是被买给大先生做小妾的,所以我以为……”
以为傅庚生就是她的恩主,这个未竟之言让傅庚生心中一震,脱口而出:“那你心里——”
“我当时是觉得傅爷很是英俊神气,”南星还真把话说出来了:“心里不自觉想着,如果我未来的夫君真有这么英俊,那也很值得,做小妾,也不是不行。”
南星不由得哈哈大笑,但傅庚生却没笑,反而逼近了一步,仿佛要看进她的心底:“当时你已经想的这么远了吗?”
南星感觉自己耳朵都要烧红了:“并没有!只不过怀着一种胡思乱想罢了!何况很快我就知道,我只是被傅爷你领走罢了!”
“那我现在站在你眼前,你又是什么想法?”傅庚生并没有放过她,反而问道。
“什么想法?”南星心里砰砰直跳,她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些东西,她可能早有感觉但被下意识忽视的东西:“……现在依旧觉得傅爷你很英俊啊!”
“唉连小姐,上面是小姐的书房,小姐和傅爷正商议事情呢,”就听楼下传来程妈不满的声音:“你上去作甚?”
南星这才感到拉丝一般粘稠的空气渐渐恢复了正常,她不动声色地抚了一下脸颊,只感觉烫地厉害,而傅庚生那边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不过更多的还是笑意,尤其是在注意到了南星红彤彤的脸颊之后。
南星抓着文件走下了楼梯,傅庚生也跟着下来了。
连翘正和程妈低声争执着,看到南星下来,脸色又拉下来,“南星,凭什么你的书房……”
她话还没说完,又看到傅庚生,顿时脸色如冰雪消弭一般,又变得绵柔起来。南星看得分明,不由得心里分外好笑。
“我走了。”傅庚生也没看她,对着南星道。
南星送他到门口,却又听他仿佛自言自语一般:“楼上好像缺一部电话,我叫莫林过来装一下。”
南星又是脸色一红,看着轿车发动了,一路走远,才转身回来。
当然连翘还在依依望着,颇为不舍,南星就觉得奇怪了,她这个心思很浅显,一眼看得出来,不过自己的心思总是很好地隐藏了,为什么傅庚生能看出来?
这倒是奇怪。
傅庚生在车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他本来想思考一下药厂的事情,但没思考成,因为车外学生喊口号的声音实在是太大了。
“傅爷,”开车的司机也是青帮的,就问道:“您说这帮学生图什么呀?天天在这游行啊集会还示威,有用吗?”
“图一个收复领土,图一个恢复主权,图一个振兴中华,”傅庚生不轻不重道:“你觉得有用吗?”
这司机头一缩,却道:“傅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您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在报纸上您发表的那个宣言,我都能背下来呢!我就是想问问您对这帮学生的看法,因为现在不少咱们青帮的人也被他们说动了,也怪这帮学生说服力强,咱们青帮又多得是血气方刚的人,经不得激!可有人就摁捺不住,想跟着学生也上街去,您觉得妥当不?”
傅庚生脊背一下子挺了起来,目光一动:“他们这是想罢工?”
青帮以漕河起家,多得是码头工人,工厂的工人,贩夫走卒,罢工不是没有传统,五四运动的时候就罢工来支持北京的学子们。
但后来常凯申在上海发动政变,大先生那个时候已经跟定了常凯申,也为了自己大权独掌,所以就将工人中间有赤党思想的汪寿华给杀了,并且严禁青帮再宣传左翼。
但现在不知什么时候,这股看不见的风潮似乎又刮了回来。
从司机的后视镜里看,傅庚生好长时间没有说话,脸色肃穆,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日本驻上海领事馆。
上海市长王道安心有余悸地看着窗外,他今天是作为政府官员来领事馆照会的,但领事馆外面已经被愤怒的学生围住了,刚才他的轿车挤进来,差一点被愤怒的学生砸烂了车窗户。
“难道这就是当汉奸的下场?”他心中一寒,又想起了死在医院中的高德寿:“这该怎么是好?”
“王市长,”就听身后传来藤原弘毅的声音:“中日两国邦交,在政府官员,不在这群闹事的学生身上。就算他们再怎么闹,也改变不了现状。”
“话虽如此,可群情激奋,民心难违,”王道安擦了擦汗转过来:“我作为上海的市长,要是收不住这个势头,可是要下台的。”
“那就想办法收拾,”藤原弘毅道:“你何不出动军警镇压呢?”
王道安惊得脸色一白,“只不过学生罢课罢了,哪里能出动警察镇压?!五四运动前车之鉴,国民政府可不是北洋政府!”
“我知道你们中国人,最顾虑名声,”藤原弘毅冷笑了一声,才道:“但这一次跟五四运动可不一样,你听——”
“推翻不抵抗政府!”
“打倒隐藏在政府中的汉奸卖国贼!”
“独裁者下台!”
“……五四运动只是要严惩汉奸,今日可是要推翻政府啊,”藤原弘毅道:“我就不信你们那位大权在握的委员长,能忍得住?”
王道安心中一动,刚要说话,就见一个日本人进来:“藤原君,青帮的傅庚生来了。”
王道安吃了一惊,他知道这个高德寿被刺杀,不是别人,正是傅庚生所为,日本人逼令政府交出真凶,虽未指明姓氏,但谁不知道真凶就是傅庚生?
傅庚生居然真的来了?
藤原弘毅也是神色一变,却道:“请他进来。”
傅庚生果然是孤身一人来的,没有多余的人,连护卫也没有,只有个给他开车的司机老张,还把车停在楼下。
“傅先生!”藤原弘毅迎了上去,露出看似和蔼的笑容:“好久不见啊。”
“藤原先生,”傅庚生也云淡风轻,“还有……王市长。”
“傅生,”王道安见他目光中露出一丝讽刺,顿时脸皮一红:“你怎么来了?”
“庚生听说藤原先生索取杀害高德寿的凶手,”却听傅庚生石破天惊道:“唯恐藤原阁下不明真相,伤及无辜,所以就亲自前来了。”
“哦?”藤原弘毅道;“这么说,这杀害高德寿的凶手就是傅先生你了?”
“正是,”傅庚生痛快承认道:“藤原阁下恐怕也知道,刺杀乃是我青帮的传统,杀一个高德寿,没想到却惊动了贵国上下,还闹出两国外交纠纷来,实在是让我傅庚生深为惶恐啊。”
藤原弘毅没想到他居然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所为,一张脸上再也装不下去了:“高德寿是我日本帝国的朋友,傅先生杀他,岂不是破坏了两国邦交?”
“两国邦交什么的,那是国家大事,我傅庚生粗鄙之人,生在草泽,哪里能左右庙堂之高?”傅庚生道:“之所以杀他,是因为此人乃我青帮家贼,破坏了青帮的规矩大义,所以不得不下手处置,跟贵国可没有一点关系。”
王道安在一旁听得汗颜,其实说实话,日本人为高德寿讨还公道这件事本就是个笑话,谁料傅庚生这番说辞更像是玩笑。
“什么规矩大义?”藤原弘毅怒道:“愿闻其详。”
“我青帮规矩,义为先,”傅庚生道:“高德寿背信弃义,勾结外人意图谋害我,犯了三刀六眼的大罪,本该明正典刑,不过念他父亲曾经对我有恩,所以在医院里给他留了个全尸。没想到本该是我青帮自己家里头的事,居然引得满城风雨。听闻贵国正在索取凶手,庚生也是有些不太明白,高德寿的父亲高老爷子都决意平息事态,不予追究,怎么贵国反而义愤填膺要为高德寿讨取公道呢?”
“就算不追究高德寿之死,”本以为藤原弘毅会厉声谴责,谁知道他居然轻巧放过了,“但日本兵部派过去保卫高德寿的人无辜丧命,六个士兵死在你青帮的枪下,这一点傅先生不可否认吧?”
“这倒是,”傅庚生严肃地点点头,道:“当时傅某不知道负隅顽抗的人是贵国的士兵,所以下令枪击,后果已经酿成,十分后悔。”
就见他从怀中掏出几张央行的法币来:“青帮在事故中也死了三个,傅某都是厚厚抚恤了,贵国士兵也一样,这是抚恤金1200元,请藤原阁下奉送给他们的家人,表达我傅某人沉重的歉意。”
王道安一口气倒吸不上,剧烈咳嗽了几声,他也太忍不住了!六个日本士兵被杀了,结果就换来1200元法币!这个傅庚生还真敢!这不是赤·裸·裸的侮辱吗?
果然藤原弘毅大怒,“傅庚生!你欺人太甚了!我帝国士兵的六条命,就值1200元吗?!”
“我青帮也是按这个标准抚恤的,人命一般无二,怎么能说日本人的命就值钱呢?”傅庚生道。
“我看傅先生你是决心要和我们帝国作对到底了,”藤原弘毅道:“这又是何必呢?中日两国可以携手共荣的,只是你们就是不肯接受我们的改造,实在令人可惜!如果傅先生你像高德寿一样深明大义,不仅荣华富贵唾手而来,而且是帝国的功臣!”
他走到傅庚生面前,循循善诱道:“只要傅先生你稍微思考一下,就知道帝国的实力远超中国,只要我们想做的,没有做不到的……你们中国人有句话,螳臂当车,螳螂的臂膀怎么能挡得住一辆大车前进?”
见傅庚生没有说话,藤原弘毅更加善解人意道:“只要傅先生愿意合作,我们完全可以不计较高德寿的事,傅先生胜过高德寿百倍、千倍!我知道你们中国人很看重名声,不愿意被人戳骨头,我们可以悄悄合作嘛!明面上,你抗日,暗地里,合作共赢!就像王市长一样,你觉得怎么样?”
王道安也添油加火:“藤原先生说的没错,可以说是很体谅你了……”
“不知道怎么个合作共赢法?”傅庚生道。
见他态度仿佛有变,藤原弘毅大喜道:“我们也不让你做什么为难的事情,日筑药厂生产的那可汀,总是打不开销路,我相信只要傅先生你肯帮忙,我们的药就可以打入内地,当然好处是少不了你的,如何?”
之前傅庚生的大生药厂之所以声誉大,除了因为药价低,就是依托航运了,这就是青帮的妙处,青帮掌握几条从上海到各地的海运航线,可以去日本、去香港、去福建,甚至南洋。而北上可以走旅顺港甚至远途到海参崴。另一条就是内河航线,最负盛名的就是长江航线,来喜船号可以直接将药品送到武汉这些通衢之地。
这就是日本人想要做的,打着药品的旗号,实际上深入中国腹心,刺探更多的情报。
傅庚生不由得一笑,这笑容很快又变成了大笑:“原来这就是你们打的算盘啊,其实也不是不能合作,我青帮向来有通达门户之义……不过,”
藤原弘毅大喜,闻言不由得追问道:“不过什么?”
“贵国若是能做到几点,我青帮别说是帮忙开辟销路,就是拱手将航线相送又何妨,”傅庚生笑容一收,“只要你们的军队退出热河,交还冀东,只要你们的军队离开东北,只要你们撒在中国各地尤其是上海的间谍能验明正身,只要你们永远缩居一岛,永远不觊觎华夏,那我青帮自然任你驱驰,若是一条都做不到,那还是免了口舌罢!”
“八嘎!”藤原弘毅大怒,外面的士兵立刻冲了进来,枪口对准了傅庚生。
“好说,好说,”王道安脸色苍白:“息怒,息怒!”
“藤原先生以为我是来负罪了吗?”傅庚生就像没看见身后十七八条枪一样:“我是来提醒藤原先生你,不要以为你们的所作所为无人知道,想在上海谋乱,我劝阁下还是息了这个打算,请把我这话转给美智子小姐,我看她对我傅某人很是关心,又是刺杀又是搞爆炸……不如还是关心一下自己,毕竟自己的头像已经家喻户晓了不是吗?”
藤原弘毅见他气定神闲,一时半会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青帮十万人也不是好惹的,真把傅庚生当场打死了,他藤原弘毅能不能活着出上海还是个问题。
他挥了挥手,皮笑肉不笑:“我不明白阁下说的意思。”
“那就请买一份3号的沪西日报,”傅庚生好心情地提醒道:“一看便知。”
傅庚生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了,出入日本领事馆有如无人之境,司机老张佩服地紧:“傅爷,您真是英雄!老张我还以为那些狗日的日本杂种会拦着您呢!您今天可真是关云长单刀赴会了!”
“日本人不敢正大光明地杀我,”傅庚生道:“只会搞一些下作手段。”
“可不是嘛,”司机道:“不过刚才我看到一个日本兵出来,抓了一个报童进去……”
傅庚生难得露出好笑的神色:“真期待藤原弘毅看到报纸的样子。”
“为什么呢?”司机疑惑道。
“现在全上海最风靡的是哪篇报道?”傅庚生没有回答,反问道。
“应该是3号沪西日报的头版吧,”老张盯着前方,抽空回忆了一下:“写的是学生们游行的记闻,我觉得挺有意思,娃娃们想法也多。”
“不错,你记得这篇报道的配图吗?”傅庚生道。
“记得,”老张张口就道:“是一个女学生嘛。”
“她不是女学生,”傅庚生哼了一声:“她是日本情报机关的主要人物,名叫小关美智子。”
老张吓了一跳,差点打错方向盘:“……啥?日本人?!”
傅庚生颔首,没有细说美智子的来历,只是道:“我和她交过手,当然认得出她。”
老张大惑不解,“那她咋扮成女学生,还出现在报纸上呢?”
傅庚生第一眼见到这报纸也震惊了,何况南星,两人盯着报纸看了大半天,终于确信这配图所照的就是美智子无疑,关键这照片拍得还特别清晰,别说是五官,就是鬓角上的一点细碎毛发都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