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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晚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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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皮兰盆景从桌子上垂下厚重的叶子来,似乎在觊觎窗前的一大块空地。落地窗前面的阳光格外好,明明上海昨晚上下了一场鹅毛似的大雪,但下雪之后反而透出大亮来。
“这么说,她一早就出去了?”傅庚生看着桌上的黄铜罩丝灯架,问道。
“是,”程妈快言快语道:“那个大钟也就敲了四下,我都还没来得及起呢,这两天一直如此。”
“知道去哪儿了吗?”傅庚生又问道。
“这倒是不知道,”程妈道:“不过肯定是在外面跑,回来衣服上都凝霜了。”
连翘站在程妈身后,满怀一腔爱恋地看着眼前背对着她们的身影,他的影子在阳光下仿佛披上了圣光,而她也只能站在暗中仰望。
连翘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从少女时候的爱恋到如今,这一切就像是盐酸吗啡带给她的感觉,只要傅庚生和她说话,她就飘飘欲仙,喜悦像火花一样让她从头到脚都战栗。
“连小姐,傅爷和你说话呢,”程妈瞪着她:“说你这次游街也帮了忙。”
“……我没有帮什么,”连翘道:“都是傅爷指挥若定,傅爷是真英雄。”
傅庚生没有说话,也许这种赞美他已经听得太多了,但连翘就这样暗暗猜测他心里的想法,我这样说他,他会不会有一丝一毫的高兴呢?因为在我的眼中,他就是英雄,我再没有见过比他更有本事更有风采的男人了。
连翘想让他知道,也不想让他知道,但傅庚生确也不需要知道,但英雄这个词让他感到了一种东西,他觉得这个词属于一种时代的造就,而时代最鲜明的特色是潮流,就像那些革命手册中必要提到的一句‘世界潮流,浩浩汤汤,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只要顺应这个潮流,就能脱颖而出。
这个潮流就是……
傅庚生抬起头来,“程妈去开门。”
“啊?”程妈愣了一下,并没有人来啊。不过下一秒,大门果然响了,是南星冻得哈气的声音:“程妈,快开门呀。”
南星卷着一股风雪进了门,脱了鞋子就冲到火墙边上,汲取着里面的暖气。
“哦呦,小姐,你这是去哪儿了呀?”程妈又把她的帽子摘下来,果然上面一层冰茬子,难得上海的冬天会又是下雪又是结霜。
“不行,这法子真不行……”南星小声嘟囔道:“还没有摸清楚底细呢,估计要先把我冻死。”
“摸清楚什么底细?”就见傅庚生手里拿了一个小巧的暖炉过来,水磨红铜的暖炉保暖性很好,而且并不烫手,南星一握在手里,顿时发出了满足的喟叹声。
南星恨不能跳进他的怀里,让他也感受一下自己在外面受的冻,而且这受冻还很不值得——不过程妈还在一旁絮叨,还有连翘也倚在门边,眼里闪过讥讪。
你们不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南星这么想,随即很有些泄气。
她去了日本药厂旁边侦查呢!
日本这个日筑药厂,其实不算是单独的药厂,而算是一种家化厂,就是不仅仅是药厂,旁边还有肥皂厂、化妆品厂,而她这几天的窥视不过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日本人的厂子防范森严,她凭一己之力大概是找不到任何机会下手的。
“喝茶。”程妈端着姜汤过来,顺手又把她的手提包拿了起来:“又是瓶瓶罐罐,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
南星一边吸着汤,一边含混不清道:“药,药……”
傅庚生也被这些花花绿绿的瓶瓶罐罐吸引了注意。他拿起一个小瓶子,里面熟悉的东西让他目光变得深刻起来。
“这是鸦·片残渣,”南星道:“日本人生产完吗啡和鸦片丁之后,剩余的残渣。他们知道这东西有市场,一瓶卖一角钱,价格低廉……买的人很多。”
哪怕鸦片战争打开了国门,一直到如今,政府也做不到完全的毒1品管控,他们即使发动了禁烟运动,处罚严厉,但禁不住上层依然流通,也禁不住海关中的夹带,更禁不住这种打着药品名义大行其道的流毒。
而且现在的国人,甚至都不懂得吗啡和鸦·片的关系,在他们看来,吗啡是难得的良药。
“这种药,”就见南星又从里面挑出个小瓶子来:“日本人打出神药的旗号,说什么病都能治,包括连翘患的……”
她一下顿住了,因为她扫过连翘的脸,就看到连翘的眼睛已经充满了难堪的泪水,惨白的脸上混带着绝望,使得她的身体微微发抖。
南星心里忽然就感觉到了她的难过,她不想让傅庚生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这种病让她觉得羞愧,觉得低贱,也许傅庚生并不会对她投以旁人那样异样的目光,但对连翘来说,将这种病公之于众,让她所爱的人知道,就好像在她的胸口捅了刀子一样。
南星话到嘴边就收了回去:“炎症,还有各种伤痛,这种药是起到麻痹神经的作用,已经远远超出了止痛药的范围。”
傅庚生似乎没有注意到南星一刷那的迟滞,“日本人打算学英国,用毒·品戕害国民,他们原先要我跟他们合作,就是为了获得更便利的航线,将毒·品倾销到内地去。”
南星狠狠吸了口气:“……这厂子难道还允许它存在?”
她看着傅庚生,“日本人炸了你的药厂,你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行啊。”
傅庚生闻言就盯着她,他的目光好像自带温度,直把南星盯得脸色渐渐发热起来,目光也最先移开了:“你看我作甚?”
“看你为什么每次小嘴一张,就能说出旁人不敢想也不敢做的事。”傅庚生露出笑意来,语气也微微戏谑道。
“为什么,”南星就道:“这事很难办吗?”
南星这会儿倒是忘了自己怎么挨冻侦查了几天,却一无所获的了,在她看来,这应该不比刺杀高德寿难多少,但殊不知,刺杀高德寿已经是一般人根本都做不到的事情了。
“日筑药厂是日本的企业,”傅庚生就解释道:“日本人很谨慎,当初招募的工人都不是中国人,而是在上海流浪的日本浪人,或者日本侨民。不仅如此,他们防守严密,连每天早上送菜的车都要检查三五遍,他们甚至也有自己的管道修理工,几乎没有任何漏洞。”
代春风迄今为止派出了两拨最擅长刺探情报的特工,可是全都铩羽而归,连大门都混不进去。
南星倒不认为这世上有任何完美或者防守没有漏洞的东西,但她要突破这个东西,必须要全面掌握所有的情报,但问题是她并不知道药厂内部是什么情况,所以就无从下手。
傅庚生见她一会儿信心满满,一会儿摇头叹气,一会儿又攥着拳头仿佛给自己加油打气一般,足见心中的纠结,不由得好笑。
“这个事情要徐徐计议,”就听傅庚生道:“不过眼前有一件主要的事,需要你的帮忙,不知道你肯不肯帮忙。”
“啊,”南星一愣,指着自己的鼻子:“要我帮忙?我有什么能帮的吗?”
两个小时后,南星坐上了轿车,她有些别扭地拉扯了一下裙角,在傅庚生满是笑意的眼神中问道:“这裙子会不会太亮闪闪了?”
南星身上这件缎面礼服是仿欧式公主裙,裙子上半身收身,显出她苗条窈窕的身段,而下半身微微敞开,缎带和花鸟藤的做工显得裙子极为贵重典雅,樱桃色的袖子边上除了五彩簇花,还用银线穿穿了细小的碎钻,在灯光的照耀下简直光芒璀璨。
傅庚生当然不会告诉她这是从法国运过来的裙子,所有的剪裁和设计都是高级定制,而南星的三围则是由程妈细心提供的——傅庚生看起来很满意,一切都让他满意,不仅是程妈提供的尺寸毫无差错,也不仅是巴黎的裁缝手工值得这一笔巨款,而是南星穿着这裙子款款向他走来,和他想象中的情景一模一样。
这裙子让南星以后世的眼光来看,都十分精美,她一边感叹时尚就是一个轮回,一边觉得民国的着装风格也很美丽,她想着工人们统一的制服,女学生们的对襟袄裙,还有贵妇人们尤其迷恋的改良旗袍,连先生们的长袍也显得很是儒雅,更何况西装革履的西式人物们。
今晚她也许可以看得更多,南星想到,因为今晚是个酒会。
四国饭店的大厅已经人满为患了,衣香鬓影,灯影憧憧,富贵的牡丹和墨兰摆成了巨大的观景,空气中弥漫着龙舌兰酒微酸的香气,随着侍者在大厅中穿行,一对对男女纷纷举杯戏笑,舞厅中的气氛不断升温。
“哎呀呀,傅生来了!”就见一个人端着酒杯过来,他便是今天的主人翁,新走马上任的警备司令部司令刘恒聪,今天便是宾客来贺他高升的。
“刘司令,”傅庚生就道:“恭喜啊。”
“同喜同喜,”刘恒聪本就是个圆滑人物,何况这次他之所以能从副职转正,还多亏了傅庚生——若是没有青帮上街支援学生,上面也不会将杨彪降级调任,所以傅庚生可谓他的贵人,他一方面知道自己的高升从何而来,一方面又急切要同傅庚生交好,此时笑容满面:“傅生来了,这就叫蓬荜生辉,”
他一转眼看到傅庚生旁边的女伴,又是一晃眼,夸不绝口:“哎呀呀傅生这是什么眼力,竟将上海最娇艳的女人花采撷了,试看今日盛会,谁能比得上小姐容色?”
南星挽着傅庚生的手臂,只是微微一笑:“刘司令夸奖了。”
刘恒聪没见过南星,此时正想旁敲侧击询问南星的身份,却见不远处他的堂弟四明银行总经理刘恒文不停冲他使着眼色,他就心中一顿,又寒暄了几句,装作平常的样子,招呼傅庚生自便。
过了一会儿刘恒文总算凑了上来,开口就吓了他一条:“堂哥,你知道傅庚生这个女伴什么来历吗?”
“什么来历?”刘恒聪问道。
“就是原本陈佩姜给黄罗汉纳的那个小妾!”刘恒文啧了一声:“乖乖!现在成了傅庚生的女人了!真跟拍电影似的!”
“什么?”刘恒聪吃惊道:“你没认错?”
“我怎么可能认错,”刘恒文道:“我拢共见了她两次,一次是陈佩姜在黄宅大宴宾客,弄了个很隆重的纳妾礼,你猜怎么着,黄罗汉没来,是傅庚生代替他师父行的礼……还有一次就是黄罗汉和露凝香的婚礼上,这女人就在酒席上,跟个没事人一样,这也真奇了,露凝香就是跟黄罗汉的徒弟偷情,现在不知道什么下场,反正不见踪影了,怎么这个女人也能跟傅庚生搞到一块去?”
“别胡说,”刘恒聪就道:“傅庚生一向伟岸光正,他要是胡作非为,青帮人怎么服气?”
“青帮就是地痞流氓起家,这些年干的龌龊事还少?”谁知刘恒文道:“不过别惹他是真的,跟他傅庚生过不去的人,我看都没啥好下场,前头是那个万贤,后面就是那个高德寿……”
或许还有杨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