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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纳妾礼 ...

  •   大太太竟是要傅庚生替黄罗汉完成这个纳妾的大礼。

      饶是傅庚生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此时乌黑的一双瞳仁里也不由得闪过一丝诧异,“大太太,使不得……”

      “你师父收了你们三个徒弟,”大太太打断了他,自顾自道:“大徒弟万贤不肯来,二徒弟远在花旗国,身边只有你一个,事事周全。今天你代你师父来行礼,旁人断然没什么置喙的余地。”

      傅庚生轻轻摇了一下头,待要说话,却与南星倏然抬起来的脸对了个正着,素白的一张脸上,多得是惶恐、犹疑和不甘,仿佛还有无尽的委屈似的,樱唇榴齿紧紧抿在一起,却显得一双细眉如同弯曲的俞泾浦河一样。

      俞泾浦河绕道十八弯,里有很多的鱼虾,而临水人家最多,住的就是那种老上海小粉墙黑骑瓦的木板房,比不上姑苏,却总说自己“人家尽枕河”,要说傅庚生怎么知晓,那是因为他在这地方生活了十多年。

      后来外国人要在虹口办厂,选中了俞泾浦的驳岸小码头。傅庚生就没法在河里捕鱼为生了,因为一条河从青绿养眼变成了臭不可闻,外国人投资的工厂夜以继日地向河里投放着废水。

      把一条眉毛和河流联系在一起,还因为他觉得眼前这女人橘色的眼影就像是照耀在俞泾浦水上的夕阳,这让他本来推辞的话忽然间就说不出口了。

      “……就这么定了。”大太太一锤定音,随即傅庚生便被早已经准备好的小丫头们簇拥起来,甚至还往胸上挂了一朵大红花,手里也塞了一条红绸。

      红绸的另一端就是南星,她在这境遇里总是反抗不得的,所以干脆一言不发,被牵扯着带去了厅堂里。

      她一言不发不代表她心里没有其他想法,事实上南星的火气可还不小呢,被拉出去展览,跟个物件似的,由人经手——尤其是在当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之后,她这个火气可就再也压抑不住了。

      对,就是这个熟悉的面孔,一开始就把她从妓院里赎了出来,然后卖到了黄宅做小妾,要不是她南星聪明机智,只怕早就不得不委身黄麻子了,这个始作俑者叫什么来着,对了,傅庚生!

      哼,让你尝尝姑奶奶的报复!

      南星不动声色地走着,不过步伐变得缓慢起来,她的右手将红绸多余的一截松开,在红绸落在地上的时候一脚踩了上去,前面的傅庚生还毫无觉察地大步走着,等到红绸被拉直,这家伙一定会被扯着摔个大马趴。

      南星的心愿仿佛就要达成了,红绸在半空中紧绷成了一条直线,然而本该摔倒的傅庚生纹丝不动,来自红绸的力道没有让他有半分停顿,反而是南星踩在红绸上的脚被震得发麻,竟不由自主一趔趄,在孙妈妈的惊呼声中向前栽了过去。

      一阵天旋地转,南星发现自己并没有摔倒在地,她的腰身被牢牢锁住,鼻子却撞在了铁板一样的胸前,雄厚的胸肌隐藏在深灰色的长衫下面,第一次显露威力,便让不明所以的南星吃了个大亏。

      南星这下可是鼻痛脚痛,痛得冒了汗星了,但在傅庚生眼里,她软和地像是絮棉一样,一只白兰花似的手掌还抵着他的胸膛,又像是推远又像是拉近。

      更奇怪的是傅庚生的鼻翼被淡淡的幽香拨动了一下,他很清楚地知道这绝不是酒香,来自德国的香槟香气峻烈,而来自法国的廊酒味道甜腻,都不是这种如兰似麝的味道,这味道让他心中不由自主泛起一丝涟漪。

      “哦唷这是怎么回事!”孙妈妈和众人一拥而上,急忙把红绸捡了起来,她们当然什么都没看清,只以为是红绸拖在地上把人绊倒了。

      为了防止再次出现这个情况,孙妈妈给新郎打一个结,新娘再打上一个结,如此红绸就不短不长了,在宾客们真真假假的捧场欢呼中,司仪便拉腔喊道:“梁鸿配孟光,五世得其昌,同心结成双,恩爱万年长!”

      进入了早都布置一新的婚房里,这里从家具到缎面床套,都是桃粉色,从礼法的角度这就是小妾该拥有的颜色,但南星可不在乎,粉粉嫩嫩的颜色简直把她的少女心给勾起来了,如果再有一个毛绒绒的大公仔玩具抱在怀里,那简直是完美。

      站在她对面的傅庚生却把这种满足的神情理解为一个女人天性对婚姻的向往和憧憬,她全然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或者她被自己从妓院里买回来,她就认为是脱离了苦海了——

      傅庚生不由自主想起他的姑母,被家里嫁给财主家里做小妾,也是他送嫁的,七八岁的傅庚生也站在同样的位置,看着他的姑母露出羞涩不安和期待的神色,但那个时候的他被马蹄糖迷住了眼睛,没有意识到他们将一个鲜活的人送进了吃人的虎口,直到几年之后一具棺材从墙缝中的小洞中抬了出来,很显然人已经被宗法折磨死了,可死了还要再受一遍这样的折磨——因为小妾是不允许从正门里抬出去的,只能在墙上打个洞,像老鼠一样被人扔出去。

      大上海好像一夜之间就过渡到了新社会,但新社会里,故事仿佛又在他的眼前重演。

      而让傅庚生难以接受的是,眼前这一幕归根到底还是他亲手促成的。

      南星发觉这家伙一双黝黑地眼睛一直在盯着她,目光难以分辨——她的鼻头又酸痛了起来,她不由得又心虚又气恼地狠狠回瞪了过去,却见这家伙将目光一收,转头就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日子在南星的感觉中属于风平浪静,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的,每天准时送来的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对这次纳妾之礼的报道,尤其是本地的花边小报,专以搅风搅雨为能,这次更是放开了手脚,除了揣测和道听途说之外,甚至将大太太和露凝香的争斗编成了章回体小说,引发了轰动,看得上海人欲生欲死啧啧称奇。

      比如今天的章回体标题就是‘露凝香巧使连环计,陈佩姜大闹九曲桥’,估计下一回就是‘大太太怒行纳妾礼,黄罗汉避让小豫园’了。

      有意思的是,大太太反倒一点不生气,而且还让人一份不漏地把这些报纸都买了回来,这就苦了南星了,每天念到口干舌燥才罢休。

      而与此同时的小豫园里,黄罗汉看到这厚厚一叠报纸,也露出了意味莫名的笑容来:“外头现在怎么个说法?”

      “那自然是满城风雨,”老仆就实话实说道:“大先生的名声很不好了,都说你连后院都管不住,由得女人造反。”

      “呵呵,”黄罗汉道:“说得越多越好,说得越难听越好,说我明天到法院闹离婚或者死在美人窝里更好。”

      大太太意料之外地帮了他一个大忙,闹得他仿佛后院起火疲于奔命一样,见到他的人都拿这事情打趣,当然也包括孔祥熙。但这件事就撇清了他,大太太同他闹得水火不容,作为小舅子的陈小庵自然是不肯掏钱借贷的。

      “总没有第二次这样的好运,”黄罗汉心道,却招呼走进来的傅庚生:“庚生来了,坐。”

      傅庚生坐在椅子上,露出恭敬的神色。

      “也没有其他什么事,”黄罗汉就给了他一个账本:“万贤好巧不巧染了痢疾,拉稀拉了七八天,现在跑到医院里要开刀,他不在就没人盯着轮船,这一批烟酒从英国来,停在吴淞码头等着卸货,你带人去把东西清点一下,把账目对上就行了。”

      傅庚生和表弟莫林赶去了码头,就是在妓院里怼徐妈妈的那家伙,也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机灵又能干,算是傅庚生的好帮手。

      他们赶到码头前,所有的船只一揽子停泊在地方,别说是允许船工卸货了,就是已经定好要发船的船只,也被迫停了下来,海关官署的人似乎在查验着什么,码头上乱哄哄一片。

      “这是怎么回事?”莫林耐不住上前道:“我们是来拿货的!”

      “退后!小赤佬!”谁知负责警卫的人厉声叱道:“退后!”

      莫林年轻气盛,哪里被这么训斥过,登时气得火冒三丈,冲上去就要来个拳脚见高低,却被傅庚生摁住了肩头。

      “哥,他们……”莫林怒道。

      傅庚生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逞强,把人拉了回来随即低声道:“这不是海关的人。”

      “啊?”莫林一愣:“不是海关的人?”

      他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人在这里’,船上立刻响了枪,人群中霎时间冲出十几条身影,闪电般地冲上去将试图逃窜的人利落地摁在了地上。

      随即他们将这人的脸抬了起来,仔细查看了一下,便向立在船舱上的一个穿着灰蓝色长衫、带着黑色帽子的人禀告:“报告处座,确系陈宗棠无疑。”

      莫林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却听到身后的傅庚生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这个被称作处座的人点了点头,把一根烟抽尽了,才从船舱上走下来,他弹了弹烟灰,做了个动作,这些人就很快把人带走了。

      “傅生,”谁知他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一下船就走了过来:“别来无恙乎?”

      他摘下了帽子,露出一张精明强干的脸来,这脸除了比一般人稍长一些还有一个显著特征,那就是头顶上明显有一道一个指节长度的疤痕,看着狰狞可怕。

      “代处长大驾光临,”傅庚生就道:“也不通知兄弟一声,好叫兄弟早早来迎。”

      在莫林吃惊的目光中,两人居然相视一笑,甚至还抱了一下。

      代春风亲热地搭着傅庚生的肩膀,“来上海是为了执行任务,这任务完成了,我就要立刻赶回去,一刻也耽误不得。”

      “执行任务要紧,”傅庚生也不问抓的是什么人,他点头道:“来日咱们兄弟再聚。”

      莫林盯着代春风看了半天,他忽然意识到那种似曾相识是从何而来了,他惊呼了一声:“你、你就是特务处那个杀人……”

      “复兴社特务处处长,”代春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报纸上不可能写我的好话,而且人言未必可信,最起码说我是杀人狂我是不承认的,我们特务处调查和逮捕的都是贪污犯、叛国贼,比如刚才抓的那个家伙,”

      他用手指了指前方,道:“就是上海海关关长陈宗棠,我们特务处已经查清楚了他的贪污历史,三年总共贪污了一千七百万,巨贪啊,怪不得都说海关是个肥缺呢。可怜我们特务处每年要二十万的经费都批不下来呢。人呢见事情败露,坐船就想跑,被我的人抓住了。”

      “如此说来,他被抓是罪有应得,”傅庚生微微皱了一下眉:“只是我们的一船货物大概就要积压了,不知道新的海关关长什么时候才能上任。”

      “你的船是18号,”谁知代春风笑了一下:“走,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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