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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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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阮,好巧啊,咱们在一个宿舍!”
高三新学期,本该是新开始,杜阮却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逃不出的梦魇,樊晓姿那张略带着惊讶的脸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最厌恶的人变成舍友,这跨度也着实太大了些。
两年的时光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长,杜阮没想到会再次遇见樊晓姿,在宿舍这样小的空间里,她努力摆脱了两年的阴影,再次毫无征兆的笼罩在她的头顶,无处可逃。她不自觉地轻抚着自己已经齐肩的头发,记忆里那些从未愈合过的伤口,再次汨汨流淌出鲜红却冰凉的血液。
杜阮想了两年也没想明白,樊晓姿是出于什么理由去孤立她,初三一整个学年,班里除了苏荷没人愿意和她说话,连些许的触碰都像苍蝇一样避之不及,而那唯一一次的反抗,让她失去了自己及腰的长发,也毁了那个善良天真的苏荷。
她无法忘记剪刀在自己耳边发出的声音,一开一合,锋利的刃片擦出清脆的声响,在一缕又一缕的发丝上嚣张地耀武扬威,她似乎听得到头发尖利地喊叫声,不断落在地面上的长发,和跪在樊晓姿面前的苏荷,成为她在无数个深夜惊醒的噩梦。
但在那之后,她最不想见的人,是苏荷。
每每看到她,就不断的想起当时的情形,苏荷为了她下跪的身影如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她,那个美好的苏荷为了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的、让她厌恶的人。
那一跪,成为杜阮无法解开的沉重枷锁,她们的友情变质为单方面的服从。她们和以前一样形影不离,只是每次意见分歧的时候,杜阮总是下意识的顺着苏荷,她们再也没有吵过架,面对着苏荷愈发任性的脾气,一筹莫展,她说不出口的,又何止那一声“谢谢”。
她知道,这注定是一生也还不完的债。
“杜阮?”
“怎么了?”杜阮回过神来,一副浅色的瞳孔映入眼帘,眼前这看起来像一株营养不良的雏菊的女生,是她的新舍友楚茨。
“发什么呆呢?叫你好几声都没反应。”
没等杜阮说话,一团红色的身影突然跳了过来,大笑道:“有没有被我吓到!哈哈哈哈!”
楚茨有些好笑地问道:“甘棠,你几岁了?”
甘棠挽起楚茨的胳膊,用头蹭了蹭她的肩膀,嗲着声音说道:“人家今年才三岁嘛。”
杜阮在一旁笑而不语,翻开手中散发着刺鼻油墨味的书,她想要离开这座城市,高考是她唯一的机会。
华兴一中是华兴市最好的高中,学校特意分了三个阶层的班级,分别是尖子班,实验班,普通班。
尖子班只有两个,是真材实料的学霸聚集地,也是学校每年冲击清华北大的中坚力量,一共就120人,每年升级的那一场期末考试校前120名,都会分到尖子班,虽说人人有机会,但实际上流动性非常小,重点班和普通班的流动性非常大,每年一次的排名制分班,也是普通班的学生唯一跻身前列的途径。
实验班有十个,以往年的经验来看,一本上线率在百分之七八十,考不上的那百分之二三十,要么是发挥失常,要么就是家里有背景,故意放进实验班学习的“人中龙凤”,樊晓姿就属于这一类。
不知为何,自从开学的时候打了声招呼,樊晓姿就再也没和她说过话,也许是因为在一个宿舍的缘故,两个人之间的火药味并不重,虽然不交流,却也都客客气气,没闹过什么矛盾,在外人看来,甚至是十分和谐的。
对于这样的状态,杜阮很满意,但她知道,有人会不满意,非常不满意。
“解释一下吧。”苏荷直奔主题,警惕又愤怒地盯着杜阮,她难以置信,杜阮竟然会和他们共同的仇人在同一个屋檐下还相处的如此融洽。
杜阮知道苏荷迟早要来,她和樊晓姿的和平共处,是苏荷决不能容许的,斟酌了一下字句,说:“我想考个好一点的大学,远远地离开这里,所以我需要一个不被打扰的学习环境,樊晓姿不招惹我的情况下,我没必要和她闹翻。”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我知道了,那你就好好学习吧,我先走了。”
苏荷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留下杜阮一个人站在教室外发愣,不知道苏荷最后的那句“我知道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听着不像是生气,但是突然离开却看着有些赌气的成分,盯着苏荷的背影,杜阮叹了口气,她明白苏荷的想法,可她实在不愿意主动打破这样相安无事的表象,比起过去的仇恨,她更在乎自己的未来。
站在教室门外,她透过窗看到樊晓姿和周围的一群人嬉笑打闹的模样,隐隐听见她掩着嘴从指缝漏出的笑声,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差别,做出那种事的人,真的是她吗?这一瞬间,杜阮自己都开始怀疑,但下一秒,她为自己刚才的怀疑感到可笑。
每个学校,每个班,几乎都会有欺凌者和被欺凌者这样的标准搭配,在高三六班,这个倒霉的人叫白彦,被欺负的原因只是因为她长了一副看起来很好欺负并且确实好欺负的模样,巴掌大的脸蛋藏在厚实的头发里面,几乎分不清她的后脑勺和正脸,脑袋总是深深地埋在胸前,但是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她从开学起就从来没有换过的衣服。
十七岁已经不再是像小孩子一样横冲直撞的年纪,所以欺负人的手段也不再那么简单粗暴,动不动就肢体冲撞,而是换了一种更加“温柔”的方式。
樊晓姿坐在一边,有些难为情的捂着鼻子,说:“白彦,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白彦双手无措地揪着衣服下摆,指尖泛着白,脸被厚厚的头发遮住看不清表情,宽大的校服微微颤抖着,似是吓得不轻。
杜阮站在教室后面,远远地看着他们,忽然樊晓姿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两人的目光隔着大半个教室互相触碰,杜阮有些后悔多看了这一眼。
“杜阮!”樊晓姿卖力地招招手,喊道:“你快过来!问你个事儿!”
其实不必猜,杜阮就已经知道樊晓姿打得什么主意,但当真正面对白彦的时候,杜阮却发现心跳的有些快。
“杜阮,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啊?”樊晓姿露出期待的神色,单手托着下巴问。
周围的同学都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杜阮,他们并不知道杜阮和樊晓姿的事情,所以目光中并没有太多敌意,但杜阮却觉得如芒在背,只单单盯着樊晓姿看就已经让她浑身颤抖——那场无法逃出的噩梦!
没有什么比现在更让她痛恨自己的怯懦!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艰涩地发出:“没有,我感冒,鼻子堵了,什么也闻不到。”
樊晓姿有些遗憾地看了一眼白彦,正要继续说话时,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句:“班主任来了!”
围在一起的学生做鸟兽状散开,杜阮也下意识的转身离开,那一瞬间整个僵硬的身体才放松下来,余光瞥到缩在一旁的白彦,脸忽然烧得慌,不敢再看第二眼,快步离开这令她难以忍受的气氛。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吗?
呵!笑话!
“杜阮,你跟樊晓姿是怎么回事呀?”楚茨轻声问道:“你别多想,我就是问问,她和你刚刚看起来有点奇怪。”
“以前有些过节,没事。”杜阮不打算告诉她实情,毕竟被人揪着剪了头发,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楚茨点点头,犹疑了一下继续说:“白彦的事情,你不要管,他们那些人就是那样的,你要是管了,自己说不定也会被那样欺负,都高三了,好好学习比较重要,去大学就好了。”
“嗯,去大学就好了。”杜阮如此安慰着自己,目光却不自觉地看向白彦的方向,心中不禁疑惑道,真的会好吗?
“大家静一静,我来讲几点。”
从门口走进来的人慢悠悠地踏上讲台,屈起食指敲了敲黑板,示意大家安静。
这个人杜阮并不陌生,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人——她高二的物理老师秦远。
学校有很多关于老师的传言,秦远也一样,据说他年轻的时候,是市里有名的小混混,至于最后为何当了老师,却是一个未解之谜,也许是因为这个传言,大家对他都有些畏惧,哪怕是最顽劣的学生,看到他也会收敛一些,尽管他本人像极了一只做任何事都慢吞吞的树懒。
而杜阮眼中的秦远,是与别人不同的。
高二初期,杜阮的物理正在一个差到不能再差的谷底徘徊,甚至谷底这个词都有些高估她的实力。
某一天的物理课上,她努力的想要跟老师的进度,普普通通的教课速度在杜阮眼里加了几倍速。秦川讲到一道大题时,杜阮脑子突然像死机了一样转不过弯,老师象征性地问了问班里同学:“大家都听懂了吗?”
全班异口同声的说:“听懂了。”
只有杜阮一个人慌了神,四下望着有没有人和她一样没有听懂的人,可惜未果,就她一个人,她不知如何是好,抬头便对上了秦远的目光。
秦远诧异了一秒,冲她浅浅一笑,说:“我知道你们肯定有人不懂装懂,我再讲一遍,你们听好了啊。”
那一刻杜阮眼泪突然涌了出来,所有的尴尬在那一刻化作感激,那一遍杜阮听的很仔细,老师再次问全班:“听懂了吗?”眼神却只看着杜阮一个人。
杜阮拼命的点头,示意自己听懂了,秦远释然一笑,那是杜阮见过最温柔的表情,怎么都不像传言中的小混混。
等杜阮回过神来,他已经讲完了开会内容,拍了拍手,说道:“好,那么接下来,我们排一下座位,我知道你们想男女搭配,所以……”
新班级的同学显然不太清楚秦远的路数,纷纷拍着桌子叫好,一时间,尖叫声,口哨声让教室里的气氛热闹到极点,而秦远也没有试图让他们安静下来,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们,嘴角弥漫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杜阮无奈地摇摇头,真是恶趣味。
过了不一会,教室里自动安静了下来,他才敲敲讲桌,清了清嗓子,说道“所以我决定,让你们失望。按照‘男男女女’的方式排座位……”
话音未落,一阵比刚才更大的声音席卷了教室,只不过这次饱含哀怨。
虽然万般无奈,但还是出去按照身高站好,两个两个走了进去。杜阮和楚茨的身高在女生里算是比较出挑的,所以排到了最后,等座位排出来之后,杜阮不由得笑出了声,戳了戳前面的男生,说道:“你真是阴魂不散呐,江梓微同学。”
男生回头,扶了扶和他的脸一样方方正正的眼镜,说:“我也是这么想的,杜阮同学。”
江梓微是杜阮高二的同桌,他的人缘并不好,因为他那锋芒毕露的聪明头脑加上恃才傲物的性格,没有几个人喜欢被天天怀疑智商是不是有问题,杜阮是个例外,所以她成了他高二唯一的朋友。不过在杜阮眼里,他是名副其实的物理天才,而杜阮如今可以为人称道的物理成绩,正是他高二一年的杰作。
为了不被刷出实验班,杜阮尝试过很多学习物理的办法,但是每次一看到题目的那种茫然无措让她无比受挫,得知江梓微每次都几乎满分的物理成绩后,便天天揪着他追问,一开始江梓微看到她苦苦地研究一道无比简单的题目时,总会忍不住提醒,但后来面对杜阮几乎每天都要轰炸他的白痴问题,他终于忍无可忍,决定帮杜阮提高物理成绩。
从高一的内容开始,仔仔细细的讲了两周,被骂过无数次白痴后,在某个瞬间,杜阮突然有一种脑子里堵了好久的神经突然被打通,顿时神清气爽。物理成绩突飞猛进,让杜阮对江梓微产生了一种亦师亦友的尊重和崇拜,但是也仅限于物理这门学科里,面对英语,江梓微无可奈何的样子像极了一开始面对物理的杜阮,这也是他始终无法挤进尖子班的罪魁祸首。
生活上江梓微拥有着无人能敌的毒舌功力,杜阮从一开始的争锋相对到现在的麻木,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百毒不侵”,江梓微则觉得她是“束手无策”,两人“非正常”的友谊在互相攻击下也变得牢不可摧。
“确实好巧。”江梓微的同桌回过头说道,杜阮有些哭笑不得,这人不是顾溟嘛,确实好巧!
身边的楚茨疑惑地问道:“原来你们都认识呀?”
“算是吧,江梓微是高二同学。”杜阮应道,盯着顾溟看了两秒,慢吞吞地说:“他嘛……”
顾溟有些不好意思地扶额说:“早上当着她面摔了一跤,挺惨烈的。”
“何止……”一想起早上的事情,杜阮就忍不住想笑,明明走得好好的,突然就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紧接着迅速爬起来装得一本正经,恍若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若不是回头看见憋笑的杜阮,说不定还真能唬过其他人。
一时间,这无比融洽的氛围让杜阮产生了一种念头——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似乎也还不错。
也只是如果罢了。
上课铃声已经响了好一会,这节课是最严厉的化学老师——一个似乎天天都处在更年期综合症的女人,脾气无比暴躁,并且不讲道理。
杜阮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后门边上,突然发现有人悄悄地在推门,这门年久失修,一有人去碰它,就会发出刺耳且难听的咯吱声,顿时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门外的人似乎也察觉到这门的动静有些大,一下子没了动作。
“最后一排靠门坐的那个女生!”老师将手里的书一下子摔在讲桌上,怒斥道:“对!就说你呢!以为我看不见你的小动作吗!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顺着老师的手指集中在杜阮身上,脸上睡意全无,皆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样子。
杜阮干脆利落地站起身,将门打开一条缝,挤了出去,于是所有人都没有看到一脸惊愕的白彦以及她怀中又一堆能够引爆老师怒火的炸弹。
“幸好你长得矮,不然我还真挡不住你。”
“谢谢。”白彦的声音很细,和刚出生不久的小奶猫一样,瘦得像根擀面杖一般的胳膊从洗得发白的褐色短袖蜿蜒出来,衣服上起了许多小毛球,远远看起来就像一颗长了脑袋和四肢的猕猴桃。
杜阮盯着白彦毛茸茸的头发出神,白彦感受到了她的目光,更努力的将自己缩起来。
望着白彦怀里抱着的一堆零食,杜阮问:“为什么不反抗呢?”
回答她的只有沉默,她自嘲地一笑,自己怎么会问出这种话,如果反抗有用的话……她转开视线,望向喃喃自语道:“为什么是你呢?”
——为什么是我们呢?
一直不做声的白彦吸了吸鼻子,虽然依旧低着头,杜阮却无法忽视地面上大颗大颗的泪痕,她没想到白彦情绪会突然失控,但没等她解释些什么,一个严肃浑厚的声音就中止了这场谈话。
“你们两个干什么呢!”照例在上课期间四处巡视的教导主任大老远就发现了这两人,随即上前询问。
白彦被吓得整个人都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藏起怀里的零食,慌乱下却全都掉在地上,杜阮心底暗叫“完蛋了!”
果不其然,教导主任见到白彦还想去捡那些零食,顿时怒从中来,抬起那锃光瓦亮的皮鞋便是一脚,白彦手中的零食远远地飞了出去,她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发红。
“你们是哪个班的学生!班主任是谁!太放肆了!”
教导主任一声怒吼,几乎半层楼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坐在窗边的学生纷纷伸长了脑袋,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赶杜阮出来的化学老师听到声响也走出来,一见到教导主任,脸色格外僵硬地挤出一个笑迎上来,说:“主任,您来了,我就说班里少了两个学生,没想到是在外面呢。”
“你是他们班主任?”
“不不不,四班班主任是秦远。”
“秦远?”教导主任冷冷地哼了一声,说:“怪不得,他教出来的学生都跟他一副德行!”
杜阮身体一僵,化学老师尴尬地笑了两声,冲杜阮两人训斥道:“傻站着干什么呢!还不进去上课?都高三了怎么还这么松懈!”
“等等。”教导主任突然出声说:“你们两个写份一千字检讨,明天叫你们家长过来,下周一要通报批评,都高三了,上课时间还在教室外面晃什么晃!听到了吗?”
“嗯。”杜阮和白彦点点头,一推开教室门,就看到同学们纷纷好奇地望着他们,外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可比黑板上老师写的方程式有意思多了。
“刚刚被赶出去的姿势很潇洒嘛!”江梓微习惯性的用食指推了推笨重的眼镜,眉梢微挑,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
“江梓微,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