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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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浠国一年四季都是雨季,萧瑟的秋风刮动着窗纸,发出沙沙的哭号,或许又有一场急促的秋雨即将落下。
姜秾耳边咯噔咯噔的心跳声比风声还要重,她甚至怀疑於陵信是察觉到了什么,扯扯嘴角,装作若无其事问:“怎么了?”
於陵信长睫颤巍巍地抬起,有几分恰到好处的欲说还休,姜秾也不记得他上辈子面对她时是不是这副作态了,的确是她很难抵挡的模样。
他轻轻摇头:“看起来有些苦。”
姜秾提起来的心又落回去,她只想於陵信抓紧把药喝了,敷衍道:“良药苦口。”
“姐姐,我喝了你就不生我的气了吗?”
姜秾点点头:“药凉了就不好喝了。”其实热的也不好喝。
於陵信弯起眼睛,看起来很是纯良:“其实就算姐姐给我喝毒药,我也愿意的,我什么都听姐姐的。”
总说这些让人愧疚的话。
姜秾快要把手心掐破了,才不至于一把将於陵信手里的药抢回来。
於陵信又对着她笑了笑,他越是这样,姜秾就越是不敢和他对视,避开目光,视线的余光里,看到於陵信把药仰头全都喝尽了,她才如释重负地松开掐住的双手。
“既然你喝了药,那时候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休息了。”姜秾扶着桌子站起来,才发现过度紧张,腿都麻了。
於陵信擦擦嘴角的药渍,踉跄着起身相送。
姜秾走出很远了,一转身,还能看见在清清月色下,倚门而立的於陵信,看见她回头,冲她挥了挥手。
她走得愈发快了,近乎跑起来。
姜秾连着在於陵信药里掺了三天大量的朱砂,又辗转反侧三天,於陵信一切如常,她不知道要怀疑自己投进药里的朱砂是假的,还是於陵信天命所归,难杀的很,这种凡俗毒物根本伤不了他的身。
看见於陵信依旧坐在最后排,向她露出腼腆的笑容,姜秾也只能咬牙切齿,回以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的微笑,实则手快要把桌面抠烂了。
暂时不能撕破脸,万一她计划失败了,岂不是会落得和当年得罪他的人一个下场。
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姜秾在两次计划皆以失败告终之后,迅速在心中整理好了第三次计划。
姜媛往后仰了仰半边身子,遮住脸,和她窃窃私语:“你觉不觉得於陵信看起来越来越晦气了呢~”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来,姜媛的窃窃私语根本不窃窃,恨不得嚷嚷的人尽皆知了。
姜秾赶忙去捂她的嘴,好姐姐,这些坏话等我计划成功之后再讲罢,容我先把於陵信解决了,再努努力帮帮你们这对苦命鸳鸯。
姜媛扭了扭身子,嗔怪:“你和他好,都不许我说他,那我就不说了。”
姜秾无言,扶着她的肩膀,连忙将她的头拧过去:“先生要来了,先听课吧。”
姜媛哼了两声,转过去伏在书案睡觉了。
很快,姜秾所期许的第三次机会到来了。
浠国太后,也就是姜秾的祖母,六十岁千秋,正逢秋日,将在去皇都八十里外的霓山猎场举行秋猎、祭祀,其余四国使臣皆来贺寿,届时诸皇子都要一展身手。
於陵信本就体弱多病,加之视力不佳,坠马摔断了腿,也情有可原。
姜秾计划的十分精妙,一个断了双腿的皇子,即使爬也爬不回母国,就算回去了,绝无可能继承大统,前世发生的一切就不会再重演。
宫中为了太后寿辰张灯结彩,处处透露着节日喜庆氛围,姜秾既要一手抓学业,又要一手抓阴谋诡计,还要一手抓秋猎献艺,忙得可谓是不可开交。
这次秋猎至关重要,不止关乎着她的计谋是否能成,也关系着姜媛等人的命运。
太后早已闭门礼佛多年不出,不问世事,上次露面还是在五年前寿宴之上。
父皇的恩宠缥缈如浮云,瞬息万变,于他而言,恩义皆如过眼烟云,唯独权力是永恒要握在手中的;皇后已经有了姜素这个养女,又有皇子傍身,正在筹划太子之位,不会多分给她余光;唯有太后,父皇对她孺慕至深,甚至言听计从。
若非前世偶然知道了那桩辛秘旧事,姜秾也没有讨好她的把握。
姜秾重生回来,一直在等一个等见到太后的机会,让她的母妃不至于终日郁郁,让姜媛活下来,也让她拥有更多筹码,不至于为人左右。
其实姜秾重活一世,没有太大的宏图伟愿,只是希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让所有人都活下来,或者活得更好。
当然,这个所有人里不包括於陵信。
姜秾对他的怨念与日俱增,一个淹又淹不死,毒又毒不傻的危险人物。
太后生辰紧锣密鼓地到来之前,其余四国的使臣也已经纷列而至,国都也因这些外来宾客们的到来愈发熙攘,热闹非凡。
学子们无心进学,都在讨论着这次前来的使臣,以及将要到来的秋狩。
姜秾也未曾料到,晁宁来了,作为副使,跟随太子晁霁前来,前世他分明从未踏入过浠国的国土。
随着她的重生,好像一切都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各国使臣先入宫拜见过正元帝,晌午过后,内监来通传,叫姜秾和姜表回宋美人住处待客,内监喜气洋洋,像有天大好事一般。
他们到时,宋美人一身华服,隆重装扮了,与坐下少年攀谈。
宋美人明显皮笑肉不笑,脸几乎僵了,对方却很善谈,说个不停。
“母妃念着姨母,要我这次来,千万莫忘了来看您和表弟表妹。虽从未见过姨母,却觉得您面善,像见了母妃一般,按理我也该叫陛下一声姨夫,所以求了姨夫来拜见您。我们虽相隔千里,却血脉相连,心也是在一处的,没有一刻不惦记着您……”
若非姜秾他们来了,他还能继续说下去。
宋美人终于喘了口气,叫他们表兄妹见礼:“这是你们的表哥,晁宁。”
三人一一见了礼,对面落座,晁宁手中靛蓝孔雀羽扇一开,在胸间轻轻晃了晃,桃花眼潋滟,面若桃李,颇有几分风流倜傥,面相间与姜秾竟有三分相似,笑吟吟看她:“表妹好面善,像前世见过似的。”
真热闹啊,姜秾心中喟叹,可见晁宁也是前世的晁宁。
她笑笑:“那兴许是前世真见过。”
晁宁,她的表哥,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是个大善人。
姜秾前世和亲,原是要嫁给晁霁为太子妃,谁料晁霁卷入巫蛊之案被废,她停泊在四方馆,悬而未嫁,哪个皇子也不敢接手她这个烫手山芋,唯恐被疑心有觊觎太子之位的嫌疑,或参与了晁霁巫蛊之案。
晁宁就是这个时候出现,向他父皇请旨,娶她为妻,和她说:“妹妹,放心,有哥哥在。”
也是在前世於陵信要求将她送出之时,力排众议披甲上阵,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在姜秾心里,晁宁这个哥哥,远比姜表要靠得住多了。
四人无聊地寒暄过后,晁宁将从砀国带来的礼物呈上,便以不宜在后妃宫中久留的借口溜之大吉了。
人方才一走,宋美人脸上的笑容便已经维持不住,狠狠砸了手中的杯盏:“他这是刻意来炫耀的是吗?贱人!贱人生了个小贱人!”
姜秾早有预料,先一步避开滚烫的茶水,跪在地上,请母亲息怒。
姜表顿顿的,反应过来,也忙随她跪下。
晁宁的母妃在砀国颇受宠爱,位份颇高,母妃早就妒忌不已,前世让她和亲,除了助力兄长夺嫡之外,也希望她能成为太子妃,将来的王后,压住晁宁母子一头。
宋美人起身,捧起姜秾的脸,颤颤握住她双手。
她这个女儿无疑是个拔尖儿的美人,嫣然一顾,世间颜色便如尘土般失色。
何彼襛矣,华若桃李。姜秾的名字不负众望,将她生得比海棠还要秾丽绚烂。
“浓浓,母妃就你哥哥一个儿子,你可千万要争争气,帮帮你哥哥,昂……母妃这辈子全都指望你了,母妃真是不甘心,一辈子被人压一头……”
姜秾扶住宋美人,任由她的眼泪打湿在自己的肩膀上,灼热,滚烫。
她很久不见母亲了,从前世算,大概八年有余,回来后也不曾来过,她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绪来面对母亲。
姜秾对母亲有很多怨言,大概是爱越深,怨便越重。
怨恨母妃前世为了帮哥哥争夺太子之位,求她远嫁砀国;更怨恨於陵信答应将她放回浠国,母妃却不肯接她回去,甚至劝她安心侍奉於陵信,早日争得皇后之位。
归根到底,姜秾怨她不爱自己,怨她心里自己的位置没有那么重。
姜秾怨她,也可怜她。一生争强好胜,却谁也争不过,生了一双儿女,还只是低位妃嫔,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祈求成为王太后一朝翻身。
宋美人的病,是心中郁结,因妒而生。
姜秾握住她的手,默默不语。
母妃,前世即使做了太后,你和哥哥也是终日惶惶,不止抵不过郯国的铁骑,连姜素都难以制衡,还不如换一处富饶的封地,你去做你的王太后,找一片清闲自在。
母妃,即使你没有那么爱我,我也记得你身上的香气,记得年幼时候你轻哄我的摇篮曲,在我成为母亲之后,也唱给我的女儿听过。
我对你的感情如此复杂,连我自己都难以琢磨,可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幸福。
……
瑞宜宫附近的荷花池位置偏僻,鲜有人来,是个杀人越货、暗自私通的好去处。
晁宁凭借一张巧嘴,哄得姜秾父皇额外开恩,准许他住在宫中,这半个月也能与皇子公主一道在学宫进学,美其名曰是沾染几分浠国的文气,改改他浪荡的性子。
学习是假,和姜秾暗通曲款才是真。
两个人就在差点把於陵信淹死的那个荷花池约见。
“我的天!你都不知道,当时喀嚓一下就把我脑袋切掉了,我就眼睁睁看着自己身首异处,好痛的,你的这个奸夫真不是个东西,他一点都不尊重前辈,我好歹也是你前夫啊。”
晁宁龇牙咧嘴,蹲在地上,摸着自己的脖子和姜秾比划。
姜秾见到晁宁,紧绷惶恐了多日的心神得到了片刻的抚慰,将脸埋在膝盖上,说:“对不起,连累你了。”
晁宁本来想逗她开心一点儿的,见状拍拍她的肩膀:“好了,保护妻子可是丈夫的职责,保护妹妹也是哥哥的责任。我这次来带了一队精锐,就是为了解决於陵信这个祸害的。”
两个人的想法不谋而合,犹如伯牙和钟子期,简直是高山流水觅知音,姜秾抬起头,用袖子摸了摸眼睛,和晁宁嘀嘀咕咕谋划起来。
说到力竭处,姜秾沉重地叹息一声,扶额:“我试过了,把他摁到水里都沉底儿了,他第三天甚至就能如常出现,你都不知道我给他的药里下了多少朱砂,那个汤药都红了,碗底都是粉末,他一点影响都没有,真应该把他抓到苗疆试药。”
还好晁宁出现了,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计划要周密一些。
晁宁摸着下巴,同样重重点头:“如此强悍的身体,如此顽强的生命力,这次只许成功,不能失败!我只能借着祝寿在浠国待半个月。咱们上策就是能把他杀了或者弄残废;下策是计划失败,那你就躲着他点儿,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这样他就不能喜欢上你了,等到时机你嫁给我,他要是发兵,我先降了,咱们麻溜滚蛋过日子。”
晁宁伸出手,姜秾和他碰了碰拳。
说完正事,晁宁刚想问问姜秾上辈子过得怎么样,是怎么死的,竹林外传来沙沙的异响,以及灯笼莹莹的橙光。
“你不是说这里没人来吗?”
“别出声,是於陵信。”
“你能不能别在一个地方私会两个男人?”
“嘘——”
晁宁被姜秾捂住嘴,拉到了隐秘的角落。
颀长的身影踏月而来,雪白的衣袂翩跹,他提着一盏简陋的竹灯,拎着一个篮子,缥缈的灯光映照他素净深邃的脸和丝丝翻飞的发。
他停在湖边,位置恰到好处,让月华为他镀上了一层皎洁的光,正入姜月的眼帘。
於陵信点燃一个个莲花灯,缓缓放入水中,用不疾不徐,恰好容得下姜秾和晁宁听见的声音祈祷:“神佛庇佑,信子於陵信,一生无牵无挂,别无他求,唯愿心中的人……”
说到此处,低下头,声音顿了顿,略带羞意,“愿姜秾事事顺遂,平安喜乐。”
他是来放上次没有放完的莲花灯,为姜秾祈福。
晁宁对着姜秾无声尖叫:“我的天!没有下策了!”
他已经爱上你了,不成功便成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