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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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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里弥漫一股冷香,同女人身上的味道挺像。
潮湿的,腐烂的,木头。
不属于陈菲菲喜欢的味道,但闻久了,习惯了,竟是挺上头,能品出一股雨后潮湿的青草味。
陈菲菲喜欢后者,像大西瓜的味道。
头顶是全景天窗,抬头就能看到泼墨的天,没有一颗星星,连月亮都被云层遮挡。
旁边有动静。
陈菲菲收回视线后,斜眼看过去。
女人从车载冰箱里拿了瓶冰水递给她:“把脸敷一下吧。”
“……谢了。”
再无后话。
许是觉得路途很长,没必要这么早跟她谈事,女人又在闭目养神了。
人家不着急,陈菲菲更没什么好急的了,敷了会儿脸,有点犯困,把冰水丢进储物格里,打了个盹儿。
不知道睡了多久,被兜里的手机震动声吵醒。
是鹿呦给她打来了电话。
手机里背景声嘈杂。
鹿呦应是往人少的地方又走了走,没那么吵了才开口问她:“你怎么样啦?”
“已经搞定了。”
“没欺负你吧?”
“被打了一耳光,但我还回去了,牛不牛?”
“牛个屁!”鹿呦问,“疼不疼啊。”
“还好啦,手疼,应该用脚的,我手那么金贵。”
察觉到了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被打的那侧脸颊上。
陈菲菲后知后觉,到底是在别人车上,不能太张扬,话锋一转,“我这会儿在回去的路上了,回去再跟你聊吧。”
“啊?我以为你会在申城呆一夜呢。大概几点到站,我去接你。”
“不用,遇到了个好心人送我回去。”
陈菲菲拿余光偷偷往旁边瞟了眼“好心人”。
好像还在看她,不太确定。
“什么好心人,男的女的?”
“女的,放心啦。”陈菲菲假装撩头发,微偏了偏头,又瞟了眼。
“好心的女人”直接侧过头来看她。
视线相撞。
手机里,鹿呦说:“就你的情况而言,女的也不能放心吧……”
陈菲菲心脏无端一跳。
“我那什么,手机快没电了,不跟你说了哈。”匆匆说完,她飞快地挂断了电话。
“手机可以放这里充电。”女人指了指座椅中间的无线充。
陈菲菲说谢谢,将手机放上去,截图发给鹿呦:【在充电了】
顺便,把上车前就记下的车牌号也发了过去。
鹿YoYo:【好心人叫什么?】
陈菲菲状似随意地问:“老板怎么称呼?”
“云竹。乌云的云,空心竹的竹。”云竹还报了一串手机号,“我手机号。”
陈菲菲打字的手,蓦地悬停在屏幕上方。
云竹放慢语速又报了一遍,“一并发给你……男朋友吧,好叫他放心。”
很难评定的态度。
说友好吧,撕开平和的音色包装,分明是蘸着淡淡嘲讽的语气。
但真要说是在戏谑她,偏偏又有点贴心。
“不是男朋友,是闺蜜。”
陈菲菲把手机号发给了鹿呦,意味不明地:“您周到。”
有点回敬对方的意思。
似夸奖又似阴阳。
云竹笑了笑:“应该的,毕竟还想和您做一桩买卖呢。”
终于言归正传了。
陈菲菲问:“什么买卖?”
“一个月的时间,随你用什么方法,让他对你死心塌地,连死都愿意为你做,能做到,我给你两百万。如果事不成,也有苦劳费,二十万,不知道陈小姐有没有兴趣试一试?”
很难想象在对方眼里,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能为钱出卖皮相的人?还是可以把感情玩弄鼓掌很随便的海王?
谈鸿志的那一巴掌,痛感早过了。陈菲菲却觉得此刻,脸颊又是一阵火辣辣,要烧起来一般,有被羞辱到的刺痛。
她看了眼车窗外。
车正开在一段鸟不拉屎的道上,除了运货的大卡车,就没见过第二辆轿车。
万一她一口拒绝,把这位三小姐惹不痛快了,将她扔在这儿,妥妥是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陈菲菲问司机:“师傅,还有多久到?”
司机瞥了眼后视镜,看云竹轻点了一下头,告诉她:“一个小时左右。”
陈菲菲想了想,看向云竹认真道:“容我考虑考虑可以么?下车之前一定给您答复。”
云竹好脾气地:“不急,慢慢考虑。”
之后的路程,陈菲菲感觉到困,也不敢睡,煎熬在缓慢流逝的时间里,佯装出深思熟虑的样子。
复盘刚刚的对话,才反应过来。
难怪会那么冒昧地,叫她把手机号发给“男朋友”。
原来是在试探。
大晚上来关心她的,不是男朋友,只能说明。
她没有男朋友。
如果有,也可以没有了。
没有就能谈生意了。
早知道她就不该解释鹿呦是她闺蜜。
兴许这人想跟她做交易的念头在那个时候就能被扼杀在摇篮里。
也不一定。
没准会拿钱砸低她的底线。
胡思乱想中,车窗外的路段逐渐变得熟悉。
快到了。
陈菲菲拿了电量充到56%的手机,让司机把车停在巷口,“里面路很窄,四轮进不去。”
等车停稳在路边。
云竹不冷不热地提醒:“考虑得怎么样了?”
“不会最后真让他为我去死吧。”陈菲菲有模有样地,“我可是遵纪守法好公民。”
云竹扬唇笑说:“那倒不用,最多,叫他叛逆点,别那么听父母的话。”
“哦~明白了,要他做个唯我主义恋爱脑。”
云竹笑了声,不置可否。
陈菲菲去推车门,门没解锁,她扯出笑:“我得再想想。”
“这次要想多久?”云竹态度不明,语气仍旧算温和。
很好商量的样子。
“想好我立马告诉您,成不成都会说,行么?今儿实在是太困了,脑袋不清醒,不适合草率做决定。”
“我大老远从申城把你送到南泉,可不是为了听你说不行的。”
“我主观意愿是非常强烈地想要同意的。谁会跟钱过不去呢,百分之八十,能行。”
云竹挑眉,“客观上的百分之二十为什么不行?”
陈菲菲随手一指,“您看,我家灯还亮着,一看就是我妈还没睡,巴巴等着我回家呢,她要是看我坐豪车回来,会觉得我学坏了,不出五分钟,就要打电话给我,念叨个没完没了……”
云竹顺着扫过去一眼。
低矮的几栋楼坐落在小巷里,好几户人家的灯都还亮着。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云竹有点走神,片刻后,才回神吩咐司机:“给她开门。”
陈菲菲下了车,关上车门后,敲了敲窗玻璃。
云竹按下车窗。
陈菲菲绽开一个笑脸:“七岁的时候,我妈带我去改了名,那会儿我姓谈,名嘉树。”
薄黄的路灯从她肩头洒进车厢,借着这点淡光,她看见云竹如画的眉眼流露出诧异。
显然是听懂了。
“客观上,现在的谈嘉树,是我的便宜弟弟。抱歉了云三小姐,百分之二十是决定性因素,您另寻他人吧。”
她头也不回离开,只留一个单薄而傲然的背影给对方。
拐到小巷前,她手机响起来。
陈仪定时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在楼下了。”
小巷的灯接触不良,时不时会闪烁两下,修修补补多次的路,像卧在灯下等待老死的癞皮狗。
老楼没有电梯,一楼二楼的人家已经搬走了,楼道没灯。
陈菲菲挂了电话,打着手机的手电上楼,扒拉了两下头发,让长发垂到身前好挡住脸。
家门口的灯立时亮起。
门从里面被打开,陈仪戴着毛线帽,裹着厚厚的针织外套给她腾出进屋的道。
陈菲菲低着头换鞋,“都说了别老等我呢,万一我要在店里呆一晚上,你还等一晚上啊。”
她没和陈仪说去找谈鸿志要钱的事,骗陈仪今晚迷鹿要加班。
“那打电话给你你也会说的嘛,你说不回来我不就回屋睡了。”陈仪带上防盗门,反锁,准备回房间了,“……冰箱里给你留了小蛋糕。”
陈菲菲“嗯”一声,拿着手机给鹿呦报平安,视线定格在那串手机号码上。
划掉聊天窗口,听陈仪拖鞋声漫进屋,陈菲菲才抬起头,走去冰箱前。
打开冰箱门,里面有放着一个茶杯大的小蛋糕。
上面插着品牌联名的小牌子,背面写了字:生日快乐,小草。
一股莫名的、类似委屈的情绪倾涌而上。
陈菲菲咬住下唇。
“勺子在侧边格子里,冰箱门别老开着。”
“哦。”
看她拿了勺子关好冰箱门,陈仪跟着关上了房门。
“咔哒”一声。
这才是真回屋睡去了。
陈菲菲端着蛋糕,走到窗户边,吸了吸鼻子,低眸挖了一勺蛋糕。
含进嘴里的同时,视线穿过厚重的玻璃,落到楼下巷口。
那辆送她回家的迈巴赫竟还没开走。
车里,云竹嗤笑了声,饶有兴致地锁定一方亮着柔黄暖灯的窗,她的好视力能看见被距离模糊的一道身影。
“难怪谈嘉树看她的眼神——那么感兴趣呢,血缘这种东西可真难说啊。是吧,二姨。”
被她称为“二姨”的司机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对她也很感兴趣啊,你俩可没血缘。”
云竹身体往后倚向靠背:“人活得太过教条了,对具有野性的东西,就没什么抵抗力。”
陆欢没发表自己的看法,只是问:“那现在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
“回申城么?”
“折腾,都到南泉了,回家吧。”
她说“家”说得格外轻,怕重了,就咬碎了。
车子启动,云竹习惯性地侧头看车窗。
陈旧破败的老楼,方正的玻璃窗晃动橙黄色的暖光。
像琥珀酒里的冰块。
冰块里倒映一张笑脸,冰一样的冷,酒一般的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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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竹是在第二天回的申城,前往云家前,先去了一趟Fantacy,给老爷子拿了玉石打磨的棋子,顺便,选了一条红宝石项链。
云家祖宅坐落在申城豪宅排行榜首位的小区。
法式庄园别墅,富丽堂皇的装修,有点伧俗的审美。
庭院里,几位阔太太正坐在遮阳伞下品茶闲聊。
云竹惯例上前打招呼,送上装有项链的礼盒,叫了其中穿藏青长袍的女人一声“母亲”。
蒋静娴蹙了一下眉头,很快便松开,快得几乎没有痕迹,看都没看她递来的礼盒。
云竹面上笑容不减,弯腰放下礼盒,紧紧贴着桌沿,尽量不让它碍蒋静娴的眼,“不打扰母亲了。”
说完,倒退了两步,她才转身离开。
不过两三步的距离,身后便传来蒋静娴的声音,淡声对管家说:“处理掉。”
云竹不用回头都知道,需要被处理的,是她送的那条红宝石项链。
另一个太太说:“到底是上不得台面的,看着就小家子气,你也真是大气,还愿意让她叫你母亲。”
蒋静娴笑说:“她是个聪明懂事的,也不过是叫我声母亲,没什么。我叫汤圆都还叫宝贝女儿呢——汤圆?汤圆!到妈妈这里来。”
会客厅里玩球的边牧一听见声立马放下了球,从云竹身边跑过,直跑到蒋静娴身边,乖巧蹲坐下。
“哎哟,真乖。”蒋静娴吩咐保姆道,“去把生骨肉弄了给汤圆吃——还有昨儿刚到的好茶,拿一份给三小姐。”
云竹上了室内的电梯。
玻璃电梯,能看到楼下的竹园,空心的竹,翠绿色,挺得笔直,对比另一处的百花圃,显得那么单调。
有猫走在围墙上,轻盈一跳,迈入自由。
上了三楼,云竹轻车熟路到书房,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拐杖笃地的声音,继而是浑厚如钟鸣的老人声:“进。”
云竹开门进去,扯出微笑:“爷爷。”
面前的老爷子年过古稀,精神矍铄,因为一只脚跛了,肩倾斜得厉害,长脸,鹰钩鼻,有一双岁月都洗不淡犀利的眼睛。
云竹过去,弯腰送上准备好的礼物。
老爷子爱棋,对这份礼物还算满意。
仅仅只是刚到及格线的满意,因为棋子被放进了博古架中,而没有被使用。
中看不中用的东西,等看腻的时候,这座博古架上就不会有它的位置了。
云竹低眸看向茶桌上的棋盘。
那是她改名第二年送老爷子的棋盘,千年榧木,一木难求,被老爷子用到了现在。
“坐,陪我下一局。”
云竹这才坐下。
老爷子给了她黑色棋子。
云竹是在第三次和老爷子下棋时发现的规律,老爷子从不会问她想要什么。
给黑给白,取决于老爷子自己的心情和意志。
而她,只能是老爷子给什么,她拿什么。
云竹伸手捻了一枚,轻放到棋盘上。
白色棋子随之落下,不脆不闷的声响。
云竹眼皮习惯性地一跳。
“跟谈家见面,感觉如何?”
“还行。”
“他们家那个,是个没脑子的,好掌控。”老爷子声音很淡,“回头你二姐若还是不愿意,就你去,别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过都是交易罢了。”
云竹没说话,杀了老人一片棋。
老爷子登时皱了眉,将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棋盘上。
过了许久,久到话题都被抛之脑后。
老爷子才又开口:“这周办个音乐会吧,我请几个朋友去给你捧捧场。”
云竹落子的手停了一下,换了方向,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不咸不淡的:“好。”
棋盘上胜负已定。
老爷子笑意不达眼底:“真是一点不让啊。”
云竹温声回:“在这让棋,太不尊重您。”
老爷子哼笑了声,用手指了指她,想说什么,又被这滴水不漏的一句话给堵得无言以对,“我去趟卫生间,等我回来,再下一盘。”
云竹应“好”,目送老爷子出房间。
拐杖敲到门口,忽地停下,老爷子回头看她说:“在这儿吃完晚饭再走,陪我多下几局。”
云竹对老人露出笑脸,颔首说:“好的爷爷。”
门关上,拐杖声渐远,她嘴角的弧度也跟着沉了下去,拿手机给陆欢发了一条短信:【留,不用来接】
偏过头,从落地窗往外看。
园子里,一只狗端正坐好,听到指令才低头吃盘子里的生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