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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第一二〇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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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〇回-如虎傅翼旧交重会,草蛇灰线迷笺又临
沙立虎一众率南蛮主军攻伐黔南粮库,不料此处胡军早有防备,围攻而上,蛮军接连受挫,败逃至南部边境,暂驻军营。一方面私与逻些联系兵粮,另一方面向苻璇禀明状况,听任指挥。
他们手下残余兵力未至万数,一举一动皆在胡军掌握之下。
蛮人而今已现强弩之末势,赫胥猃则更有心趁此机遇直捣黄龙,将蛮地收入囊中。
付尘听毕其规划,却是沉默拧眉,心生叛意。且不言苻璇尚未使出后招,就此时情状便急欲吞并南蛮,多少有操之过急之嫌。
“三叔,”他斟酌道,“晟以为,若是现下急于深入蛮地,恐怕路多艰险。且不说那里气候、地形皆迥异于胡燕旧地,光是当地古怪的野植毒兽都是此先未见,南蛮巫术神蛊之术奇多,保不齐其中有何暗术迷招,若是一人前去探迹还可行,若是人多了,必定防不胜防。”
赫胥猃道:“那你说说,要待何时?”
付尘道:“他们蛮军也怀着同样目的想要分割旧日燕土,若不然,苻璇也不会好好的逻些王座不坐,跑到汾瀛的燕宫里安适太平。他们既然也急着冒头,那我们只需堵着他们的入途即可。之前我看那蛮将就是有心引我等进军于蛮地,此时反击,难免又是中了他们的圈套。”
“……也有理,”赫胥猃叹道,“只是这蛮人在南边处一日的虎视眈眈,我这心头,就不太平得很。”
“三叔只是有些心急了,”付尘道,“……之前仇凤主动请缨于此方蛮患,那便有他的整体考量在。蛮主驻留在西南,定然把心思安顿在那里。晟以为,与其纠结在此处同蛮人争端,不如先统整一下已经攻下的燕地各城。我在边境不多通晓燕城之内状况,不知三叔是否碰上甚么疑难要患?”
赫胥猃答道:“燕廷腐朽,治下的百姓也多无反击之力,总想着赶快安定下来。我在各处布置的都有胡人驻军,暂时都没有甚么异动。倒是那帮子文人,整日听他们吵吵嚷嚷的,怪心烦的……”
“若是真得运转起新朝来,还少不得他们,”付尘劝慰道,“之前先您引荐的邵潜可还得用?他有朝堂经验,冯儒又是骨鲠良士,在旁督监,应当掀不起甚么风浪。”
“这些文人平日行事腔调我虽看不大上,但能力还是可圈可点,”赫胥猃道,“只可惜他们暂时撞上的那些麻烦,都是和旧朝藕断丝连的,我也帮不上甚么忙,反要时而探听防备着。”
付尘领会,只道:“三叔辛苦……我想此处的边防战事,交予侄儿即可,三叔还是回帝京坐阵大局,一方面为了安全,另一方面也是稳定四处民心。”
“你打算还在此处边防守着?”赫胥猃挑眉,“……原本我是想让你去西南支援仇凤那里的兵战。”
付尘低首,淡淡道:“他那里碰上甚么急难了么?”
“暂时不见有危讯传报,”赫胥猃扬扬眉,似有无奈,道,“只是之前我派过胡兵随其一起行战,最后都被他拿理由打发回来了。我想着你旧日里和燕军还有些许渊源,再加上晁二手底下一帮兵众本就是燕人,你带着他们前去,总不至于又被他借机遣返罢。”
青年沉默,赫胥猃看出他不愿,又道:“……提起这事,我倒是想起,当初你刚到胡羌时,破多罗氏揭发你是燕将之事。我私下问了仇凤,他说你入燕军时正赶上他因病患解了军权,故不得相熟。但见他后来对你又有诸多维护,我想这异国他乡,你当初那半个燕人身份,还是令其心感亲近不少的。你此次尽管去,若有甚么不测之危,就及时传信向邻城。不过我还是觉得,到底有从前的一点同伍情,他……也对你做不出甚么事来。毕竟你的身份,还没有传扬出去。”
“……三叔想要我去监视他?”
“一边盯着他们军队内部行动,一边帮衬着,”赫胥猃道,“这两者并不冲突。”
付尘仍旧半垂着眼帘:“若您执意要求,我会照做的。”
赫胥猃又扫了他一眼:“你不愿意?为甚么不愿?”
“……没甚么,”付尘错开眼,“就是怕一味盯着仇凤那里,别处又有突然生出的乱子,照看不及。”
“不瞒侄儿,”赫胥猃道,“若是燕地上的事,最大的隐患,也不过是仇凤——他手里的赤乌义从,是燕人。”
付尘缓慢抬首同他对视,目色冷然。
赫胥猃也坦然迎上他目光,肃厉道:“何况他又有旧日燕国贵胄的身份。”
付尘定声:“三叔不信他,总该信我。我能为他作保,仇凤,不会为三叔心中忧患之事。”
赫胥猃赫然一笑,下颚的苍须挣动。不似讥嘲,纯粹是由心的叹笑,还有些悲苦意味。
“这话我听着耳熟得很呐……”他正了正脸色,重新回归平静,“几年前在胡羌初建铁骑时,他也是这般坚定地在我面前为你作保任领首的……可是,我的侄儿,你那时孤身一人,无所凭依,就算真的做出格了,想杀你惩戒,根本都无需将消息报送到我这里。可仇凤手里的,是他自己组的军伍,怎能不令人忌惮、不令人怀疑其用心?”
“您定要这般想,晟也无可劝谏,”付尘低首,“我会听您吩咐,起军西行,您放心。侄儿只想提醒您,也不要一味将目光投放在仇凤处,燕国初灭,百废待兴,还是有不少暗中的隐患即时发生,请您莫要掉以轻心。”
赫胥猃颔首,算是应答。
“若无他事,晟就吩咐下面准备了。”
“别急,”赫胥猃自案上拿起一物,伸手递过来,“你拿好这个。”
付尘上前细观:“这是……”
“这是獦狚铁骑的委命状,上面写的是胡羌古语,你应当不认得,”赫胥猃道,“原本我们胡地不兴这一套的……只是你身份特殊,若是部兵里仍有不听话不服气的,直接拿这个堵上他们的嘴便是。毕竟我不在场时,他们能使甚么手段借口,我心里大概有个数……还有你爹的那块玉,要好好留着,我的那块已经寻不见了,你还存着一块也着实珍贵。”
“三叔,”付尘捧着那布帛,道,“您知道……我……”
赫胥猃打断他:“这也不只是我一人的意思,前天晚上晁二还特地过来跟我请命,以后就打算跟着你了。换了别人,哪怕是我自己,我都得疑上几分真假,你就不同了。倒是选了个好弟弟在身边。”
付尘只得收起此物,而后道:“三叔想得周全。”
“还有你那身份之事,”赫胥猃又道,“我以为若是再等到来日,找一天突然向所有人公布,这消息来得突兀,部众未必能一下子全然接受。倒不如一点一点的先放出消息,獦狚铁骑现下是你的亲军,来回行军都要依仗他们。所以我打算等你们整好军伍准备出发之时,我就把你真实名姓告予他们,这一路上起码足够让他们消化了。你再要调兵遣将,想必也会比从前顺利不少。”
付尘沉默应允,却突然想到,倘若他今日没有答应三叔叫他去西南督军一事,这獦狚铁骑的委命状、连带身份揭晓之事是否就不会落实?
赫胥猃看他不语,以为他有何想法,便道:“侄儿可是有何别的想法?”
付尘也不避讳,直接将心底之言和盘托出,一对灰寂双眸即便失神也依旧有其迫人隐压,那是多年行兵杀人的戾气。
“……这话未免就生分了。”赫胥猃被他说得一愣,随叹道。
付尘低了低眼:“是侄儿思虑过甚。”
“……昨日京城的守军来信,四周郡城渐也运转起来,已有官宦各归其位,没有甚么暴乱,”赫胥猃道,“所以我打算着回勒金一趟,之前把那么一大摊烂摊子抛给阿暚,想来即便她有王部身份护持,诸部各怀鬼胎,只交予她一人应付来去还是辛苦,我得亲自前去振振那群人的心思。”
“那您路上小心,”付尘又道,“不过这两方军队一走,黔南要地未免空虚,三叔还是要着派人手盯守此处,不能马虎。”
“嗯,”赫胥猃道,“之前派来的那两万人还是驻留在此,反正叛部已然归顺,我再把江北的胡军调过来一部分,足以抵御此处蛮军偷袭。”
“好。”
付尘同其商议好排兵事务之后,便出营预备余下杂事。
途经后军之时,正听得人声响动,他隐约辨出那是晁二声音,想了想,正要上前。眯眼瞧见晁二对面还站着一人,比他要矮瘦一圈,听见脚步声,率先偏过头来。
付尘走近,方识认出这同晁二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许久未见的晁三。
“三郎?”微有些惊喜色,付尘来至他身边,“怎么到这里来了?”
“叫大哥。”旁边的晁二冷冰冰道。
晁三吞了口唾沫,略显闪躲地看着他,付尘瞧见他犹豫尴尬之色,瞥了眼晁二,及时道:“不必如此,没有这个规矩,你该怎么叫就怎么叫,和原先一样。”
“你还若认我是你二哥,以后,就把他当亲兄长看待。”
付尘悄自侧首瞪他一眼,晁二直视远处,置若罔闻。
“咳,”晁三清了清嗓子,虚虚地做了个口型,转道,“我今天早上跟我师父一起过来的,去年在黔川的庄子里偷得安闲,也收纳了不少人手过来锻造兵刃。之前我师父设计的几个枪械、还有特地回去改制的狼筅都复制了几批,这不特地沿路护送过来给你们用嘛……”
付尘弯唇:“庞师傅也来了,在何处?”
“就在后头卸装备呢,”晁三随之笑道,“你想见他,我现在就带你去。”
“好。”付尘应下,临走时向一旁捏了捏晁二臂膊,目携警告。
晁二抿唇看着他二人离开,细缩的眼角闪过一瞬阴鸷的暗芒。
“你们……”待走远后,晁三方敢回首朝那头帐子看,人影果已不现,“你们都碰上甚么事儿了,怎么我二哥变成……那样了?”
“哪样?”
“就是……说不上来,”晁三挠着脑袋,回想着刚刚晁二跟他说话时的神情,一脸惊疑,组织不清言语,“就是感觉他……比原先……冷漠了一点罢。虽说过去我和二哥也不常见面,后来大哥不在,也一度管我管得很严苛。但这回,我看他……就有些不近人情的意味了。”
付尘轻轻拍了下他肩膀:“在战场上跟死人打交道久了,大多都是这样。何况你二哥又领着一批从前在晁大手下做事的弟兄们,你得体谅他的难处。”
“这个道理我懂,”晁三顺势低下头,道,“……就是有点儿难过。”
“没事儿,”付尘也说不上甚么安慰的话,“别怕。”
晁三伸长脖子,抻着脑袋打量了一下青年面容,继而落寞道:“你也是带兵杀人的,怎么都还能有些笑模样,他却不行……”
“所以这才是你二哥比别人强的地方,”付尘脸上不自禁挂起的浅笑迅速落下,道,“起码不会有意掩饰自己情绪、装模作样。”
二人各怀心事,直到了后营中的军械营。晁三隔着一段距离忙呼道:“师父!”
在旁负手监督着兵卒整理器械的佝偻老者闻声扭头,视线也不由得自晁三转移到付尘身上,轻哼一声。
二人近前,付尘主动抱拳行礼道:“庞师傅,路途艰辛,还劳您特地至此,实属不易。”
“这些话都不必说了,”老匠工摆了摆手,冷道,“我特来一趟,也是告诉你们这些东西都是怎么用的,要不然,又像上回一样白白地糟践了东西。”
付尘微滞,道:“您说的是上次那狼筅?”
“没错,”老匠工道,“后来可有人跟我说明状况了,我看,那竹枝枯败是真,你们,也是真没操心着再琢磨一下用处。狼筅的枝丫无用,你们砍去,不是正好没了攻击时的累赘么?就算当作刀枪时,也要比那刀器来得轻便罢。”
“不可,”付尘直言相拒,“看上去轻便,却也不堪一击。虽说您用火烤油浇增强了稳固性,但狼筅原本胜在其勾刺枝丫扰乱敌攻,照您那样一来,正好是隐长取短,把原本重要的作用给抹消了。更遑论当初是在冬日雪地之中行战,用这个,只怕还会阻挠兵士上手。”
老匠工被他一噎,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许久没有被呛过声,颇有些气短:“哼……不过我这次可替换了材料,并且在筅竿上添加了转换装置。这下……不管你到何处使这狼筅,打了败仗也怪不到兵器头上。”
“多谢庞师傅悉心相助,”付尘又一拱手,诚心表谢,“不过之前那些狼筅在后来雪地里撑行时也出了不少力,的确要感谢您肯为我等钻磨器械。”
见其虚心,老匠工脸色和缓些许,便领着他上前仔细察看各式造械的用法。除了常见兵器,还有依据燕地形势而改良的偏厢车以及攻城的搭车、钩撞车、鹅鹘车等等。许多器件是付尘只在古书上见过记载的,还没有切身实地的见识过。他有意蹲下,细细察看,极力记下每一件装备模样用途,亦是大开眼界,心生喜敬之意。
老匠工不免也流露出些自得,付尘知其连月辛劳,也吩咐人特地准备伙食酒肉供其补充体力。晁三在旁沾着些师父的光芒,顺理成章地吃了军营里特有的新鲜野物,只不过还没吃完,恰被突然出现的晁二寻借口拽走了。
付尘照顾人到底,直至夜间又领老匠工寻到营内住处安顿。
“嘿呦!”老匠工朝身边踉跄一步的青年瞟一眼,惊怪道,“你这小娃娃年纪轻轻的,比我这老头子眼神还不好使……对着那么大块儿石头往上绊?”
夜色幽暗,正好遮过付尘面上神情:“……抱歉,适才在想些旁的事,走神了……”
“呵,”老匠工嗤叹一声,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刚刚还听小三在那儿抱怨他哥。我看,晁二那一身毛病,多半都是跟你待久了的缘故。”
“……是晚辈之过。”付尘低低道。
老匠工又是意味不明的轻哼一声,接着道:“没吃过多少米粮,光想着杀人得位……不累你们累何人呐?”
“……您说得是,”付尘道,“但有时……也并非我们主动愿意担负。”
“那就放手去做,按你自己舒服的方式,”老匠工道,“我就不信,一件事发生在不同人身上,结果都是一样的?就是有人懒得不愿自己想办法、也不愿改变罢了。”
“可有的时候……就是有人自己不愿寻找更简单的办法,那该如何?”
“你说有人天生喜欢受虐自残呐?”
“……就是那样选择罢。”
“那就随他去!”老匠工冷哼一声,“自己对自己都不好的人,还能指望着他能做出些甚么好事来?不过是自甘堕落而已。碰上这样的人,最好躲远点,哪日他挥刀自刎了,小心血跟着溅你脸上。”
付尘略微皱了皱眉,道:“难道一人做错了事,无人惩治得了他,就不得为了公义自惩么?”
“屁的公义!”老匠工驳道,“个人有个人的公义,都是自私的判决罢了。你以为把自己推上刑台,就能改变甚么从前的事实了?不仅甚么都改变不了,还给这世上蠢人的队伍里头又加了一员。告诉你一句,在这世上宁肯不知耻,都别让无关紧要的东西害了你自己。不然,你以为还能有甚么人真心关注你死活么?你连自己都照料不好,你对得起爹娘给你辛苦赐下的一具肉身么?你又对得起数年来唯一忠诚于你的‘你’么?……净是胡扯。”
付尘沉默。
老匠工说得激动,不免忆起些旧事,加上晚筵上喝了些酒,便吐露出些过往来:“……当初我不也是平白受燕国那群京官迫害,在帝京城里混不下去,逃到外城。他们也都是够执着的,直追杀我到江北的边城上了……想我一个制械的,也不会使兵刃,还硬要派出那好些个兵卒快马加鞭地追我一人,倒是叫他们大材小用了……”
“是兵部的人?”
“不止……”老匠工眼睑下堆叠的褶皱在淡淡月光下显露着纷繁的层次,深浅不一,“还有当地行商,他们官商勾结,相互庇私……切,难怪要亡国,冲着他们那群人的德性,这燕国再存留一日都是祸害。”
“是非自可分明,”付尘低道,“您现下便能看见公道重彰了。”
“我也不稀罕了……”
数十载少壮光阴,没有应得的京中豪赞,而只有刻意埋没边城、伴沙陪土的清苦日子。纵然看到善恶得报,又能有何用处重转年岁呢?
“您若还有何念想,晚辈可替您实现。”
老匠工嗤笑一声:“我是有多不中用,要你一个小娃娃来怜悯了……”
“并非怜悯,只是敬重。”付尘低眼道,“晁三年纪尚小,许多事施展不开手脚。您若有帝京那边的需求,可即时吩咐晚辈替您尽一份力。”
“罢了罢了,”老匠工道,“我过来重制兵械,多半也是看着晁二那孩子跟小三有亲缘,我才来帮衬一把。真让我对胡人效力,也没那么快能转变过来。”
“是,听您的。”
到了分配好的营房,付尘替其打点好床铺细务,换上新烛,收拾了一番。
老匠工坐在床沿,一边瞧着这青年忙活,一边忽道:“你这小子……叫甚么来着?”
付尘手下动作一顿,喉结上下滑了一圈:
“……赫胥晟。”
“嗯?”老匠工一挑眉,“……我看着你长相,是个蛮人模样,怎么还跟胡人有牵扯?”
付尘抿唇道:“我母亲是蛮人,父亲是乌特隆部族人。”
老匠工沉默片刻,小声喃喃:“难怪这样不合时宜……”
付尘原本听觉不敏,也不知为何就把这句话抓进了耳朵里。加紧动作支好桌几,放好夜壶后,起身朝老匠工迈了两步,道:
“庞师傅,您适才说那人的自私本性,晚辈无可辩驳。只是这世上人形千般,还是有些痴人庸者,一味要做些无望之事。您说得对……我自知也是注定的不得好死,故而不敢多与外人深交,连累其人。所以……”
付尘深吸一口气,发觉也没甚么可说的:“……所以……就这样罢。”
老匠工将视线由青年满头比他还要惨白的鬈发移至其面,沉声道:“你虽然口口声声说已经看透了这些事情,但我却不信,这么多时日里,一个叫你流连忘返的人或事都没有。我也不信,人在自己从心的选择下,会甘于舍弃掉那些。”
“……我这么多年跟朝廷呛声,现下不也找着借口重操旧业了……”
老匠工摇了摇脑袋,低声置气,袒露了实言,看上去还有几分幼童的顽皮稚气。
付尘面色松懈了些许,有旁人未曾见过的温柔:“可也正是那些我不舍的……才让我能坚定地照着原路走下去。”
“……那些东西都改变不了你?”
“改变了,又好像没变。”
老匠工此时也脑筋混沌了,醉意上头,不知他这哑谜似的语词何意,缓缓倚靠在床上枕席,只道:“各人有各人的路,你既然想清楚了,那就权当我这老家伙废话便是。”
付尘颔首:“您早点歇息,晚辈告辞了。”
“……对了,”老匠工忽又道,“你们是打算这两天就启程?”
“若无差错,在三日后早上出发。”
老匠工在床头深深呼出一口气,清了清嗓子:“……把小三带去罢,那些军械他明白要怎么用。”
“之前二郎担心他安危,不许他随军,”付尘犹豫道,“您下午所说的那些,晚辈也已记下了。”
“……多大的人了,还要别人操心他死活?”老匠工疲倦道,“总有一天他得自己学着活下去……他之前跟我说过,想学了本事回头帮他哥哥的忙,你就让他早些去。我看这次回来,那晁二倒是成熟不少,他若是不愿意,你不是认他当弟弟了么,还能不听你的话?……我就这一个要求,你这娃娃说话,总也算些分量罢。”
“好,”付尘道,“我答应您。”
老匠工翻了个身,裹着的被子露了一条缝隙,弯隆起的腰背是常年于铁器间劳作所致。付尘在边城生活过,知道当地疾医食用皆比不得内城,纵有痼疾,也多成了陪伴一生的烙印,方便邻里起诨名、辨别识认。
付尘走到桌案边,将台上燃着的蜡烛息了,而后摸索着缓步出了营房。
踏在黄沙土石上,付尘仰首望天,已然看不清星光月影。
人独立,情牵系。纵是久别欲会时,更有千种情怯不忍、宁相离。
“尊主。”
座上阖目养神睁开眼,看见来人,哑声道:“过来坐。”
寇炳忐忑上前,近来四处战火不断,任是他一安逸文士在宫中都止不住耳边即时传来的信报:“您夜间找下官来,可是有急务?”
“看看这个。”
苻璇朝伸指点点桌上物。寇炳依令拿起那张窄小的纸笺,展开细观:“这是……”
“你看这字迹,熟悉否?”
寇炳半惊半疑,犹记得当初事:“这是几年前……借鹰传信至逻些的那人?”
“这次,人家改换了方式,特地拿羽箭趁入夜后射进宫闱里的。”
寇炳又低首看那纸上字,潦草锋硬,单写着:
尽信书不如无书,妄疑将不如无将。
“若说这传信人,当初我们怀疑是燕廷中内讧党争的臣子撺掇着为害燕军,现在看,许是另有其人。且这人,就在关外对峙的军营中。”苻璇冷道。
“那这纸上言又是何意?”
“你觉得呢?”苻璇向一边榻上倚着,淡淡挑眉。
寇炳攥住这方纸笺,思来想去,只道:“下官不知……当初那人在燕朝内为了谋私与我等通信相助,这时候,敌我之间身份转换,只怕他未必还抱此想。”
蛮主半低着眼帘,还有未褪的困意,哼声道:“孤王以为,这人……还怪有意思的。若说其上言语,也都是明白晓畅的大实话,可这时候特地来送信提点。就有几分不把我等蛮众放在眼底的傲慢了。”
“您不信他的话?”
“信与不信都无所谓,”苻璇道,“咱们还按照原本的计划为事。待到来日攻进敌营,有的是时候拎出这人来拷教。”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