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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第一一九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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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九回-践险如夷百难得化,鞍马劳顿千里驰援
“将军,探子传信过来了,不出您所料,巫马孙现下已在关外蛮营中。”
宗政羲冷笑:“他果然耐不住。”
“可……听说这回,是巫马孙在燕北同胡人相争大意失了土地,所以才败退而来,好像不是苻璇主动传召的。”
宗政羲挑眉:“失了多少土地?”
那士卒道:“应该是都被他败光了……最后连士兵都只剩了一百人,为了逃命渡船南下的……”
宗政羲短嗤一声,旁边的兵将同样不屑,笑讽道:“早知这蛮将娃娃这么不中用,哪里还用得着将军费这么好些心思,我瞧着他自己都能给自己掘出座坟来,太不上道了……”
“不必着急,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宗政羲面上讥色很快隐淡,“苻璇再怎么自视甚高,都离不得这等武功高却没脑筋的人,若不给他添些火,他可下不得死手。”
“将军的意思是……”
宗政羲道:“这接连几日的小战都是隔靴搔痒,现在领兵那蛮将虽有心过来寻衅,但一时也摸不到深浅,太过谨慎胆怯,并无几分真本事。现下暂且厉兵秣马,守营不出,十天之后,孙广——”
“末将在。”
“你携领两百兵卒,前去蛮营攻袭,记住,不为杀人,只要活捉巫马孙。”
“……是。”
旁边几个听令的兵将神情有异,相互对视几眼,终是捺不住心中言语,一人出列道:“将军,有一言,我等一直想说,不知当不当言。”
宗政羲皱眉:“说。”
“将军,咱们合建义从迄今,本就是为讨伐蛮军而来,虽说在兵伍上人数不及他们,可论实力,却未必不能正面相争,”说话这兵将朝桌案侧手看了一眼,那里正坐一少年,“近来行战总是未肯大肆攻伐,该不会……将军是挂碍着这蛮人罢。”
苻昃冷眼扫过其人,同其怨毒目光相对。
宗政羲启言:“我这样做,有我的打算。况且我不只一次说过,军队并非为赴死而生,而是为护安,难道要我为了那些罪名泛滥的蛮人赔上你等的性命?值得么。”
“若是能杀得干净,当然值得!”
“我觉得不值得。”
那人缓缓垂首,生涩道:“……恕末将直言,倘若您今日依旧像从前一样领带我等闯入杀阵弑敌……或许,您就认为值得了。”
听者忐忑,当事人依旧自若:“你说得没错,可也正是因我抽离于外,才看得清明。在你们眼中,只有敌我之别,可在我眼中,是无用糟粕和亲者兄弟之分,两者本就不可相较而论,你要我如何看着你们满腔热血前去抵命?”
“您……真是变了很多。”
宗政羲垂眸,许久方道:“若是无事了,就下去罢。”
几人不再答言,各自沉默着离开。
临出帐前,又听得身后男人传声过来:
“……许多事情,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困难。撇开一些热胀的情绪,可以抵达殊途同归的妥协。”
众人浑噩听着,孙广回首,看着宗政羲道:“将军,是已经打定主意要以巧取胜?”
“没错。”
孙广又扭回去,面无表情地拉扯着那几人一同出了军帐。
帐中复回空寂,苻昃也只在此种清静环境中才得一张口舌:“……我现在,还真是看不懂你。”
“何以见得?”
苻昃抿唇:“你当真不是……介意着我……或是你就这么守约?”
出口的话吞吐不成,苻昃泄气地叹了一声,两道眉毛拧巴起来。
“我只做我认为应当做的事,”宗政羲道,“至于你之前说的那些条件要求,我既应下了也不会反悔,但是尺度上我可说不得准,有时正是你所说,有天意为定,改不了大局。”
苻昃反诘:“我虽可窥得天意,但之所以又来蹚浑水,便是知道仍可有所为,需要竭尽人事。”
宗政羲不置可否,只道:“你有你的打算,我有我的。互不相扰,又有甚么干系。”
苻昃不在此事上纠缠,便换了一正事,道:“今日胡人外讯报来,说贾晟他们还是和东南蛮军打起来了。怎么样,你这次料算错了罢?他还是入了圈套嘛。”
“他没有,”宗政羲微微扯了下唇,“蛮人试图把他往蛮右上引,在自己地盘上拿本土优势争斗。可他是拽着那帮蛮兵向连谷关外出,纵是真的打起来,他也会有法子克服的。”
“你这么放心他,”苻昃冷哼,“我可提醒你一句,在苻璇那儿,他把沙立虎这种稳扎稳打的老将看得比巫马孙要重得多,明面上在汾瀛这头的兵力多,可我却不觉得他真的只把眼光放在这里。纵然巫马孙跟着他许多年,依他那薄情之性,不会在正事上糊涂的。”
宗政羲道:“沙立虎的师父、从前的蛮将玄翦跟我多有交锋,他们走的都是你们蛮人惯常的兵战之法,若是跟贾晟相较,还未必能即时见分晓。”
“但愿他走运,”苻昃冷道,“我可不信苻璇能这么轻易地将打来的城池土地拱手。”
男人将桌案纸卷合上,又自下抽出一张空白黄绢来。
风声鼓动,铿锵鸣响。
山原四处兵刃相接,空气中弥漫着焦烤而起的尘烟滚滚。
胡人兵阵中首位所立,是一面配赤铜兽面的乌甲将军。来者冲杀无忌,那蛮军本也只是将旧日燕阵学了个五六分,此时尚未及变好阵势,便被这顶刀直上的胡骑打得四散,只能硬上兵刃相迎。
付尘挺身直前,神经绷得极紧,却于斗战间隙思索几分现状。
原本这引火烧山、焚毁敌营粮草之事为的也便是引蛮军出来相抗,虽是计划之中,可他们这动作却是意料外的迅速。难不成……是胡军那边早有准备,此时也只是见机而为?
付尘不敢再深思,举止间更不得大意。
此处为野郊,山形破碎,他原本计划着将蛮人往这边崎岖山路上引,用以打破其阵型阵势,不料此时自身劣势也渐有突显,在对阵中同样不易传递同伍讯息。
“喝!”
众兵气振山间。
得亏这铁骑到底为受训后的胡兵精锐,此时对敌并不落下风。相较于燕人,胡蛮之间并无宿仇,至多只是此时争夺领地,全由争权称霸之用。
身边有兵靠近,付尘下意识挥刀,来者一截:“贾晟!”
他识出这是胡骑中的弟兄,收刃而道:“怎么了?”
“有不对劲的地方!”那胡人应付着身周乱箭,边道。
“什么?”
“蛮军来的人太少了!”
付尘眉心骤蹙,似忽在茫茫雪原中发觉一悄存的白狐,蹊跷在心中一闪灵光:“有多少?”
“大概……和咱们带的人一般多,两三千人?”
这个数目显然不是蛮军主力,自上次一举斩杀一万余兵后,往少了算,也不可能只有这些兵力。
付尘直觉有些东西被自己忽略了,但又说不上来是甚么。
“……他们会不会是分军去袭营了?”旁边胡人猜测道。
“营中至多有些余粮,他们何必分出那么多兵马过去——”
付尘自顾自说至一半,猛然意识到蛮军意图:“错了,他们是打算直接绕过咱们奔向陈仓……这才是他们一开始的本意。”
旁边胡人接言道:“狼主不是还派了两万兵马在后方驻留,他们那边想必能应对,还是先解决眼下的!”
面具之下眉心不展,这次出战的这一环节在他意料之外,付尘已经许久未见得此种失控的状况,手下隐约缓现一丝慌乱。
下唇被咬得生疼,他勉力在疼痛中恢复知觉,出手愈发狠戾,硬生生在众兵中拼杀一条血路。
专注于眼下当前,已经不知就此厮斗了多久,直至耳边有愈发凌乱混杂的噪声崩炸开来,中间似乎掺着熟悉声音:
“……大哥!”
“……晁二……”
付尘喃喃,几以为是幻听,方一恍神,旁边便有极清晰的一声铁刃相接声响彻耳侧,殊异于其它噪音。
这次那道人声愈发明显:“大哥小心!”
付尘确认是他,也不及细思他此时现身的前因,大致估量现下已至兵战末尾,只一味专注于手下刀前。
血腥气愈发浓重,连面具也掩盖不得弥漫在身周迅速扩散的气味。
鸣谪声响,蛮军被击散殆尽,众兵勒马回营。
付尘猛咳一声,自马背上侧翻下来,拽着鞍鞯沿歇喘不休。
旁边靠近来人撑着他臂肘,他就是撑了一把站直,偏了偏头:“……怎么跑这儿来了?”
晁二检视着他全身上下,似无要害重伤,略定了心神,沉声道:“回去说。”
付尘斗战多时未止,体力消耗不少,此时也不细细探询。先是唤了手下其余兵将组织回军,而后重回马背,同晁二并驾而返。
入了营地,各兵士自往帐中抹药疗伤。付尘心中挂念今日兵战之事,拽了守营将士过来问询:“……今日可有蛮人抄路过来袭营?”
“没有,”那兵士答道,“不过……我好像听到有大批军队自山脚绕行的声音,只是营内兵力不足,所以也没敢惊动前去探听。”
“他们是奔着黔南的粮仓郡县去的,”晁二忽在其身后道,“我率兵来时已然碰上,不过胡军那里有万数兵马,守备充足,应当不会叫蛮人占了便宜去。”
付尘蓦然回首,朝他讶道:“你碰上蛮军了?……那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晁二低了低眼,而后同其半责半询的眸光对上:“你的营帐在何处?……咱们回去说。”
付尘这才醒觉其疲惫,他来此路遥奔波,以这小子的个性,路上肯定也不耽搁时间休息,指不定过来前已在路上熬了几天。顿生心疼之意,领着他朝自己帐内走去。
此时已然入夜,灯火昏暗,月光不显。
二人步伐各自带起坚锐相撞铮鸣声,空荡荡地响彻在草石土路上。
付尘走得极慢,他感觉到晁二在旁边也只是缓行跟着他的步子。四处人渐少,他开口道:“……何时赶过来的?我刚刚感觉着,你似乎只带了几百人过来?”
“两天前启程,原本把手下那三千人都带来的,只是路上碰见蛮军已经打到黔南粮口了,便把主军留在那里辅助胡军,我带了五百人过来寻你。”晁二道。
“两天?”付尘淡淡挑眉,诧道,“由北跨南……你动作可够快的,也不怕手下兄弟吃不消。”
“来往传信不便,我也等不得了。”
付尘皱眉,想起些正事:“数日不见消息,暚公主那里如何,事情可还顺利?”
到了地方,他上前挑了帘,侧身令晁二先进去,后者执意不肯,硬要让他先进。付尘无奈叹笑一声,进帐摸索着点了灯。有了光亮,心中方才安定几分。
方一回首,正撞上立在其后的晁二。甲胄硬邦邦的,他一时不察,向后退了两步,烛光赫然一荡,晁二迅速伸臂扶了他一把,这才站稳在原处。
“你站我后面干嘛,”到底有些失态作恼,付尘斥他,“这么大的地方,找地方坐,把你衣服换了。”
晁二心味复杂,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又难以置信。一边伸手褪下染血战甲,一边闷声道:“呼兰部起事获败,我已杀了破多罗桑托为我大哥祭告,他们破多罗氏现下所剩部众未至当初半数。蛮军在黄岭关处趁虚而入,惹怒了其余叛部,铁那勒的首领过去讲和,若是能帮助剿灭那群杀了他们部族兄弟的蛮人,便愿意应下一切条件,缴械投降……估计也是看着呼兰部势落,知道自己起事也无甚前程,便就势沿着台阶下了。”
付尘颔首:“那些蛮人呢,已经被清剿了?”
“除了溃逃的部分蛮兵,都清理干净了。”
“好,”付尘目光冷凝,心中细析了一番局势,“做得好。”
他行至桌案边,缓缓取下面具,露出一张被血汗浸湿的素面,艳污浓盛,俊眼清透得不像话。
晁二就着烛光瞧他侧颜,道:“我听说你只带了两千人就来堵蛮军,担心你这里状况,才带人过来的。”
“我领的是咱们铁骑里的兄弟,两千兵马足胜于万数……这下你也过来了,这獦狚铁骑的兵马在此就凑齐了。”不知想到了甚么,青年神色又转至黯然。
“……你这两日都没休息罢,你就在先我这睡下,到了明天,再安排旁务。”
“我打地铺,”晁二撇过眼,硬声道,“你累了去床上睡罢。”
“切,”付尘回眸瞟他一眼,轻嗤道,“……毛病。”
屋内静默须臾,谁都未曾先开口,付尘活动了下肩肘,低道:“你在这儿歇着,我出去走走。”
“我也去。”
话虽如此说,晁二仍坐在原处,两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付尘背影,不敢妄动。
“……随你。”
付尘一顿,而又掀了帐帘,晁二一个跨跳跟上,不显疲态。
他出来本也为思索事情,故而一语未发。晁二也不觉无聊,只在旁边亦步亦趋地跟着,手里提了个皮纸挂掉半边的烛灯。
愈往后军深处走,愈不显空寂。只由大多将士忙于治伤涂药,往来四处营中借用药物绷布,血腥气有增无减。
“二郎,”付尘忽朝身边人道,“……之后有打算么?”
“有了正统军编制,也没甚么别的念想了,”晁二道,“除非胡人不义。”
“嗯。”付尘颔首。
“……你呢?”晁二道,“你应该……不属于任何地方。”
付尘翘唇,淡淡挂上笑:“我答应过你,和你们一起的。”
“……那你也可以答应我,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晁二低眼,“我不会绑着你。”
付尘薄叹一声:“那便当我是自愿的罢……”
“我早就不怪你了,”晁二坦白,“我大哥的事,怪不到你头上。是我自己固执……现在你是我哥,你让我如何做我便如何。”
“你要做甚么,是你自己的事。即便我是你哥,我也干涉不得,”付尘缓缓抬眼,前方幽□□途朦胧,“乱世之中,你若于今后有心闯得一番功业,那就好好保全自己,切忌贪婪急躁,善听人言,行事前务必三思。如果你心觉安于现状便足,那便悉心为事,不与人贪争名利口舌,务实肯干,安顿好兄弟妻小,此生亦是富足平安,无有后悔事。”
晁二眨了眨眼睛,心驳道:遇见你,便是此生最甚之后悔幸事。
“你怎么说得跟交待后事一样……”
他说完,便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晁二本意欲以玩笑口气说出,哪知话出口便似丧葬典仪上的祭者念悼一般,又生硬又悲哀,半分平日轻松的语气都不显,连他自己都不忍细回味。难道忙于战事,口头功能便退化至此了?
“想起一件是一件,”付尘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仿佛已经暗自领会他本意,“我记性不好,怕回头给忘了。”
“……我知道了。”
二人说着闲话,这边有人看见他俩,匆匆迎上:“贾晟!你在这儿呐,方才去你帐内找不见你人……”
“有何要事?”
“狼主连夜带兵过来了,指明现在要见你。”
付尘一愣,而后道:“好,我这就去。”
晁二听到来由,在旁道:“哥,我同你一起。”
付尘尚还被这忽如其来的变故击得不知其解,也未多说甚么,同其一起前往中军。
“人来了。”
付尘入帐时,果见赫胥猃坐于主位,布瓦也站在旁边看过来。心中一沉,沉默立在原处,负手不语。
赫胥猃自其面上扫过,也顺势看到了一边的晁二,惊疑道:“晁二也在此?”
晁二拱手,将胡羌细情又禀明一遍。
赫胥猃仔细听完,颔首喟叹:“不易……诸部纷乱也搅扰了两三年了,我分不开身,阿暚一人在勒金内来回周旋,确实不容易……”
晁二道:“也并非是公主一人着力,我大哥——”
“三叔,”付尘出声打断,抬眼道,“您连夜赶来,说要见我,为的是甚么事?”
晁二被他这称呼一晃神,扭首来回看向二人,满脸的不可思议,不知当下是何状况。
赫胥猃也顾忌着晁二,眯眼朝其道:“晁二先回去,我在此同他有事相商。”
“不必了,”付尘看他面容僵冷,隐隐察觉到了甚么,向晁二这边挪了一小步:“三叔,二郎是我结义的兄弟,不是外人。”
赫胥猃轻哼一声,任谁都能看出其面上不悦来。只见他又兀自从身后抽出弓箭来,迅疾搭弓,猛然撑张,出乎在场诸人的意料。
电光火石之间,变故陡生。
晁二一骇,下意识挺身于侧,将那实打实的一羽箭簇挥挡开。
布瓦在侧亦是大惊,呼道:“狼主!”
“不像话!”赫胥猃拍案而起,直瞪着付尘,“你自己不晓得轻重,还敢拿军中将士的性命同你一起逞强不成!”
“……三叔这是甚么意思?”付尘面色平淡,拍了拍半挡在身前的晁二,透过其侧朝布瓦瞄了一眼。
羌族青年心虚地避开视线。
赫胥猃坐回原位:“布瓦可跟我说,你这眼睛…可是不中用了……之前我瞧着也是有些异状,当时没顾及细想,却不料你这般不自量力。依照先前说好的,哪怕你不必赢得一分战功,我照样能顺理成章迎你回来,可若是你为了这个专程拼死,还不顾其余兄弟死活安危,可就是对部族上下的不负责!”
“我能不能,尚还不得这般轻易判断,”付尘吃了劲推开晁二,见其纹丝未动,便向侧旁走了两步,重新面朝上道,“三叔手头既有弓箭,不妨再来一试。”
“好。”
赫胥猃沉眼看着他,再次上弓。只是这次一连搭上三支羽箭,摆明了不相谦让。
“……晁二,不许动。”
付尘低言,旋即闭上双眼,屏息凝神。
三支羽箭飞离弓弦,破空袭来。
晁二攥紧了拳头,只见身旁青年勾身扬腿,两臂合扣伸张。再一眨眼,两支箭已落到了青年手中,而后一支变转了方向,落到青年靴履下,碾成两半。
赫胥猃冷眼看着,气却未消。
“三叔,我想和您单独谈谈。”付尘目色坚稳,无波无澜。
赫胥猃朝布瓦使了个眼色,小子会意,颔首而退。途经青年时抬眼看了眼他,于近处被那灰寂凉厉的目色悸吓到心底,仓皇撤下。
“二郎,你先回去休息。”
晁二神色复杂,将身上佩刀递过去。
赫胥猃在上座冷眼凝视,不出一言。
付尘扯了下唇,连臂带刀推回去,摆了下手,示意其回去。晁二僵硬着听言退下。
帐中只剩下两人。
付尘抬步上前,出声问道:
“在三叔心中,我是自私的人么?”
赫胥猃沉声道:“你或许不自私,但你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心上,也难保不会以同样的态度对待亲族。毕竟……你自幼不是在胡羌长大的,不晓得我们把同族兄弟放到何种地位。尤其在王部之中,一旦生乱,就是众矢之的,其余部众议论是小,有人借此机拿先祖诟病言罪是大。你没有想过这些。”
付尘沉默片刻,道:“三叔所言,不无道理……小时候我爹不在身边,十二岁时母亲离世,又在山野中游荡八年,性子野顽,出来后也适应不得四处人世。后来即便在军队中不比外处,到底是人事单一之所。如今我所能恃,不过些拳脚功夫而已。”
赫胥猃道:“原本我想着,阿暚一人操心族务,你在侧起码可帮衬些……倘若你年岁长些,来日我这位子,也未见得不能由你坐。”
付尘抿唇摇了摇头,道:“三叔知道我心地……若是帮衬公主,那自当是我分内事,不足为道。”
“可你真心实意告诉我一句,凭你现下感官目力,真的能领兵打仗、保全手下族人们么?”赫胥猃尖锐发问,“若是不能,你又怎敢让旁人和你一齐冒险?他们,可不晓得你的状况。”
“没告诉他们,确实是有所隐瞒,”付尘道,“可我因蛊毒丧感失觉并非是现下突然而生,自我至胡羌起始,便已经有此迹象。因此我愿意领兵出战,也是自认担的起这份风险,不允许有意外发生。”
“若您生疑,晟可按从前燕军礼制,立下生死状。”
“你这孩子……”赫胥猃心生无奈,真被他搞不出言语来,“这又是何必……你该在哪个位子上好好地安于其位,不好么?硬去拿性命拼得这种风险,撑住了固然可得些敬仰倚重,若是生了半分差错,你就无退路可寻了……”
“生中得死,险中求生,”付尘垂眸,“三叔,我是快死了,但我不想……”
赫胥猃叹道:“你虽和我印象里那胞弟不甚相似,这脾性倒是如出一辙。”
“三叔,你信我么?”
这青年就这么支棱着眼眉乌瞳望过来,倘若并非业已确认其目力衰竭,赫胥猃几乎看不出他有甚么不同寻常之处。至多是脸上血污脏了些,至多是身形气质冷冽了些。这样的人,却是命有劫难,便说是遭了天妒,他又有甚么足够令上天嫉妒的呢?
赫胥猃起身近前,付尘本就高挑,因其较一般胡人瘦削不少方显得疲弱,可若真的战场相遇,照样是威势骇人的青年将军。
他揽过青年肩膀,拍了拍:“……信,去做罢。”
便是不信,他也允了。
从营帐中出来时,已濒近黎明破晓。
“怎么在这里,”付尘抬头看了看天,留意到帐边斜倚的人,道,“不是叫你先回去休息?”
“等你出来。”晁二跟上他的步子。
二人回帐,付尘知晓他还索要一个解释,便将自己从前身世见闻大略说出,见其沉默,又补充道:“……我当初没骗你们,我娘亲的确在昙县寄居多年,只是起先……不知她是如何同我爹相识。”
晁二费了多时理清头绪,方道:“……所以你之后就要跟着乌特隆部了?”
“既欲相认,这也便是亲族内的本分事了。”
付尘坐在床沿,方才在赫胥猃面前强撑出的精神松懈至殆尽,惟有深彻难解的疲乏无力,和战时零碎擦伤的躯壳,急欲推着他从这桎梏中逃出,可他明明还有所留恋呐……
“……二郎,”他以手掩面,勾起脊背,将脑袋深深埋进膝里,“我累了……我不该累的。”
晁二缓缓凑近,蹲跪在床沿边,凝神在他脊背上隆起的一条细长骨弧,像军械上尖细的棱刺,轻声道:“大哥,你不愿在这儿理这些腌臜事儿,我就带你走,咱们有人有地,何愁没有清闲日子。”
“……你愿意,你手底下的兄弟还未必和你一般想法。”
“那就不管他们,”晁二道,“我单独带着大哥走。”
青年迟钝抬首,晁二发觉他眼底绺绺纠缠的红血丝几乎要像蛛网一样包罗半颗眼球,骇人又让人心疼。自己不知几日未休息了,还有功夫叮嘱他,原来这人还有嘴上一套、手下一套的毛病。
“大哥再睡会儿罢,通宵熬到明日身体可吃不消,”晁二细声道,“我在这儿守着,没人打扰你。”
困意袭来,今日耗神过度,付尘也禁不住疲乏,依言睡下了。
晁二在床沿看了他许久。即便是睡着了,这人也不肯安安生生地仰躺面上,蜷着身子,好似隐匿欲扑的伏兽。两只拳头应该是习惯了攥起,这时候还拢着十指。他忍了忍,没上前给他扒开。
晁二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将这人身形在脑中狠狠熔刻了一遍,方出了帐。
“……哎,你们两个,起这么早?”他唤住路过两个兵卒,正好是他手下人。
“营里药腥气太重,睡不着,我们出来透透气。”一人答道。
“正好,给你们派个活儿,”晁二令道,“过来看住这个帐子,别让旁人过来打扰,若是四周恰有喧闹生事的,也都给撵到别处去……”
那二人无奈应下,又疑道:“里头是谁呀?”
“我大哥。”晁二面无表情道。
那二人了然,留意到他神情上的冰冷严肃,叹了口气,不再多问。
晁二安顿好此处,便照原途而返,又来到中军、赫胥猃所居处。
布瓦瞧见他来,虽有疑问,还是将其引见入内。
赫胥猃本也换了便衣准备歇息,但见他专程过来,也不免惊疑,道:“单独过来,是有何要务?”
晁二拱手道:“有一事,欲请狼主允准。”
“你先说来。”
“起初,我等一众无名燕匪得以借助狼主手下胡骑复仇建功时,便是由贾晟从中牵线作保。而今能统制受训,领得军饷,也都是仰仗狼主仁心。昨夜我大哥已将他身世牵连告知于我,所以晁二斗胆,再请一恩典。”
赫胥猃大致晓得几分话意:“你想要今后带着人马统归到我侄儿手中?”
“……请狼主答允。”
晁二听得上方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面色一僵,维持着姿势一动不动。
“莫用你亲自来说,这整个獦狚铁骑,我都是打算交付给他的,”赫胥猃眯了眯眼,并不含喜,“你也不用想着单独分兵出去,仍旧在骑军中听其指任便可。”
晁二应道:“是,多谢狼主。”
“……他的状况你应当也知晓,”赫胥猃道,“若是来日……你也不得任意去留。”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