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4、第一二四回 ...
-
第一二四回-水满则溢觖望难解,盛筵必散蛮主焚身
锦桌旁,苻璇低垂眼帘,细眼瞧着手下酒壶中的无色涓流,缓缓由其中淌至玉盏内,半滴未曾泻漏出。
殿室内门窗锁闭,光线阴昏。酒液虽洒倒得慢,细看,仍有一圈浅浅的浮沫飘荡在边缘处。苻璇举起那小盏,来回轻晃了一圈,那微沫却不退,反而有更深更细的同类自盏底接连冒出。
室外忽传来两道叩门声,紧接着是人言道:
“尊主,少主那边已经听您的话,带人走了。”
苻璇没说甚么,在那酒水中浅淡的倒影里看见了自己的面容。
乍看犹是熟悉,细瞧时,那浮沫掩映处,都遮盖不住的眼角细梢的纹路。
卸下发冠,少了平日的凌厉之色。但久居上位的浮华威严,已给颊中气色添上不少庸俗。
他冷冷凝视着酒中倒影,这张面孔,正是他年幼时憎恶至极。
他最憎恶有人将其比作女人,以至登位之后,凡有触此忌讳者,皆是格杀勿论。
苻璇转眸向桌沿一把精雕匕首,无声冷嘲一下,闭上双眼静坐。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又传来人声:
“尊主,人已经到了……那群燕人,业已按您吩咐放了。”
苻璇略一蹙眉,睁开双眼,哑声道:“……已经到了午时?”
“……尚未,大概还有半个时辰。”
苻璇淡淡勾起唇:“放他直接进来便行,其余的不用你们照管。”
片刻后,殿门启开,白昼的炽光随门缝开合,一盘坐人影缓滑至内。
那忽然的白光又随着侍者将门阖上转又消隐。
看着来人趋至,苻璇仍旧歪倚着脑袋,眯眼笑道:“……你就是那‘仇凤’?”
“正是。”来者沉哑开口。
“呵,果然不出所料,”苻璇并无惊讶色,“孤王早该想到的,燕人里头敢这么公开和我叫板的,可是不多。”
来人乌衣苍鬓,高裹衣领,连手上皮肤也半分不曾揭露,尽现沉重幽深的肃杀之气。其面上正覆一张黑铜纹兽面具,正是苻璇相熟于心的。
仇凤沉默不搭言,苻璇也不介意,只又倒了一杯酒,边道:“……当初得知你死了,我可是难过得很。数十年前我便说过,在你死前,我们迟早还会再见一面,结果当初未能赶得上,孤王实在心疚……”
“我还从未闻听,有罪魁祸首能如此大言不惭的。”
苻璇嗤笑一声,道:“即便是我授意,这输赢胜败,不从你面上窥知些认输的神情又有甚么意思……还好,也遗憾,你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被小手段打倒的。”
“多谢你夸奖。”
苻璇举一盏,道:“二十多年没见了……来陪我喝一杯?”
仇凤只于原处静坐,也不答言,也不上前。
苻璇不胁逼,只笑着把手中酒盏干尽:“无毒……我不至于在酒中下毒,只是重见故人,心生波澜罢了。你不领情就算……由头至尾,也都是我一人独鸣。”
酒中热腾意扯下他面上装戴的笑纹,他又将自己面前的那盏酒饮下,没甚么表情。
苻璇又眯眸打量了他这一身架势,道:“你这模样……是几年前在彤城所致?”
“明知故问,有何意义。”
烈火焚身,想要安然无恙地捡回性命必是不能,可惜了从前一副好皮相。
苻璇心知缘由,却有怀念色:“你把面具去了,让我瞧瞧你如今模样……即便是烧伤,也不至于连块完整皮肉都见不到罢?”
“你能如此大言不惭,真令人讶异。”
仇凤不动,苻璇也不逼迫他,只笑道:“那又如何?你当初被绑到逻些时,亦不愿褪面,最后,不是我亲手取的?……无非是个时势罢了,呵,我后来每每闻听你在燕军中如何威风,心中想到的都是那时……你也不过是个任人宰割的俘虏,我的手下败将。”
“永远在败时记挂着那偶然一成,”仇凤冷道,“你也只配如此了。”
苻璇自他面上落在其侧垂拢的鬈发,忽笑道:“我一直不晓得,凭你这面相,一看便知燕蛮之间孰亲孰近,何必折腾来去,最后自家人打自家人……你若那时肯受俘,这时候便不必这么狼狈得当个半身受困的残废,南蛮不少名山秀水,同我一齐游赏细品,岂不快意?”
仇凤微动,而后冷道:“游赏亦要分人,同你前去,只教我恶心无比。”
苻璇身形一僵,此话不知触怒到他甚么心思,凤眸霎然斜挑出悍然意,道:“你恨我,该是理所应当……我有甚么让你恶心至此的?”
“同样的话给你,你恨我,也是理所应当,何必一直惺惺作态,装着副好言模样?”
苻璇唇角微勾,一双眼睛将来人包裹缠尽,道:“……你错了,我从来不恨你。”
仇凤冷嗤一声,不作声。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苻璇道,“南蛮本有比你当初腿上所中的蛊毒更阴毒的玩意儿,我可没叫人用上……哪怕是后来在彤城那役,也是因山高路远,我并未随军,手下将领会错了意,再加上你们军中那内鬼动作太大,便就势设下一套。自始至终,我都没打算让你死。”
“那我应该感谢你了,”仇凤冷道,“你想叫我活着,来日再受你羞辱?”
苻璇笑笑,又饮了一口酒,而后缓缓道:“……你可知道,在王族这一支里,我长兄死了,他一对龙凤儿女,一死一逃,就连我的亲子,现下,也不肯亲近于我,整日想着如何逃离,过他的清净日子。事到临头,我竟也活成了你们燕地所谓的‘孤家寡人’……我当初也是未曾料及,若是能想到有今日……”
他止了声,似乎也在考虑这个不存在的可能。
“这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旁人。”
“……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罢?”苻璇笑睨他,那笑容有一种狰狞的快意,“我可听说,当初煜王入殡时,无妻无子,连个送葬守丧的人都没有,遑论那燕国皇帝本也不喜你,府第更是冷清得很。我说了你去错了地方,你还不信,倘你到了南蛮,绝不是这般待遇。”
仇凤冷笑:“倘我到了南蛮,送葬的,就是你了……那我宁可不至。”
“我说了,不会让你死,”苻璇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却有些许不耐,“你我既是半斤八两,何必还两相指责。”
仇凤又是一声冷笑,不作言语。
“其实……有个秘密,我在当年见你时就想告诉你,”苻璇笑笑,“但那时觉得有趣,总想着来日找个更好的机会,能借机戏弄你一番。”
仇凤不动。
苻璇接着道:“第一次看到你长相时,我就觉得你眉眼处极像某个我熟识的人……可惜呐,我正巧不喜得很,连带着也牵怨于你。当时叫你受了不少罪……”
仇凤稳坐不动,显然未因其言心生波澜:“你以为我会信你的话?”
苻璇呵呵笑道:“信不信由你,反正现在……也都无所谓了……”
蛮王鬈发乱散,深紫薄衫少见地不配纹饰,低眸时翻现几缕癫狂醉意,隐隐有一种不寻常的危险气息自其身周延展。
仇凤暗处攥紧了拳心。
“你这头发全白了呐……”苻璇稍稍抬眼,神情幽远,“倒是比我老得厉害,这么些年,我现在,也不过才白了半边而已……忧虑劳心半生,落得这般下场,你就不悔?”
“从来不悔。”
苻璇冷嗤一声,不知在嘲讽谁:“……我不信。”
“只怕是你而今后悔了罢。”
他?
他怎么会后悔?
他此生所求皆遂愿,抛却此刻失意,这南蛮中尊位荣禄,美姬佳肴,他还有甚么没得到过的?至多是眼前侵吞燕土不成,可这战役中杀掠燕人,早就足以解心头恨仇、激情快意,他还有甚么可悔的?
即便是死,他也有资格和本事自己择路,自己选送行人……他也不悔。
仇凤看着蛮王低斜着脑袋停顿许久,而后出声道:
“……你自名‘仇凤’……想必还是记挂着我的罢。”
“自作多情。”仇凤冷哼。
苻璇一副了然模样,意味模糊地笑道:“……就算是恨敌,也算是记在心上了。我倒是还记挂着你,没想到再逢居然在此时。”
二人相言寻常,忽听得门外传来一声人呼,接着似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未及苻璇反应过来,便听得房门被轰然推开,一高峻人形巍然矗立在门边。
“……既是记挂着我,不至连人都能认错罢。”
时至午时,日光灼目。
苻璇眯缝着凤眸,待适应了那光线后方才逐渐看清那逆光而立人的面容。
迥眉深目,锐颌利棱,斧刻般粗硬的眉尾和蛮人独有的低深眼窝,以及那种不容忽视的、相隔数载都不曾变过的桀驯孤狂的冷气,连身后的暖日都不能融化其中半分。
这样的形容气质,历经多少年都不可能认错。
苻璇犹疑站起身,少有的短暂懵然时刻:“你是……宗政?”
转眼去看那轮椅上人,却见其反应更快,锐光一闪,一把匕刃已经横在颈前。
透过面具,对上一双灰寂双眸:
“尊主再愚钝,定也不会看不清当下形势,您此时还是莫要妄动为安。”
错愕只在须臾,苻璇怎会被这等场面骇住,转而便笑道:“阁下未免太过高估孤王了,孤王不会武力,怎有本事伤得着他?”
说着,又转眼看向宗政羲,道:
“我原本还好奇,你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又比当初话要多些,想来你也不是因威胁就肯殷勤于人的人……原来搞了半晌,这边来的是个伪充你的赝品。”
“放下。”
男人淡然的话语传至付尘耳畔,他知道这是对他说的。犹豫一刹,也便撤下刀刃,侧退半步,不敢离距过远。
转眸向门边望去时,瞳孔微震,以为是自己眼花,可那身形修颀,分明是站立之姿……
他何时能站起来了?
付尘皱眉,这不可能……他之前触过男人腿肢,早已成干骨,经血全无,怎么可能还能起身直立……
青年撤刃于侧,苻璇只是冷哼一声,转而坐回椅上,斜支在桌旁,依旧是那派恣意模样。
可转而忆起适才言说半晌尽对了外人,又有说不出的闷声气恼,开口讽道:“我想依你之性,定不屑于做这种找人伪扮的事。看你同他认识……这数年不见,你居然连手下人都管制不住,真也叫我刮目相看。”
男人自门边上前两步,停在了苻璇几丈之外,不远不近。
付尘没有多余动作,却死死盯着宗政羲那两步走,一踩一踏似践履在他心间,叫他一颗心都揪拧起来,呼吸停滞。他那两步看上去虽无多异常,可他能明显察觉到其动作的僵硬。
压根不是痊愈之象。
苻璇也瞟了眼他动作,由方才轮椅一见,此时尽将注意力放在别处:
“……原来你没有废。”
宗政羲淡挑唇角:“很失望?”
“简直是太失望了,”苻璇笑得狰狞,“想看着你那一身傲骨被磨得粉碎,受残狼狈,见不得人……临死前还要求饶讨生的模样,我可盼了太久了……”
付尘神色愈发僵冷,宗政羲负手在前,面色不变,道:“那真是要让你失望到底了……这辈子,你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这辈子不行就下辈子,我有的是精力跟你磨,”苻璇神色变得冷酷,“早知今日,那时我就不该手下容情,直接废你做人彘,也不必再有后来的事端。”
宗政羲并未因他的话而显露出恼怒不屑,依旧是进门时那股子云淡风轻的气度。只见其将右手自背后抽出,缓缓抬起,从容不迫地做了个战场上表示“休止”的手势,而又缓落而下,边道:
“别总把眼光放在过去……苻璇,你已经输了。”
“……哦,是么?”苻璇抑下口气微颤,笑讽道,“那你呢,你赢了?”
“显而易见。”
苻璇忽又道:“前月射进宫禁内的信笺,是你写的?”
“是。”
“那几年前曾用飞鹰传书,建议我军强攻懋城的信报,也是你写的?”
“是。”
“……呵,”苻璇笑道,“你肯如此对付燕国军伍,想必是已经知道自己其实是个蛮地滚出的杂种了?”
呼啸风转,侧旁站立的青年转又袭来,这次那匕刃直入颈肉些微,当即见了红。
“尊主若是不会说话,我也不介意先拔了您的舌头治治瘟病。”付尘冷冷开口。
“……你是哪里来的奴才?”苻璇此时自不像刚才那般客气,也不顾颈肉传来的刺痛阵阵,扬眉道,“我听说宗政羲从前治军之严整,诸军闻名,怎么现在竟连一无名小卒都胆敢冒犯胡言了?”
同时,大胆伸手去解那人脸上铜面,露出一张比他想象中要年轻许多的面容,莫名还有些熟悉之感,心诧自己此时是昏醉了么,何至于看谁都有几分眼熟。
“……原来也是蛮人,”苻璇又转向宗政羲,笑道,“看来是不能怪你了,倒是要怪我,这些年净是令这些本族人一个个忘了本,出去做叛亲事。”
“苻璇,”宗政羲淡淡笑道,“你也只有在这毫无筹码的末路时,才肯逞这嘴上威风,你说,我有甚么同你计较的呢?难道还希指着用这些话激我生怒,只怕你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是么,”苻璇恶狠狠地回笑道,“难道我说得不对?你现在赢,占的又是甚么立场?你领燕兵讨伐你母家,最后能得到甚么?我看,你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我是输了,可你,从一开始就注定赢不了。咱们两个,谁也别看不起谁。”
付尘极力克制着手下动作,知道要再给这人留下些许喘气的时间,也给外间同剩余蛮兵对垒的同伍争取时间。无奈这蛮主口无遮拦,叫他几欲将那刀刃直接扎进他喉间滚动的筋脉上。
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想杀人了。
“让你放下。”
背后传来沉沉一声,不知宗政羲是如何看穿他心思的。
付尘自顾大局,也便撤下匕首,站在其几步外冷冷盯着他。
方才近身时他确实察觉到这蛮王是个常年养尊处优的主儿,并无半分武功内息,且单衣所着,没有身携暗器之处,似是没有威胁。
但若说这样骄傲的人让宗政羲过来只是为了叙旧讥嘲,显然更为滑稽。
苻璇既能亲斩手下大将于先,便已是明显的赴死之兆,一定还有他没发觉的危险防备处。
这样想着,目光愈发沉重。
苻璇这回抬手倒了半碗的酒,端起来,道:“方才给这小子倒了盏酒,还好他未饮……美酒自当给知己,这是我数年前亲手酿的,其中浸的蛇蝎蜈蚣,都是上上珍品,你来尝尝?”
“这酒还是你独饮为好,”宗政羲冷道,“旁人可体会不到其中滋味。”
“……是、是呐。”
苻璇似乎早有预料,举起那有人面大小的瓷碗,直接灌入喉中。
酒液淅淅淌淌地流满了一前襟,沾湿了深紫薄衣,愈发显得几分乌深。
这样的动作显然与其面貌气质不符,付尘暗中打量着他,终于知道自己为何一见此人就心生不喜。这蛮王一副阴柔女相,手段亦狠毒,和他从前交际的许多憎恶之人都很相像。唯一不同的时,这人手掌着整个南蛮王权,因而又能有把局势搅得个天翻地覆的能力。
他在此打量着苻璇,苻璇也留神回看了眼他,转而朝宗政羲道:“……这人是谁?能把他清出去么?我似乎记得我说过,让你一人过来,方才放人,你这算是出尔反尔么?……那帮子燕民可已经放了,宗政,我记得,你之前从不失信于人。”
“那也要分人罢,”付尘冷道,“还是尊主没有认清当下状况?”
苻璇冷笑:“你们既然觉着我必死无疑,何必还要惧怕我一个不会武艺的将死之人?”
“你回去。”男人再次言令,这次语气软上许多。
“不,”付尘回首拒绝道,“我不走。既然来了,就没有折返的道理。”
宗政羲缓声:“内外情况不明,你不去留意着两边怎知设伏若何。”
付尘一动,心中也在谋想着去留利弊,这边男人又道:“此处空荡无人,真有危险,也不在此……来时的账我还没同你算,你还想再添一笔?”
“……事已至此,不过是多一事少一事的差别。”付尘冷接,他倒不惧男人威胁,并且还对他又来此之事心怀不满。只是临时一提醒,来时匆忙未肯细察,保不齐苻璇暗中将机关陷阱设在旁处,他倒不如先去探查一番,就算并无结果也可同宫外兄弟接应,引路于此,减些路途工夫。
思虑罢,将手中匕刃上的血渍抻袖抹净,走上前递给宗政羲。也不多言,临走前淡瞥了眼他两腿,便径直离开。
苻璇在旁自斟自饮,耳听其声。
他不是听不出他们那话中含义,自然宗政羲也没想着瞒着他。苻璇知道,宗政羲当初为赤甲主帅时,在边战中的狂肆与自信,便是体现在他总能用一种光明正大的方式让敌手认输败退,求饶不得。而这也正成了他近来总无法判断仇凤是否是他的缘由,到底因在从前,这人定是不屑滥耍些阴招暗谋的。
但现下,他显然已经改变了许多。
“……给你刀,是想让你杀了我?”
苻璇眯眼,视线透过杯沿,慵懒地看着他,似笑非笑。
却见宗政羲一转眸,顺势便将那匕刃扔向他,苻璇身体下意识绷紧,却没躲开,只见那匕首稳稳当当地落在他所倚靠的桌上。
距离他触盏的右手只有几寸之距。
“或者,你来杀了我。”
苻璇摸了摸那匕柄,意味不明道:“方才你未来时,我跟那小子说了一句话,原本该是对你说的……我说,‘自始至终,我都没打算让你死’。”
“……哦?”
宗政羲淡淡一声,同样不知情绪。
“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杀过人呢。”苻璇笑笑,道。
“你错了,”宗政羲冷言揭穿,“你只是没有亲手杀过人,可被你杀的,绝对是以万数而计。”
苻璇拿起那匕首,将那尖锐泛着银光的尖棱远远地对向宗政羲,道:“……你不打算杀我?”
宗政羲略扯唇角:“我想杀你,压根用不上武器,同样,你想杀我,用再多器械也是无益。”
“……不愧是你、宗政,”苻璇脑中已有些晕眩,瞟着站立不动的人影,出声道,“可惜,你这么狠的心,还是成不了大事……呵,你肯定恨极了我罢,你恨我毁了你的那个假惺惺的安稳日子。”
“不过是你一厢情愿。”宗政羲淡淡注视着他,“即便恨,也是因你罔顾生者性命,大兴边战,数十年葬送无数燕蛮将士性命,最后,徒为你一虚妄野心。”
苻璇冷笑着,一把将木质圆桌掀翻,其上酒水遍洒四处,瓦片碎裂的脆声响利。
看着遍处湿漉漉的地面,他又哈哈大笑,直至面染红晕,几欲喘不过气来时,方勉强止住咳意。躬腰拾捡起那匕首,一步步走向男人。
宗政羲依旧于原处定立,默看着他动作。
至近处,苻璇方才发觉,这男人比他要高出半尺来。他作惯蛮王这么多年,但逢身长者,无论文臣武将,都是要叩拜行礼、弯腰答言的。已不知有多少年,他没有仰面见有一人睨视站立在他面前。
这感觉有些新鲜,却更为恍惚。
“我真是恨煞了你这副模样……”
苻璇微微仰首,目光紧锁着这男人眉目神情,咬牙道。
宗政羲垂睫低睨,依旧无波无澜,甚至连苻璇想要见到的轻蔑憎恨都消失殆尽……那眼神,似是像在看一具无名死尸一般。
愈是这样想,苻璇心头邪火傍生,露出些诡狞笑容……还从未有人敢这么看他。
“……来罢,宗政,”苻璇又笑将手中匕首递过,“你想要替那些人报仇,机会到了。我这条命折在你手里,可不算亏……”
宗政羲仍旧淡眼睨他,深潭一般的双目之中无多情绪:
“我不动你,免得脏了自己的手……你想寻死,定然替自己找好了死法,何必让我再同你掺和。”
苻璇盯着他,唇边弯折的笑容愈咧愈开,终是笑了启齿笑了几下,半身直颤,却没有发出声音。
“……你狠,你真狠,”他眸中光色一点一点落下,直至最后的神采也消失殆尽,“……我现在承认了,是你赢了。”
说罢,蛮王转身,猛然挥袖,不知从何处挥带几星火光,扫落于地面。
木质地板登时大燃。
火气蒸腾。
宗政羲眯起眼睛。
原来这地板事先被做过手脚,自其所用的桌几位置,成放射状劈出了一条条不易察见的木缝。而当桌上酒水四散时,则顺沿着那些缝隙流至整座屋厅地面的各式角落。而在不见处,另方有数不尽的燃木,只待火光一闪,整座屋室皆要被吞噬燃灼。
苻璇再一转身,连胸前衣襟上也燃起火光,是方才灌酒沾上的水渍。
他双目赤红,回身便不顾形象、一把冲撞向宗政羲,将其扑倒于地。
苻璇不顾萦绕在前襟的烧烫感,压着他胸膛,用尽生平最后一声气力,在其耳边咬牙切齿道:
“……我念了你二十五年……你连一死都不肯成全……”
“若有来世……我……”
那燃火蹭上二人衣襟,愈燃愈烈。
宗政羲最后所感,是心口席卷来的熟悉灼疼和身上那人眼中绵延未止的痴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