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6、第一二六回 ...

  •   第一二六回-噩凶惊变阴空罩乌云,秉性无邪元气归赤子
      渭南初平,战事之后重修土木,开仓济粮,同时送归流民,安顿百姓,开始恢复民间生息。
      桐关以西曾整片沦为蛮军驻地,死伤毁坏较大,亟待修复。付尘于此诸城之间奔波督查,亲察各城乱象杂务状况。而之前遣送的三千兵马也在几日之内担粮而来,没有耽误上百姓用度,令他稍作宽心。
      城楼之上,远眺雾色弥漫长街,百姓簇拥。
      一卒登城禀报道:“将军,帝京那里遣派的临时州牧同刺史昨日过了桐关,这时候刚到徐州,方才着人递信过来。”
      付尘仍瞭望着远街,闻言冷道:
      “修书多日,黔川来输粮的兵士都回了,他们这个时候才到……这是给我下马威、还是故意晾着百姓,又端起那酸腐架子呢。”
      兵卒接道:“……标下以为倒并非一定是他们有意为之,毕竟那几位大人经不起路途颠簸,都是坐马车来的,定然比不上骑马速度……而且,标下听说,帝京那里官商矛盾爆发,闹到了上层,好像……还搞出人命了。”
      “自作自受,”付尘冷笑,“两边都不是甚么好东西,且让他们先闹着,咱们不掺搅……等到那帮人互相都看清厌恶各自嘴脸了,我到时候再看,谁还刻意再掀风浪。”
      “……将军英明。”
      “来的人是谁?”
      “领头的那位……好像叫‘刘呈’,是他着人递信给您的,其余的几位大人应该都是跟随辅助,标下不晓得名姓。”
      “刘呈……”
      付尘暗暗咀嚼这个名字,显然并非旧日朝廷显要,他回忆搜寻了好一会儿,大概想到当初钱监风波事上,偶然听过这个名字,于其人并无几分印象。
      他自远处收回视线,低眼瞧那士卒:“现在人在何处?”
      “在徐州的官衙旧邸之内。”

      付尘带人来了旧衙,那一众调任官员便亲迎于邸中,倒是客气至极。
      他旧日在燕廷之中虽未得此待遇,但也清醒知道,他们这般殷勤于细节,也多是因来前到各城观瞻了状况,知晓此地军兵围城驻守,官兵隐没。而他又是胡军委命之人,若是心有不满,杀了他们也无人能晓,因此对他忌惮为多。
      付尘淡笑不多言,随其安排进了议事厅房。
      这刘呈看面相宽额方鼻,似是正派人。不过付尘从前在燕廷中见过的面相正派、行事狠毒变态之人颇多,故也并不轻信。一边打量,一边听其言报来时状况和之后修整城州的打算安排。
      “……便是如此了。”刘呈恭谨详述道。
      付尘笑笑,而后道:“刘大人,贾某为一介粗人,于这细务上就不多建言了。我想既是邵大人安排您来主管政务,能力上自不容我多说。只是额外有几点,想同大人请教探讨一番。”
      “……不敢。”
      “这其一,从前诸城的翊卫官兵在蛮军手底下,遣散的遣散,逃亡的逃亡,还有数不可计的俘虏坑杀之众,官军自当有空缺,但百姓安定、尤其是近来休养生息,又必定离不得此等人手。故而贾某便打算将此前参与抗蛮攻战的兵卒留驻此处,他们大多是当初为兵战临时招募的,其中有三千兵马为贾某负责的獦狚铁骑,虽说为江北山匪出身,但而今已有了正规军编制。还有七千人,是自发聚集而起的赤乌义从,来处有百姓、赤甲旧军、还有流民囚犯,皆在此次剿蛮之中出了大力。因此,这一万旧日燕人,贾某便打算暂定为此地官军,可供大人来往调用,刘大人以为如何?”
      “……这自然是好,”刘呈接道,“不过……这桐关以西,大大小小的州郡有十余处,一万官军……怕是不够。”
      “这便是贾某要说的第二点了,”付尘笑道,“近日我已向胡部禀明,再请调六万人马过来安守,大人以为如何?”
      刘呈笑了笑:“那这官军算是充任有余了。”
      “抛开这人数不谈,贾某想问问,就这胡军与聚集的燕人义军在一处同为官兵,大人是怎么看的?”
      “同为朝廷百姓尽责,自当要一视同仁。”刘呈对答如流。
      “怎么个一视同仁法?”这种笼统答案显然套不住付尘,他定然要刨根寻底,“即便您要一视同仁,这军中若果真出了实际冲突,又该如何?”
      刘呈思道:“若有冲突,先当具体而看事情缘由,秉公纠过。倘若是有人无事生非,纯粹由胡燕族别矛盾而生,那两方皆要受罚,且公诸各城守兵,以儆效尤。”
      付尘又问:“在大人看来,这胡燕之间的矛盾如何解?”
      “胡人本自前燕建国之初便已归附于燕廷,二者为从属干系,而今朝代更迭轮转,胡人于我等燕众是何态度下官暂且不明,或许将军比我了解。但旧燕百姓仍要就此讨还生计,胡主既愿禀守各族一家,那我们当然也不应该再有何芥蒂,也应当视为一族才是。”刘呈道,“至于解决之策……想必日久见人心,时间长了,百姓皆会有分晓。”
      付尘淡淡笑了笑:“大人说得是。”
      侍者送来茶水,二人又继续相谈些别务。直至起身临别前,付尘忽又随口问道:“……刘大人此前可有见过贾某?”
      “……未曾,”刘呈眼现精光,来前从邵潜口中大概也推知些其人个性,此时不知其试探根由,只审慎笑道,“贾将军英姿奇绝,少壮有为,若从前有幸见过面,怕是不会再忘。”
      “呵,”付尘眯眼哼笑道,“看来还是邵大人眼光独到,选对人了。”
      随行兵卒在屋外等候了两个时辰有余,方见付尘自屋中现出。
      “刘大人不必相送,我们军中没有这个规矩,”付尘回身婉拒,“若是来日大人有何疑难,自可随时再着人相告,贾某必当尽力而行。”
      刘呈携身后一众大小官员在门槛边拱手相送:“将军慢行。”
      付尘略一颔首,转首便行,随行的兵卒连忙跟上。
      兵卒稍稍打量着他淡漠面容,也不知是喜是忧,便开口打听道:“将军……这帝京往派的人怎么样呐?”
      “邵潜选的人,倒是和他一个脾性,滴水不漏,”付尘轻哼,随又补道,“……但也不是草包废物……可用。”
      他行至官衙门口,牵了自己马来。
      兵卒又道:“将军,刚才您进去那些时辰里头,有人专程来给您报信。”
      付尘翻身上马,忽感到动作一大,脑中空白缺氧,肩肘失力,似有一瞬要歪斜栽倒。
      旁边兵卒连忙抻肘扶起他:“将军,您怎么了?”
      “……多谢,”付尘借力撑坐回马上,摇了摇头,清醒几分,摆手道,“无妨,就是这几日熬得晚些,刚刚又坐着说话的时间长了,闷得头晕。”
      “您这些日子里着实太辛苦了些,一日穿行几城,光在路上的时间都耗费大半,哪还有时候休息,我们几个随从传信的都是轮班跟着您的,您还事事亲为……”兵卒恐其不耐,也不敢再多言,就此打住,“不过现下刘大人过来能相接政务,将军也算能喘口气歇息几日了。”
      “……但愿罢,”付尘深吸几口气,方才将脑中窒息之感清除出去,“……你刚刚说甚么信,所为何事?”
      “哦,”那兵卒也反应过来,又道,“说是胡人那边兵过来了,还有您手下的晁将军都是一齐领兵过来的……这下您又能少了一摊重活儿。不过实话讲,这胡军动作还真是快,若是勒金那边路途遥远,还要防着汛时渡水,那么多人说到就到了……”
      兵卒自顾自替付尘及百姓欣喜,没留意到青年在其言语时陡然变色的眼瞳。
      “晁二在何处?”付尘猛然打断,神色冷峻。
      兵卒转眼看他,并无喜色,仿佛比适才又要严肃许多,连忙道:“说是到汾瀛那边安置了,应该是仇将军那里参预着的罢。”
      “走,去汾瀛。”
      兵卒看他扬长而去的背影,思及徐州同汾瀛虽是毗邻,却仍要经过的漫长官道,叹了口气,咬牙驾马追上。
      付尘乍闻此信亦是一阵激动,但这种激动却并不掺杂多少喜意,反有一种道不明的东西悄然滋生。
      这种缓慢滋生在他心头的东西侵扰了他一路,以至于将他的耐心在途中都消磨殆尽,快马加鞭到汾瀛城门时,看也不看那守城兵卫,直接驾马闯入,留下随从的兵卒在后方向守卫解释来由。
      “将军!”
      一路上并未见得胡人出没,付尘是直奔行宫的,留守行宫的兵士到底多些,直接将其拦住:“您有何要事?现下这宫中多有老幼病疾者休居,怕是不能让您骑马进去惊扰,请您见谅。”
      闻言,付尘只得下马,迅疾问道:“晁二是不是在里面?”
      “是,今天上午……”见其立马要冲进宫,那兵士又向前拦道,“哎,将军,您等一下。”
      “甚么事?”付尘皱眉。
      “晁将军说,若是您今日来了,先让您到驿馆休息,晚上他主动去找您禀情,所以……”
      付尘瞪眼:“他有甚么资格拦着我?让开!”
      “仇将军也应允了,说这几日劳顿,让您暂且先休息一日……”
      付尘顿觉胸中有甚么东西爆炸开来,热痛难忍:“……若我硬要进去呢,你跟我动手?”
      “将军……您别为难标下……”那兵卒抿唇纠结言语,却见面前青年忽得急喘几口气,双颊至冷眸都沾上憋忍的血红,似怒似病,又疑道,“您……您这是怎么了?”
      “让我进去……”付尘抑下急喘,戾气傍生,“今天我进定了,谁都别拦着我,否则……莫怪动手无情。”
      他将腰间佩刀拔起,众兵一看他这架势,皆被骇于当场。进出宫门本也不是甚么恶疾事,付尘又是其相识之人,他们想来后果,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
      付尘疾奔进宫。
      道路相熟,他直接奔往宗政羲所居宫所,门口仍有一众看守兵士,不过见他过来,也只是默默行了见礼,并未阻挠其入。
      付尘气喘吁吁地走进去,步伐已然慢下来。
      途经一庭的花草山溪,风光不再令他安然。
      付尘蓦地停步,稳了稳呼吸。伸手将腰间佩刀解下,扔在草丛中,而后快趋进入后殿。
      行至室外,便听得屋内传来冷笑,付尘顿步,辨出那是宗政羲的声音:
      “……你以为能拦得住。男儿自当挺担咎过,你怎么不向你大哥学上半分?”
      紧接着,是“吭哧”的一道人声,不成字句,模糊得似叹似鸣,但他还是听出来,那就是晁二。
      心间丝弦霎时绷断。
      他“嘭”得抬腿踹开房门,冲了进去。
      果见得屋中二人对坐,皆是惊诧望来。
      宗政羲对面缩在椅边的青年,见他进门一下子就弹起来,既惊又恐,却还是朝着他的地方抬步靠近。
      付尘看着晁二满脸风霜疲惫,心中痛怒一点儿解消不得,张口欲骂。
      哪知开口一瞬,满腔痛心化作腥甜浓液一下子堵住了喉咙眼儿,他出言不得,反倒被那血水呛了一口,大股大股的浓血就此喷涌而出。
      “大哥!”
      紧接着便是由心肺腹胸延伸而得的剧痛,好似那些滚涌而出的血水连带着脾脏都吐了出来一般。付尘感到腿不支力,直直朝前坠下。
      晁二连忙上前展臂撑抱住,没让他摔在地上。
      宗政羲眼泛冷寒,抬手打一呼哨,唤宫外侍卫进殿。
      付尘半昏半醒地咳着,方才的呛意犹在。每咳一声,就从嘴唇间翻出一大口红血,到最后咳得急了,想止也止不住。
      晁二一手撑住他后颈,见青年口唇翕合吐血不断,以为付尘还急着要骂他,另一只手轻轻捂上他的口鼻,涕泪直流:“都是我的错……你别说话了…是我的错……你先别说了……”
      付尘瞠目瞪着他的眼皮逐渐降下。
      意识昏沉中,伴随着晁二嘶喊,还有一声命唤:“送进里厢!”
      还是宗政羲的声音,不过,他似乎还从未听过这个何时何处都淡定漠然的人有这般忧急的情绪凝在语气中。真不像他呐……该是他听错了……

      梦境之中总是怀带着过往的忧惧。即便情景荒诞难视,却又有人心中掩藏至深的忧与惧、爱与欲。
      付尘这一觉睡得实在过长,乃至在这一梦境中,将其自幼所见的人物是非都浮光掠影的过了一遍。不过那情节却是大相径庭的,破碎分裂吗,却又真实得几让他以为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
      在那梦里有他头一回在帝京街边碰见倪家的小姐毕竟是十多年没见过女儿的野小子不过这次他没有随随便便地听信了指挥存了分疑心转而在街巷多流浪了些许时日为了暂讨生计凭着一身的招式报名参与邻城赤甲翊卫的征募玩儿了命练习苦功一年之内便被荐选到亲卫军之中重遇上赤甲诸将依廖辉将军之傲定然主动要求将他这样拔尖才将收至麾下他自勤刻苦定然受其倚重首战便建得功勋受贾允请奏封赏成了新建骑军的头首他在军中碰上了唐阑那人在战中有意陷害贾允被其发觉拦挡而后他将其阴谋汇上更受贾允信赖煜王上缴兵权隐退贾允负掌军中大权将其逐层提拔偶然一次商谈军务他发现贾允私印模样同其对证相互得认有得这份私情厚谊愈加得其倚重拔为将领他寻至生父已讨得生计闲时便和同伍一般吃酒玩乐醉心游艺贾允挂念其平日私务以其军功向皇帝讨得一门贵女亲事夫妻相敬如宾不日育得一子临出征蛮战时告别妻儿细察军情攻退蛮敌再受加封贾允年老煜王薨世之后寝疾愈甚加之前朝阉党事乱常以罪名诟病其人顽疾每况愈下他尽孝侍奉在前终是不敌病患老弱倒也算寿终正寝皇帝遵其遗愿而后封立他为赤甲军中主帅接掌煜王贾允之权再后来蛮胡联合叛乱他领兵平叛数战告捷击退呼兰部乱行可也总有跌足之时后来胡羌王部又起叛意这次未及再见妻小模样便受胡骑围攻被胡人抓去献祭而亡帝京内倪从文受刺而死太子掌权怜其劳苦功高加封功勋载录燕国末代忠将名录……
      ……好像有甚么东西错了……是甚么呢……
      思痛难忍,头脑像炸开一般。
      付尘忍痛睁眼看到金黄帐顶时,思索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据说人死之前会他平生所历之事重现一遍,可他方才所见的那些……是已经发生过了的么?
      有痒意滑过眼角,他伸手一抹,湿漉漉的……自己在哭甚么,他不是寻到家了么?
      “……大哥,对不起。”
      身侧的一句话将他拉回现实,记忆涌入,付尘逐渐想起来了旧事,侧首去看床边的青年。
      晁二的发丝和胡须都凌乱异常,人也消瘦许多,比他昏厥前见到的模样还要颓废。
      黑眼圈,红眼眶……付尘想借此生出些怜悯心,可一开口,就是冷硬无比:
      “你跟我说过那么多声‘对不起’,只有这句,我不接受。”
      晁二将头埋在床边,一味低声重复着道歉的话。
      付尘撑起眼皮,定定望着帐顶不动,清了清嗓子,哑声道:“……怎么走的?”
      “……边城的百姓自发聚集青壮谋害,”晁二低道,“原本是扮作劫匪拦路,狼主先领了小纵队在前,被掳后使计谋抓了他们一部分人手,然后……然后是我拦着放他们一马,没想到他们后来再次动手劫走……再之后……”
      “一共死了多少?”
      “……五千左右。”
      “他们多少?”
      “一万出头……分散四处,后来又有逃亡走散的……”
      “暚公主后来如何安置的?”
      “消息封住了,只说是分配至渭南城郡留守。”
      付尘没甚么多余表情,僵硬扭转了脖子,看向晁二,沙哑而冷静地开口道:“你实话告诉我,这事里头,你有多少私心?”
      晁二哑言,而后道:“……我有。”
      “那就回答我。”
      “那一众野匪里头……有同城故交和相识之人。”
      “没了?”
      “……还有。”
      付尘只看着他,虽说病中目光疲软,但晁二仍旧不敢同其对视。
      他咽了下口水,闭眼道:“……我知你受其身份桎梏,他又猜忌防备你……想为你……”
      “为我?!”
      付尘双目圆睁,急火攻心,“腾”得一下抬起半身,结果无力撑起,又直直仰倒在硬木床板上,背脊摔痛。
      晁二睁眼想去垫,但其跌仰的速度过快,也便没碰上。
      付尘躺倒,倒是就势揪上他衣袖,然后单手薅起他衣领,死瞪着他:“他再疑心、再忌惮,再防备,都是我亲眷家人,是我爹的同胞兄长,你懂么?!”
      晁二依旧不敢看他,领口上的手忽地又松开了,付尘撂下胳膊,好似卸下全身力气一般瘫躺着,无神地凝望向一处。
      “……你晓得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亲人活着的时候,我有多高兴么……”
      就像他灰心了二十多年,穷尽一切想要弥补一个缺憾时,突然又找到了一块完整的线索。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已经冲破了所有,但经历了那么多不堪回首的旧事,他却不敢表现得太过欢喜,只因他患得患失,生怕逾越了分寸就如紧握细沙一般迅速流逝。可没想到即便小心翼翼地掩藏着自己的心思、保护着别人的愿望,还依旧要被击破个粉粹。
      这种错失,他在他爹死后得知真相时已经痛不欲生,好不易这回得机搞了清楚,却依然逃不过上回的诅咒。
      难道他天生是丧门星,注定要把身边的亲眷一个个给克死……难道当年那石碑谶言说他杀伐罪重,指的不是杀敌,而是向内杀死了身周至亲?
      晁二自认识付尘起,从未见过他如此恸哭悲绝之时。心内绞痛,想伸手给他抹去眼泪,却不想迎面就对上一耳光,脸颊火辣辣的灼痛。
      “……你有甚么资格敢说是为我,嗯?!你凭什么?!凭着你自以为是的对我好么?!”
      付尘愈吼愈急,又剧喘起来。晁二察觉到他异状,连忙道:“是我错了、我错了,你别说了……”
      付尘脸颊憋得通红,喘道:“……我、我的药呢?”
      “药……甚么药?疾医今日熬的药水午时予你喝过了……”
      “问宗政……”
      谅是他如此能忍痛,此时也几欲昏厥。
      晁二朦朦胧胧地未听清,又低首靠近道:“问谁?你说的是谁?”
      付尘强撑几分清醒:“仇凤……问仇凤……”
      晁二不敢耽搁,忙去找宗政羲取了药来,同时吩咐人做些淡粥,待会儿送过来。
      付尘喝过药之后,又恢复了从昏迷中醒来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极少开口说话。晁二心怀愧疚,又怕惹得他生气,也不敢多说,忙前忙后地换了被褥衣衫、服侍其喝了两碗淡粥,最后静守在一边,默坐不动。
      直到日落黄昏,付尘方才开口道:“……你回去罢。”
      晁二盯着他:“回哪去?”
      “回你该去的地方。”
      “……我不走,”晁二屡屡受挫,却仍不死心,“我知道我没本事,做错了事,但我之后不会再犯了,也不会自作主张,你别赶我……我无处可回了,我只跟着你。”
      “那你就回屋,”付尘现在不想应付他,疲道,“我要想事情,不想看到你。”
      晁二咬了咬牙,还是出了寝殿。
      人一走,屋子里顿时清静了许多。即便刚刚晁二在屋里并没有张口说话,可多一个人在房中呼吸,那种感觉都是挤压的,尤其那个人还是此时格外厌恶之人的时候。
      付尘心想悲痛,可这些年经历的事过多,他已经下意识地在往后打算了。他所剩的时日永远在提醒他,他没有那个福分沉溺在个人的哀痛之中,他能做的,只是把脓疤再一次撕开,光裸地暴露在世人面前,然后昂首阔步地向前直冲,好像甚么伤都不曾受过一样。
      旁人看着他如同鲜血淋漓的怪物,可他自己知道,他只是个强顶着伤痛的凡人,去争分夺秒,尽自己要尽的每一分力,去还报每一个值得之人。
      正事想着想着,困意又再一次侵袭过来,坠入梦境之前,他又胡思乱想道:原来这身体也是个欠债必要求翻倍还的吝啬鬼,他之前在渭南奔波之时没日没夜地不休息,这时候要一并在床上补还完了……还有,他不想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了……

      月移中天,黑夜哭诉着永无止境的黑。
      “你回去罢。”
      坐靠在门框边的青年闻声抬首,挤着眼睛辨清来者。诧道:怎么今日一个个都叫他回去,难道他就这么不招人待见,厌烦到谁都不想看到他?
      “我守着他。”晁二高魁的身躯窝缩在门侧也颇不舒服,他撑起肩,答道。
      宗政羲并不多言,转椅要继续向屋内行。
      “这么晚了,你进去作甚?”转见男人回眸,晁二心头稍有一怯,声音低下去几分,但还是直言道,“……你这时候进去,只是扰他休息……”
      宗政羲眯起双眸,凌厉阴寒之色于夜中尽显。当年在战场上能骇退敌手,此时自然也能令晁二胆颤。
      “我只说一句,你若是真心为得他好,便要知他真正想要的是甚么。事事冲挡在他面前,你满足的,只是自己的虚荣心。”
      说罢,不看其反应,径直转椅入屋。
      晁二呆滞在原处,深秋冷风瑟寒,刮蹭在他脸上,他只觉得还不够彻骨。

      宗政羲行至床边,只静静看着床上人。
      窗外的月光渗漏进来,正照在付尘苍白无色的一张脸上。
      当初在勒金王都时,他也曾与他同处一屋檐下数月光阴,那时,他也常在床边注视他睡容。
      他知道,付尘睡觉时习惯侧身蜷在一起,好像窝缩在穴洞中的小兽一般,有些防备,又有些幼时缩躲母怀的惯性。总之,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端端正正地仰躺在床。他那时总想把他拥进怀里。可惜青年睡眠太浅,每次只是覆腕输送内息都要被惊醒数回,所以他不敢妄动,只得在旁看着。
      有的人,只是把他投放进视线里,心就一同被塞得满满的。
      他常年仰赖军中习气,极少出入声色欢场,却也并非不懂那等合欢情好之事。只于付尘身上,他深知妄谈那些空为亵渎。贾允于其有数十年父兄恩意,而今见其子受困负痛,他竭诚为助,却不敢动妄念,只是一直如此在旁注视着便为安。
      可他二人之间的裂变不知在何时……付尘曾经还有意疑恼他将于贾允情谊转至其身,可见这小崽子哪里都无错,唯独看不清自己、也从不为自己考虑。
      虽有血脉亲缘,但到底未曾生养在侧,从前环境相异,他同贾允有诸多不同。
      付子阶勇敢顽韧,不轻易服输,且有些他自己年轻时的倔强和桀骜胆气。可比他要好的是,他既有他那刚硬一面,又有他没有的温软一面。他虽从未真正认识过自己,却永远对自己和认定的人坦诚,也因而曾犯下轻信旁人之过。
      世间男女过客熙攘往复,能在他心上留下一笔的,而今,也就只有这个人了。
      明明已至不惑,却又重新为一人痴惑。
      宗政羲已不晓得自己是该羞惭还是庆幸。或许,他也要学学他,若明日将死,只待今日欢畅、不留遗憾便是。
      床上青年神情恬淡若婴孩,肌肤纯素,皱裂的两瓣唇因干燥苍白着粘黏在一起,宗政羲躬身凑过去,蹭了蹭,那两片素叶便似璞玉般被磨润了些,轻轻被撑开一条窄缝。
      内里是温软的,好似干枯的蚌壳深处,也总有丰美的嫩里。旁人看不到,因为壳是丑的,是硬的,是短暂的,是不为人所注意的。可悲他们自己裹覆着千层五光十色的硬壳,却又自矜于轻信他人的外象,苦哉,怪哉,愚哉。
      青年眼睫微颤,宗政羲屏息静待花开,眼见得那双即便无神却依旧清澈的眸子反射出月光来,又散聚到他眼中。
      宗政羲没动,仍旧沾着他的唇,轻出气声:“……扰到你了?”
      付尘极小幅度地动了一下,宗政羲看出他是想摇头否定。
      付尘以为自己还在梦里,男人的眼中是他从未见过的温和。
      两人唇贴着唇不动,鼻息交嗅,即便安静无声,也自有难以言喻的温存气氛。不需言语,透过眼眸,已能交流出各自心事。
      付尘眨了两下眼睛,宗政羲弯了弯唇,道:
      “……我陪你睡会儿?”
      付尘疲惫地撑起一个笑,气息虚弱道:“上来。”
      宗政羲直起身,正遮住付尘眼前月光,黑暗之中,有轮椅碰撞床板的铿锵声,还有衣料间的相互摩擦声。
      一个简单的动作,实需费其不少力。旁人只见其在轮椅之上犹能运筹帷幄,却不知其背后依旧有此等狼狈酸辛。
      付尘吃力想给他向里挪出个更宽敞位置,发觉自己浑身软成一滩水一般,除了手臂尚能活动,其余地方皆脱力不得移动。心里到底生出些挫败,当初他坠崖重伤养愈时也不过是浑身疼痛,但能感觉到痛就代表肢体健全,感官顺畅,现在却是有四肢失控的趋势,这种心起的挫败感深处,还有些隐约恐惧。
      宗政羲尽量抑制着身手动作,可还是在撑向床之后惹出一声动静。他轻呼一口气,闭眼提耗内力将周身烘热,而后钻躺进付尘被窝里,两个骨架皆不细瘦的男人挤在一床被下并不很舒适,宗政羲调整了半晌的姿势,将其人侧身搂进怀里。
      掀开被子那一瞬的冷气转而便被男人身上的热度驱散,付尘安心靠在他胸前,心头满满溢溢的。
      两人静拥了片刻,付尘发觉这热意直令他身上恢复几分力量,小声出言道:
      “你看着我。”
      他抬首时方能顶上男人下颌,看不到脸。可他知道,那形状锋利的下巴到颈项阴影处有一片新的烧疤。
      他还记得男人在苻璇面前借钢板站起时,那个高度,至近处比他要高出一个头,他自己已算是武将中高挑之人,倘若男人腿足完好……他在脑中补全那个人形,有些痴迷,又有些哀痛……这么明显的差别苻璇还能认错,付尘在心中轻嗤,转而却想到他二人初见时宗政羲尚未至及冠,或许也就和他现下差不多身长?思及此,他心头又有股说不出的嫉恨来。
      宗政羲挪移着向下,与付尘平视于同一高度。
      只是对视了一会儿,二人嘴巴又吸到一处去了。
      付尘轻喃:“若是你跟我一般年纪……就好了。”
      宗政羲眸显笑意:“怎么,嫌我老?”
      “不,”付尘也笑,“你有那么多我没见过的过去……我很遗憾。”
      “你那前二十年我也没参与过,这怎么算?”
      “不知道,”付尘看着他,“但我想见见那个时候的你,很想。”
      宗政羲反问:“为甚么?”
      “明明那么多人都见过,我却没见过……当然不甘心。”
      “他们至多见过从前,但现在和将来,都是你的。”
      付尘笑了,抬手搭在他腰上,微有得意:“那是自然,旁人可不敢想。”
      宗政羲看着他笑眼,也受其感染:“是,只有你敢。”
      两个人声音都放得很轻,于床帏之内,隔绝一方宁静悄然的天地。
      停顿须臾,宗政羲又问:“……现在不困了么?”
      “嗯,”付尘道,“……我睡了多久?”
      “五天了。”
      付尘深吸一口气,道:“我做了个梦,想通了个道理。”
      “说说看。”
      “……有时候所行非所愿,谁人都一样……若是相知,或许反倒要逆其意而为才得真谛。”
      “嗯。”
      付尘用食指点了点他眼底,然后缓缓滑上有几许细纹的眼角,道:“……我睡的这几日,你在帮我负责外务罢?”
      “人已到齐,事情并不多,”宗政羲抚道,“动乱方止,只要军中有人压镇,不会有人再掀风浪。”
      付尘点了点头:“……你见过刘呈了么?”
      “见过了,”宗政羲道,“旧燕文士的油滑习气没变,但人有几分本事,懂得分寸,勉强堪用。”
      “你之前见过他么?”
      “之前曾有耳闻,他是旧日东宫内臣……不过起先,是倪从文安排在二弟身边的眼线。他为人识得时务,后来知道及时勒马,弃暗投明,算是聪明人。”
      “那便好。”付尘相信他识人之能,“我……再同你说件事。”
      “直说。”
      “待我这两日能下地了,我还是得回胡羌一趟。”付尘小心翼翼道。
      “嗯,”宗政羲应道,“你去。”
      “……你不拦我么?”
      宗政羲笑了笑:“为甚么要拦你,还是你想让我拦着?”
      付尘有些心喜,有些愧疚,结巴道:“我、我这算是碰上你底线了么……”
      “我让你别委屈自己,是也别在我面前委屈,”宗政羲贴上他额头,“想做甚么去做就是了……不过,最近我还要处理些事情,不得陪你一起回去了。”
      付尘动容,口中只道:“……我可没提这个要求。”
      “前两日遣人到南蛮,苻昃另制了新药给你,都带上。”
      “好,”付尘颔首,有种坚定的东西撑进那病弱的灰瞳之中,“你等我回来。”
      宗政羲将唇间温热意撩拨在他轻薄的眼皮上,打碎那一池疲惫和深倦、伪饰的强悍,重新变作他怀中一个原原本本的婴孩:
      “我等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