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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第一二七回 ...

  •   第一二七回-同气连枝措置裕如,破竹建瓴踵事承钧

      付尘越岐山时,天色已昏沉如铁。勒金王都的铁壁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墙下零零散散积着些人影,为首一抹茜色尤为醒目。
      那边的人也瞧见他了。马蹄声近,人影趋前。
      付尘翻身下马,隔着几步与那女子对望。风卷起她鬓边碎发,也卷起彼此眼底深潭般的情绪。许多话在喉间滚了又滚,最后只凝成一句:
      “……你回来了。”
      “嗯。”
      赫胥暚垂眸,长睫遮住眼底波动:“备了酒菜,先垫些罢。”她转身吩咐众人安置马匹居所,动作利落得不留空隙。
      付尘随她步入王都深处的私殿。这地方他本该熟悉,此刻却从廊柱到石阶都透着陌生——不是殿宇变了,是他胸腔里那股无措与茫然在作祟。
      “坐。”赫胥暚屏退侍从,殿门合拢的闷响在空荡中回荡。
      桌上酒肉丰盛,几道燕菜点缀其间,香气氤氲。付尘仍立在椅侧,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那视线太温柔,烫得赫胥暚指尖微蜷。她转而看向他苍白的脸,语气里掺进懊悔:“勒乌图说你病了……我不该备酒。”
      付尘无声望着她绷紧的侧脸,忽然唤:
      “妹妹。”
      赫胥暚肩脊骤然一僵。
      付尘看清她眼中那抹罕见的凄楚,上前两步,将人揽进怀里。
      怀中身躯起初还撑着骨气,硬邦邦的。付尘手掌缓缓抚过她单薄的背脊,一下,又一下,直到那身子一寸寸软下来,额头抵进他衣襟。
      如同卸了闸。
      悲恸来时是止不住的洪浪。压抑的呜咽从怀里漫出来,起初还克制,渐渐就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泣,湿意洇透衣料,烫着心口。
      胡部重任压在她肩上太久,久到人人都忘了,她原也只是个失恃的年轻女子。如今骤失至亲,却连痛哭都要拣没人的时候——人前她还得挺直脊梁,独自面对南方那片广袤而陌生的土地。
      付尘闭眼,下颌轻贴她额发:“……我来迟了。”
      这话像又扯开一道口子。怀里的人哭得更凶,仿佛要把前半生欠下的泪都淌尽,昏天黑地,不知休止。
      不知过了多久,付尘觉出她肩头细微的颤,才轻轻拍了拍:“好了……再哭伤身。”可赫胥暚陷在情绪里,纹丝不动。他只得俯首凑近她耳畔,嗓音放得又低又缓:“听话,不哭了……你也没用饭罢?咱们先吃点东西,嗯?”
      哭声渐渐歇了,只剩细微的抽气。她仍埋着头不动,像贪恋这一点温暖——男子身上有草药的清苦气,混着赶路而来的汗意,暖而不腻,恰好的妥帖。
      “先吃饭,”付尘掌心仍贴着她后背,“有我在,不必怕。”
      “……难看。”赫胥暚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这里没旁人。”付尘低笑,忽地抬手扯下发带,蒙住自己双眼,在脑后利落系紧,“这下看不见了。好妹妹,我真饿了。”
      赫胥暚忙直起身要去解:“不必如此……”
      “不妨事,”付尘轻巧格开她的手,蒙着眼的脸上笑意未减,“从前习武常这样,惯了。”说着引她到桌前坐下,自己摸到对面位置。
      赫胥暚红着眼眶,看对面那人眼覆青带,衬得面色愈发苍白,却仍准确朝她的方向微偏着头:“在我这儿,你想怎样都行。自己的妹妹,自然要宠着。”
      “……唤我阿暚罢。”
      “好,阿暚。”
      他应得干脆,低哑声线里裹着珍重。
      赫胥暚心头酸软,涩声道:“我视你如兄……你不必蒙着眼了。”
      付尘顿了顿,笑意更深:“好。”抬手扯落发带,目光清明地看向她——女子整张脸哭得绯红,眼肿着,却有种褪去硬壳后的柔软。
      “阿暚这样好看,”他语气认真,“谁若说不好,我替你揍他。”
      赫胥暚终于破涕轻笑,转而催他:“兄长快用饭罢。”
      “好。”
      二人执筷。付尘不住往她碗里布菜,自己却只夹些配料,囫囵作态。他有意引她说些日常琐碎,温言闲语间,一顿饭吃得暖意融融。
      膳毕,赫胥暚提起正事,神色渐凝:“谋害父王的匪徒里,尚有八百余人扮作流民南逃金河,行踪未明……”
      付尘静听,待她说完,伸手轻握她掌心。
      “……阿暚,不追究了,好么?”
      赫胥暚抬眼。他目光依旧温和,话却像颗石子投入深潭。
      “我知这话无情。”付尘声音很轻,“我未在胡地长大,于部族情谊上是外人,没资格这般说。可你也明白——三叔生前所图,在南边那片广土。燕帝身死,朝廷崩毁,此时若再起杀戮,逼急了燕人,只会两败俱伤,徒让南蛮坐收渔利……值得么?”
      “涉案者该诛的已诛,”他循循望进她眼底,“阿暚,你觉得他们错在何处?”
      赫胥暚蹙眉:“父王已令胡军止□□处,他们却蓄意行刺,岂非挑衅?”
      付尘摇头:“他们所为,与胡部当初并无不同。百年前胡羌为存续向燕称臣,燕行羁縻之策,与三叔眼下所为何其相似?后来呼兰部联蛮伐燕不假,可三叔早年便与煜王暗通款曲……阿暚,只因你是胡人,所作便是对的;他们是燕人,便是错的么?”
      “……对错?”赫胥暚垂眸,鼻音微重,“部族兄弟要的交代,谁在意对错?”
      “他们可不在意,因不必担这后果。”付尘声线愈柔,“阿暚,三叔已去。那你呢——你也同他一般,真心想要那片燕土么?”
      “我只想完成父王未竟之业。”
      “好,”付尘握紧她的手,“我应你。可你要想清——胡族兄弟不论对错,只认亲疏利害。胡地苦寒偏隅,若要统御南北,眼光便不能只锁在故土。燕人擅煽动、精算计,你能掉以轻心么?”
      赫胥暚眸光微动,沉默。
      “其实你说得对。即便在燕地,对错也不重要。”付尘轻叹,“重要的是如何权衡各方,让上至朝堂下至百姓,不生反心。”
      赫胥暚低头,悲恸方歇,重压又至:“我……”
      付尘展臂将她拥住,话音沉沉落进她发间:
      “信我。你要的,我安安稳稳捧到你手里。”

      暮色四合时,付尘才从殿中退出。
      行至寝居旁的灶房,他忽地抵墙低咳起来,一声压着一声,在空廊里显得闷重。待咳喘稍平,他仰首闭目,额角抵着冷砖静了片刻,才推门而入。
      浓重的药气扑面而来。
      付尘眸光一凛,疾步向前,果见炉火旁蹲着个人影——晁二。
      “这药谁的?”他声音泛冷。
      “……你的。”
      “我从不假手于人煎药。”付尘语气淡下来,“你回去罢。”
      晁二默默起身让开。付尘在凳上坐下,药气呛得他又想咳,强行抑住,只深喘了一声。以掌抹面,倦色难掩。
      余光里,青年仍立在原地。
      “无事可做?”付尘皱眉。
      “大哥,”晁二看着他眼底血丝,“领胡骑去缁水时,我替你探了件事……该让你知晓。”
      “不必说‘替我’,”付尘打断,“直言。”
      “铁骑中三千燕卒已留桐关,其余两千胡骑与我并不亲近。狼主临终前曾在军中明你身份,我便借机试探了他们的态度……以便日后行事。”
      付尘指节倏然收紧:“说下去。”
      “我只稍提旧事,又假传狼主口谕,说‘付尘乃狼主所托,诸骑当听命辅佐’。他们多是乌特隆部众,重王族亲缘,皆愿归服。”晁二顿了顿,“……此事我本觉无妨,现想来是擅作主张,特来告罪。”
      付尘掌心力道渐松:“……赫胥巴勤未生事?”
      “初有不忿,被我言语牵制。后闻狼主亲令,便不再多言。”晁二道,“我所领三千燕卒旧部,亦皆可为你所用,绝无二心。”
      这一着确实解了他心头一患。付尘静默片刻,只道:“此事谢你。”
      晁二眼底黯了黯:“你竟同我言谢……往后我不再擅为了。”
      付尘正思虑明日诸事,未细品他话中涩意,只吩咐:“去告知今日同来的獦狚铁骑,明日丑时,王都东围空地集整。”
      “好。”
      “去罢。”
      “大哥,”晁二忽地出声,话音里带着钝痛,“……你肯原谅我么?”
      付尘目光仍凝在药罐升腾的雾气上:“没什么原谅不原谅……凡事都会过去。回罢。”
      晁二默然退去。
      付尘瞥一眼他背影,终未再言。

      药煎好服下时,天已黑透。付尘摸黑回到偏殿暂歇,而这一夜,勒金王都无人安眠。
      赫胥暚以王部之名,星夜驰令遍传诸部。三道急讯如惊雷劈开沉寂:狼主赫胥猃身殒;流落南地的贾晟生父,经狼主生前确认为当年出走之胞弟赫胥狁,名姓刻入王族谱牒;依狼主遗命与公主共议,赫胥晟携王部铁骑南征北战,退蛮平乱,通晓燕胡蛮三地机要,堪为继任。
      末了添上一笔重墨——三日后,岁初盟会提前于岐川之下召开,召诸部首脑及青壮赴会。
      消息如巨石投湖。若非传令者乃赫胥猃亲信赫胥布瓦,几乎无人敢信。流言迅疾南传至燕土胡军、旧燕臣工耳中,风云骤变。
      三日间,各部遣使频频叩问公主私殿,赫胥暚闭门不出。女子之身反成一道无形屏障,将沸反盈天阻在门外。
      而付尘在这三日里,独自去了北号山。
      山哨声响,林叶摇动,一团赤影如焰掠出——正是那匹赤毛獦狚。吊梢鼠目依旧凶戾,却未露敌意,反而蹬腿一滚,扑进他半怀。
      付尘怔了怔,掌心抚过厚实红毛。獦狚任他动作,喘气粗重,目光却敛了锋芒。
      “你还识得我。”
      赤狼翻身蹲坐,獠牙微露,却无攻意。
      付尘轻笑。兽类通灵,况这长寿神物?从前敌意,大抵源于他心中隔阂——境由心转,原是此理。

      彤城郊野,古树荒草如旧。
      付尘屈膝跪地,三个响叩,久久未起。
      身后十数人静立默然。
      许久,他撑身站起,眼前骤然昏黑,身形一晃。有人伸臂来扶,却被他轻轻格开。
      “……我自己来。”
      嗓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携棺回程途中,晁二驱马与付尘并行,终是忍不住开口:
      “大哥,许多事非你一人之过。”
      付尘目视前方,神色空茫:“这世上……行是错,不行亦是错。”他忽问,“你说,我爹若见我这番作为,会欣慰么?”
      未等回答,他又自顾低语:“也许他并不想走回头路,也许他幼时便恨极了这个地方,哪怕之后远走高飞,受再多苦,也不愿再提及这里……就像……”声音渐哑,“就像我年幼时想起他一样,恨他将我们母子单留在边城不管不顾,受尽冷眼苦楚。”
      “……可我偏要如此。”男子神色不变,一种幽荡难明的情愫涌动其中,“他若因此再多怨我一分,也无妨。反正,不差这一桩。”
      缰绳一振,马蹄加速,将晁二甩在身后。
      青年望着那道孤清背影,喉间发涩。
      他忽然彻悟宗政羲所言——付尘这人,早已把所有的路都想通又想死了。旁人若试图引他回头,不过是徒增他肩上重负。
      想待他好,只能远远守着。太近,反而会伤了他。
      晁二在这矛盾里陷着,却清楚知道:前面那个人,比他矛盾千倍万倍。
      胡羌的夜过了子时,风便淬了刃。

      付尘将琐事逐一理净,回屋合衣卧了一个时辰。寅正二刻睁眼,窗外天色仍是铁青,雪山轮廓在混沌里洇出淡痕,像未干的墨。他坐起身,喉间腥甜翻涌,压下去时指节泛白。
      草场上已聚了人。
      广野天穹灰蒙蒙压下来,远处雪山轮廓在雾里若隐若现,像蹲伏的巨兽。偶有孤鹰掠过,唳声撕开寂寥,听来竟带三分凄号。
      各部依序而坐,皮袍在初冬风里凝成斑驳的色块。流言传了三日,早嚼成了渣,此刻反倒无人交头接耳——都等着一个交代。风卷过草尖,带起簌簌的颤响,连惯居苦寒之地的胡众也不自觉缩了缩肩。
      有人闷声嘟囔:“非得这般早来喝风……”话未说完,自己先噎住了。四下里目光沉静,原来不止一人这般想。
      辰初,雾色最浓时,王部的人终于来了。
      乌特隆部的青壮自绿原深处显出身形,挺拔如枪林。按旧例,他们并未迟,只是今日其余部族来得太早,倒显得王部姗姗。众人伸长脖颈,却未见那道最该出现的红影。
      “公主何在?”有人高声问。
      赫胥布瓦从人堆里挤出来,瘦小的身子裹在宽大皮袍里,脸上仍挂着笑,只是淡了许多:“公主与王子商议要事,即刻便到。”
      话音刚落,一声鹰唳猝然撕破长空。
      极尖,极锐,似淬过冰的刀锋,从云层里直劈而下。众人尚未回神,脚步声已如密鼓般迫近——佩刀的铁骑自四方交错切入草场,腰刀与皮革摩擦出肃杀的涩响。是獦狚铁骑,赫胥猃亲手锤炼的刃,如今插在了各部之间的空隙里。
      气氛骤然绷紧。
      千骑列定,一道红影倏然蹿入场心。
      赤毛獦狚昂首踞立,金瞳如焰。族兽现世,非王命不可出——众人脊背生寒。
      待到铁骑兵士两侧开道扈守完毕,兵卒末端,才缓现诸人悬望欲见之人。
      两道修长细影趋进,那兄妹两个皆是武功不俗者,行止间气势端稳,有乌特隆王部中人惯有的挺拔傲然。
      付尘未着往日藏青武袍,一身墨黑曳撒裹身,领口胡式开襟,银白长发半束,垂落的绦子暗红如凝血。腰间蹀躞带铜扣锃亮,狼纹狰狞——那是赫胥猃的旧物。他束得极紧,仿佛借那力道便能压住肺腑间溃散的生机。
      赫胥暚落后半步,绛红骑装烈如火。
      众人目光钉在那张苍白面孔上,看他步步走向场中孤立的狼主座。裘皮铺就的高椅后,巨幅狼头纛在风里翻卷如怒涛。
      付尘前行愈近,天上孤鹰盘旋,飞转一圈,而后俯冲向下,他边打呼哨,站定,一勾臂膀,正好接住那毛羽乌亮的海东青。
      昔时孤雏羽翼渐丰,照望而今矛隼展翔拭空。
      付尘微一抬臂,那海东青顺势跃至那王座的顶端直立,翅收如合刃。
      再挥手,獦狚腾跃而上,踞坐椅中。
      一禽一兽,上下对峙。
      他这才转身,眼风施施然扫过场下。乌特隆部众人抚胸行礼,余者静默如石。
      赫胥暚踏前一步:“诸位不是有疑要问?怎么哑了。”
      “晾了我们三日,总该给个交代。”有首领冷声。
      “交代?”赫胥暚眉梢扬起,“布瓦传的话字字清楚,何须再赘述?”
      “我来说。”
      付尘截过话头,声音不高,却压住了风:“三叔死讯,早该通传。因燕地动荡,延至三日前才告之。凶手已伏诛,此事到此为止。”他稍顿,目光如薄冰划过众人脸,“我的身份,宗谱已载,族兽已认,獦狚骑五千精锐皆可作证——他们之中,亦有各部儿郎。诸位不信我,也不信自己族人么?”
      场中千骑齐吼:“为继任狼主是从!”
      吼声如浪叠涌,自内向外层层炸开,不齐整,却沉浑如地动。许久方歇,各部首领面色已变。
      付尘继续道:“獦狚骑自组军之日,便陷阵杀敌,从未辱没胡羌威名。这三日,予诸位思量。我虽未立誓,但必守三叔基业,寸土不让。”
      底下骚动渐起,仍不甘心。
      赫胥暚再度开口:“论血脉,我祖母亦是燕人,当年父王继位,可有人质疑?今兄长虽长于南地,却有族兽亲验,父王亲认。胡疆已拓至燕南,统御南北者,非通晓两地者不可为——兄长是不二人选。”
      此言一出,窃语尽消。赫胥暚若无意争位,旁人更无置喙余地。至于赫胥猃之死……王部睚眦必报,叛部尸骨未寒,谁还敢提。
      付尘负手而立,指节在袖中攥得发白。正要再言,场外骤起喧哗。
      一胡兵疾奔而入:“报——有燕军领将率众于猎场外求见狼主!”
      “准。”付尘眯眼。
      来者七人,玄甲佩刀,穿场如劈浪,至座前单膝齐跪。为首者抱拳:“末将孙广,奉将军命率赤乌义从来投,愿为狼主效死。”
      付尘静了一瞬,忽轻笑:“朋自远道,何能弃之,”上前扶起孙广,压低嗓音,“……他只派你们来?”
      侧旁魏旭低应:“将军独往帝京了。”
      付尘眸色一暗,转身时笑意已复燃,朗声道:“赤乌义从曾与胡骑共退南蛮,悍勇无双。今日恰逢盟会,招待不周,还请海涵。”不待回应,朝布瓦递了眼色。
      布瓦领命而去。
      七名燕将按刀立于王座四周,鹰与獦狚仍踞高位,肃杀之气漫溢草场。胡众默然,眼神闪烁。
      付尘缓步下阶,停在一首领面前:“贡布首领。”
      贡布起身,虬须微动:“殿下。”
      “去岁您约我一战,今日可还作数?”付尘直视他,“诸位既存疑虑,不妨以胜负定信诺。”
      贡布打量他苍白面色,沉吟:“当日是因呼兰部之乱……如今破多罗氏已覆,旧约本可作罢。”
      “言出必践,方为丈夫。”付尘淡笑。
      “贡布首领——”赫胥暚急呼。
      “阿暚。”付尘侧首,眼神如刃,旋即化柔,以目示意无妨。
      贡布斟满两碗酒,递其一:“不论输赢,你这狼主,我认了。”仰首饮尽。
      “痛快。”付尘接过,酒液入喉如烧刀,肺腑骤痛。他强咽下,亮碗底时指尖微颤。
      二人入场中央,众人退圈。
      付尘抱拳:“您为长辈,我让三招。”
      “不必。”贡布斩截,“徒手见真章。”
      “……好。”
      起势方展,疾风已至。付尘快若鬼魅,贡布沉如磐石。拳影交错间,竟一时难分高下。然三十招后,付尘气息渐乱,唇色愈白。赫胥暚攥紧袖口,晁二在人群中目眦欲裂。
      付尘咬牙提气,腥甜冲喉,堪堪咽回。贡布一拳击中他肩侧,血珠自唇角迸出——只一瞬,被付尘以袖抹去。
      他不退反进,拳腿如狂风骤雨,终在第五十七式将贡布扫倒在地,屈膝压其胸腹。
      “……我输。”贡布哑声。
      付尘起身时身形晃了晃。晁二挤上前,递过黑帕:“大哥,汗。”
      帕子入手,付尘背身掩唇,瘀血如泉涌。
      赫胥暚脸色煞白,燕将中范行倒抽冷气。
      贡布被人扶起,深深看他一眼。
      付尘以新帕拭净手,对赫胥暚低语:“无碍。”
      再转身,贡布已然站起,朝身后其部部众打了个手势,一众人列队站整。而后单膝行跪礼,扬声道:
      “渠步部族叩敬狼主安。”
      身后众多渠步的部众见状,随之下跪。
      付尘静立片刻,缓声道:“请起。”
      他回身至主位,面向众人:“晟昔日在胡羌多行逾矩,诸位若有旧怨,今日皆可提。若只因不信任我本人——”他端起酒碗,指节微颤,“晟愿以王部名义作保:一不毁胡羌基业,二守疆土安定,与诸部共享战果。”
      “……诸位首领,可愿予我一机,以此酒,泯前尘?”
      言谈间,众人已见赤乌义从七千人悄立草场四周,势如沉铁。
      软硬兼施,至此再无推拒之理。诸首领对视,终举碗饮尽,掷地碎裂。
      付尘闭目,仰首饮下。酒液烧喉,他咽得缓慢,随后摔碗。
      十八声崩裂脆响,众首领跪地称拜:
      “叩敬狼主安——”
      部众随跪:
      “叩敬狼主安————”
      獦狚骑振刀吼:
      “叩敬狼主安——————”
      场外七千赤乌义从呼声震天:
      “叩敬狼主安————————”
      声浪层叠,撞雪崩云。付尘立于万众之前,墨袍在风里猎猎如旗。他咽下喉间翻涌的血腥,抬臂。
      天穹之下,胡羌万里草场寂寂铺展,远山覆雪,雾锁苍茫。
      赫胥暚立在几步外,看那人背影。
      朔风卷著雪沫子刮过草场,他立在苍茫处,身量被风裁得愈发峭拔。不像燕地儿郎的单薄,亦非胡羌汉子的粗莽,是另一种骨相——肩背舒展如鹤引颈,腰身窄紧似狼蓄势,静时如孤峰敛刃,动时必见血封喉。
      肃杀里淬著冷,冷里又烧著暗火。明明生得与这荒原格格不入,可放眼望去,莽莽雪山、猎猎旗纛,竟都成了衬他的底色。
      人常说相由心生。可有些人,生来骨相里就刻著高低。不必深交,只消一眼,便知云泥。
      她忽然懂了勒乌图作保那日的笃定。这等气度,这般形容,早已脱出尘俗丈量。天地铸他,似要他将胡羌的野、燕地的谋、沙场的血、雪山的寂,都吞尽了,再炼成一尊看不透的魂。
      他属这荒原,荒原却压不住他。
      赫胥暚阖眼,风刺得眼眶生疼。
      有些人,只需一眼,便知山海难撼。

      事毕人散,草场空了下来。
      付尘独留了贡布。
      “多谢首领留情。”他拱手,袖口微颤。
      贡布盯著他,半晌才道:“谢字不必。旧事本已翻篇,你既提了,无论为收服人心还是别的,我都没理由拒。只是——”他声音沉了沉,“带病上阵,是轻看对手。”
      付尘垂眼:“晟知错。”
      贡布看他面色惨白如纸,皱眉道:“我不全然看好你,但胡主之位若空悬,或由暚公主来坐,皆非善局。如今各部既认你,便不必再忧……可你这身子,”他顿了顿,“年纪轻轻,别仗著底子硬就胡来。代价,你付不起。”
      “谨记。”
      送走贡布,场边桌椅已撤去大半。他缓步回王座处,几个相熟的人仍候著。
      “大哥。”晁二上前欲扶,被他抬手止住。
      付尘抬眼,朝前挪了两步。不知是酒力反扑还是伤势发作,眼前蓦地一黑,膝头猝然砸地!
      座上獦狚倏地跃下,两步窜至他身侧。
      付尘半阖著眼,视野灰翳。颊边传来湿暖触感——那狼兽竟伸舌舔他。一张厉目细脸配这举动,显出几分突兀的滑稽。
      他扯了扯嘴角,抬手揉了揉獦狚赤红的顶毛,借力起身。
      几人已围拢过来。
      “布瓦,”付尘令道,“送族兽回山。”
      “啊?”布瓦低头瞅那巨兽,喉结滚动。獦狚虽不轻伤本族,可“不咬死”已是底线,每年被牠所伤者不在少数。何况他幼时曾险些丧命狼口,阴影犹在,“狼主……我、我不敢……”
      獦狚似听懂了,回眸一睨,喉间低嘶,瞳中泛过血光。
      布瓦骇得踉跄后退,跌坐在地。
      狼兽细眼里掠过一丝讥诮。布瓦面皮发烫,却不敢发作。
      “我去罢。”赫胥暚出声。
      付尘将山哨递还:“……好。”
      獦狚临走前低头蹭他手心。他正抚著,忽听布瓦急喊:“它要咬人!”
      獦牙已逼近腕间。
      付尘本能收拳,却见狼兽张口合齿,在他手背轻轻一印——不深,只留一道弯弧血痕。
      他反手揉了揉狼首,低声:“回去罢。”
      獦狚这才随赫胥暚离去。行经王座时,忽地跃起,朝座上鹰隼龇牙威胁。海东青振翅厉啸,毫不相让。
      付尘唆指一声呼哨。鹰冲天而起,在他头顶盘旋三圈,旋即没入远天,消失无踪。
      燕将中有人叹:“好凶的鹰……”
      付尘走向七人,开门见山:“怎能容他独赴帝京?如今兵荒马乱,燕地还有几人记得他。”
      魏旭苦笑:“将军的决定,谁敢拦。”
      付尘挑眉:“今日场上所言,可真?”
      孙广迎上他目光:“说出去的话,哪有收回的道理。”
      “皆是旧识,我不绕弯。”付尘声音沉下,“若诸位本意非投我,我不强留。即便看在他面上,诸位离去,来日也不会为难胡部罢?”
      几人神色微滞。孙广率先道:“我不悔。”
      魏旭紧随:“我也不悔。”
      余人陆续应声。唯范行沉默。
      付尘冷眼睨去:“范将军若不惯,不必勉强。免得日后彼此难堪。”
      范行咳了一声:“我是不满这安排,但……不敢违将军令。听你差遣便是。”
      “好。”付尘声音低哑下去,“那我现下委你一任:即刻领一千精骑,赴帝京。不管用何法子,找到他。”他垂眸,字字咬得轻,却重,“护他周全。”
      范行嗤笑:“将军何需人护?”
      “那就侍奉左右,随时候令。”付尘抬眼,目光如冰,“你这么自信,来日他若有一丝损伤,我便按军规处置——我的规矩,与他不同。”
      范行梗住:“……你甚么规矩?”
      “我的话,就是规矩。”付尘面色寒彻,“他若有损,你不必回来复命。”
      范行咬牙,到底没再顶撞:“……知道了。”
      付尘低眸:“京郊赤甲军旧营,空置数年,可驻马……顺道收拾出来罢。”
      七人神色俱是一动,终化沉默。
      “布瓦。”
      “在!”旁听了半晌的布瓦忙应。
      “带诸位将军去勒金东南厢房安顿,备酒菜。”
      “是。”布瓦上前,强稳声线,“诸位将军,请。”
      孙广临走前深深看他一眼:“将军临行嘱我等护你病体安危。可今日见你,似不将自身性命放在心上……你好自为之。”
      付尘闭目:“……我心中有数。”
      魏旭经过时拍了拍他肩,未多言。付尘回以淡笑。
      待人散尽,强撑的气力骤然抽离。他缓缓弓身,五脏六腑的痛楚苏醒过来,凌迟般绞扯周身。头却愈发昏沉,如坠雾中。
      他晃了晃,想寻回一丝清明。
      “……大哥。”身后传来低唤,带著哽咽,“让我扶你罢。”
      付尘张口,未能出声,只微微抬了抬右肘。
      手臂立刻被托住,接著靠上一副坚实的肩。晁二将他手臂绕过后颈,左手揽住腰,撑著他慢慢前挪。
      付尘卸力靠去,才走几步便觉腰间革带勒得窒息,低喃:“紧……”
      晁二停步,凑近细听:“大哥说甚么?”
      “解……解了……”付尘抬手轻扒腰侧,未果,手颓然垂下。
      晁二慌忙去扯那蹀躞带。胡人束带构造繁复,他不得要领,急得满头汗。
      “……后、后面……”气息拂在颈间,温热带腥。
      晁二浑身一颤。怀中人松软如絮,血腥气混著药草味扑面而来。他抖著手绕到那人腰后,摸索半晌,终于解开。
      玉铜轻鸣,带落。
      “大哥……”晁二声音发颤,“好些么……”
      他微微直身,见玄黑衣襟散开,露出里衣前襟斑斑血渍——是方才吐血时渗入的。玄黑掩了血色,外头看不真切。
      腰间束缚骤松,付尘又呛出两声咳,血线自唇角滑下。
      晁二呼吸一窒,抬手照自己脸上狠狠掴了一掌!指印鲜红,比昔日付尘给他的那一下狠厉得多。他紧闭双眼,良久方稳下喘息。
      “那是……三叔的……”付尘神智游离,只倚著他,腿脚绵软,“……别丢……”
      “不丢,不丢。”晁二急应,将革带塞进自己衣襟,喃喃重复,“绝不丢。”
      他见付尘眉心紧蹙,痛色深重,下颌血污斑驳,面色却白得骇人。
      “我带你回去。”
      晁二将他打横抱起。
      付尘失神靠在他肩头,眼睑难睁,气息微弱:
      “……莫声张……找阿暚……”
      晁二咽下哽咽,疾步奔向勒金。
      将至时才想起赫胥暚送兽未归,寝殿人多眼杂。付尘既不愿张扬,便不能叫人瞧见这副模样。思来想去,转身拐进自己那间偏僻石屋。
      将人轻放榻上,晁二弓身急喘。付尘看著瘦,骨架却沉,一路奔来实属不易。
      喘息渐平。他俯身,颤手探向青年鼻下——
      ……还有气。
      晁二浑身一松,揉了揉发酸的眼。
      石屋幽暗,隔绝外音。
      他怔怔看著榻上人,这般近,连睫毛的颤动都清晰可辨。看著看著,便痴了。
      “……贾晟,”晁二脑中忽冒出个陌生名字,脱口而出,“付尘……”
      气息拂面,睫羽微颤。
      晁二屏息,不敢错过分毫。数月相思、连日冷拒,此刻竟换来这般亲近。他几乎贪恋这头来的片刻光阴。
      青年下颌血渍已半干,暗红刺目。
      他伸手去擦,却拭不净。
      手一顿。晁二抬眸瞥了眼那双阖紧的眼,鬼使神差地俯首,唇轻触那片血污。
      似觉痒意,付尘睫动,唇间逸出低喃。
      晁二僵住,只凝望他面容。口中血味涩苦,眼角胀痛。
      榻上人唇齿未停,断续逸出音节。晁二以为他又有吩咐,贴耳去听——反反复复,似是两个熟稔的字。
      “你说甚么?”他轻声问,再度贴近。
      “……宗……政……”
      这回听清了。
      晁二浑身血液骤冷。
      昔日在黔川,他听过秋暝庄主的名号过往,亦闻过赤乌义从背后的风声。往日种种碎片轰然拼合——零稀的眼神和交错的目光、刻意回躲又时常追视吸缠着的神情、还有静默掩窗同宿的秋夜……
      他全明白了。
      头痛欲裂。晁二跌坐床沿。
      脑中那根绷紧的弦,断了。
      泪水再无顾忌,汹涌而下。
      “……大哥……”
      他将脸埋进青年布满薄茧的掌心,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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