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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第一二七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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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七回-同气连枝措置裕如,破竹建瓴踵事承钧
付尘方越过岐山,便已见茜色人影携众零零散散积在勒金王都的铁壁之前。
对处人也看见他了,趋至近前。
付尘翻身下马,同女子一对视,情绪尽在不言中。
“……你回来了。”
“嗯。”
赫胥暚一遮眼帘:“我给你备了酒菜,你先同我过来吃些东西垫垫罢。”
而后,她回身吩咐余众置备好来人居处,牵马安顿。
付尘随其一齐进了王都内的公主私殿,这地方甚为相熟,而今再来,忽起些陌生的无措和茫然。
“……过来坐。”赫胥暚屏退众人,闭合好殿门,此时空荡房中只余他二人。
桌上酒肉丰盛,香气四溢,细察还有几道燕菜。
付尘仍旧站在椅侧不动,轻轻看着她。赫胥暚被他那温柔目光扰得一乱,转看见他苍白颊面,向桌侧走来,道:“察萨说你病了,我没想到这么严重……不该备酒来的。”
付尘无声觑着她僵硬侧脸,忽唤道:
“妹妹。”
赫胥暚闻声身脊一僵,转眼过来。
付尘识出她眼中少见的凄楚脆弱,上前两步,把女子抱进怀里。
怀中女子下意识又撑起骨肉不动,付尘伸手缓缓顺抚着她背脊,感受到其人一点一点放松下来,埋进他衣襟里。
如同扭动了某个拆械机关一般,悲恸临至时是止也止不住的洪浪。
断断续续的哭吟悲鸣自怀中传来,连带着胸前濡湿一片,热度攀升。
胡部重任于肩,早有人忘却她原原本本也只是一单薄年少的失恃女子罢了。而今又遭重怆,却不敢声张、同人言讲,只得一个人在暗处独吞悲苦。人前,依旧要端起架子独对南方那广袤辽远的土地、广阔陌生的人群。
付尘闭眼,下颌贴在她额发,轻言:“……我来晚了,对不起。”
女子哭得愈凶愈烈,压根没有休歇停顿之时,仿佛有使不尽的气力在此一同释放。
付尘猜想,依她的身份气性,想必自小尚未像孩子一般这样痛哭过。这一次释放,好像就是要把前面十几年亏欠的泪水补足过来一样,无休无止,昏天黑地。
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再发泄下去便要伤身损力了,便轻轻拍了拍女子肩膀,想提醒其起身,却见其溺陷在自身悲伤之中,纹丝未动。付尘无奈且心疼,又低首到赫胥暚耳侧轻哄:“好了,好了……没事的,别哭了……你也没吃东西的罢?……不哭了,好么?听话,不哭……”
许久,赫胥暚兴许也散了气力,没了声响,只是头还埋在付尘怀里,怔怔不动。
男子身上有股子草药的清苦气,混杂着方才赶路而来的温湿汗意,暖人却不热腻,刚刚好。
付尘拍抚道:“好了好了,咱们先吃饭罢……没事,我来了,你甚么都不必担心。”
赫胥暚依旧不动,付尘又哄道:“起来罢,行么?”
“……太难看了。”赫胥暚知晓自己现在定然连眼泡子都是肿的,羞惭之意方将升起,不愿见人。
“这又没有旁人……”付尘无奈浅笑,随即动了动手臂,将腰带扯下系在眼前,道,“这下我看不见你了,可以起来吃饭了么,我的好妹妹?我是真饿了……”
赫胥暚见状忙直其身,惭道:“……你不必如此,是我任性了,你还是解下来罢。”
“哎,”付尘轻扒开她伸来的手,笑道,“不妨事,我当初习武时常这么干,不影响行动,来。”
说着,揽过她肩膀,将其拉到椅前坐下,自己挑了对面的位置就座。
赫胥暚红着眼圈,看着对面男子眼覆青带,衬得面容愈发素白苍净,此时仍朝着自己这边的位置微笑道:“在我面前,你想任性便任性。我自己的妹妹,当然要我来宠着了。”
“……你要是不介意,就唤我‘阿暚’罢。”
“好,阿暚。”
男子当即言唤,低哑粗粝的声嗓有道不清的珍重之意。
赫胥暚又惭愧又心酸,涩涩言道:“……我也把你当自家兄长看待,不怕你看到我这副模样……你,你把那东西取下来罢。”
付尘一滞,然后笑道:“好。”
随即又扯掉那带子,看着对面整张脸都如浸过血色一般的女子,笑颜不变:“阿暚这么好看,谁若非议你样貌,我下回替你揍他……”
赫胥暚闻言果真笑了声,转道:“兄长饿了,就先吃饭罢。”
“好。”
二人启筷吃食,赫胥暚就见他一直往自己碗碟里放肉夹菜的,一点儿也不似饥饿之状,不禁生出些啼笑皆非的无措来:“……也不必如此,饭菜是给你准备的,我上午提前吃了些东西。”
“我见你这段时日清减了不少,多吃点没坏处,听话,嗯?”
赫胥暚只得作罢,依言又食了好些。付尘因病没有太多胃口,但也不愿拂了她好意,只接连夹着那菜中配料,看似忙忙叨叨地一直动筷,实则没真咽下多少。不过他主动询些日常琐事,也恰好转移了女子注意力,没叫她看出太多异常。
一顿餐饭二人时而闲语,暖意融融地不像话。
饮食足饱之后,赫胥暚主动向付尘提起了正事,道:“我已察知,那谋害父王的匪徒里头,根据审问,还有八百多号人伪装成流民逃往金河以南,不知行迹……”
付尘静静听着,笑容渐趋淡下几分,待其说完,方才伸手握了握女子掌心,轻道:
“……阿暚,不追究了,好么?”
赫胥暚抬眼,男子眼神依旧柔和,声音也多含轻声试探,但此话,她却不知要如何作答。
付尘未及她开口,便继续道:“我知道我这话说得无情,因我并非在胡地长大,没有胡羌诸部之间的友厚情谊,我也没资格这样说。但是,你知道,三叔生前所图,是南下这片广土。我曾经在那地方活了二十多年,这时候多少有替其说话的嫌疑,可你再想想,燕国皇帝受戮,朝廷败毁,若是此时因此事重新挑起是非,滥杀燕人,逼急了只会使这场杀戮无休无止。届时有甚么结果?要么是两败俱伤,要么是两败俱伤之后令南处所居的蛮人坐收渔翁……真的值得么?”
“我知道那些蓄意谋刺三叔的愚众有罪,但能抓到的人,不都已经死了么,”付尘循循善诱道,“阿暚,你觉得他们做的,错在哪了?”
赫胥暚瞪眼:“父王生前已经下令胡军皆抑下旧仇宿恨,相安共处,但他们还蓄意行害,这难道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付尘摇摇头,看着她,道:“不,他们做的,和我们起先做的并无不同。你想想,百年前燕国初建时,胡羌为保余众性命,才向燕廷俯首为附属之地。那时候燕国奉行的‘姑务羁縻,以缓征战’之策,同眼前当下三叔所为有何不同?可后来,呼兰部虽是率先耐不住性子联蛮伐燕,可据我所知,三叔在此前便已同煜王私下串通试探,表明反叛之意,咱们现在讨伐胜于燕人是不假,可三叔起先所为,于旧日国约上同样不磊落。你难道要说,就因为你是胡人,所以你做的就是对的,那群燕国的愚众就是错的么?”
“……对错?”赫胥暚垂眸,吸了吸鼻子,道,“计较甚么对错……若要给还众胡族兄弟交待,有谁会在意对错?”
“他们可以不在意,因为他们不必担这个后果和责任,”付尘温声,“阿暚,我问你,三叔已经不在了。那你,也和三叔一样,真心念着那偌大的旧燕国土么?”
“我只想完成父王未竟之业,别无他求。”赫胥暚定声道。
“好,”付尘道,“我答应你。但是,你还要想清楚,正因为胡族的兄弟不计较那些对错,只在乎亲疏利益,所以很多考虑,你要更清醒。胡地苦寒,且居于东北边落,若是要统掌由北至南这么一大片的土地,你定然不能只看着身后这一块故地。胡人常说燕人狡诈,可现在阿暚你要面对的就是那么一大群狡诈之徒,他们更懂得煽动百姓情绪,利用金钱和众多兵伍人手来实现目的,你能掉以轻心么?”
赫胥暚目光闪了闪,没说话。
“其实,阿暚你说得是对的。即便在燕地,对错依旧不重要,”付尘道,“重要的是,如何协调各方利益,使上至仕宦下到百姓,皆无反叛意,表得臣服心。”
赫胥暚低首,悲痛方才落下,无尽的重压又胁迫于其身上:“我……”
付尘上前,展臂结结实实地拥住她:
“阿暚,照我说的做,我把你应得的东西安安稳稳地送给你。”
付尘在濒近傍晚时方从殿中出来,返至寝居室边的灶火房。
趁着无人,他沿墙角低低咳嗽了一连串,而后差不多停息时,清了清嗓子,闭眼将额头贴在墙砖上停了一会儿,待到脸上的温度降下之后,再继续向内走,紧接着嗅到一股强烈又熟悉的药热味道。
付尘一愣,既防备又怀疑地推开一进柴扉,果见煎药炉火边热气腾腾,旁边蹲坐看守的,则是晁二。
脸色一冷,他上前道:“这药是谁的?”
“……你的。”
“煎药的事,我不习惯假手他人,”付尘淡淡道,“你回去罢,我来看着。”
晁二干脆起身,给他让了座子。
付尘被那药草气一呛,还欲咳嗽,勉强抑制下去,只深“咳”了一声。到那小木凳上坐着,深吸一口气,用手抹了把脸。
清醒些许后,余光一瞥,青年仍站立在原处不走。
他抬眼看去,皱眉道:“……没有事情做么,在这儿干站着?”
“大哥,”晁二看着他疲困的眼底,道,“……我领那两千胡骑赶往缁水之时,途中为你向他们确认了件事,我觉得还是要告诉你一声。”
“停,先把‘为你’那两个字去掉,”付尘听到就头痛,“有事说事,别扯没用的。”
晁二沉声道:“当时据实情把铁骑中三千燕人武卒留在桐关军营了,而剩下那两千胡骑同我自不如那些燕卒手下亲近。狼主临别前曾特地在獦狚铁骑中公布你的身份,我也就是想要寻机试探一下他们态度如何……以便之后行事。”
付尘猛然攥紧手心,眼神一凝:“说下去。”
“我只是先翻了些旧事挑拨,而后又假传狼主之言,说‘对你寄托甚重,且需辅佐听命’,因其大部分皆为乌特隆部族众,他们倒也笃信狼主所言,且重视王部亲族团结,都愿真心归服。”晁二道,“……我本以为这不算件大事,且有好处,就没告诉你。现在觉得还是我自作主张之行,所以来同大哥说一声。”
付尘掌心力量松开,反问:“……那里头有个叫‘赫胥巴勤’的,没有就此生甚么事?”
“他前期似有不悦,被我假意挑拨绕进去几分。后来得知胡主亲言,便不再多事。”晁二道,“还有我兼掌的那三千燕卒旧众,皆可为你所用,不生二心。”
晁二这一番动作着实安定下他心中一块忧虑,付尘只道:“一码归一码,这事能帮上我的忙,多谢。”
晁二只看他冷淡侧脸,黯淡道:“你都要同我道谢了么……以后,我不多事擅为了。”
付尘脑中考量着明日正务,没精力留神晁二所言,忽又道:“你去帮我通知今日一同至此的獦狚铁骑众兵,明日丑时前去勒金王都东围空地集合。”
“好,”晁二当即应声。
“你下去罢。”
“大哥,”晁二一听他驱他走,便如同被刃尖刺了一下,“……你肯原谅我么?”
“没甚么原谅不原谅的,”付尘只一味瞧着身前冒着烟气的药罐,道,“……只有过去没过去,所有事情,都会过去。你听我的,回去罢。”
晁二悒悒而退。
付尘朝他背影瞥了眼,没再说甚么。
待他煎好药服毕后,天已经黑了,付尘摸索着原路回至赫胥暚宫寝偏殿处暂居。
今夜注定为一不眠夜。
赫胥暚以暂掌领权的公主名义,连夜向各部通报要事。公宣其父赫胥猃死讯,同时揭露贾晟生父业已被其父得认为当年出走的同胞兄弟赫胥狁,而其名同受令登入部族谱系。按狼主赫胥猃同她生前所决议,赫胥晟领带王部铁骑伐燕退蛮有功,精于燕胡蛮诸地事闻,堪为继任。且将于三日后,提前举行新的一年的部族盟会,请诸部首领青壮按时于岐川下参议。
诸部闻得此讯尽皆哗然,接连的消息令人难以消化。若非是王部里赫胥猃钦任的传信人赫胥布瓦亲至各部禀议,他们还要以为这是哪个不守分寸的散布谣言,危及众心。
既然通晓了在胡地的这些胡众,这种重大消息,自然也逐渐散至驻留分配燕地的诸多胡军将卒,连至千里外在帝京安坐的旧燕政臣,亦得借这流言有所行动。风云改换,忽在此时。
可这消息内容又着实在人意料之外,一时间,诸部纷纷派人前来赫胥暚宫寝处询问细情,甚至还有小部族的首领亲自往见,但公主闭户不出,一概不予回应。毕竟为女子,他们再惊讶存疑,也恪守着规矩,不敢破门而入。
空留下胡羌数众在此三日猜言不断,沸反盈天,恍若一出闹剧。
这三日之中,付尘也没安闲着。
他一个人绕远路偷偷溜到了北号山。
在山脚站定之后,拿出从赫胥暚那边要来的山哨,鼓力一吹,树影摇动,便有一团色泽明亮的红色团影迅速奔捷而出。
待那红影闪现,可由此辨出,正是他之前见过两回的赤毛獦狚。
吊梢眼尾,形若鼠目一般,似是看谁都轻蔑不屑,暗含挑衅。
付尘蹲下身,静静等着那狼兽近前,不含防备。
他心中仍旧绷起一根弦,却见獦狚前腿一蹬,竟是顺势滚落在他前处,然后一把扑进他半怀中。
付尘一愣,转瞬抚了抚这比他从前所见都要庞大的狼兽红毛,獦狚不动,任他摸着,只是鼻端气喘,凶戾鼠目如常挑衅。可此时此景,多少都看出些撒娇的意味。
“……你是还认得我么?”
獦狚一个翻身,转而蹲立在他面前。
付尘笑了笑,这红兽朝他伸张獠牙,凶光不改,却也未曾乱动。
神兽通灵,何况这长寿之物,也不知在这胡羌山地见到过多少同族异物,想必能够揣摩他所想所言。
回想起前两回的敌意,付尘感慨。他自不陌生兽性如何,若是对方歹意攻击在先,兽群之流只会立身防备,以更险猛之势反击。所谓境由心转,类似的诸多事务,竟是他从前立意错了,才有了后来的诸多攻袭误解。
彤城边郊古树苍茏依旧,荒草萋萋。
“爹,儿来带您归家。”
男子跪地,三个叩首,迟迟未动。
在其身后远远立着十数人,旁观沉默。
许久之后,付尘挺直站起。剧烈动作引得脑目一眩,晃了下身子。身后立马支来一臂,在旁搀了他一把。
付尘摇了摇头,兀自站直,咬牙道:
“……你们都别动,我来做。”
携棺口回程时,晁二跟上付尘在前的马匹,禁不住开口道:
“……大哥,许多事不单为你一人之过。”
纵然他愚笨,与付尘相处的那些点滴他已回味千遍,零零总总地再加上他自己的探听,也大概通贯出他从前历经的前尘往事,知道了这个活似死魂灵的人究竟是由甚么拼凑而来。
“……世上有诸多事,行是错,不行也是错。”付尘没有回答他的话,倦目看着前途,低道,“你觉得,我爹看到我这样做,会欣慰么?”
他恍惚想起病中乱梦:“……也许他并不想走回头路,也许他幼时便恨极了这个地方,哪怕之后远走高飞,受再多苦,也不愿再提及这里……就像……就像我年幼时提起他一样,恨他将我们母子单留在边城不管不顾,受尽冷眼苦楚。”
“……但我偏要这样做,”男子神色不变,一种幽荡难明的情愫涌动其中,“呵,他若是因此再怨怼我一层,也便罢,反正,也不差这一件。”
付尘扯缰,一夹马肚,行快于前。
晁二无言远望着他孤瘦背影,极力地抑制下自己滚涌的心潮。
他想起了宗政羲同他所言,彻底明白了他的话才是对的。付尘这样坚执的心性,容不下旁人阻路非议。因其自身就把各种路想通又想死了,还有谁敢再去领他重返其已知旧地?不过是徒增其心中苦担罢了。
这个人,想令人对他真心好,却又只得远望遥观,才不至反伤了他。
晁二这样矛盾,却也知道,前面那人,要比他矛盾千百倍。
人至胡羌已过了深夜子时。
付尘安置好杂务后,也赶忙回屋休息了一个时辰,稍稍缓歇精神,以备今日即将要面对的事情。
部族盟会一年一度,却在近数十年间,少有地这么整齐地提前到场。
广大的天宇灰蒙蒙的,远处雪山若隐若现地展开轮廓。
偶有几只孤鹰鸣唳,此时都带着凄号味道。
岐川草场上诸部人众齐整,坐立按序。
折腾了这么三天,即便是编造的流言蜚语,也传得疲惫了。此时濒至正时,反倒尽皆无力再猜想事由,只等着主人公出面,给予他们一解释安抚。
风声呼啸,纵是习惯了胡地冷气的胡众,此时也忽起了些瑟然。
有人心中起念,抱怨为何今日要起这么早来此遭殃,想着想着,自己便先打消了疑虑。毕竟诸部族人皆有这等默契,所以看来这受心中杂念所扰的也不只他一人。
在初冬风中等候多时,王部中人方才姗姗来迟。
遥遥只见绿原广众中央的空地上,结众聚拢来乌特隆王部青壮之士。隔着远雾,都能瞧见其挺拔庄肃之色。
按照往常盟会开始的时间,他们并不算迟到。只怪今日其余部众来得过早,所以才显得王部诸人姗姗来迟。加上众人又有一丝好奇于乌特隆部今日将要给出的说法,不免都生些急迫。
“王部已至,怎么不见公主出面?”有一胡人大声问出众人心中所想。
方才来人中挤出一个矮瘦的人,此时出列道:“暚公主同王子商议旁事,即刻便至,诸位稍安毋躁。”
赫胥布瓦平素一张嬉皮笑脸的面相,此时仍含笑意,或因场合平淡了许多。可惜身量骨太小,虽然能令人放下戒备,却也生不出威严意。
众人中有人闻言嗤笑一声,不知在笑谁。
布瓦神情不改,转眼望向草场口沿,随众人一同等候。
许久静寂等候之后,忽闻四野八荒又是一声鹰唳。
那声音却比不得起先听到的孤哀号吟。极尖极锐,仿佛被琢磨精细的一把利刃,一声唳鸣,便要刺破整片穹宇苍天。
有人四下张望,想要看看是何处的鹰种在此嗥鸣。
紧接着,就是碎步快移之声,整齐有素,极有节奏地愈响愈明,直至众人看到一批军士趋步而来,腰佩胡刀,将这片草场交叉围拢起来,各部所聚位置间皆插有这佩刀兵士。
诸部人仰首细看,那兵士也都是熟悉面孔,正是早先在胡羌训制的獦狚铁骑,也是当初赫胥猃亲领的从卫。
此时心中俱是一沉,也不知该忌惮还是该抒那别久离情。
随着那千数兵士一点一点挤聚进场,中间空留的狭道上,疾奔而入一红影。
众人定睛一瞧,那飞移之物正是赤毛獦狚——他们胡羌仅有的族兽血脉。
按规矩,族兽不得轻易出山,除非……众人神情一紧。
待到铁骑兵士两侧开道扈守完毕,兵卒末端,才缓现诸人悬望欲见之人。
两道修长细影趋进,那兄妹两个皆是武功不俗者,行止间气势端稳,有乌特隆王部中人惯有的挺拔傲然。
付尘来时褪下了平常所着的藏青武袍,换了一身冷穆肃杀的纯黑色窄袖曳撒,胡襟开领,比平日所着衣物略显厚重,却能压盖住他的病气。从前披散在后的白发半拢束起来,垂下两条长长的暗红绦子。
赫胥暚特地着人将一条蹀躞带给他送来,铜勾细处能看出狼形纹路。付尘认出,那是赫胥猃当初所着,犹豫片刻,还是将其束在腰间,特地箍得紧些。
人至近处,众人发觉兄妹俩也并非并步齐行,赫胥暚略滞了一步跟在后,这地位长先不言而喻。
付尘余光淡觑,在这诸部尾端看到几个熟面。呼兰部人丁寥落,自桑托反叛被剿后也仅剩下几个破多罗氏在此撑着呼兰部的门面,只在人数力量上,早已连十八部族中最末也称算不上……心中冷笑一声,继续沿前路而去。
在这窄道末端,单设一裘皮厚裹的圈椅,背置巨幅狼头纛,是狼主当坐之位。
众人就这么盯着他步履,不信他就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当着他们的面坐上去。
付尘前行愈近,天上孤鹰盘旋,飞转一圈,而后俯冲向下,他边打呼哨,站定,一勾臂膀,正好接住那毛羽乌亮的海东青。
昔时孤雏羽翼渐丰,照望而今矛隼展翔拭空。
付尘微一抬臂,那海东青顺势跃至那王座的顶端直立,合拢双翅。
他再一前挥,停守在旁的獦狚蹬腿跃跳,只这一下,就精准地坐在王座之上。
一鹰一兽不顾下方他人眼光,于王座内上下对视,互不相让。
付尘这才施施然转过身,淡目睨扫过两旁坐立各异神情。
乌特隆部诸人直身抬臂,向二人行部族内胡礼。
其余诸部人憋着一口气看着中央那人,微有尴尬。
场下一片静默,赫胥暚在旁一一看过,而后出声道:“诸位这几日一直有事叩问相询,到了此时,怎么偏偏不作声了?”
“公主晾了我等三日,现在,是不是要先给我等一个交待?”有一部族首领道。
赫胥暚扬眉反道:“当时我命布瓦通晓各部的事宜清清楚楚,我不觉得还有甚么可犹疑的。你若有问题,不妨现在提出来。”
“我来说。”
未及那首领出言,付尘便接过话头:“有关三叔死讯,本是数月前便该通禀,由于各地动乱未休,虑及安定,方才于三日前公布。但暗中谋划偷袭的燕人已经受死伏诛,偿命谢罪,事情便就此而止……至于,我的身份,如何确定不必当众再多言。但此前乌特隆部宗谱早已更改增添上我名姓,并且,三叔在黔南便已将其公诸于獦狚铁骑诸人,且将领辖权交付于我。这五千精骑是三叔殚精竭虑所训,其中来源,不仅有我王部中人,胡羌大小十八部族,皆有精锐挑选入军。今日在座的诸位首领,即便于我本人存疑,也不该不信自己同部族众所择。”
语毕,草场所立千众呼号:
“为继任狼主是从!”
这呼声由四面散播,由于人数多、场地大,许多在众人最外沿站立的骑军听不到起始信号,故而这喊声是由付尘所立位置,一层一浪地向外传播,并不齐整,但句句都能令军士身边人听到。浑厚混乱的声响反倒营造出一股逼人的气势来。
许久之后,这喊声方止,依旧是一层一层缓慢止休。付尘看到,诸部首领面上多少都有些松动,大概也被适才那呼喊触动了心神。
安静之后,他又道:“獦狚铁骑一经组建后,便亲入燕蛮杀阵,而今已算是也算是凯旋而归……这三日时间,我已予以诸位消化这些消息。我并未立下誓言将会如何,但务必,会保下三叔生前所立功业,不敢怠慢。”
底下人各自相觑,似也在考量当下场景,不甘心就这么几句话就让他把事情越过去了。
“我再补充几句,”赫胥暚在旁启言道,“有关身份之事。在座诸位首领中,有许多比我年纪要长些,当初父王登任之时,也有人曾拿我祖母燕人身份诟病之,但事实便如后来所现。那时我尚未出生,没有亲历其事,但在座诸位里有许多见过的,应该比我要更熟悉当时的场面。兄长虽然自幼不在胡羌,但身份血缘之事,有族兽同父王亲验为证,不存质疑。且而今之状,我胡军强悍,领土已拓至燕南,这领首之人势必也要有雄心才能,通晓兼掌胡燕广地事务,方能统管南北。由此,兄长为不二人选,不当有疑。”
这般一说,下面听的人也不敢有甚么乱语了。毕竟若没有这个而今叫“赫胥晟”的横空出世,赫胥猃的继任之人定是其女。虽说历任狼主中尚不曾有女子担任,但女子任部族首领已有先例。赫胥暚此前助掌胡地事务时赏罚得宜公正,为人也无偏私,且少时便自誓永不婚嫁,显是立志要接班的,故而此时她若不介意,那他们就更不得有何异议了。
至于赫胥猃之死……王部中人历来锱铢必较,且看呼兰部同其余叛部而今的下场便知,他们不动手,王部内的人也不会放过行凶者。只可惜赫胥猃方才打下江山,却没有余福享受,白白让一小儿截走酬果。
几个首领相互间咳嗽几声,犹豫着是否就此表态。
付尘扫视全场,负在身后的拳头暗自攥紧。正待他启口再欲言讲,忽听得外方又有喧声临近,一胡人匆匆进得场中来报:
“启禀狼主,猎场之外来一燕兵军伍,领将指明要此时求见您。”
付尘眯眸,而后令道:“单让那领将到此便是。”
正待他考虑来者为何时,所念人已须臾即至。
原来这领将并非一人,而是七人同往,沿途忽视一众目光,行至空地之上,单膝齐齐而跪,竟是燕军重礼。
为首人抱拳而道:
“我等奉将军之命,携七千赤乌义从前来投附继任狼主,愿为狼主解忧效力。”
“……朋自远道,何能弃之,”短暂怔愣之后,付尘举步近前,边笑道,“倘有诸位将军助力,势必可保一方安定。”
付尘走近,将为首跪着的孙广搀起,就着身后几人接连起身的时段,低声道:
“……他人没来么?”
魏旭率先反应过来付尘所问为谁,同样低言接道:“将军因事由独往帝京去了。”
付尘瞟他一眼,旋即转身迈回原处,掩下眼底交杂心绪。
再转身时,仍是一副笑面,料是离得最远处的胡部首领,也能看清这新主得意之色。
“赤乌义从同吾等胡骑曾有幸于西南边地联合退蛮,正为一方悍兵猛将,实力不容小觑,”付尘转向那七人,笑道,“只是诸位此时过来,恰赶上我胡部盟会,商讨部族内务,多有招待不便处,还请见谅。”
孙广领首客气道:“我等叨扰之过,向狼主表歉……只有一请求,我等七千余众犹在城外等候,不大方便歇食,敢问狼主可否……”
“正合我意,”付尘笑接道,“那就延请七千壮士入得勒金歇息,此处草场广袤,也不乏安歇处。”
不待回应,转而朝侧旁下首人递一眼色:“布瓦。”
布瓦会意,得令匆匆离场。
本就未曾提前预置座位,七个魁梧燕将腰配兵刃,盘踞在狼主王座四围,连带着那座上对峙鹰兽,颇有几分骇恐威慑之意。
胡人原本粗糙胆大,见了这副场面,也纷纷不作声,心怀他见。
付尘再次下行至狭道中,在一首领面前停下,抬臂行一胡羌平辈礼:“贡布首领。”
贡布见状起身,同行一礼,却没答言,只皱眉回视着他。
付尘看出其中探究意,只淡笑道:“在一年前,您曾约言同我比试高下,我想,今日总该是个机会。我深知诸位首领于我事上并无多信任,不管来日如何,我想,总该先还您当初一约,免得拖延最终,首领同我都成了无信之人。”
贡布胡须之下的厚唇抿起,略略打量他:“……之前我那般说,是因为呼兰叛部之事,但看其破多罗氏后来所行,也许是我也有言语偏激之处。”
付尘依旧淡视于他人,无有波动。
“但你说的是对的,”贡布又道,“既然是说过的话,就不可反悔,这才是大丈夫所为。破多罗氏纵然有再多恶处,可单为了旧日些许情谊,这一较量,也不可豁免。”
“贡布首领——”
台上赫胥暚出声拦呼。
“阿暚。”
付尘侧眸回视,暗含警告意,转而柔和眼色,以目光安抚。
赫胥暚咬唇,他知晓他身有疾患,今日出门前还见其在角落里咳喘不止,同上次相见时体力相差甚远。何况习武之人本就比平常人素质要强,面色能衰败成这副模样,必定已至重症。
贡布俯首,倒了两杯酒,转递给付尘一杯,道:
“不过今日你肯有此一提,无论结果如何,你这个狼主,我认了。”
说罢,一把将杯中酒液干下。
“首领痛快。”
付尘举盏饮下,他喝过这么年的酒,唯独此时不愿饮。他自昏迷醒后一直没向他人询问自己病况究竟到了哪个地步,他不问,宗政羲自也不会主动提。只有一言,他告诉他要忌酒伤身,他是记住的……但特殊之时,也只能强撑一把了。
他饮毕,故作清嗓的咳了一声,朝其亮了一眼空杯。而后抬臂,引其人至狭路中央。
侧边围观众人纷纷向后挪移了位置,留出一片空位。
付尘抬眼,凝眸看向对面的胡部首领。
他这辈子碰上的这等比试场面数之不尽,其中有尽力一试的,有随意应付的,有故作败状的,有务必要赢的……而眼前这场,是务必要赢的。
他暂时还揣测不得贡布深浅,只是依他当下之力,若要赢战,怕还要竭力一拼。
付尘略一抱拳道:“……按资历年纪,您当算是我长辈,我让您三招为先。”
“不必礼让,”贡布断然拒绝,“直接比试便是,我看你今日未配兵刃,咱们就徒手过招即可。”
“……好。”
付尘眼神闪了闪,两臂缓慢抬起,作出攻击起势。
晁二在人群之中注视围观,暗自握紧拳。
两人相斗转起便始,过招激烈。
可看出各自长处不同,付尘快于速,在攻防上皆有优势。贡布长于力,若是逃过其击便罢,若是未曾躲过,那拳拳到肉的攻袭可没有几人吃得消,被实打实地打上几拳便能丧命的力道并非吹嘘。
也因此,在对招开始时,众人一时皆辨不出高低来。
可决胜便看持久,逐渐地,付尘的弱势便开始显露。围观人也有微诧,从前付尘在胡羌也常常与人过招练习,似乎不会这么快就有败势出现。
赫胥暚心急如焚,却也知若此时喊停,那付尘所坚持的也就白白荒废了。一时竟想不出主意来,原地跺脚。
付尘也察觉到自己弱势,不甘就此而输,猛一提气用力,哪知上下脾肺皆未调动,又欲磕出淤血来,连忙闭口止住,却于这一闷声犹豫间被贡布击中侧肩,有一滴血珠自口唇喷出,围观众人未曾看见,可出拳的贡布却因在其面前看得清清楚楚,眼色当即一变。
付尘并不肯就此认输,憋气直前,继续迎击,贡布转手防御抵挡。
几十式过去之后,付尘再出拳,直击贡布心肺,一拳到肉之后,未及对方反击,提腿扫踢,终将人袭击在地,躬身压服住。
“……我输了。”
贡布出声,所有人听得分明。
赫胥暚长舒了一口气,又略有担忧地看那半跪于地的男子状况。
付尘同贡布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到复杂意。
他屏住呼吸,率先自地上缓慢站起,身体僵硬。
围观人群中挤出一人,却是晁二,他行至付尘身边,递上一方黑帕,道:
“……大哥,给你擦擦汗。”
付尘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
晁二就此又挤回人群之中,不再多言。围观的胡人有人心嘲,这继任狼主现下的架子还不小,名还未实,已经有人伺候奉承至此了。王部中人惯用的威福伎俩,看来今时不同往日,这赫胥晟着实也是个厉害角色。
付尘接过帕子后,背身面向王座之处,低首故作擦汗之状,拿帕子掩住嘴,一大口瘀血就势涌出。
赫胥暚面色骤变,连带着身侧七个燕将见得此景,亦是神情大变。
“我艸……”范行下意识吐了个脏字,显然也被男子这状况吓了一跳。
这边贡布被人搀扶着起身,付尘业已转过身,双手背后。感到有人自他手中抽去了已成血囊的帕子,转又递给了他块干燥若新的。
他一边擦拭手掌,一边朝身后的女子侧目一瞥,轻道:“……莫担心。”
再转身,贡布已然站起,朝身后其部部众打了个手势,一众人列队站整。而后单膝行跪礼,扬声道:
“渠步部族叩敬狼主安。”
身后众多渠步的部众见状,随之下跪。
正如狼主为胡羌诸部的头狼一般,诸部首领又是众多部众的头狼。这样层层嵌套的群族关系使得团结护守成为其维系生存繁衍的重要形态。可付尘知道,也正是这样的模式,迟早会成为结合燕□□治天下的一大阻障。
他出声缓道:“诸位请起。”
付尘转身回到上首位,面朝众人道:“晟从前在胡部未揭身份之时,于诸事上冒险犯禁,坏得规矩,诸位兄弟倘若有何逆意异见,皆可一并在此而提。若诸位没有异见,纯粹于我本人不加信任,晟愿在此以王部名义作保,一不毁坏胡羌基业,二且保证疆土安定,同诸部兄弟共享战果。”
他转身倒了一碗酒,回身端起,手指有轻微颤抖意:
“……诸位首领,可否予晟一机,以此一酒,泯消前尘恩仇?”
言谈之间,众人已经发觉,方才前来投效的赤乌义从七千,已经在整片岐川下的草场上围立于侧,迫人之势极强。
按道理,他们也不信这么多兵力至此,这人肯真拿其人硬碰硬地提刀威逼。但这架势至此,软硬兼施,他们也着实没甚么再拒绝的道理。虽是心中勉强,但又着实挑不出甚么大的错处明言挑衅,数番考量,几个首领相互对视一眼,各自斟满桌案上酒碗。
付尘于上闭了闭眼,而后缓缓睁开,唇色苍白。
十七个首领在下首一同举碗,仰首饮吞迅速,而后摔砸在地。
付尘缓慢咽下酒液,稍慢了些许,但同时砸碗于地。
十八声崩裂脆响,众首领跪地称拜:
“叩敬狼主安——”
而后是诸部兄弟跟随跪拜:
“叩敬狼主安————”
再后是扈守四围的獦狚铁骑:
“叩敬狼主安————————”
末尾是最外方的七千赤乌义从:
“叩敬狼主安——————————”
声势圈层盘旋,震炸天空。
广袤的胡羌原地上,由这一片俯首之意,终现得四处远山冷雾,无边无际的翠苍凉色。
赫胥暚在后,隔着几丈之距觑观男子背影。
不似燕人矮弱,也不类胡人壮硕,整身颀长修俊,蜂腰猿背,鹤势螂形。干练中款带肃杀之气,冷彻气质又静同喋血狼子。明明外表与她在胡羌、在燕地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却丝毫不显违和地衬着这雪山寂荒,朔风瑟瑟。
谁说相不表心?有的人,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其俗尚高低。她恍然间通晓当日察萨保其担首时言辞那般笃定确信,这样形容气质、身量面目早已远超凡人可及之处。
他属于这里,又不属于这里。
赫胥暚心酸地闭了闭眼睛。
事结人散后,付尘请了贡布留场。
“多谢首领手下留情。”付尘拱手道。
“谢就不必了,”贡布看着他,道,“本来那旧事我也不想着再翻,可你既提了……无论你是出于收服人心还是甚么别的目的,我都没有理由拒绝。但我只借机提醒狼主一句,若带着疾患参与武斗,是对对手的不尊重。”
“晟晓得了,向首领致歉。”付尘低眼道。
贡布看他苍白神状,皱了皱眉,道:“我虽不全然看好你,却知道若这胡主位虚悬、或是暚公主来坐,都有差意。现下我们既肯接受你,也就不必忧劳过多,看你这样子,可不大好。你年纪轻轻的,可别仗着自己的本钱随意挥霍,小心后果代价。”
“是,多谢首领提醒。”
待送走了贡布,场地上座桌也被收拾大半,他重行回王座处,同其相熟的诸人还在候着他。
“大哥。”晁二近前欲扶他,被他摆手制止。
付尘抬眼,慢行两步,不知是适才喝酒比试哪项引损了身体,此时厥意忽又上头,蓦然跪地。
王座上的獦狚一下子从椅上蹿下来,两步跨到他身边。
付尘半遮的眼眸灰灰暗暗的,隐约感到脸颊有湿意,侧眸一瞧,那么大一头狼兽蹲坐在他旁边伸舌舔着他,配上双厉目细眼,颇有些滑稽。
他淡淡笑了笑,捋了捋那獦狚脑袋上滑顺的赤红毛皮,一撑力,站起身。
几人此时都已聚到他身侧。
“布瓦,”付尘令道,“你去送族兽回去。”
“呃……啊?”布瓦低头一瞧那几乎到自己腰上高度的巨型凶兽,即便獦狚不咬本族人,可那底线也是设在咬死的尺度上的,每年被狼兽攻击致伤的大有人在。何况他曾经还有被狼攻击生死悬线的惨痛经历在,此时惧怯道,“……我,狼主……我、我不敢……”
那獦狚不知是否是听懂了,此时回眸一瞪,喉咙低嘶,那鼠目泛着粼粼红晕,更显凶意。布瓦被骇了一大跳,下意识退后两步,便被绊倒在地。
獦狚细眼中划过一丝嘲讽,布瓦顿生羞恼,却也不敢在它面前表现出来。
“我去罢。”赫胥暚出面主动道。
付尘将身上山哨递还:“……好。”
獦狚临走时低首蹭了蹭付尘的手,他安抚地摸了下,忽听身边布瓦急道:
“它要咬人!”
众人细看,那獦狚果真大张獠牙,向付尘的手腕趋进。
付尘也下意识要握拳防备,又见獦狚果真合牙印在他手背上,不过转瞬便松。而见手背上有个深色牙印弯弧,并不很重。
付尘反手摸了摸它的头,温声低语:“回去罢。”
然后这獦狚方才随着赫胥暚向外行,途经那王座之时,又高跃了一下,向那座上的海东青呲牙威胁。雄鹰随之拍羽扬翅,毫不相让。
付尘唆指一声呼哨,海东青飞天扬翼,转至他头顶上空盘旋了三圈,旋即飞往更遥远的尽处,转瞬便不见踪迹。
七名燕将之中有人惊呼:“好厉害的鹰鸟……”
付尘走近那几人,直接道:“你们怎么能容他一人独往帝京,这时候马乱兵荒,燕地中不晓得还有多少人能记得他。”
“将军的决定我们也拦议不住呐……”魏旭稍显无奈道。
付尘挑眉:“今日诸位将军场上所言,可为真?”
孙广瞧他,反道:“说过的话,哪会有反悔的道理。”
“诸位将军皆是旧识,我也不绕弯,且可给诸位将军这个反悔的机会,”付尘沉声,“若是诸位将军本意并不为投靠于我,我绝不强人所难,自予诸位将军去留从便之决。我也相信,即便是看在他的面子上,你们出去了,来日,也不会为难于我胡部的罢?”
诸人面露迟疑,孙广率先出言道:“我不反悔。”
而后魏旭也忙接:“我也不悔。”
紧接着几人陆续表态,付尘觑着最后迟疑那人,冷道:“范将军?……若是看不惯我,我不勉强,你也不要勉强了自己,免得来日大家各不自在。”
范行咳了一声,接着道:“我虽并不大满意这等安排,但是却不愿违逆将军的命令……所以我也不打算反悔,听你差遣便是。”
“好,那我现在就委任你一务。即刻领一千精骑,同往帝京。不管用甚么方式,找到他,”声音由之低哑几分,付尘垂眸,“……保护他。”
范行不满他用词,略嗤道:“将军何曾须由我等保护?”
“那就在旁侍候着,随时听令,”付尘冷眼睨他,“你这么自信,来日但凡出了一点安危事,现在,我可有资格拿军规惩处了……我的规矩,可跟他的不一样。”
范行一噎,鼓着一口气道:“……你甚么规矩?”
“我的话就是规矩,”付尘冷道,面色声音皆不含温度,“他若有半点损伤,你也不必活着回来复命。”
范行又想吐脏字,转而抑下,到底不是过分的任务:“……知道了。”
付尘低眼:“京郊的赤甲军亲卫营地,已经空缺闲置了数年,可供停扎……再去重整修缮一番罢。”
闻言,七位将军面上各有神色变化,却终究化作复杂的沉默。
“布瓦。”
“唉……在!”身后旁听许久怔愣的人接道,“狼主。”
“去带诸位将军至勒金东南空余房室里休整歇息,命人备齐上好酒菜。”
“是,”布瓦随之上前,假咳一声,摁下忐忑意,展臂领路,“诸位将军,请。”
孙广在前深深凝视了男子一眼,低道:“将军临行之前,曾嘱咐我等督护你安危病状,护守在侧。但今日见你并不挂念自身安危,且不似听人劝导之人……你,好自为之。”
付尘闭了闭眼,垂眸道:“……我心中有数。”
孙广随之而去,魏旭途经他身侧,拍了拍他肩膀,没多说甚么。付尘冲其略略淡笑,以示安慰放心之意。
待远望人皆散去,身体撑起的力量才仿佛一下子抽卸而下,他缓缓弓起身,五脏六腑的痛意疼感逐渐苏醒,凌冽地要牵动周身肌肉,脑袋却愈发混沌。
他下意识晃了晃头,想要清醒一些。
“……大哥,”身后传来若有若无的一道声音,那声音有委屈有悲痛,“……你就让我搀着你罢。”
付尘迷蒙中张了张口,没能发出声音,但稍稍抬了抬右肘。
瞬时,右臂被一只手握住,紧接着靠上一个有力的肩膀。
二人差不多的身长,晁二将他手臂绕在自己颈后,左手揽过他腰间,然后撑着他向前缓步移走。
付尘顺势卸下力量,贴靠在旁边人身上,方行数步,便感到腰上绷束,喘息困难,低道:“紧……”
晁二听到他低喃,停下步子,凑近细听:“大哥说甚么?”
“紧…紧……解下来……”付尘单手轻扒上腰间革带,没施上力气,手转又垂坠下。
晁二明白其意,连忙过去扯那蹀躞带,只是这胡人所配饰带,他没用过也没见过,生扯硬拉皆不得利,半天摸不着门道。
“……在、在后面……”男子吐息轻喘在他颈项之间,带起一阵微拂热意。
晁二顿觉此时五感通灵,连带着他身上的血腥气、药草气和其他不知源处的神秘气息扑洒在鼻端,怀中人松软得不像话,他颤着手绕环至男子腰后,抖抖索索地解下那蹀躞带,玉铜鸣击声清脆。
“大哥……”晁二感觉自己语气也颤抖了起来,“好些了么……”
他稍稍抬身,看见男子纯黑前襟散开,润白里衣前蹭着些许血迹,是适才背后吐血时渗进去的。得亏是黑色的衣服才得遮盖住,于外看不显著。
许是腰腹绷紧的力道骤然松开,男子又禁不住咳了两声,丝缕血液顺沿唇角淌下。
晁二神情一绷,呼吸暂滞,抬手照着自己的脸猛搧了一巴掌,偌大的红掌印转现在面上,比上次男子给他那一掌要狠辣得多。他紧紧挤了下双眼,许久方稳住呼吸。
“那是……我…三叔的东西……”付尘强撑神智,并不察觉外方动静,单倚在他半怀,腿脚失力,“……你…莫丢了……”
“不会,不会,”晁二睁眼急道,将那革带搁进衣领口袋内,而后喃喘重复道,“不会,不会的……”
他看到男子眉心紧蹙,似是痛极,下颌被口中血水染红一片,偏偏面色又惨白得厉害。
“我带你回去。”
晁二一手撑过其背脊,将人反抱而起。
付尘失神靠于其颈边,双目如何都睁不开,口中气息微微:
“……不许…不许声张,去找……找阿暚……”
晁二抑下酸泣,鼓劲快趋至勒金铁壁。
临至近处,方才思及赫胥暚此时前往北号山,未必已归寝殿。那处来往侍者甚多,前去必定引疑。付尘既不愿声张,定是不能叫他人看去此状。思来想去,还是绕远拐进自己所居一间孤僻石屋,人少安定。
将人轻轻放在床上,晁二躬身急喘不止,也累得不轻。男子身上虽不见肥壮皮肉,但仗着身长骨架大,依旧是成年男子的重量,一路疾跑赶来可是不易。
他渐渐平息下来,低觑着身下人平静无色的面容,就着躬俯的姿势缓慢抬手,颤抖停在青年覆着薄汗的鼻翼下侧——
……还好、还好,人还活着。
晁二瞬间松下口气,揉了揉酸涩的眼睛,身子骨也松弛下来。
白日石屋内幽闭无人,隔绝众声。
他低首呆视着身下人,近处得观其锋骨俊容,瞧着瞧着,就痴愣了起来。
“……贾晟,”晁二脑中忽又蹦出一个别处听得的陌生名讳,脱口而道,“付尘……”
呼吸喷面,男子乌睫微颤。
晁二不敢放过他面上一分一毫的动静,数月前的别久苦思、连日来的拒绝冷待,令他此时只想停下呼吸,奢求这片刻的安宁相对。
男子下巴上沾连的血液渐有干涸之势,暗红浓重,刺目得很。
他伸手抹拭,淡了几分,但因血渍干结于上,来回擦不干净。
手上动作一滞,晁二抬眸瞥了眼他阖闭的双目,忽就又被牵走了神魂,俯首探下。
似是感到痒意,男子眼睫微动,却没睁开,双唇展开一条缝,似在嘟囔着甚么。
晁二不敢乱动了,只俯观其面。品呷着口中涩腥的苦味,眼角胀痛。
男子口中依旧念叨不绝,断断续续地有了细微声音。晁二以为他又有何要求,连忙贴耳细听,似是来回反复地念叨两个字,他觉得有些熟悉,又忘记了在哪里听到过。
“你说甚么?”
晁二轻问,又低下头凝神细听:
“…宗…宗政……”
他这回听清楚了,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晁二之前在黔川驻军时,就曾闻听那秋暝山庄的庄主是燕国旧臣,耳闻过不少风声片羽,也听到些流言于那赤乌义从领将之人……神思骤回,那日男子叫他取药时起先唤的就是他,一直是他。
前因后果,种种发生过的事在脑中闪回成一块块碎片,零稀的眼神和交错的目光、刻意回躲又时常追视吸缠着的神情、还有静默掩窗同宿的秋夜……他明白了,全明白了。
头痛欲裂,他跌坐在床沿。
方才绷紧的脑弦不知为何彻底断掉了,晁二眼中聚集的水珠再也禁受不住,沿着脸面流落下来。
“……大哥……”
他将头埋在青年茧皮嶙峋的掌心中,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