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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斧修月,山河晏 ...

  •   (宗政羕外传)

      冬夜宫墙下,四个太监在门道旁直身而待。
      今年除夕格外严寒,没有降雪,却似把冰雪寒意都塞进了冬风里。
      为首的大太监佟秀眯了眯眼,量算着时辰也是是时候了,却不想还未见到踪迹。
      身后的从宦有些耐不住了,低声朝前道:“佟公公,那人……是不是又不来了。”
      “安心候着,”佟秀偏首轻斥,“不该问的都别问,管好你们的嘴巴和眼睛!”
      小太监微咳一声,不再言语,于长袍下动了动已经僵硬的膝盖。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青砖瓦道上方传来慢悠悠的马蹄声,在寒夜中清脆显著。
      几人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一辆马车自极暗处逐渐显现,款款停在几人面前。
      小太监眼前一闪,一道乌影飞越而下。
      “佟公公,久待了。”
      他抬眼朝其暗瞥一眼,见那人黑衣黑面,鬓发苍然,怔愣之时,忽对上那人转来的眸子,清亮摄人,隐有迫人之威。
      小太监受恐,连忙低下头。
      “奴才们应该的,倒是贵人千里赶来,实在辛苦。”
      “敢问这几位……”
      佟秀朝后瞟一眼,又躬身笑道:“奴才是怕……所以特带了几人替贵人帮扶一把。都是口风严、晓分寸的。”
      “多谢好意,”那人声音冷了几分,“不过我自己的夫人,还是我自己来罢。”
      佟秀是个识眼色的,当即意识到自己会偏了意,便躬身赔歉道:“……正是,那奴才便令他们回去了。”
      “佟公公也回去前宴帮衬着陛下罢。到底不是头一回过来,这里的路设布局也熟悉得很。”
      “奴才遵命……是奴才今日自作主张了。”
      “无妨,”一道声音自马车帘后传来,低低沉沉,“除夕夜宴事繁,劳动佟公公亲自而来了。”
      “奴才分内事,”佟秀便道,“既如此,奴才等就不扰贵人了。”
      “请便。”
      冷眼见人远去,付尘方自取出轮椅,揭开车帘,将车内人搂负而出。
      “几个小宦侍,你同他们计较甚么。”
      付尘轻哼:“小太监不知分寸,佟秀还能不懂么。他想得周全,可也周全过了头罢……”
      宗政羲扣上乌纱幂篱,且笑道:“你这脾性,愈发没得数了。”
      付尘随其步入偏侧小门,边笑道:“除了你,旁人也不敢管我,我也不听他们的。”
      “无法无天……”

      宫外严寒,几至滴水成冰。金銮殿中却是一片香暖醺醉的宴饮氛围。
      按规矩,宴席之中,朝上各式公卿大臣、文官武将皆携亲眷一同参会,胡蛮外族也照燕地规矩,北旻王同南疆王各自携贡礼而来,示胡蛮归服顺好之意。
      佟秀自后帘入内,在半醺的皇帝耳侧低语几句。
      宗政羕迟钝颔首,嘱道:“他们喜静,莫要遣人相扰……”
      “是。”
      皇帝身侧桌席所坐为太子,正恹恹于这筵席之乐,偏首留意到此状,醒了醒神,起身朝侧席道:“父皇,可是师父到了?”
      宗政羕点头,朝其一摆手:“去罢。”
      少年匆匆离席。
      整个宫廷内的主侍多聚在主殿除夕筵上,故而这内宫便显凄清。
      月色昏沉,檐角纹兽反射着浅淡的光。
      少年方拐进院落,正要开口询唤。
      面门顿然袭来一阵疾风,他下意识抬臂迎挡,同时腰间剑刃出鞘。
      “师父……”
      少年于交手间顿声微叹,却不敢放松,转而挺剑同对面人格击。
      男子身手迅疾凌厉,少年勉强顶过数十招,便已身陷被动之势。
      “前身背后,要穴四周。”
      自侧边传来一声沉音提醒,少年忽地醒神,镇直面色,又连接数招。
      无奈男子防守严密,插不上缺漏处。接连抵挡之后,终是剑落脱手,闭目迎击。
      付尘止住手中攻势,最后力道偏移,掌力落在其肩头,少年退后几步,堪将稳住未倒。
      少年直起身,先朝廊侧一直坐观之人拱手一礼:“多谢伯父提醒。”
      宗政羲淡道:“你意有飘飞,动作虚浮,可是连基本的东西都忘了。本末倒逐,暗器只为无用功。”
      少年惭愧垂首,沉默不言。
      袖间划闪而过镖光又被拢进衣里。
      付尘扯下黑色面巾,近前捏了捏少年后颈,笑道:“……适才席上喝酒了?”
      少年垂目,避过其掌,后退一步,跪地道:“昱心有杂念,意志不专,枉费了师父一片苦心。”
      “言过了,”付尘伸手给他拉起,发觉轻拉一下尚还扯不动,“不过是随手小试,看看你长进如何。既是状态不佳,改日再寻机会便是。这算得了甚么大错。”
      少年执意跪地,沉声道:“师父不在这两年间,无人督促,昱于中途时有荒废,自知退步甚多,向师父请罪。”
      小子一身蛮力,硬拉不起,付尘干脆蹲在其面前,无奈道:“既然知道错在何处,来日纠改便是,跪也跪不出长进来。”
      少年仍旧垂首不动,付尘转首向侧旁瞟了一眼,不知为何,即是隔着昏幽夜色同垂面乌纱,他依旧能看出男人面上些许笑意。
      灵犀神会,付尘也笑了,转首朝少年道:“行了啊,我方才刚动过手,这时候可没甚么力气再拽你起来……除夕佳节,可别叫我跟你小子作恼呐……”
      说着,自顾自而起。
      少年一抿唇,也随之起身,定声道:“来年新岁,昱定然不再生怠惰之心。”
      来至庭中椅上,付尘倒了杯茶,递过去:“醒醒酒。”
      “多谢师父。”
      瞧着少年躲闪目光,付尘出神盯了片刻,转笑道:“两年前见你时,尚还资质甚佳,习招速度也是出奇之快。怎么就过了这一点时间,就停滞下来了?”
      “……师父,”少年犹豫道,“我想换兵刃。”
      付尘挑眉:“哦?”
      “我觉得……我不适合习剑,似乎是长刀更得意些。”
      “器刃只为称手,你若觉得刀合适,改作刀也无妨,”付尘眼光微闪,道,“但我瞧着,可未必是为了这点小小外因罢。若是昱儿碰上甚么难处,自可同我讲,反正你师父我一局外闲人,许能帮到你些事,也省了好多麻烦。”
      “倒也没甚么大患,徒儿自己能解决。”
      “那就是有喽?”付尘挑眉而笑,有些试探得逞的黠色,“不妨说来听听,反正这到了年末最后一夜,把那些烦心事都说出来,明日来年,就不再扰你了。”
      他转手又倒了杯茶,递给男人:“……有些凉了。”
      少年见状,便欲起身:“昱到前殿拿些烧酒罢。”
      “不必,”宗政羲沉声拦道,“你师父不饮酒。”
      少年转首去看,付尘无奈薄叹,自行给自己倒了杯茶,朝他道:“……无妨,你接着说。”
      少年吞了吞口水,然后道:“……其实只算是皇族私务。几位皇叔应当是于我不满,平日里喜欢找茬滋事。偶有做得过了,昱也难耐性子,一边提防,一边也有回击,只是……也止不住。”
      付尘、宗政羲互视一眼,自然都听出少年言语中的避重就轻之意。
      宗政羲抬眼:“他们做甚么了?”
      “轻些,只是在居处放些蛇蝎毒物、巫鬼禁术,或是在监学中说些闲言碎语,撕书求乐,若是重了,便有食水下毒之行,”少年道,“不过徒儿饮食前习用银针试毒,也总能发觉,未教他们得逞。”
      宗政羲蹙眉。
      付尘也变了脸色:“银针试得了致命毒,可我见过的,有无数叫人生不如死的毒是银针试不出来的。”
      少年面色白了白。
      付尘沉声:“你那几个皇叔里头,有的已经及冠成年了罢……这可不是甚么小孩子玩闹的事儿,陛下知不知道?”
      “我没告诉父皇,”少年道,“一是因为没闹出甚么大事来,我也私下跟他们动过手,没便宜了他们。二来,到底是皇族内的私事,闹开来影响的是皇族颜面,若在胡蛮人眼中,又是燕廷的笑话,我不愿叫父皇为难……何况,他们之所以敌对于我,我也大致猜度出些缘由。”
      付尘低骂一声。
      “当初我离宫时,诸位皇弟之中有的尚在襁褓之内,并不十分了解,”宗政羲道,“说到底不过为皇族继承之事。你而今还未参政,若是到了朝廷之中,他们更有根由究你的错处,同样的下场冠一个虚伪的名号,本性未可轻改……二弟子息单薄,未曾想叫你成了你这些皇叔里头的靶心。”
      “哼,一个个想当皇帝,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也不掂量清楚自己几分本事,光用在这些脏事上了。”付尘冷嘲。
      少年垂目道:“我先前以为父皇挂念母亲之事不肯纳妃延嗣,我知道皇族不比寻常之家,有几回向父皇劝谏,可他并不听取……曾经我当几位皇叔与我年岁相差甚少,可与其相交,未曾想其人存了暗害心思,并无真心相待之意。”
      付尘捏了捏他肩膀,和声道:“人心叵测由来已久,并非是皇家方有。但凡你有权位财两,总会有眼红之人心怀不轨,意图谋害。不可大意,却也无需因其忧虑。世上总有肯托付真心之人,早些看清这些小人嘴脸,实为幸事。你能辨识清楚,我欣慰得很。”
      少年依旧低垂着眼眉,声音却镇静下来:“师父授我武艺,难道不为反击这些险恶之人?可于宫中,常常无施才之处。时而冒险犯禁,反倒被人揪到错处弹劾,受了责罚。”
      “止戈为武,学武当然不是为了兴事压人。”付尘道,“你有了这分本事,别人不敢轻瞧你,也不敢冒犯你,相安无事,便是忍让。无需为杂碎脏了自己的手,但若旁人有意欺负你,你自然要以数倍还之……我看你这模样,你还是顾念着你那几位皇叔身份,没肯下重手罢。不若为师出面,一会儿替你教训他们一番。”
      “不用师父来了,”少年有些赧然,“其实,昱也没便宜他们……前些日子,我趁夜里私下出宫把七皇叔牙给砸掉了,然后您教我的甚么断骨、折指、刺针、剥皮……都小试了一遍。不过我没敢告诉旁人,也没敢在皇叔面前暴露身份。”
      “这才是我徒弟嘛!”付尘一乐,“不过我再告诉你一招呐,你不暴露身份,可也得让他们反思自己的错处,不然忙活那么多他们也不知悔改……这样,你去钦天监寻些鬼怪符纸来,在上面写些字,假作阎王口吻警告一番。回回你遣进他们住处动手时朝门内外洒下一堆,一方面吓他一吓,另一方面飘到府中各处收拾不及,也叫其他的侍人小厮私下议论起来他们主子的丑态,看他还敢不敢命人下脏手……我看,就算你那皇叔里头有胆大的,他手底下的人还得顾及着自己的小命不敢接罢……对付这等人,就得拿奇招。”
      少年被他言语逗乐,幂篱下男人也轻轻弯唇。
      付尘又握了握他手,又道:“人情多反复,是世上最险恶之处。可也不必躲着避着,毕竟好人恶人窝藏一起,极险地亦有至美。你只管由心而观,择真心之人相待。”
      少年低叹,点了点头。
      宗政羲出言:“你而今狠淡受尽苦楚,皆非祸事。自此之后,再无纲纪伦法能束得了你行为路径,何须叹息。”
      少年抬眸,付尘接着道:“你伯父说得对,为师我可是山野出身,边城京都都流浪过,知道那贪婪妒忌的险恶之外,还有鄙夷、不屑、轻视、谎言、杀戮等诸多恶难。只要你意志自坚,别人的恶又能扰你几分。”
      “……师父,您不在这两年,昱私下里一直有一打算。”
      付尘猜到几分:“你说。”
      “昱本意并不贪心皇权,也厌恶虚与委蛇之事。从前师父所言民间异域的奇闻闲事,反教徒儿十分心向,”少年道,“昱自幼在宫中读书研经,却不甘尽信其上言语。即便是君子圣人口中的天下,从前未得亲历,便也只为枯墨文字。徒儿希望有机会,可以如师父一般,深入尘世得一观。”
      “……你若真有此意,当然是好的,”付尘浅笑道,“你伯父十五就离开宫廷了,你而今十七,同是少壮需磨砺之年,出去历练不是坏事……不过这事,你还是要去问问你父皇的意思,我当然是没甚么意见。”
      宗政羲道:“人世亦有宫中不得见之艰难,若只为了异事奇闻,多有失望处。需得细思细审后,再做决定。”
      “伯父,我想了近两年的时间,绝非一时兴起。”
      “那就去罢。”付尘拍拍他肩膀,“你有自己的路要闯,我说再多,都比不上你去亲自见识。无论何时何地,我也只有一句话,保全自己。”
      少年跪地叩首:“感谢师父教诲。”
      “不急,”付尘又将其拉起来,“回头去问问你父皇罢。”
      少年应声。
      闲谈几句日常,他便重回主殿饮宴中。
      这里动静不大,但还是令宴席上有心人留心到了。
      女子悄悄离席。
      “兄长,你回来了。”
      “……阿暚?”男子闻声回首,喜道,“……本来打算等筵席结束之后再去寻你的。”
      “无事,”赫胥暚淡声笑笑,“陛下宽厚,也不降罪我等。”
      付尘自袖中掏出一手钏,递上,笑道:“这是耶婆提国的红珊瑚,据说有祈安降福之效,算是稀罕物件,我就想着买来给你,权当赏乐也是。”
      “谢谢兄长,”赫胥暚就势接过套上,低头看了眼,“……确实没见过。”
      “不必客气,”付尘道,“这两年,部中可有甚么异动?”
      “一切若常,”赫胥暚抬眼端详,“倒是兄长,许久不闻听消息,也不知情况如何。”
      “只是行得远了,不方便传信回来……”

      宴饮至终,皇帝以酒醉为名先行回寝休息,留下余者自便。
      太子朝上方空位望了望,也吩咐撤下自己桌席,起身而退。
      御乾宫中灯火通明,侍者替皇帝更衣扫室,备上醒酒汤药。
      “陛下,太子殿下来了。”
      宗政羕摆摆手,佟秀带室内所有侍从掩门而退。
      “父皇。”太子拱手一礼。
      “见过你师父和伯父了?”
      “见过了。”
      宗政羕系好襟带,转坐在椅上。口中叹出酒气,添上几分平日不可多见的洒脱随性。
      “适才席上皇儿兴致不高,可是因为想到了甚么烦心事?”
      “儿臣重见师父远途归来,着实欣喜,言谈几句,深有所得,故而逐渐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那便是极好的。”
      太子抬眼道:“父皇,儿臣近来在监学中研读冯大人编目的经卷,其中有一则深以为惑: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先贤圣人以此言谏君子,岂不与王贵君子当下所行相悖?”
      “这一乐,儿臣不得尽全,此为先时所限;三乐,又非博学鸿儒不足以胜任。惟有二乐,可以为自戒。仰不愧于天,父皇于儿臣为君为父,自当奉孝之,此为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儿臣虽涉世不多,但若他人无犯,儿臣自也不为恶事。可归根结底,儿臣却独独于这世上愧怍于一人。”
      宗政羕通晓其意,温和道:“皇儿有何念想自可同朕相言。”
      太子撩袍跪地,杏黄身影独姿特秀,见有武者精干:
      “父皇,儿臣既为皇胄,本不该有此冒进之念。只是当下所行与儿臣书中所见相差甚远,乃至为其言中最恶之事,‘王天下不与存’。儿臣希望能得机会至民间游访巡行,细察人间百味……听闻父皇当年在胡蛮起事之间也曾有机会至各处探访,应当能够知晓其中好恶。”
      “说得好,王天下不与存。”宗政羕低眉道,“……朕深以为然。”
      太子抬首:“那父皇何必……”
      “闲极无聊,消遣取乐罢了,”宗政羕难得同其玩笑,“当初朕倒是有心推给你皇伯父,无奈这位子是洪水猛兽,自家人都避之不及呐。”
      太子嗫嚅:“那几位皇叔还趋之若鹜……”
      宗政羕听到他所言,笑意加深:“说起来,这两年你那几个皇叔家里头一直不安生,朕视而不见,但也大概晓得是谁动的手脚。”
      太子深深垂首:“父皇圣明……甚么都躲不过您的耳目。”
      “算了,说来也是你那几个皇叔行事不像话。朕先前在旁暗示警告了几次,但你六叔七叔年纪小,也还不知道收敛,给他们来些教训也可以。”
      “那……”太子犹豫道,“儿臣方才所言……”
      “皇儿想去,便去罢。”
      “嗯?”太子抬首,面现诧异,不可思议道,“父皇您同意儿臣离开……”
      宗政羕也凝视着他:“皇儿想离开多长时间?”
      “……儿臣不知。”太子诚实道。
      “皇儿可有决心,此后彻底跟这皇家割绝,不再回来了。”
      “……父皇这是甚么意思?”
      “朕的意思是,”宗政羕沉声道,“曣朝宗谱之中,宗政昱此人已于绍熙十一年初春因疾病逝。此后,你该如何,已是你自己的事。皇儿若有难处来寻朕,朕依旧竭力相助,可这皇室宗祖,你便再也认不得了。”
      太子眼圈微红,埋首道:“……父皇是因儿臣所言而生怒了么?”
      宗政羕起身,行至少年身侧,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淡笑道:“朕不为此意,而是想叫皇儿行事想清楚些。若是因贪多思索两边,或是给自己总留着后路,行事多有掣肘之处,最后反不得好处。朕希望皇儿抉择不得后悔,若是要走,便走得干净。”
      太子俯首道:“儿臣自幼得父皇偏爱,若此后不得尽孝膝前,何尝不为对儿臣的责罚。”
      “无事,我儿行得适意便可。如皇儿所说,朕既为君父,但要皇儿在吾江山之内享得乐欣,便足以欣慰了。”宗政羕道,“当然,若皇儿愿意继续在宫中,朕也相信,来日必也大有可为。”
      太子缓慢直起身,沉默须臾,方沉着道:“……儿臣决断好了。”
      “儿更愿远离皇庭庙堂,为俗世人间一平民,亲历更多未见未闻之事,结交形色之人。”
      “……好。”
      宗政羕了然一笑,有些意料中的释然。
      “你长大了。”
      眼前少年面唇熟悉,独有一双眼睛攫夺了整张面容的光彩,偏偏又有几分陌生。
      他浅笑道:“皇儿既要走,在外自然不可再用‘宗政’家氏了。”
      少年深深俯首:“……儿不孝。”
      “朕,给你赐一平民姓罢,”宗政羕垂眸,“……红尘江野浩荡远阔,是为‘唐’,便作唐罢。至于这名,是朕同你母亲给你取的,就莫改了。”
      唐昱叩首又道:“……儿改宗易姓,实为不孝重罪,无可饶恕。”
      宗政羕无声吸了一口气:“朕给你改的,不算你的罪……祖宗要罚,也该来罚朕,同你无关。”
      唐昱抬首,道:“儿臣最后仍有一心愿,不知父皇可否成全。”
      “皇儿且言。”
      唐昱道:“儿臣知晓父皇同母亲生前感情甚笃,此前许也因儿臣之由未纳后妃。这些年于宫中,父皇身侧并无照看侍奉之人。即便论说皇家事,这来日皇位延续之事,也离不开父皇子嗣延续。”
      宗政羕浅笑意定了定:“……皇儿该不会是从朝臣那里听得了甚么闲言碎语罢?”
      唐昱仰首凝眸:“朝臣关心皇位延脉之事,儿臣只关心父皇是否怡悦欢欣、享常人所享的天伦之乐……不孝之子,但有儿一人足矣。儿臣也寄望,能有继母弟妹侍奉父皇左右。倘若母亲在世,也定然同儿臣所想为一。”
      “……朕知道了。”
      “父皇肯答应么?”唐昱又低了低头,“……儿臣也走得安心些。”
      “但由缘分天数的事,朕虽揽重权,亦不愿强求。”宗政羕半遮目道,“皇儿今夜暂回去好好歇息,朕替你安排他务。”
      唐昱半忧半喜,寡兴而归。
      宗政羕低首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身侧又有人悄悄靠近:“时候不早了,陛下可要熄灯就寝?”
      “佟秀,”宗政羕眯起倦目,撑力道,“朕……吩咐你去做一件事。”

      翌日晨起,付尘同宗政羲一齐相会了前夜参宴的赤乌将从,苻昃一如往常随意打了个照面,但邀两人来日到逻些再行长叙。重逢故人之后,二人方回殿中拜见了皇帝,一方面介绍沿途所经国度,另一方面也建议商贸往来,互通有无等杂事设想。
      宗政羕一宿未眠,于两人前来时,将太子心意告知,并托二人秘密将唐昱送离宫外。最终言议完毕后,留其在宫中用过午膳,便私下放行,重归外途了。
      马车自宫门悠悠驶离。
      “……我的徒儿,为师可得告诉你,我们只负责送你一程,却不是陪行,别混淆了……想先去哪儿,告诉我。”
      隔着马车帘子,男子慵懒哑砺的声音轻缓送入耳侧。
      车内摇荡,只有马蹄带节奏的的踢踏声显著。
      唐昱坐在宗政羲对处,有些恍惚,又有些事到临头逐渐褪色的激情:
      “……徒儿想先去襄阳。”
      “为何?”
      “听说师父的故居在那儿……徒儿想去看看。”
      “哼,”付尘嗤笑一声,懒懒扬着鞭,“……好小子,我瞧着你不是想看我当初住哪儿,是想叫我也跟着驻足留恋一番,再陪同你一路?”
      “……师父英明。”
      午间阳光蕃盛,浅浅在男子素面上覆上一层金黄的光晕。
      付尘仰首瞧了瞧那正悬赤日,觉得恍然熟悉。
      似乎无论有多少年人事更迭,那烈日都不肯变动作改。他从前觉得不平衡、失公义,而今再看,故人尸骨皆消,音迹渐灭,也惟有这曾同处一下的日色可供怀恋追忆,提醒着从前的人、从前的事。
      如果一直挂念,确乎扰动心神。可若彻底忘记,又是难以挽回的憾事。
      “……你爹行事也是风风火火的、不喜欢拖延呐。”
      唐昱颔首低言:“我也没想到父皇那么容易就答应我了,毕竟牵扯社稷……徒儿、都觉得儿戏了些。”
      “你父皇是明白人,”一直于对处观书坐立的宗政羲蓦然出言,朝唐昱道,“你之后走得远了,也莫忘记偶尔回来看望他才是。他将你清出皇族宗谱,却不是心存痛恼之意。”
      “侄儿明白,”唐昱使劲点了点头,“昱一定时常回宫探视。”
      男人静漠的眉眼扫过少年,转而又将视线落于书卷纸页上,不再多言。
      “昱儿今后入得俗世,无人再可庇佑你了,”付尘眺望前道,缓声道,“不管今后碰上何人何事,从外相信自己的手脚,从内相信自己的心。那些武功招式也不可荒废,都是保命的东西……倒是书,今后少看些。”
      “……啊?”唐昱下意识瞧了瞧对面,却没言语。
      付尘隔着车帘也晓得他心中所想,笑道:“……你伯父是闲极无聊,读来嘲乐的。你且问他,当年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可有功夫读那些闲书?”
      唐昱抬首张了张口,下意识仍有些畏惧男人胆色,没问出声音。
      宗政羲倒是率先答道:“确实不常读……读书不若读人。你接触的人多了,自然知晓书中虚言几何,便不愿再看了。”
      唐昱颔首,又低声困惑道:“父皇说他执政是无聊,伯父读书也是无聊……那何事才非无聊事?”
      付尘在帘外笑道:“……执政是掌权名利禄,读书常生自满心,凡是避开这两点的……大多都不是无聊事。”
      “……徒儿受教。”
      唐昱心中松下一口气,还好他已及时避开这两事。
      心中愈发坚定。
      “不过为师倒是知晓,有一事为人间至妙。”
      “何事?”
      “尘缘情谊,”付尘笑道,“这才是为何为师总同你说人心算计之恶,却又不愿你远隔人群之外的缘故。因为其后亦有想不到、求难得的乐趣,若是缺失,实为憾恨至极、死不足惜。所以,也无需因噎废食……”
      “师父指的是……男女情谊?”
      “不止。”
      唐昱又抬首瞧了眼对处,低道:“……徒儿明白了。”
      “哦?”付尘于帘外挑眉,讶笑道,“……你明白甚么了?”
      唐昱斟酌道:“许是……书上所言‘人生交契无老少’罢……”
      帘外传来一阵低低笑声,哑砺的嗓声偏带痒意,延绵不绝。
      唐昱尴尬抿唇:“……徒儿言失?”
      付尘止住笑,道:“还好而今带你出来见见世面,可不要再一味沾那酸腐文气了。”
      唐昱颔首,忽听得对面男人沉沉出声道:
      “确是人生交契无老少,可抛名禄,可许生死,可诺此生同尘、来世同调。”
      唐昱正思索间,帘外又传来声音:
      “……乖徒儿,闭上眼睛。”
      唐昱一愣,还是依言照做。
      “闭好了么?”
      “……闭好了。”
      他感到面前暖风袭扫,是帘外林气扑面的感觉。
      少年下意识绷紧身体,以为是师父因其言语不妥、生气要揍他,可也奇怪按往常经验,并无提前提醒的先例……正疑惑时,细微的衣料摩擦声由前处传来,隐约夹杂的怪声间是男人一句微斥“别闹”,不待他细思,微风又拂,一切静止。
      “睁开罢。”
      唐昱胆战心惊地抬眼去看,对座的伯父已然取下幂篱,冉冉苍发垂肩,但深目削鼻,异族棱骨,犹是传闻中模样。
      男人转眸回视,其间尖冷摄人意狭迫如旧,少年忙自低首:“……侄儿失礼。”
      帘外传来哑沉轻声:
      “……官道漫漫,昱儿若困了,就先睡会儿罢。”

      岁初首日,举国欢度,并无闲杂事务。
      皇帝赦假七日,诸臣宴饮归家,宫中重回安定寂静。
      “陛下,您吩咐的东西,奴才都备好了。”
      “嗯,”宗政羕应声,而后道,“只待这七日的休庆结束,便可放送消息出去了……”
      佟秀于侧旁观皇帝支肘疲意,缓声劝道:“陛下昨夜吃了酒,还未曾休息,不如便趁着这时候空闲,入寝殿歇上半日罢。”
      “宫中……又无人了?”
      佟秀踟蹰不敢言。
      这皇宫禁内以天子为尊,四处都是往来侍人,从无休息。可他们这群人再充录于宫中,也走不进皇帝眼中。
      “……奴才方得知,北旻王昨夜宿醉,且在宫中歇下了。适时醒来,正由宫中疾医备好醒酒汤药前去送饮。”
      宗政羕揉了揉额间穴位,闻言眯眼道:“……人醒了?”
      “是。”
      皇帝起身:“那便随朕去瞧瞧罢。”
      按礼仪规矩,异族王贵隔日不得逗留宫中至午时,不过事出有因,加之皇帝并未降罪纠罚,私下里宫人也便得令在侧侍候着。
      “……陛下来了。”
      门口转瞬至人。
      赫胥暚略惊,起身抬臂行胡礼:“陛下圣安。”
      “公主不必多礼,”宗政羕同不拘礼,转坐在其对处椅上,“听闻公主昨夜酒醉夜寝于宫,朕前来看看状况。”
      “多谢陛下,”赫胥暚淡道,“是我坏了规矩。”
      “无事,”宗政羕道,“反正这座宫室也长久无人留居了。”
      赫胥暚闻言道:“昨晚宴席中途,我到宫后苑行了几步解酒,发现这内宫大半和兄长当初在时一般封锁完全,冷清得很。难道陛下宫中并无妻妾?”
      “没有,”宗政羕摇首道,“早些年有妾室,后来胡蛮战乱,就被朕遣散至民间了。”
      赫胥暚挑眉:“这应当不是甚么燕地的规矩罢?”
      “……没有这样的规矩。”
      赫胥暚看了看殿门外远远而立的侍者,低道:“恕我直言,当初唐夫人死前那月,我在京中曾见过她一面,可未听说她言及再醮之意……也许是我多心……”
      “不,公主想的是对的,”宗政羕垂目浅笑,“……她不仅没有此意,当初,也应未肯言及朕半分罢。”
      “她对兄长说过,可信任陛下为人,”赫胥暚蹙眉,“可你为甚么要这么做?”
      沉默片刻,宗政羕道:“因为……我也只想做一守诺之人,来实现从前的旧约罢了。”
      “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宗政羕对上女子质问神情,转而笑道:“若朕如公主所说,选择‘对’的路,那于自己旧日之诺,便已然毫无信用。既然无论如何都是错的,朕何不选一个自己乐意的呢?”
      赫胥暚冷笑一声,撇过头:“……陛下也不过是一自私自利之人。”
      “……为何不能呢?”
      “没甚么不能,”赫胥暚道,“只是陛下拥有的太多,还要攫取他人物,难免就有些……”
      女子止住声,宗政羕低眼笑了一声,甚么也未说。
      冬风起凉,皇帝扬声唤道:“佟秀,风大了,殿门关好罢。”
      “是。”
      门一合,顷刻隔避了冷意。
      赫胥暚逐渐舒缓了眉宇,偏头瞧了眼右侧君王,道:“可陛下……也不似因此事而有欢悦模样。”
      “对错得失,喜怒哀乐,碰到她那日起,便浑忘了。”宗政羕眺向前方严丝合缝的宫门,轻道,“……朕在做甚么,朕也不知。”
      赫胥暚心中忽然通顺了一些事情,未醒全的醉意一下子贯通上下经络,卷起门外冬风无尽寒凉,彻至脾肺,心底震颤:
      “陛下……何久自苦如此?”
      “……不辨苦,不知苦,”宗政羕唇畔笑容温润,“……公主同朕,也只是悉称铢两罢了。”

      绍熙十一年初春,太子昱因酒疾薨世。孝帝以金河北部晋东、江北、襄阳三省为聘,愿以诏同北旻王表结好意,王拒。
      绍熙六十一年,孝帝薨,期颐得终,皇太弟即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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