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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

  •   第二回-孤狼出山逢骤雨,浮萍入京探迷云

      却说光阴如刀,削骨八年。
      山中无甲子是真——云雾长锁处,四季都磨成相似的青灰。寒暑不知年也是真,八载春秋跌进深潭,连水花都懒得溅起半朵。世俗童子尚在描红摹帖,山中这匹由妇人血肉喂大的孤狼,已悄然磨利了爪牙。
      竹坞静得像座坟。
      可偏偏桌椅无尘,梁柱无垢,连窗纸都新得诡异——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将这方天地死死按在八年前那个黄昏。
      青年从架上抽书时,指尖蹭过竹节,触感温润如故人肌肤。书是讲朝代更迭的野史,封皮残破得像被百兽啃过,内页却平整如新。奇的是每处折角都被细细抚平,每滴旧渍都留在原处——像有人夜夜来此,将时光原封不动地供在案上。
      他读得慢。
      字句在舌尖滚过三遭才咽下,时而抿唇如尝蜜,时而蹙眉似饮鸩。眉目间那点纯粹亮得扎眼,是这满山翠色里唯一不肯驯服的野火。
      幼时只识得“天地人”几个大字,初捧这卷时晕眩欲呕,字字都像咒文。后来怕极了——怕自己真成了这山的一部分,怕胸腔里那颗人心跳着跳着,就跳成兽类的鼓点。
      于是每个长夜都与这卷书对峙。不求甚解最好,佶屈聱牙处正好磨牙。渐渐竟品出滋味:原来史笔如刀,砍下的每道伤痕都会在暗处生根;原来野史最真,真到字缝里都渗着血腥气。
      林泉秀木是棺椁,书文轶事是陪葬。
      可偏偏棺中人心还跳着,咚咚,咚咚,撞得竹墙发颤。
      青年合书时用了巧劲——既不让旧痕添新伤,又压得纸页服帖。放回原处须不偏不倚,这是八年练就的本事:在这座巨大的囚笼里,连呼吸都要量好尺寸。
      窗外鸟鸣碎玉般溅进来。
      推窗那瞬,日色泼了他满身满脸。鬈发镀金,睫毛染光,他仰头望日时眯起眼,瞳仁里烧着两簇小小的、不肯熄灭的火。
      “咻——”
      哨声锐如刀锋,劈开满山寂静。
      黑影应声俯冲,翅尖裁碎云絮,稳稳落上肩头时带起一阵腥风。是只未成年的海东青,通体乌黑如淬过冥河之水,唯独眼眶一圈金边,看人时像尊悲悯的神祇。
      青年抚它颈羽,指尖陷进温热的绒毛。
      那鹰喉间咕噜一声,似叹似嗔。

      溪畔泥地正上演一场屠杀。
      蛇身还在挣扭,鹰喙已凿进七寸。青年上前时脚步无声,手中锐物——是磨尖的兽骨——精准刺入毒囊。黑血滋出时,海东青振翅退开,羽翼扫过他颊边,留下羽毛与死亡混合的气味。
      他割蛇首如折花枝。
      腕粗的蛇身挽成死结时,嘴角那抹笑邪得惊人,仿佛不是在处置猎物,是在完成某种亵渎的仪式。勾在腕间的蛇结尚有余温,触感滑腻如情人肌肤。
      “去。”
      鹰隼冲天而起,没入林海如墨滴入水。
      青年双手一撑,翻身跃下溪石。半空中抓住古藤,荡起的弧度妙到毫巅——像演练过千百回。悬垂时松手,蛇结划过抛物线,精准坠入枝蔓掩映的洞口。
      “咕咕。”
      鸟鸣学得惟妙惟肖,尾音却淬着冷。
      洞中窸窣声起。
      几只棕红幼狼探头,鼻翼急颤,为血腥味发狂。互相撕咬推搡间拖走蛇结,洞口很快只剩几撮沾血的绒毛。
      青年足尖点树,借藤蔓回力荡返,落地时轻如飘羽。
      吐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叹笑声散在里面:“……孽畜。”
      不知骂狼,还是骂己。

      山巅是另一个国度。
      日色到此都冻成惨白,积雪千年不化,像大地结痂的伤口。每向上一步,寒意就浸透一层——先是皮肉,再是血骨,最后连胸腔里那点热气都要剐去。
      岩壁是记忆的碑林。
      他抚过那些嶙峋石纹,指尖解读出八年前的旧事:娘亲背着他跪在雪地里,灰衣浸透成深黑;妇人眉心那瓣桃花,红得像心头血;白衣男子抱走他时,袖间冷香混着死亡的气息……
      不能忘。
      不敢忘。
      于是每次登顶都像凌迟——用彻骨寒凉一遍遍提醒自己:你还活着,你曾活在人间,你还有债要偿。
      山雀不怕他,依旧在枝头啼啭。
      他听得懂那些啁啾:东边岩缝有新巢,西坡浆果熟透了,北崖有鹰隼争地盘……鸟雀的世界简单得令人艳羡,无非生死,无非饱饥。
      八年尝试出逃,次次困于迷阵。
      有时清晨在陌生溪畔醒来,望云海翻涌,会恍惚想:也许早就死了,此刻不过是魂灵在阴阳交界处徘徊?
      掬水照影时,水中那张脸日渐锋利——颧骨如刀,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亮得瘆人。偶尔捕猎时与水中倒影对视,会被那抹倏然闪过的乖戾惊住:这是谁?
      梦醒时分的孤寂能杀人。
      于是他反噬般眷恋山顶——唯有在此处,寒冷、疼痛、绝望都真实得让人想落泪。
      也正是在这自虐般的确认中,品出些扭曲的宁静:或许余生就该如此,与山兽为伴,同孤鹜齐飞,等到记忆褪成白茫茫一片,便彻底成了这山的一部分。
      云雾忽散。
      “无名”二字撞进眼帘。
      凿痕深重,笔锋如断骨,边角却被岁月磨出温润假象——像极了某些温柔表象下的残酷真相。
      青年跃上碑前窄地。海东青盘旋三匝,落上碑沿,金眸与他平视。
      背靠石碑坐下时,云海复拢。白茫茫吞没天地,他在其中小得像粒尘。
      眨了眨眼,笑意浮起——是自嘲,也是认命。
      捡起断枝,在雪上划字。
      “晟”字落笔时指尖发颤,写完却惊觉:竟与碑文有七分神似。仿佛这双手早已写过千百遍,筋骨都记住了走势。
      娘亲说:光明炽盛,大道无虞。
      可赐名的人早已化为尘土,被赐名的人困在无名山中。
      多荒唐。
      他写了一遍又一遍。雪粉混着旧尘沾湿指尖,渐渐麻木。
      “咔——”
      树枝猝然断裂。
      不是雪下埋石,是触到某种……不该存在于此的坚硬。
      心跳如擂鼓。
      徒手扒开积雪,浮土下露出石质基底——与石碑同源同质,却更平整如砥。细看时呼吸骤停:那些看似风蚀的凹凸,实则是密密麻麻的——
      字。
      “…氏族起,而燕势濒危及微……有子晟,今至无名,得窥天机——”
      血液刹那冻凝。
      指尖抚过凹痕,像抚过自己的墓志铭。继续向下,字字诛心:
      “此后搅动世局,拨弄人心,不复再言……因其前生罪孽未果,今世杀伐亦重,已触天怒…”
      喉间涌上腥甜。
      他死死咬住,继续读:
      “阳寿限度,不过二十有七。此七年间,目渐染翳,直至失明;经络阻塞,口稍难言;血气尽褪,乌发转苍…卒时七窍流血,鸟兽啖之,尸骨无存……”
      最后四字凿得最深,像恨不能刻进三魂七魄。
      青年跌坐在地。
      想笑,嘴角抽搐几下,却发出嗬嗬怪声。原来如此——原来这八年温养不是慈悲,是钝刀子凌迟前的喂食。原来所谓生机,不过是死神桌宴上一道慢火煨炖的佳肴。
      云海翻涌如潮,将他吞没其中。
      水汽氤氲成棺,他在棺中睁着眼,看前生今世如走马灯转——原来都是戏台,自己不过是丑角,唱罢这七年,就该七窍流血下台。
      笛声就是这时响起的。
      起得突兀,却缠绵如毒蛇绕颈。音色冷极艳极,像用霜雪浸过的胭脂涂抹而成。
      青年惶然四顾——
      雪松后白影孑立,衣袂翻飞如招魂幡。
      他悄步靠近,踩雪无声。愈近愈惊:那人周身三尺竟无一片雪屑,仿佛连风雪都惧他三分。
      雾霭流动间,白影与山色交融难辨——究竟是人在山中,还是山化作了人?
      笛声骤停。
      白衣转身。
      竹笠压得很低,檐影遮去大半面容,只露出下颌一抹苍白的弧。可偏偏这三分遮掩,反比全貌更令人心悸——像揭开棺材只见衣冠,不见尸骨。
      四目相对。
      青年喉结滚动,八年未与人言,开口时嗓音粗粝如砾石互磨:“请、请问……”
      白衣静默如尸。
      “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吗?”
      依旧死寂。
      最后一句问得颤不成声:“您……见过我娘亲吗?”
      白衣终于动了。
      不是点头,不是开口——是睫羽微掀,眸中霜雪流转一瞬,吐出字字如冰锥:
      “你娘八年前自折阳寿,换你一命。”
      每个字都砸在耳膜上,咚咚,咚咚,像钉棺的木槌。
      青年眼眶赤红如滴血,却咧开嘴笑:“……多谢。”
      谢什么?谢这八年囚笼?谢这二十七岁大限?谢娘亲用命换来的、鸟兽分食的结局?
      他垂头看自己掌心,生命线断在二十七。原来天命早写在肉身上,只是自己愚钝,至今才读懂。
      “那石碑……”声音哑得不成调,“是真的?”
      白衣不语。
      许久,才淡淡道:“造化千转,命有归循。信是真,不信也是真。”
      废话。
      精致的废话,像给死刑犯的最后一餐配上金盏玉箸。
      “啪!”
      卷轴掷来,正落脚边。羊皮旧得发黑,边缘溃烂如腐肉。
      “出山路线。”白衣声线无波,“你自由了。”
      自由?
      青年想大笑。弯腰拾卷轴时,指尖触到皮质纹理——冰凉滑腻,像蛇腹。
      再抬头,雪松后空余风卷残雪。
      手中卷轴沉重如山,是唯一的真实。
      血色倏然漫透眼底。
      他攥紧羊皮卷,朝空山嘶吼——吼声癫狂如兽:“阁下既知真相!何必戏耍至此?!八年!整整八年——!!”
      回声撞回,层层叠叠:八年八年八年……
      像千万个自己在质问。
      跪地,握拳,狠捶胸口。
      咚咚咚!
      痛意尖锐如凿,终于刺穿混沌。他伏在雪地里喘气,呵出的白雾混着血腥味。
      茫然漫上来——晶亮亮的,水银般灌满眼眶。
      他已许多年不曾这样了。八年里学会剥皮拆骨,学会与狼共舞,学会在绝境里榨出点滴生趣。
      他以为自己够硬了,硬到能裹着这身狼皮走完余生。
      原来不过是纸糊的铠甲,天命轻轻一戳,就碎得彻彻底底。
      出山执念烧了八年,如今生路在握,却只想把这卷轴扔进深渊。
      寿数已定,前途是坟,退路是崖,天地偌大,竟无寸土可埋这具残躯。

      金河下游,渡船靠岸如倦鸟归巢。
      行客涌向城门,其中一团灰影溜得悄无声息。旁侧客商掩鼻侧目,只当是阴沟里窜出的老鼠,唯恐沾染了晦气。
      帝京城门,守卫正查通关文牒。天色沉如泼墨,雨意压在眉睫,几人面色烦躁——谁愿在暴雨里值这最后一班?
      “官爷。”
      朗润音色破开沉闷。守卫回头,见人群里挤出个……怪物。
      衣衫褴褛不足以形容,那是层层污垢结成的铠甲;面容脏污也不确切,更像是皮肉与尘泥长在了一处。唯独那双眼睛——
      亮得像是从尸山血海里捞出的两粒火星。
      “打听件事。”青年口齿滞涩,却字字清晰,“东边昙县,为何……了无人踪?”
      “昙县?”守卫拧眉思索,“那鬼地方……你从那儿来?”
      “一路问过,无人知晓。”
      “那我就更不知了。”守卫不耐挥手,“边陲小县,人迹罕至,没了就没了,有什么可究?”
      青年沉默片刻,躬身:“多谢。”
      转身时脊背挺得笔直,像负着无形的棺。
      守卫盯他背影,啐道:“如今乞丐讨饭,都敢编这等鬼话了……”

      帝京街市,繁华如疔疮溃烂流脓。
      叫卖声、嬉笑声、车马声煮沸一锅人间的嘈杂。
      “冰糖葫芦——”
      红影如刀,劈开人潮。
      红衣姑娘纵马过市,马蹄踏碎满地阳光。卖糖葫芦的老汉躲闪不及,草靶倾覆,鲜红果子滚落如断首。
      “哎!我的——”
      老汉嚎声未落,玄衣侍卫已如黑潮卷至。
      踩踏声、碎裂声、呵斥声混作一团。几支糖葫芦在铁蹄下碾成朱红烂泥,甜香混进尘土,酿成某种糜烂的气味。
      “二小姐往东了!追!”
      侍卫分涌如蚁,路人仓皇避让。
      老汉蹲身捡拾残果,老泪混进尘泥。
      一只瘦长的手伸过来——指节分明,指甲却断裂污浊。帮他拾起几支还算完整的,捧过来时,掌心纹路里嵌满黑垢。
      “……脏了,不要了。”老汉摆手,“你吃吧。”
      青年眼睛倏然亮起。不是惊喜,是某种孩童般的天真:“……真的?”
      “拿去拿去。”
      他缩到墙角,小心啃食。糖壳碎裂声清脆,混着贪婪的吞咽——像兽类舔舐伤口。
      喧嚣再起时,侍卫去而复返。
      黄脸头目哭丧着脸,亦步亦趋跟着红衣姑娘:“二小姐饶命,小人也是奉命……”
      “奉谁的命?!”姑娘解下软鞭,鞭梢在空中炸开脆响,“我今日偏要出城,看谁敢拦!”
      “昕儿。”
      人潮分开处,靛青锦袍的公子踱步而出。温润眉目,端方姿态,可眼底那抹深潭般的冷,让喧闹的街市都静了三分。
      “大哥!”红衣姑娘咬唇,“我已及笄,不是笼中雀了!”
      “正因及笄,更该谨言慎行。”公子声线温和,却字字如锁,“回府。”
      “我不!”
      姑娘目光扫过墙角,猝然疾步上前,抓住那啃糖葫芦的乞丐手腕,扬声道:
      “你们非要逼我,今日我便与这乞丐私奔!看倪家颜面何存!”
      满街死寂。
      糖葫芦从青年手中滚落,冰糖沾尘,污红刺目。
      “胡、闹。”
      公子吐出二字,温润面皮终于裂开缝隙,露出内里铁青的底色。他深深看妹妹一眼,拂袖转身。
      黑潮退去,街市重归喧嚣。
      红衣姑娘喘着气靠墙,脸颊绯红不知是怒是羞。从腰间摸出碎银掷在地上,抬脚欲走。
      “姑娘。”
      她回头。
      那乞丐正弯腰拾银,起身时身量竟比她高出一头。碎银在他掌心摊开,递过来时,腕骨嶙峋如刀削。
      “你的银子。”
      四目相对。
      姑娘呼吸一滞——
      这双眼……这双眼怎会生在乞丐脸上?
      清澈透亮如雪山融泉,却又深邃如古井,井底沉着星子碎屑,映出她仓皇的倒影。尘垢污衣掩不住骨子里的……某种东西。像名剑蒙尘,锋芒仍在鞘中低鸣。
      “方才……唐突了。”她声音低下去,“银两你收着,算我赔罪。”
      青年摇头,笑意浅淡:“我非乞丐,只是……寻亲至此。”
      “寻亲?”姑娘蹙眉,“寻何人?”
      “一位亲人。”青年眸色黯了黯,“只知他是朝中要员,名中带‘之’字。”
      姑娘脸色微变。
      犹豫片刻,才低声道:“朝中名带‘之’字的……唯有御史大夫谢芝。可他……”
      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亡灵:“数月前……已故了。”
      青年僵在原地。
      半晌,唇瓣颤动:“……为何?”
      “不知。”姑娘别开眼,“你可去相府问问——丞相是他学生,或许……知晓内情。”
      他沉默,转身步入人潮。背影单薄如纸,却挺得笔直,像一柄缓缓归鞘的刀。
      姑娘忽然扬声:“沿街直走第一座府邸——朱门鎏金的就是!”
      话音落时,心头莫名一揪。
      她见过太多眼睛从明亮到灰败的过程,此刻竟盼着……这双例外。
      红衣姑娘转身入酒楼,薄纱覆面时深吸一口气——脂粉香混着酒气涌来,顷刻淹没了那点不该有的恻隐。

      雨丝飘下时,青年正仰头望天。
      冰凉的触感渗进颈窝,像无数细针缓缓刺入。久违的飘零感漫上来,从脚底攀上脊椎——原来自己从未落地,一直悬在万丈深渊之上。
      相府朱门在雨幕中氤氲如血。
      守卫抱臂倚门,瞥见雨中那团灰影时,嗤笑出声:“又来个讨饭的。”
      灰影渐近,到阶前停步。
      雨水顺着他额发滴落,划过高挺鼻梁,在下颌汇聚成溪。那双眼睛抬起来时,守卫呼吸一窒——
      不是乞儿的浑浊,不是疯子的癫狂,而是……某种深潭般的静。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我要见相爷。”青年开口,字字清晰。
      “滚!”守卫挥袖,“相爷是你想见就见的?”
      青年褪下外衫。
      动作慢得像剥皮——先是左袖,再是右袖,露出精瘦的上身。肋骨根根可数,皮肤惨白如尸,唯肩颈处有几道陈年旧疤,蜿蜒如毒蛇。
      他将衣衫翻面,捧起那块硕大的补丁:“我乃谢芝亲眷。烦请……通传。”
      守卫盯着补丁——针脚细密如蛛网,布料却是上好的云锦。诡异,太诡异。
      “谢大人刚逝,哪来你这穷亲戚!”他猛推青年肩头,“滚远点!”
      青年踉跄跌入雨中。
      惊雷炸响,电光映亮他侧脸——尘垢被雨水冲刷,露出原本清俊的轮廓。原来不是丑陋,是污垢层层结痂,将真面目封在了底下。
      他屈膝。
      跪地时水花四溅,双手仍捧着那件湿透的灰衣。上身赤裸仰起,雨线如鞭笞打,在皮肤上抽出一道道红痕。
      守卫打了个寒颤。
      不是冷,是那双眼——雨中亮得骇人,直勾勾盯着朱门,像孤狼盯住猎物喉管。明明跪着,却仿佛下一刻就会暴起噬人。
      年轻守卫凑近低语:“师傅……要不通报一声?他若真死在这儿……”
      “晦气!”老守卫啐道,却转身,“……等着。”

      雨越下越疯。
      青年跪在瀑流中,意识渐渐模糊。
      寒冷先是刺痛,再是麻木,最后变成某种温暖的幻觉——像是回到娘亲怀里,听她哼着走调的边塞小曲。
      朱门轰然洞开时,他竟以为是雷声。
      直到黑伞遮住漫天雨箭,苍老声线穿透混沌,沉沉压下来:
      “你是谁?”
      我是谁?
      八年来问过千百遍的问题,此刻却卡在喉间。
      记忆碎成千万片:蛮族边境的烽烟,无名山上的孤月,石碑诅咒的字句,帝都街头的糖葫芦甜腥……
      我是谁?
      我是蛮族中随母流浪的稚子。
      我是谁?
      我是无名山上无处皈依的孤儿。
      我是谁?
      我是天数裁定、寿命无多的弃子。
      我是谁?
      我是燕国国内、流亡路途的乞儿。
      我是谁?
      我是……晟……?
      最后定格在娘亲咽气前的那双眼——
      温柔,绝望,亮得像要烧尽最后一滴血。
      他俯身叩首。
      额头触及冷硬石阶时,终于吐出那句练习过无数遍的谎言。声音轻得散在雨里,却字字如钉:
      “我姓付,名尘。付尘。”
      话音落,黑暗吞没意识。
      倒下去时,他看见阶下那些随雨水奔流的浮尘——原来自己与它们并无不同,挣扎半生,终归要流向不知名的深渊。
      雨幕深处,黑伞下的老者垂目静立。
      许久,才淡淡道:
      “拾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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