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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

  •   第二回-付尘碑下偶窥天机,倪相雨中解救孤子
      却说光阴流转,几度春秋。
      有道是“山中无甲子,寒暑不知年”,无名山中四季相近,隔绝俗世,八载时日也不过是白驹过隙,倏忽而至,世俗幼子尚还寒窗苦读,山中狼儿已然悄声成人。
      竹坞一如往昔,桌椅上的灰尘时常有人清扫,竟也维持了八年的洁净不染。
      此时只见屋内一青年坐在桌前,随意从架子上拿起一本封皮陈旧的古卷,残破的边角昭示着阅读次数之多。
      一本讲朝代更迭的野史闲谈,青年似乎也读得津津有味。史书工笔之下断语甚多,青年时而抿唇点头,时而摇头皱眉,清朗眉目间是与这竹石翠山相匹配的纯粹。
      他幼时只跟着邻家小哥学过几个字,也无甚机会览书阅卷。初次翻开这本史书时只觉满目晕眩,如同观览天书一般,立即放归原处。后来时间久了,加之山中实在无聊,这书卷尚且能使他记得自己曾经生活在一个充满人的地方,和这山中完全不同的地方,他害怕自己从前的记忆会消失。而一旦下了决心,所谓的难处也就慢慢消去。山中闲读亦无人逼迫,对应着幼时听过的各种民间杂书传闻,终于也能慢慢啃下来了。偶有佶屈聱牙之处,不求甚解,也别有一番乐趣。
      山中度日散漫,林泉秀木,书文轶事,两相陪伴间仍滋养着一颗跳动的心,只要有活机,何处都无绝人死路。
      青年小心合上书卷,将弯折的边角整压平整,平平正正地再次搁在书架的原位上。
      几声鸟鸣清脆,青年笑着打开窗子,日光正倾泻在他的鬈发上。
      他望着太阳的眼睛弯起,眸子亦染上金黄的色泽,神采飞扬。
      “咻——”
      青年将拇指与食指压于舌上,清脆的哨声传出。不久,一只黑影扑向窗口,稳稳落向青年肩上。
      尚处幼期的海东青羽翼未丰,但胜在通体乌黑,油亮的羽毛仿佛经由山巅净雪洗练,已初具鹰王雄姿。
      青年轻抚着鹰颈边羽毛,步出房门。

      鹰喙衔着蛇身,挣扭在泥地中。
      青年上前,持着锐物正照那蛇身七寸,扎破这黑蛇毒囊。
      海东青见这蛇僵死模样,挥翅又落到青年肩膀上。
      青年利索地割了蛇首,嘴角轻勾起一抹邪肆,顺带将这手腕粗细的蛇打了个结,勾在手腕上。另一边抚了抚肩上幼鹰的颈毛,后者随之张翅向上,飞入隐匿山林中。
      接着,他双手一撑,翻身自边沿的大石跃下,伸手挂在一棵参天的古树藤枝上,几片树叶飘落,人跟着荡了半圈,就着半悬半垂的姿势向下一抛,正将那蛇撂在枝木覆盖下的一山洞洞口。
      “咕咕。”
      青年双唇一唆,学了声鸟鸣。
      须臾,那洞中有几只棕红的幼狼嗅着味道来到洞口,互相撕扯着那条已被系成个顽结的死蛇,半推半就地衔进了洞。
      青年见事成,抬脚向树干一撑,借着藤枝的力道又荡回到方才所立之处。
      他轻声舒了口气,叹笑了声,又像往常一般朝山上漫步。

      山巅之上气候阴冷,即便日光普照,依旧难融其上孤雪。
      人永远摆脱不了外在环境的影响,即便是一点点温度的改变,都能令蒸腾的心冷却下来。每当青年向山上走时,眼前一嶙一片的山岩都变成了催发他回忆的图画。只要这温度一降,他都必须反复地敲打自己,自己还活着,自己从前同娘亲寄居在县城中的八年,都并非梦境,那些未解的疑惑,不能够被放弃和忘却。
      山间的雀鸟好似已然同青年相熟,见他走来,依旧在枝上啼鸣婉转。
      他轻车熟路地迈向山顶,几载光阴,他想要走出山群的愿望从未熄灭,可每每向下行便如走入迷宫,难以找寻来路,有时清晨在不同的地方醒来时,总觉得云海之中,世事飘渺,自己难道只是做了一场大梦?
      溪水中日渐长成的那个青年容貌形态已然悄悄变化,和他脑海中的人像开始了偏离。
      那个眼中时常显露乖戾的陌生人是他自己吗?
      梦醒时分,无人看顾的孤寂曾令他难以忍受。
      于是他只得反其道而行之,在山顶窄地上寻求那一刻的存在。也正是在这片刻的熟悉中,他感受到了宁静的喜悦,或许这就是他的接下来的人生罢,与娘亲有关的记忆逐渐远去,只剩下杳无人烟的空茫和偶尔在鸟兽上窥见的雅趣。抑或许他早已离开人世了,而现在只是在某个仙境中徘徊,等待着与娘亲的会面。
      这座迷山之中,除却山顶,便只有那间简陋的竹屋让他有了些许熟悉感,有所依归。
      云雾渐渐消散,显露出山顶一块经久的石刻,上书“无名”二字,笔力刚劲。
      青年攀着峭壁上一块凸起的岩石,跃上了山顶这块方寸之地。
      海东青随之盘旋,稳稳落在石刻边沿,好似等候许久。
      青年靠在碑前,云海重汇,眼前一片迷茫之色,青年眨眼笑了笑,却是无谓而寂寥的。
      山顶寂寒,他左右看顾,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枝断枝,仿照碑上的行文,在积雪上划着“晟”字,竟也能现出同碑上状似的几分风流笔法。
      多年前,他的娘亲告诉他,她为他起名为“晟”,取“光明炽晟,大道无虞”之意。有段时间在边境奔波寻工时,娘亲说他是她的太阳。他还记得当年的他一手拽着娘亲的手,一手拿着根甜甜的糖葫芦,听闻此话吞下口中的酸甜,立刻反诘道:他不是太阳,他只是随日光扬起的空中微尘而已,随日而起,追日而去。娘亲才是太阳,娘亲给他最甜蜜的温暖……
      碑下积雪渐消,青年笔下飞舞不停,书写着那同样的字,不知是否是用力过大,树枝“咔”的一声折断。
      青年一愣,突然觉得不对劲儿,他察觉到这质地有异,自己所在的这块地下竟并非绵密的山泥,而是一种更加硬质的材料。
      心生疑惑,青年丢掉手中的树枝,用手向两边扒开积雪尘土,果见一块与石碑大小相似的石质腹地自碑下延伸而来,更令他惊奇的是,上面的纹路看似风蚀的凹凸不平,实际却隐隐透着文字的排版顺序。
      惊异愈甚,青年俯下身,仔细端详上面的文字,个别处似是被磨掉了,辨识不清:
      “…氏族起,而燕势濒危及微……有子晟,今至无名,得窥天机——”
      青年目光一顿,只觉脊背生寒,心脏嘣嘣跳动,却阻挡不住心中的好奇心不断蔓延,向下审视:
      “此后搅动世局,拨弄人心,不复再言……因其前生罪孽未果,今世杀伐亦重,已触天怒…阳寿限度,不过二十有七,此七年间,目渐染翳,直至失明,经络阻塞,口稍难言,血气尽褪,乌发转苍…卒七窍流血,鸟兽啖之……”
      青年紧紧盯着那些文字,反复察看,心中一阵震动,更是难言悲哀,颓然坐于地上,惊惶迷茫。
      云海缥缈无定,绕于青年四周,氤氲气氛中,青年只觉那是漂泊的无根水,远去的未归人,恍若自己的大梦浮生,已然难窥前路,一片茫茫。
      正在这时,笛声忽起,悠远绵长,恍若传自远山。
      青年惶神片刻,发觉笛音连绵和缓,竟不是自己的幻听。多年未见人迹的他连忙起身四顾,在一棵雪松后搜寻到一个修长的白影。
      青年悄然靠近,不敢出声打扰。在此处蛰居八载,除了那处竹坞,他还从未在此发觉过人迹。
      又揉了揉眼睛,确定不是自己情急下的幻觉,白雾之中,确有一道高挑白影,应是位男子,衣白胜雪,融入雪山的雪色之中,一瞬间,青年甚至以为那是某位天降仙君,难道他果真已堕进梦中?
      笛声恰在此刻骤停。
      白衣转身,青年直直望过去。那人头上戴着顶竹编笠帽,因而正面相对时反倒比后背观之增了些烟火气,唯独苍白的面孔好似集了一层山雾,透过帽檐,波澜不惊的双目正与他交汇。
      青年咽了口口水,怯怯地说:“请问、请问您是?”
      久未开口的青年语音沙哑,仿佛沉睡多年的老兽,带着与年纪不符的苍老低沉。
      白衣不语不动。
      青年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问法过于冒犯,转问道:“您是、是我的救命、恩人吗?”
      依旧没有反应。
      青年明知还可能是沉默,但仍不死心,追问道:“您有、有见过我、我娘亲吗?”
      意料之中的沉默没有到来,白衣神色微动,波澜不惊地答道:“你娘八年前自折阳寿,换你一命。”
      白衣看着青年眼眶通红,不言一字。
      青年沉默,眉眼低垂,压抑着某种情绪,转过话题:“那块石上写的、写的东西是、是真的吗?”
      白衣不语,片刻后说道:“造化千转,命有归循。信与不信,又有何异?”
      青年垂着头,不知如何应对。
      “啪!”
      一块陈旧的卷轴突然掷过来,正好落在青年脚边。
      青年未捡,只是茫然地抬起头。
      白衣身影未动,只言道:“这是出山路线图谱,你可以走了。”
      青年俯身捡起,一抬头,发现刚刚的白衣所站之处空空荡荡,只有手中破旧的卷轴提醒他刚刚不是一场空梦。
      一抹狠戾的血光骤然蔓延进他眼底,青年死死攥紧手中卷轴,提声朝山喊道:“阁下既然知、知晓真相,何必故、故弄玄虚,困我、我至今?”
      青年跪地,下着死力捶胸数次,方才从那切实的痛意中冷静回转。
      茫然显现在他眼里,晶晶亮亮的。
      他已经很少露出八年前的茫然失措了,八年里,他懂得了如何自助,如何生存,如何在日复一日的相同中找到那种可以带来趣味的不同,如何在荒寂无人的环境中和狼群鸟兽开展心灵的互通。
      他以为他业已足够强大,在这山中一个人活到如今,能够用学会的一切掩盖他偶尔午夜里闪回的噩梦。但这掩饰终究在断言下破碎,这种重回的无能和懦弱,就像他刚刚到达这座无名山时,那段即便无人见证,依旧让他自恼的脆弱。
      八年光阴,青年无时无刻不想走出这座荒山,如今手捧出路,他只觉得绝望仓皇,无所依凭。
      寿限有数,前途深渊,退路虚无,他又能够去哪儿呢?

      金河下游波光摇曳,一艘渡船靠岸系泊。
      行客纷纷担着行李辎重下船赶向城门,自舱间随众人溜下团灰影子,旁边经过的客商蹙眉掩了掩口鼻,权当不知何处来的叫花子来蹭船行乞,也懒得追究,只盼着他赶快走远,免得沾染多了晦气。
      帝京城外有三四名士兵在门前把守核查,只是漫天布着的乌云,似有降雨之势,着令这几人心生烦躁,生怕夜间换班之前撞上了大雨天。
      “官爷,向您、您打听一件、件事。”
      一道朗润的年轻音色打断守门盯紧的视线,守卫回首,正瞧见这人群中挤出一衣衫破旧,面容脏污之人。他守城许多年,自然见过不少企图来帝京这块繁华地捞食捡剩的叫花子,心下了然,蹙了下鼻子,道:“什么?”
      那人道:“敢问您可知、知东边的昙县为、为何如今了无、无人踪?”
      “昙县?”守兵一愣,尚且还要反应几分他说的这地方在何处,“你从昙县过来,怎么不问问那附近城池的守卫?”
      “都问过、过了,都答不晓、晓得……”
      “那我就更不知道了,”守兵心中微有些不耐,道,“昙县已经到了东边极处,我一个帝京的守卫如何可知……何况就我所知,昙县那地方濒至山泽,一个小小县城无人,无非便是搬离到其他地方罢了,有什么好细究的……”
      “……多谢、谢官爷了。”
      守兵侧首瞥了眼那远去的褴褛身影,低声自言自语:“现在这叫花子为了多乞些钱粮,竟然都能从那么远的地方赶到这边儿来……”

      帝京城内繁华骚动,叫卖声不绝。
      “冰糖葫芦——”
      熙攘的人群中闯入一抹红色身影,宛若流火。
      “躲开!”一个身着红色窄袖骑装、腰缠软鞭的姑娘从街道人群正中窜过,路中卖糖葫芦的小贩一时未察,一把被推倒在地。
      “哎哎,你这小姑娘——”小贩望着路上散落的糖葫芦,一脸气愤,却早已找不到刚才那姑娘的踪影。
      正准备拾捡时,一群玄衣打扮的侍卫自路中又席卷而过,几支冰糖葫芦在踩踏下变得破碎。
      “你们几个!从这边小路包抄!在巷尾那边堵住!你们去城门那边把着!”侍卫前面一个头儿指示道,“切记不可与二小姐冲突!”
      于是一众侍卫又兵分几路,分散开来,引得街巷行人纷纷侧目。
      “唉!”小贩无奈叹气,俯身收拾起地上的残留的冰糖葫芦。
      路边一乞儿也过来拾捡冰糖葫芦,小贩只当他想顺走几个吃,便也不在意,只把草靶子和残存的几串提起来,准备往回走。
      “大叔,这是、是您的糖葫芦。”乞儿追上小贩,将手中捡的几个捧给他。
      那乞儿身量颇高,原本蹲时也不在意,站起来后小贩也不禁抬首朝他看了几眼,浑不在意地说:“脏了就不要了,想扔想吃随你便。”
      乞儿眼中绽出感激喜色:“谢、谢谢大叔!”
      小贩头也不回地走了,乞儿缩到人群外的角落中,啃起手中的糖葫芦。
      远处又是一阵喧闹声起,刚才浩浩荡荡的侍卫群重又返回。
      “二小姐,您就饶了小的吧,小人也是听吩咐行事。”刚才还在队伍中颐气指使的侍卫头儿此刻皱巴着一张黄脸,向身边的红衣姑娘哭诉道。
      “哼,”红衣姑娘不屑道,“你听我爹的吩咐,怎么就不听我的吩咐了?到底谁是主子?今日我倒要看看,谁敢拦我!”
      那黄脸侍卫朝身后诸人递了个眼色,其余的侍卫会意,将这靠墙这一块街地围了起来,隔绝起过路行人不时看热闹的视线。
      红衣姑娘靠墙站定不动,解下腰上所缠皮质软鞭,美目怒睁,面露威胁之色。
      几个侍卫也一筹莫展,晒在日头下。黄脸侍卫头儿在原地跺脚叹息,又似在等待什么人。
      “哦?那我的话你还听不听?”人流中走出一个身着靛青云纹锦袍的公子,形容温俊秀雅,年纪轻轻却稳重端方。
      “大哥,”红衣姑娘蹙起秀眉,不满道,“我已经及笄成人了,为什么不让我出府?我从前出门你们也没管过我……”
      锦袍公子正色道:“昕儿,正因为你已经及笄,如何还能像从前一般顽劣。”
      “你们打的什么心思我当然知晓,把我关在房里,然后再把我送出去?”
      “我不!”红衣姑娘提高嗓门,“这件事我绝不妥协!”
      街上人头攒动,过路百姓识出这兄妹俩非富即贵,亦不敢多做停留,纷纷绕路而行。但耐不住心中窥奇,依旧时而回头好奇张望。
      锦袍公子面色愈发严肃,红衣姑娘却似乎看不到眼前状况的尴尬,看着他依旧不打算撤走侍卫,不管不顾地拉起墙边一个乞儿,扬声道:“今日我便告诉你们!我就算今日与这乞儿私奔出逃,你们也休想干涉我的事!”
      “胡闹!”青袍公子温润的面色听及此话也不免浮起怒容,大庭广众之下因家事瞩目也令其略微窘迫,顾及街道旁不便再多言,瞪了姑娘一眼,转身负气而去。
      几个随侍也随之回去,红衣姑娘仍处怒气中,气喘吁吁,靠墙抱臂而止。
      刚才被拉起的乞儿手中的几颗冰糖葫芦也因为刚才的牵扯摔落在地,晶莹的冰糖因沾染灰尘而色泽黯淡,只剩下污与红。
      乞儿俯身把糖葫芦装进口袋里,红衣姑娘这才回过神来,朝身边的乞儿看去,方才一瞬的情急在此时骤变为了羞耻,随便朝地上扔了二两银子就准备抬脚离开。
      “姑娘!”
      红衣姑娘停步,转身看到刚刚那乞儿将她丢的银子捡起来,递给她,道:“姑娘,你、你的银子掉了。”
      红衣姑娘诧异地挑起眉,打量起面前这乞儿模样的青年,本以为只是乞食的流浪子,此时对上那一双眼睛后却又心生迟疑,那是如何的一双眼?
      清亮摄人,英气迸生。
      她已见惯了帝京权贵中一双双或是污浊老道的黄眼、或是四四方方的青眼、或是血丝遍布的红眼,却从未如此澄澈明媚的眼睛,那眸子仿佛要穿过眼窝,直奔人心。
      即便脏污遮脸,依旧难掩天生纯净。
      红衣姑娘不禁为刚才的冒失举动心生愧怍,歉声说道:“刚才确是小女唐突了,这几两银子就当作补偿之用,供公子周转。”
      这青年点点头,露出和煦的笑意:“姑、姑娘无需道歉,我并、并非沿街乞食,只是从他城而来暂、暂无落脚处。”
      红衣姑娘见他虽衣衫不洁、口齿模糊,却温和有礼,不禁心生好感:“这几两银子已足够你在客馆暂时落脚了。”
      “多谢姑、姑娘好意,”青年举着银子的手并未放下,“只是在下来、来此乃为寻人,不打算长留。”
      “要寻何人?”姑娘提起兴趣。
      青年神色黯了黯,说道:“寻一位亲、亲人,只不知他、他家住何处,是何、何名姓。”
      姑娘面露无奈:“那你要如何寻?”
      “在下只知他、他为朝中要、要员,名姓中带、带有一‘之’字,”青年还伸手用指尖凭空在空气划了三道,解释是哪个字,又道,“姑娘气、气度超华,为不俗之、之人,斗胆问、问询姑娘是否、否了解。”
      青年静静望向她,只见面前的姑娘略一思索后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似带犹豫地对他说道:“以我认识的范围来看,朝中名姓带‘之’的要员只有一位……乃是御史大夫谢芝谢大人,只是…只是他……已于几月前亡故了。”
      青年惶然地盯着面前的姑娘,不可思议道:“当、当真?为、为何?”
      面前青年的迷茫失措也让姑娘不忍地转开了视线,她闷声道:“个中缘由我并不知晓,你可试着去相府问询,当今丞相正是谢大人生前的学生兼东坦,交好万分,或许他可助你找到答案。”
      青年依旧沉默着,缓缓朝街上的人流走去。
      他流浪多日,每每望向喧嚣热闹的街道,他一阵熟悉同好奇,这京中繁华让他第一次觉得重回到人间,回到久远却美好的记忆深处,唯独娘亲不在、父亲无踪,成了时时哀伤的源头。他已经失了母亲,上天好像又准备毫不吝惜地给他开另一个玩笑。
      姑娘从身后喊道:“从此处沿街直走第一座府邸便是相府了!”
      望着青年形影单只的背影,她心里不知为何突生些惋惜和后悔,乃至想要立即上前拦住他,但脱口而出的,依旧是将他引向对面的道路。
      她曾见过明亮的眼眸日渐灰颓的模样,只怀一丝渴望盼着他不会因她的话重蹈他人的覆辙。
      红衣姑娘转身,入了一家酒楼,门口的女子早早便看见她了,笑道:“姑娘快进来,这天儿快要下雨了……”
      她伸手接过那女子递来的东西覆在面上,楼内袭面而来的脂粉酒香一下子令她忘记了各种忧思烦绪。
      那红衣姑娘的声音尚还浅浅地印在青年的脑海中,此刻,一种久违的飘荡感弥漫至青年心中,好似丝丝冷雨,钻入身体的每个毛孔中。
      青年呆呆地抬头,望向天空。
      竟然真的飘起了雨珠。

      相府守卫望着渐渐湿重的大雨天气,不由得心起郁躁,扫了扫刮落衣襟上的雨滴。
      烟雨濛濛之中,一个灰衣人影闪现在大门正中,守卫打量着他雨中朦胧不清的面目,确定不是相府常客,也不再留意。
      转眼间,那灰影到了眼前,一双曈曈的眼睛望着他:“我要、要、要找相爷。”
      守卫被他的眼睛慑住了一瞬,却也转忽回神:“去去去,哪里来的哑巴!相爷岂是你随意可见的!”
      守卫斜眼瞥向青年,见他拖下了自己的外衣,翻到背面上的一块补丁,递给他,认真道:“我是御史大、大夫谢芝的亲、亲眷,今来求、求见相爷,麻、麻烦官爷代、代为递话。”
      守卫看着那团雨后愈发气味呕馊的衣服,嫌恶地摆摆手:“滚!这是哪里来的乞丐!谢大人方才逝世,哪里来的你这一个穷酸亲戚!”
      说罢,守卫将他推到屋檐外,冷雨瓢泼。
      又是一声惊雷。
      青年面朝相府正门,双膝跪地,手里捧着灰色外衣。上身光裸,露出精瘦细韧的肌骨,大雨冲彻,冷一般的惨白。
      雨声跌落,雷鸣电闪。
      愈加铮鸣的大雨衬着地暗天昏,刺刀一般的冰水切割着青年的骨皮,褪去满身脏污凌乱,只剩下湿腻乌发下一双更为乌黑的眼睛。
      青年的双眼直视大门,目不转移。在这阴冷的天色之下,如同闪摄双睛的孤狼,冷厉而危险。
      守卫只觉一阵阴寒之气侵袭,打了个寒战,不由得拢了拢外衫。
      旁边的年轻守卫靠近他,低声道:“师傅,要不咱们进去通报一声吧,他要是一直跪到雨停之后,难免叫附近百姓看笑话,辱了相爷清誉,万一死这儿了,还平白沾了晦气……料是个叫花子也没多大胆量冒充朝廷要员的亲戚呐。”
      守卫不耐烦地点点头:“好,我去。”

      昏晦雨气之中,青年的上身已被冰雨擦的麻木。他僵硬地看向前方,只见得大门“轰”的一声打开,竟比那雷声更要轰鸣几分。
      一抹暗红飘至眼前,青年神智朦胧,又突然拨云见日。
      黑油纸伞盖住上空天神的嘶吼,他仿佛听到一句苍老的问询:
      “你是谁?”

      我是谁?
      我是蛮族中随母流浪的稚子。
      我是谁?
      我是无名山上无处皈依的孤儿。
      我是谁?
      我是天数裁定、寿命无多的弃子。
      我是谁?
      我是燕国国内、流亡路途的乞儿。
      我是谁?
      我是……晟……?
      片刻停顿。
      青年俯身叩首,眼睛瞥到了台阶下原本随光起舞的烟尘,此刻已被张狂的雨魔压抑,无力地归顺在了阶角的土坑中。
      青年低语了几个字,随即被一阵眩晕感裹挟,倒在了地上。

      “我姓付,名尘。付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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