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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回 ...

  •   第三回-知遇之恩付尘感念,剜肉之苦煜王罹患
      书房之内,鼎炉中香烟袅袅,融于空气之中。
      一男子面貌已逾天命之年,苍髯乌须,面目威严。身裹绛紫黑边袍服,腰系秋色暗纹玉带。此刻正端坐于书桌前,凝神思索。
      目光所及之处,是桌上一件与四周摆件毫不搭配的灰色布衣,其上还补着几块棕红色的兽皮,潮湿的衣衫散发着浓郁的腐泥味儿。
      倪从文毫不在意地扒看着衣里的一块补丁,隐藏在那块保暖贴身的棕红兽皮之内,原本的白绢由于常年的汗湿雨淋,现今已染上焦黄难除的污渍,上面隐隐的字迹业已辨认不清,唯有角落里暗红的私印,勉勉强强看到了一个“之”字。
      他用手描摹着那处印痕,仿佛想到了什么,从暗柜中取出了一份书信,将信上的印鉴置于一旁比照,瞳孔奇异地一缩,于是他快速地将那块白绢撕下来与书信一起放入暗柜中。
      一番事罢,倪从文向后靠在椅背上,凝视着房间前沿,右手轻转着左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不置一言,只长久地静坐于房中。

      天色昏暗,不见日升。
      一阵钻心的窒息感从胸腹横贯,黑暗中闪过儿时曾听过的各式鬼怪故事。当付尘从昏迷中悠悠转醒时,这种置于异处的陌生感已叫他麻木了,但这檀木床沿上的精雕纹路还是令他惶神片刻。
      思索记忆,依稀记得大雨滂沱之中,有人影为他遮去雨水,在倒地前那人用手扶了他一把,他在那人身下告诉那人他的名姓:付尘。
      付、尘?
      还有一刹的陌生感。
      他试图向上撑起身子,恰好惊动了一旁的正饮茶的华服长者。
      “拿水来。”倪从文向一旁吩咐道。
      付尘认出了他就是那位扶他的人,华袍矜贵,也应是他要找的相府主人。他接过婢女端来的温水,啜饮一口,润了润嗓子,忙道:“多谢相、相爷搭救。”
      倪从文挥手让下人散去,房中唯剩两人,烛火昏昏。
      付尘沉默,不知如何言语。
      倪从文温言道:“身子可还有不适?刚刚疾医说你因雨中受寒,这几日需要好好休息,莫想烦恼。”
      “多、多谢相爷关、关照,”付尘敛眉道,“我自幼、幼与鸟兽为、为伴,身子自、自是强健许、许多,不妨事。”
      倪从文见他言语有礼却断断续续,难道真如守卫所言是个结巴?心生犹疑,便问道:“你可是自幼患有口疾?”
      付尘歉然一笑,答道:“让、让相爷笑话,小人久居山、山野,多年未曾开、开口讲话,故而言辞凌、凌乱,言语冒犯之、之处,还请见谅。”
      “不妨事,”倪从文见他谈起经历,便顺势询问,“你少时孤身一人?可有亲人照拂?”
      付尘神色黯然,道:“我自幼与母亲相、相依为命,流浪在南蛮与燕国交、交界的边城荒山,后来母亲因、因病离世,留我一人在山、山中存活,是母亲曾、曾经告诉我,我父为燕国权、权贵,但在生前禁、禁止我来此处找寻生父,只将我父手、手书缝于衣内,以供将来万不得、得已之时使用,获一庇所。只因偶、偶知相爷与我父或、或许颇有渊、渊源,故来、来此叨扰。”
      倪从文打量着青年,叹道:“不错,谢大人既是我恩师,亦是我岳丈。老师生前对我有知遇之恩,而后一直对我多加照拂,老师子息单薄,仅有一独女于家中,只可惜嫁于我后早早病逝,憾恨多年,我却未想到竟还有遗落孤子存留于世。”
      付尘目光转向别处,不语。
      父亲对他来说是一个陌生又令人渴慕的词,他自幼生活简朴,与娘亲在多处流浪寄身,他从来不求宝马香车、黄金千万,也不艳羡拥有它们的人。只希冀得一朴素家园,与父母相聚。
      他只知晓父亲为燕朝权贵,却每每从娘亲的噤声中萌发许多恨意。为何身负权势却照料不及他二人,他不知有何等苦衷能够至此。
      自小未尝过亲人团圆滋味,他盼着父母有一日突然来到,告诉他此前经历的一切都是一场短暂的噩梦。可他未曾想过,即便连如此简单的团圆愿望亦难以实现。七年的命数自那日在山中偶知后便时常盘旋在他耳边,仿佛一只清脆的铜铃,娘亲在远处摇着它,清脆的响声提醒着他归家。
      倪从文见他不愿再提,也保持了沉默,将桌上的药碗递给他,说:“先趁热把药喝了。”
      付尘接过,一把往喉咙里灌,浑不在意其中的冷烫苦甜,喝完之后,喉咙升起的苦意才令他眼睛泛酸。
      倪从文默然看着他喝完药,开口道:“但有一点我必须着实相告,即便我认可你的身份,但却无法将你的身份公诸于世。”
      付尘一愣,随即了然,他生父既然生前不愿与之相认,死后自也一样不愿因他落下污名。于是勉强笑道:“我明白了——”
      但倪从文接下来的话又让他顷刻呆愣在原处。
      “因为老师的死因另有蹊跷。”
      不知何时起,雨声又起,宛若鬼神絮语。

      “杀——”
      烽烟四起,号角吹彻。
      夜间昏睡,南蛮卫兵尚恍然未觉,几个放哨的小兵困意中忽然看到不远处一群士兵列队而来,棕红铠甲,盔上红缨飘荡。
      只见期间金光闪过,不尽的引火物被丢撒在栅栏边,霎时营地内火气四盛,在铠甲的反射下闪摄着满营的猎猎红光。
      中有一人策马行于阵前,独着玄甲,手持长刀,赤色披风于黑暗夜色更显浓沉,高大身形威势凌人。
      “燕军来袭营了!燕军放火烧营了!”营内一片吵闹。
      军容整肃的赤甲军列阵袭营,将士们手持红缨,劈斩敌军,干脆利落,血浆迸裂。
      蛮营内四处张插的旗帜被掀翻在地,转而替换成了燕国赤帜。
      远处的蛮兵也觉察出战况,立即整队布阵,大火之下,试图从两旁突围,战况激烈。
      玄甲男子一路杀伐奔向中军,直抵主帅营帐,带领身后兵士入敌深处,开辟一条血路。
      “放箭!”
      夷兵见势不对,忙令两侧兵士搭弓射箭,齐齐射向为首军将。
      赤甲军中亦有随之张弓者,箭簇如飞。
      只见那为首男子刀法迅疾,闪影厉光之间,已将飞来羽箭劈于马下。
      巫鬼夜嚎,雷声大作。
      突然间天降大雨,宛若急促的鼓点催促着戮战的结束。
      原本已成燎原之势的大火渐稀,只剩下夜间枯焦的暗芒灰烬。
      赤甲将士见势不对,更加加快了手上挥刀的动作,杀伐声四起。
      厮杀之中,似乎觉察到了一丝异样,玄甲男子身形一顿。
      雨光朦胧间,有人恰巧捕捉到这一丝的停顿,白羽箭簇飞身而落,呈现暗紫色的箭尖一划,顷刻没入男子腿部,血水相浓。
      这停顿也仅仅只是一瞬,霎时间男人身形陡转,恍若毒箭入股只是错觉,凌厉的刀法力道更甚,掀起身周夷兵的血肉,一时惨叫声连连不绝。
      咔嚓脆声阵阵,身首异处只在一瞬。连带着刀气纵横,将颅骨颈筋也一并震裂成齑粉。
      “掩护殿下!”
      乱箭飞射中,有士兵察觉到刚才的中箭过程,焦急喊道。
      雨水瓢泼,黑暗中早已难分敌我。未经反应,不知何处飞来的刀刃便一击毙命,几个蛮兵倒落马下。
      男人恍若置身事外,提起长刀,骇人的黑铜面具缝隙间暗芒一闪,直直冲向前方,沿途又是一阵刀光剑影、血肉翻飞。
      死伤无数。
      鸣金收兵。
      除去溃逃的几百兵士,此次夜间突袭行动一举将扎在郡外虎视眈眈的一万蛮军尽数歼灭,以一敌五的以少胜多之战,可谓如期获胜,但赤甲军中上下中却未见喜色。
      混战一夜,直至凌晨,雨势依旧未见消停。
      回到城中,男人立即被搀至帅帐,略显凌乱的脚步浑不似平日状况,僵滞的左腿已然透露出深中毒箭的事实,沿路兵士皆是惊惶仓忙。
      “快将军医请来!”
      话音未落,一位白髯老人便被几个兵士拉了进帐。
      男人抬手解下黑铜面具,放置的瞬间指尖忽然痉挛似地颤动一下,“啪”得一声,金属摔在木桌上的闷声响动令帐内人心中随之一揪。
      身后余众皆以为他是生怒而故意摔了那面具,便都沉默着不出声,而目光全都汇聚在他身上,见其冰冷的神色未显端倪,但发白的唇色和鼻尖晶亮的汗渍格外突兀,绝非男人平日能透出的脆弱。
      旁边一中年男子撑着他倚在床上,男人方才一刻异常地脱力他看的分明,于是忧心忡忡地转身,指着那几个兵士厉声吩咐道:“你们几个都别挤在帐里,留下两个过来打下手,其余的再去端来几盆热水,出去让门口喧嚷的那群人都消停点儿。”
      男人褪下甲胄,老军医剪开衣衫,仔细地端详了伤口,沉声道:“南蛮氏族巫毒盛行,咱们燕军内的毒物成本高昂,最多也只是在弩上染毒,而南蛮的士兵不管弩箭均淬毒,现今毒素蔓延迅疾,要先将毒箭拔出才是。”
      那射箭之人显然是个力气足的,男人腿处的羽箭已经没入□□公分,几已越骨而出,箭尖插入的地方四周已泛起一片巴掌大的黑紫,青色血管显露,而有的血管已经隐隐变得黑紫,随脉搏凸凸鼓动着。而先前渗出的几缕血液也变成异样的乌黑,干涸在腿肌上。
      中年男子见状,略显焦急道:“还请军医快些拔箭吧,以防毒素沿经络蔓延。”
      “只是——”老军医端详了下伤口,犹豫道,“这南蛮的羽箭上缀满钩刺,已牵扯到腿周皮肉,并且殿下刚刚又淋雨而行,更加剧了毒素的感染。如果此刻贸然拔箭……势必牵扯到腿部神经脉络,只怕会加速巫毒在腿处的蔓延,并且根据此时箭簇没入的深度,怕是已经延至腿骨,稍有不慎,只怕将来毒素自腿骨蔓延至周身气血经络,难保殿下……不会有性命之虞。”
      床上的男人听到此言依旧面无表情,潮湿的乌发鬈曲,此时紧贴于鬓边,淌下几滴雨水。
      旁边的副将看到这一时无措的局面,焦急道:“那又该如何?”
      “唯今之计,只有两条对策,”老军医皱眉细思言,“第一,直接将箭身拔出,只需剃下箭刺勾连的些许皮肉,但若用此法,只怕毒素蔓延无法控制,将来恐有无穷后患,这第二种对策……需将腿部毒素蔓延之处皮肉尽数剜去,然后再刮去腿骨上的毒素,彻底根除巫毒侵扰,不过军营简陋,此时草药不足,若是宫中太医施药胜算还颇大,而今怕也难以保证顺利进行。”
      周围人听了心中都不免惴惴,剜肉刮骨之痛岂能是常人所承受,一旦实行,只怕也难以短时内将养恢复。
      唰唰的雨点随风扫入帐中。
      老军医见众人沉默,更显焦虑,对一旁的中年男子道:“贾提督,这……毒素蔓延迅速,还是尽早决断罢,不可耽误了诊治时间呐!”
      贾允迟疑不语,望向床上面色冷淡如常的男人,又朝军医问道:“第二种对策你有几成把握彻底清除毒素?”
      老军医摇摇头:“不过五五之数。”
      夜雨淅淅,空洞的夜幕下,营中跳动的烛火更显孤寂。
      “剜肉。”
      男人开口,声音低沉。
      贾允转头不再多言,立即示意军医副手着手准备。
      男人视线由窗外的漆黑雨意转向一旁窗边方才褪去的棕红甲胄,赤色披风渴饮了鲜血便凸显着更深层的浓艳。
      帐中一片沉默无言。饶是见惯了战场上血肉撕裂的军医和士兵,此刻面对给活人割肉刮骨,心中亦是一阵胆寒。男人身份尊贵,军功卓著,一旦稍有不测,损失惨重,局势将有大改,谁又能担负的起这等罪责。
      “我来。”贾允看着军医微微颤动犹豫的双手,上前接过短刃。
      老军医在一旁仔细观察,又说道:“军中麻药已用尽,烦请殿下暂忍痛苦。”
      贾允皱眉凝神,一使力,猛地将匕刃刺入皮肉,黑血流淌。
      他向上瞥了眼男人神色,见其依旧保持斜倚床沿的姿势,稳如山岳。
      贾允小心翼翼地将箭周皮肉尽数剔净,原本的黑血也渐渐变成暗红的血液,青黑的一层肌肉下,隐隐现出乌青白骨,可见毒素已入骨髓。
      “慢着!”
      旁边观察的老军医突然打断,惊道:“不好!这箭上淬的不是巫毒,而是南蛮的蛊!”
      平地惊雷。
      贾允亦是面目失色,瞪向那老军医。
      老军医颤动地说:“四周血管乌黑鼓胀,是其中有蛊虫作祟!……这……这蛮子是抱着阴毒的心思要一击致命啊!”
      帐中众人的面色更为难看。
      贾允稳了口气,率先醒神道:“先封住下身大穴,制止蛊虫向上身心肺蔓延。”
      贾允又看向男人,原本雨淋湿的鬓发此刻又因汗水粘于身上,脖颈一片泛着水渍的鲜亮。
      男人朝他微一颔首,凝滞的动作终于透露出几分脱力。
      雨势渐息。

      付尘猛然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缓过神来,便听到外面一阵吵闹。
      “爹!”
      熟悉的女声传来,付尘起身推门而出,屋檐下,正是那日街上偶见的红衣姑娘,正和倪从文在廊道上说话,似是起了争执。
      原来她是相爷的千金,付尘暗忖。他只觉世事缘转,自己颠簸的人生偶尔也有幸运时分,将来寻了时机还当见面言谢。
      姑娘的视线移过来,看到了他的身影,眼露惊诧,却并未开口相认。
      倪从文也看见了他出门,于是对倪承昕厉声说道:“平日里是太骄纵你了,任你在外面闹事。这几月中你都不得外出,在家思过罢。”
      倪承昕意料外地静了静,朝付尘这边又瞥了几眼,就扭身离去。
      倪从文这才向付尘走来。
      青年安睡一晚后,眉目乌青渐趋散落,俊眼修眉,目似朗星,茶色轻衫随风浮动,支起挺直瘦削的骨架。原本脏污的鬈发清理干净,此时长发微卷,垂于身后,自成一派翩翩之色。
      倪从文脸上隐怒未褪,走至付尘身边才和缓了神色,对他说:“你随我进书房。”
      付尘颔首跟随,只见倪从文坐于桌后主位,指了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大夫煎的药都喝了吗?”倪从文温和问道。
      “都喝、喝了,多谢相、相爷挂念。”
      一阵沉默。
      倪从文目光沉沉地望向他,付尘以为他要解释昨晚未说清的事,又见他不开口,于是问道:“昨晚您说、说的话是何、何意?”
      倪从文开口,目光从付尘身上转开,飘往远处:“燕国开国以来,已历四百年风霜,民生富裕,衣食无缺。却也逐渐轻武崇文,武力式微。南蛮氏族盘踞我大燕南方,近几十年不断侵扰边境,虎视眈眈。”
      付尘凝神细听,心中照对着曾在无名山竹屋中翻到的史卷。
      “外患不止,内乱亦兴。阉党崛起,朝中党争不断,陛下有意访查,无奈庙堂之高,难免闭目塞听。老师身负御史监察之责,自陛下继位始,兢兢业业,惩治贪腐,但位高难免招嫉,小人陷害,不可或免。”
      付尘心中一沉,隐隐听出了什么。
      倪从文接着说道:“老师为官清廉,可谓当朝的不二诤臣,可惜家中人丁单薄,妻儿早逝,居于城西一座宅院之中。老师虽年至耳顺,但向来身体康健,平日注重养生,故而太医诊出的心疾发作一说令我不能确信。”
      “自老师病逝之后,我一直暗中探访,希冀寻找关于老师去世当日的线索,得知当日诊断病情之人正是宫中御医,暗中问询不得,便派人查访家中情状。”
      “也是偶然发觉其在城中宅院内用具豪奢,不似一般太医用度,妻女首饰也华贵精致,便心存疑虑。”
      “于是我又派手下乔装成小厮进入其宅中卧底,暗中翻找太医日常通信文件,终于找出了老师的死因。”
      倪从文一顿。
      “什么?”付尘从座椅上起身,望向倪从文。
      “当日心疾突犯此事为真,”倪从文答道,“我原本预料是奸人投毒所致,可莽撞投毒毕竟过于明目张胆,事后毒素残存体内,也容易暴露。真正致死的原因是老师屋中所熏香料,其中原本放置的檀香中掺杂了一种无色花木,其香味与檀香相近,本无毒,但搭配老师日常参补就有令人心悸之兆,短期并未显现,长期便可致死。”
      “是、是长期预谋?”付尘问道。
      “老师是朝中要员,一般人不敢如此犯上。此事根由,乃是小人怂恿,陛下授意。”倪从文在谈及“陛下”二字时刻意压低了声音。
      “陛下?”付尘失神喃喃。
      倪从文转又叹道:“纵然君子圣明清正,也难逃小人从中作梗。”
      “是谁?”
      倪从文未答,只在宣纸上书写两字,笔走龙蛇:
      贾允。

      营帐外,篝火浇熄。
      往来兵士从帐中端来一盆又一盆血水,腥气浓重。
      站在帐外,看着重又捧回清水的而来的兵士,贾允眉间褶皱更深。他对一旁的军医说道:“殿下随军廿载,为护我大燕身先士卒。你在军中也不是一日两日,这身有差池的后果想必你也清楚,你就同我实话实说,究竟有无方法补救?”
      老军医也是一脸忧色,无奈道:“为了避免蛊毒蔓延,只得封死身周大穴,但是这蛊虫甚是罕见,一沾染血液便繁殖迅速,哪怕取出来也挡不住毒素已然蔓延迅速……怕是、怕是…暂时难以行走了。”
      尾音渐低,显然也不肯置信这等状况。
      贾允沉默许久,方才又道:“难道就无药可解?”
      “如果任凭蛊毒行至上身,必定死路一条,至于这解毒之法,以我所见,暂未见过这样行进速度如此之快的蛊虫,尚好封穴及时,未危及心肺。或许蛮子那里会有解法,只是对敌多年,也难以获知。”
      贾允摆摆手,令他进营察看。抬首望了许久不见破晓的黎明,侧身招手命来了一士兵,吩咐道:“现在快马到七十里外兵营,告诉焦将军和徐将军,我们这里已经取胜,他们也不必再等了,乘胜追击,倾全军力将余下两郡夺回。三天之内,一鼓作气将境内蛮军尽数剿灭。”
      “是,”那士兵领命,转又迟疑道,“提督……殿下…如何了?”
      贾允抿唇道:“殿下从前受过多少伤,哪次没有逢凶化吉?”
      “……是,”那士兵颔首,道,“标下这就去传令。”
      贾允转首不语,忧愁之色顿生。望向帅帐外探头张望的兵士,亦是个个愤忧并起。
      帐内新燃起了几盏灯火,床上男人面目惨白,汗透衣衫,唯有一双沉静的深眸幽幽伸向窗外,乌云未散,月隐星消。

      “你爹将你弃置在外,你恨他吗?”倪从文蓦然问道。
      “恨。”青年不假思索。
      但他恨的事太多了,他恨无力回天的谶咒,他恨流亡无依的命途,他甚至恨一声未交待就擅自赔命给他的娘亲。
      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如何能彻底消除恨意?
      他不懂。
      “你若不想蹚浑水,”倪从文试探道,“我给你些银两,足够你归家去娶亲生子,将来也能够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
      “……恨与不恨,不过只是、是我们父子间的事,他已经走、走了,”青年惨淡一笑,道,“人皆受寿命所、所限,我也只想做、做些事情,毕竟我自己也不是问心无、无愧的人,若真论起是非,我如何能怨、怨责的了他。”
      付尘闭眼,单膝下跪,将眼前闪现的女子幻影收拢进心底,道:“愿相爷予付、付尘一机为父报、报仇。”
      “好。”倪从文似也有了决心,沉声答应。
      “此事须要从长计议。”倪从文扶起地上跪着的青年,问道,“我见你身形迅捷,体态温沉,可是会武?”
      付尘答:“幼时常、常与林兽为伍,练、练就些许护身之、之法,不敢称、称会武。”
      倪从文从架上拿出一份名单,道:“前几日兵部送来了京畿辅军的入伍名单,我现将你名添上,今后也暂得一处谋生之所。京畿的辅军算是闲差,居于城围禁军的营房中,将来我若有事唤你,也便利许多。”
      “……”付尘难言。
      “你年方几何?”倪从文问道,一边提笔将付尘写进名册。
      “应当……二十。”
      “哦?”倪从文顺口问道,“已经及冠了,可取了字?”
      “并无。”付尘答。
      倪从文沉吟片刻,言道:“你名为尘,字取‘子阶’可好?”
      “阶下芥子,何足挂齿。”付尘淡淡一笑,未至眼底,“相爷竟、竟参破我名内、内涵。”
      “不,”倪从文也笑了笑,“是‘红尘四合凌冥走,玉阶不信仙凡隔’的‘玉阶’之阶。”
      付尘一震,收起了脸上挂着的笑意,拱手垂目道:
      “子阶自、自幼患难,颠簸至今,现、现得恩人助我父雪、雪冤,愿效以犬马。”

      雷声阵阵,一道闪电划破黑幕。
      阴风突起,鸟兽归巢。
      午夜时分,雨势瓢泼,营帐外,乌树前。男人独坐于临时的木质轮椅上,发衫尽湿,面目模糊,融入漆黑的夜色深处。掌心紧紧压扣着扶轮外沿上突起的木刺,大雨无情地将轮上沾染的血痕冲刷褪色。
      付尘兀立于锦窗前,远望着昏黑的天际,背影修俊挺拔。

      狐鬼夜哭处,伤情未亡时。

      史书载:燕愍帝希圣三十年,煜王羲领兵攻退侵境蛮军,折兵三千,斩敌五万。时年七月晦,天降暴雨,连绵七日未绝,燕边懋城、晋县等多地因而洪灾泛滥。金河水漫,民生困乏,史称“雷霆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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