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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二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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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二回-山下对峙二人争端,梦中惊魇两心牵绊
当付尘照这些时日的惯例把舀好的水搁在男人手边时,他还是忍不住朝他面容看了一眼。那人整日端坐于原处,除了个别时候闭目养神,也不见躺下睡眠。每当他有事相商行步靠近时,男人陡生的警戒心分毫不见消。
但其眼底的淡淡青色可骗不过人,付尘真不知他到底是真正的成竹在胸,还是压根就预备了却生念、维持这最后的尊严。
他拐到石后一片松软的泥地里,这两天他日日拿干枝掘土,总算是挖开了一片简易的坟坑。付尘将随坠而下的几个赤甲兵士的尸首推置进其中,又铺了泥土于其上。只那气味一时半刻还是遮掩不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所发生为何事。
一番忙活后,青年便躺在一旁石上歇息,口中还嚼着刚刚摘来的山果。
这里的日子不可避免地让他想起在无名山度日的时光,如果忽视他这一身大大小小、跋前疐后的伤,如果忽略他旁边这个冷冷淡淡、似无实有的人。
付尘歪头,看着男人闭目的模样。
自从那日捅破了些心思后,他们仍旧维持着日常三言两语间的对话和行为。宗政羲理所应当地接受了他猎来的些野物和食水,但他们互相看不透,又互相保持避守,也算得上是一种无言的默契。
付尘觉得,他看不透这个人,他没有把握走出这座山。待他伤好了,他亦没有那个勇气独自走出去。
若是换个人在此,他大可以解决了事,不用费那好些功夫。偏偏这人是个得罪不起的,也只得这样牵扯拉锯着。
宗政羲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并不回避,问道:“何事?”
付尘想了想,挑了个应当不算难的问题说出来:“那日殿下为什么独自出现在山谷的混战中?”
宗政羲沉默。
付尘心中疑惑,自认这不算是个敏感的问题。他又换了问题:“那殿下现在可有出山之法?”
这次男人回答了:“你不是有对策了吗?”
付尘挑眉,真要让他伤好带他出去?
他又问:“如果标下想独自出去呢?”
宗政羲表情没什么变化,道:“随你。”
付尘起身,也坐在地上,忙道:“标下的意思是……标下若是有机会率先出去,便先回军叫救兵过来寻殿下……殿下会相信我吗?”
宗政羲扭脸过来,冷静道:“输了便是输了,一开始就要想到代价,就要去承担代价。”
青年一怔,他原本只是试探地开个玩笑,想看看男人究竟自信于何处,却没想他竟是真的如此认真地,认真地接受现状。
当然,也有可能是男人故意蒙骗他的说辞。
但直觉上付尘不相信这个可能性,他压下心头的怪异,闷声道:“殿下……不像是会轻言认输之人。”
宗政羲答道:“我不会轻言认输,是因为我很少输。”
阳光映射之下,宗政羲眼前的空气都浮动着烟尘,好似隔了层薄雾一般。
付尘下意识地问:“殿下的意思是,这次是真正输了。”
宗政羲喉结动了动,许久才道:“你的好奇心太重了。”
付尘追问:“殿下既然说了这次认输,便是已抱着了却之心,既然生死都无谓,又怎么还能在意告诉别人一点实话?”
难得见到这青年的咄咄逼人之态,男人反问:“你为何这么在意这个?”
“因为我没有认输。”付尘理所应当道。
“呵,”宗政羲冷笑,眼中却并无笑意,“那我倒想问问,你为什么不认输?”
“自然是因为仍有志愿未完。”付尘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男人迎上青年在太阳下带着火焰的目光,冷嘲道:“那你便只是没有完成罢了,等一切结束了,才会认输。”
付尘执着道:
“……我不觉得这是一个必输的过程。”
心中忽地涩涩难受,他说不上来那是如何描绘的情绪,好像有人突然揭开自己隐藏许久的伤疤,他以为伤疤下是已经愈合的皮肉,但事实中溃烂的脓水偏偏也让他自己惊讶不起来。他既不敢相信旁人,又开始怀疑起自己。
“天真可笑。”
付尘被嘲骂后反倒有了些许释然,男人比他年长许多,又是宗亲贵胄,没经历过他真正经历的,自然不将他的想法放在眼中。他一贯也不在意他人看法,或许只是场合不是场合,时间不是时间,他才会忍不住顶声相回。
青年噤了声,却感到男人一直盯来的眼光,扎得他难受。
他终究忍不住他默视的目光,出声道:“我也并不觉得殿下在认输。”
宗政羲依旧沉默地相视。
近一月的相处,付尘明显感受到他外表上日渐的憔悴和消瘦,可这些看上去并不应该属于这男人的特质一旦出现,那曾经的威压与贵气也并未消散。这些奇异的糅合又和谐地赋予了这男人给他的最初的熟悉感,那种他第一次见这男人就感受的一种表里的违和,这样的违和感牵引着他,他又想退,又莫名地要向前凑近。
他继续说:“若殿下真的认输了,又为何在坠崖一刻选择想方设法地减少冲击力?又为何……在此和标下说这些无关的话。”
“殿下只是不愿意承认。”
“不愿承认什么?”宗政羲反问道,“我已经认输了。”
“你没有。”
宗政羲不言,仿佛懒得与其解释。
“你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误,你不愿承认自己的失败。你不仅不愿承认,还不愿承担。”
“你口口声声说认输,说要承担输后的代价,却又不想这样死去,算什么认输?”
“你习惯了高高在上,运筹帷幄,接受不了意料外的结局,这不过就是赌气。”
付尘一连串的逼问,说完才觉得自己情绪外露过度,又仰躺在石上,不再朝男人这边看,缓缓道:“反正标下也没有必定能出山的信心,殿下若是因标下言语冒失而触怒,权当标下临死前说几句遗言罢。”
青年这时候抱定着破罐子破摔的意气,恰好避开了男人方才一刻度量的视线。
付尘仰首望进正空的太阳,想要在里面看到些什么,发觉除了一片光亮,什么都看不到。
就这样停了许久,久到付尘觉得一个午后将要过去,他听到宗政羲的声音再次响起:“你说错了一点。”
他扭头,宗政羲在原处,冷峻的眼睛望过来,说道:“我从未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也从未将一切即将发生的事计算在心,我一向知道世事难以料定,也不会尝试做什么有十分把握的事。”
付尘听到他接着说:
“因此,失败是我预料之中,坠崖是我意料之外。我认输,我接受失败,我承担后果。这些都不足以让我直接放弃一切的可能。”
“你所说的那些,不过是世人一贯的说辞。因为他们只把人分为了两种,一种是你这样,可以为了自己的意愿不择手段,永不放弃的粗客莽汉,另一种,是你刚刚否定的那种自暴自弃又逃避自己的怯者懦夫。”
付尘没在意他话语中对他的讽刺,却恍惚中听懂了他的意思,又轻轻直起身,道:“殿下想说,失败成功都放在行动之外,不再作出任何一以贯之的决断?”
宗政羲不理会他的话,只道:“你如此在意这个,难道不是因为你自己早就有了些不愿承认的苗头吗?你一连串的追问,不过就是想从我这儿得到个答案。”
男人笃定地判断,付尘又一次无言,只坦诚道:“……是。”
宗政羲道:“看来你不仅仅是表里不一地对他人不诚实,你对自己也不诚实的很。”
“是。”
付尘闭上双眼,随着身上伤口的凝固,他渐渐不再被那浓重膻腥的气味儿笼罩了,但又有新的东西令他喘不过气。
过了许久,鸟儿的啼鸣声渐远。他开口忽问了个无关的话题:“一直没问……那日坠崖之时,殿下可有受伤?”
宗政羲见青年的目光又扫来,微微蹙眉,转又嘲道:“于我而言,再添些腿上伤口已经无有大碍,本就废了,自然也就算不得受伤。”
付尘眼睛不由自主地朝他下方望去,玄色衣衫遮覆下,看不清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听出男人的口吻里还隐含着刚刚谈话时带有的薄怒,也叹自己一时失言,无奈说道:“标下嘴笨,一向不会说话,也不懂如何说……还请殿下恕罪。”
男人朝青年看去,自从这人逐渐袒露些真心后,除了比原先的怯懦多了些情绪外,依旧是那副样子,散着发,弓着背,一身浸着血迹脏污的衣衫,无可奈何的狼狈不堪。
有些东西变了,有些东西好似也未变。
也或许是山中寂寥,什么俗物旧事都能从原有面皮中窥得几分新鲜感。
他先前一直觉得不屑,因为也的确少有人值得他动用其他情绪。但此刻他依旧对这人觉得困惑,一个骗自己、骗他人、最后还无奈于结果、挣扎在执念中的人,活得看似窝囊隐忍,又总是傻傻地在心中要求个说法的人,令他生惑、不解。
他不愿多言,却也在这无法与外界交集的困地中,看到了一个迷惑的人,和一个迷惑自己的自己。
宗政羲攥紧了拳,指甲深陷于掌心之中。
疼痛总算让他回转了过来。
他淡漠地眨眼,眼眸被浅浅润泽一层,继续着平视前方。
夏日的午后最为蒸热,熬过此间段,便能得一时的阴凉意。
付尘从午眠里悠悠转醒,起身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他感到脖子上也是一片粘腻,让他感到不舒服。
他起身不得,便又躺回石上,夕阳渐落,恰巧被两边山川遮住。说来也巧,这正午最炽烈的阳光总能从山川岩层叠嶂的空缺处流露出来,也因而他所在的这片荒地草木较为茂盛。
思量许久,他仍是习惯性地朝宗政羲那边看了一眼,这种睁开眼睛可以看到一个人在旁边的感觉有些奇异,还有些欣悦。或许是习惯了醒后不见人的场面,在迷茫大雾中可以回到起点。
那人端坐原地,依旧闭着眼睛,看他额角眉峰处几点汗渍光亮,便知道这男人看似平静,实则也在忍受着这地方难耐的昼夜温差变换。
付尘不想无事打扰他,就转回视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仰躺在石上。想起他们之前机锋一样的对话,他感慨的同时也觉得可笑,两个人都因为这些小事儿变得可笑。明明已经一同到达穷途末路的境况,却还要互相隐瞒着对方和自己,这又是何必。
看来果真此间时日太寂寞了。
付尘怅然,他和煜王原本也并无多少交集,这个男人沉默寡言又心有城府,他能看透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想法。他突然想起被困的一个多月里,他已经鲜少去想那些原本在外层的伪装,他回想的是几年之内,他经历的这些莫名其妙的波折,他突然经受的重任,他濒临分裂的各种情绪。
“我不能……一直在这儿……”
付尘喃喃道,他眉心蹙起,心头鼓胀。
宗政羲感到了他这边儿动静,睁开眼睛。那青年躺在石上,浑身颤抖着,手背上的血管向上一跃一迸地跳动。双目怔视着天空,是一眨不眨的空洞,好似魔怔了一般。
他目光一闪,蓦地伸手,扣上他手腕。
逐渐用力。
付尘在混混沌沌之中感到一团冰冷的白雾缚住他,似乎有个隐隐的石影,好像还有白雾外中模糊的人影,牵着他的脖子向前走,他双手双脚着地,好似一只被无力拖走的死狼。
猛然,腕上传来一阵缩紧的牵掣感,紧张的束缚里又有阵阵热流传递过来,硬生生将他从眼前的景象里撕扯开。
“呃哈、啊……”他身躯剧震,渐渐从颤抖中醒神回转,剧烈喘息着。
青年眼前的天空重又化归为浅蓝,他侧首,顷刻又对上那双眸子。
男人深眸中自始至终的平淡和冷漠让他从刚刚的魇魔手中逃出,冷却下来。
见青年回神,男人放开他手腕,没多说什么,又闭眼假寐。
付尘垂首,道了句“多谢”,然后兀自愣神于原处。
片刻,男人的声音传来:
“……你很想出去?”
付尘还处于迷梦之中,想到刚刚出神时应当是说了些胡话,眼前晃过白茫茫一片,犹豫一下,说道:“只是想活下去。”
男人嗤笑:“如此贪生?”
付尘也笑:“曾经是。”
他顿了一下道:“但我早已做好必死的准备,只是还不是现在。”
宗政羲道:“你想要的是在军中建功立业,最后荣耀地战死沙场。”
付尘又笑,心想男人难得猜错一次,顿感有趣,反问:“何以见得?”
宗政羲睨向他的手腕,刚刚握住的地方除了一大圈红痕还有一道深至骨骼的红印子,显然是长期的束缚所致。
男人右手上余温犹在,适才骨肉相接的生硬感还可忆及。
他冷冷道:“廖辉那套镣铐可是被当作惩戒罚了不少不听话的骑兵,你还果真一直把它当训练工具?”
付尘挑眉,道:“标下只知自己从中获益良多,这便足够。”
宗政羲道:“武道精神,并不以损毁自身为手段。”
付尘自嘲:“标下学的武都只是个求生杀敌的手段,哪里懂得什么武道,殿下抬举了。”
宗政羲不再看他。
付尘敛去神色,心里亦是一阵了无生趣的破弃感。
难得的夏风拂面,虽燥热,但也传来空气中点点草木香的浮浪。
付尘伸手摸了摸小腿,依旧是一阵剧痛蔓延开来,看来想要正常行走还是要许多时日。
“你若真想出山,伤好了就自己出去,哪里来的这么多顾虑。”
付尘听到男人又发声,音调中似含不耐。
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刚刚的梦中群山,白茫茫一片空无,他下意识答道:“出去了也不见得就是最好的时机,也有可能莫名地多了负担。”
宗政羲皱眉:“你既于心中不想为赤甲效忠担责,大可一走了之,凡是在军中登记过且立过军功的士兵,临退时都有资费救助,足够你接下来生活。”
“……刚刚标下梦没醒,说胡话呢,殿下别跟标下一般见识。等到标下伤再好些,一定去探找出山之路。”青年连忙堆笑,又不由自主地露出那般阔别许久的油腻又怯懦的神色。
男人别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