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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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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众矢之的迁臣事续,树大招风宦集恚责
“付尘,你留下。”
场上众兵四散,一声留唤正止了青年欲行的步伐。
肩上被人轻拍两下,付尘侧首一看,正看见唐阑错身时一个略显安抚的眼神,随即也跟着人群走了。
付尘无言走到场中央的人身前,道:“校尉。”
校尉两道长眉一横,话不多言,出拳直击向其面门要害。
付尘立即闪身躲开,几招横挡,拦过对方的攻势。他心了对方有意考教,也沉气稳下动作,找准对方不察处出拳相击。
校尉拳速不疾,但重点突出,稳中有余,次次是奔着青年全身武力穴位的重点攻去,仿佛不是同真人较量,而是同一草扎人练习。
付尘这里可就大不相同,几乎不见相同的动作重现,完全是随机应变的典型。对方急,他便急,对方缓,他跟着降速,节奏全部由眼前人而定,堪堪能够挡下攻击,但出击则明显落后。
“不必让式,尽管用你能力攻过来。”校尉命令道。
青年眼中奇异的光点在日光下一亮,他不再顾及着对方的步调,向前凑近几步,又缩短了肉搏的距离。瞅准了对方出拳的一瞬,自其后绕转,用上半身力量将人一把掀翻在地。
校尉堕地时一时不察,但很快从周身的摔疼中回过神来,冷哼一声,欲要自后再次踹过来。
付尘不遑多让,直接伸手锁上身下人咽喉,双腿绞起。
校尉肘顶于后,趁着空档半翻下身,同样用腿反客为主,擎住付尘下身不动。
付尘的手只如从咽喉出掠过,立即收回到校尉脊柱之上。
“松手!”校尉令道。
付尘听言,懈力起身。
校尉站起,面色有被方才压制后的红印子,他心知只要青年手劲再下些狠力,真有当场毙命之果。
不知他是有意松懈还是果真差那一着的勇力,校尉面色沉了沉,但看这青年低头躬身的闷模样,道:“前些日子命你开始练的基本功都练了罢?”
“练过了。”
“没什么长进,”校尉直接道,“旁的不说,现在先开始站桩立定。今日整个下午都无事,我就在这儿盯着你动作。”
“是。”付尘应道。
原本木讷的模样动起来便要脆利不少,两脚开步,含胸拔背,一瞬就仿佛进了入定之态。
他们站的这位置原本偏训练场的东隅,午后时分正是一天中热极之刻,校尉几步退后到凉荫处,留着青年站桩正照在日头下。
时间一点一滴流过,青年平视于前的目光悄悄转自向上,空中高悬的火球似有无穷的活力和光热,篷篷然自其毛孔蔓延至心中。
付尘胸中提起一口内息,悬在丹田中岿然不动。
日暮渐降,校尉抬眼瞟了下不再刺目的光线,悄悄向前靠近立在场中的人。
缓慢移动的黑色影子落在身后。
然后是起脚一记利落的横踹,直奔向青年后腰。
“嗯咳——”
付尘闷哼一声,身形随之一晃。
校尉自其后缓缓转至其面前,看着青年汗湿的脸颊,道:“让你在这儿站着,练的是内劲儿,不是让你讨巧歇着不动。如果你做得不到位,我干脆便让你再跟着我过几招,何必费一下午功夫在此……”
“好啊。”付尘撑开湿黏在一起的眼睫,挑衅的神色在眼底一闪而过。
校尉不同他多言,上前朝青年腹部又来一脚。
只是这次付尘全身早做好防备,绷紧了上下肌肉,纹丝不动。
校尉抱臂在他面前,冷笑道:“以为你那些打架的功夫在对敌杀人时真有用处?小子,收好你那点儿傲气,人多了,你那些本事,不管用。”
“人再多,都得是一个一、一个来的,”付尘反唇相讥,道,“谁都没有三头、头六臂,哪有分身在多、多处的道理。”
“呵,”校尉笑了一声,朝他道,“小结巴,不装了?”
付尘不明他何意,没出声。
自校尉这边看来,青年颈项、胸前和大腿处汗透得厉害,深色武衣紧贴着身上瘦削的肌肉轮廓,眸中映着红紫色霞色火光,比初来这些日子里低调慢拖的模样张狂不少。包括方才过招时的分毫无差,都隐隐透着一股子难得的狠辣。
校尉只道:“既然有疾,就藏好藏结实了,省的哪天一不留神,露了马脚,正让人逮着……事儿还没办成,把自己搭进去了。”
付尘依旧沉默。
校尉接着道:“你刚刚说得也不对,人是没有三头六臂,可手中的武器就是可比拟三头六臂的东西,就看你如何运用。”
“一柄正常人高低的长刀重器,你说,在战场上,一次性可以杀多少人?”
付尘垂眸道:“……三四个?”
“更准确的说,”校尉道,“于内力深厚、力量足够的武人,一丈之内,围拢上来的人可以一次性被一齐抹了脖子。”
“赤甲军中所传,连年征战汇计,军中上下以此拿下最高人头数量的煜王,”校尉抬手比了个手势,“是这个数。”
付尘抬眼,定定看着那手势,道:“七个?”
“倒也未必说军中的人都比不过他,只是他身为主将,这种围攻而战的情景见的多些,”校尉道,“能有这个本事的人并不在少数,关键在于你出刀劈击的内力劲道如何,这是能够波及向外的,而不是如你所言,非要像寻常刽子手一般,将人脑袋直接穿过了刀柄才算死绝。”
“所以你那两脚功夫,在这里尚且勉强够看,”校尉说,“可若是要干些别的事儿,你可走不远。”
付尘虽觉得他语气转变得怪怪的,但也心知他所说皆是实言,便道:“多谢校尉提、提点。”
校尉撇头看了眼愈发昏暗的天色,紫气遮笼橘红,是入夜的征兆。
于是转身对他说:“今日就先到这儿罢。”
付尘身形安然,只道:“明白了,我再练习几个、个时辰。”
“今日不必再练了,”校尉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付尘正当疑惑时,听见校尉回首又道:“对了,有个东西忘给你看了。”
校尉从胸中掏出一物,伸臂示于他面前。
付尘借着尚且未黑透的暮光,定睛一瞧,是一枚铜制的六边菱角令牌,边角的花纹已经模糊不清,唯有令牌中心凸出来一醒目篆字:
倪。
付尘一愣,抬首对上校尉似笑似嘲的表情,惊疑道:“你是……”
“没错,”校尉应声,道,“之前已经打过招呼了,所以交待要我格外‘看护’你。”
付尘挪动了下僵硬的四肢,向前走了一步,略一躬身道:“多谢季校尉了。”
以他所知,京畿辅军虽说习练松散,多有腐败。但名义上统管的京畿参领仍是枢密院直属委派的,而面前这位季展季校尉不过是前来领训的几个军官中的一个,竟也没察觉到会是倪从文那边插进来的人。难怪他一个谎称相府婢侍之子的人能如此顺利地进来,无多非议,只是这边既然已经有人,又何必让他也一同过来呢?
“先跟我走。”季展道。
付尘随其领了马匹,自主街穿过,来至一处官府后门。
“刑部?”
季展解鞍下马,任一小厮领了马去,回头对他道:“没错,就是此处。”
季展向门口人亮了亮令牌,大步进入。
“你和苏让住一处,最近发现什么不寻常了吗?”季展朝一边道。
“他已经接连好、好几日晚上未回了,白日里我不在、在住处,听旁、旁人说也是未归,”付尘忖度着先前听说的言语,“好像是为他父、父亲的事。”
季展笑一声,道:“你等着看罢,他这两日肯定就要回去了。”
二人踱至刑部书衙之后,灰坚实壁砌成的一所长巷砖房,融进夜空的漆暗之中,黑黢黢的,独有两团篝火架起,支立在门两边,曈曈如鬼火。
刑部的牢狱自外部看便令人不寒而栗,也不知内里又关着多少妖魔怪兽。
季展话未说清,付尘也不多嘴过问。只瞧这地方是个血腥之处,就莫名一阵奇异的回想,难耐又心痒。
这牢狱内部昏暗不明,狱首显然是认识季展,几番交涉之后,燃着一盏灯笼将其二人领向深处。
两旁的犯人在暗牢中不知日夜,有的已然昏睡垂死,有的尚且瞪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紧紧盯向壁墙边沿的一点缝隙。
“那两个都服帖了?”季展问道。
狱首无奈答:“那俩人的嘴确实是撬不开,明显是来前儿早有预料,一个不留神让他俩给吞了哑药了。”
“能有勇气吞哑药,没勇气直接咬舌去死?”季展浑不在意,反而嗤笑道,“我该说他们是太怂呢?还是太有勇气非要尝尝在牢里生不如死的滋味儿?”
一旁狱首连连称是。
“有可能是密令他们的、的人刻意把他们推、推出来做替罪羊,所以给他们提前下、下了哑药。”付尘在一边突然道。
季展挑眉回头看了青年一眼,转又颔首道:“说得有理,这两个阉货八成就是给人做了死棋了。”
说话间来到了牢狱深尾处的一格刑房,狱首开了锁,领二人进去。
四处燃起了火烛,正照着刑架上挂着的两人,血肉已经干涸在皮肤上,原本的衣衫只剩下几块布料黏在身上,难以看出身份为谁。
狱首掂起墙角一大桶冷盐水,对着二人的头浇下。
惨兮兮的呜咽声低低嗞着声,刑架上的人扭动了头首脖颈,下半身一动未动。
季展打眼一扫,道:“上了刖刑?”
“是,”狱首应道,“留着腿足也用不上,本来就是残废的东西……”
季展没理会他那边,从胸中掏出几张叠起的纸,吩咐道:“把他们右手砍了过来罢。”
狱首得令,就势要从一旁刑具架上取刀。
“哎,”季展拦道,侧头朝付尘递个眼色,“你去。”
这牢狱内阴湿难忍,腥臊腐臭各式气味儿刺激着青年的神经。
付尘不是没见过蛇兽熊虫互相餐食遗留的惨状,未必要比现在眼前所见之冲击缓和几分。但人同野兽全然不同,山中野狼尚且能嗅出他异于同类的气味,他又怎辨不出人血与兽血之异?可怜他困迹山野八年,人不见人,兽不同兽,合该已是个异类。
太阳穴突突作响。
“……他们是、是谁?”付尘忍下干呕的欲望,只知自己也无平白任人吩咐的道理。
“苏定南兴修水利贪贿吞私,经审校,已罢职贬向外省,”季展道,“这两个,是工部里参与的侍属。”
季展极有耐心地上前,将刑架上二人腰间仅有的些许衣料扒尽,眼光随即转来,看也不看那二人,只看着付尘,道:“他们背后的人是谁,你该知道了罢?”
付尘盯着血迹斑斑的人壳,裸身赤体的污浊,令人难以直视的丑陋。
季展凑近付尘耳边,悄悄道:“我听说你同阉人有家仇……这消息,应当没错罢?”
“……没错,”付尘眼睛闪了闪,随即降成冰温的冷然,道,“我来。”
青年上前,夺过狱首手中的一把钢刀,两下利斩,刑架上已然奄奄一息的两人双眼一瞪,那两段小臂便被取了下去。
付尘面不改色,将两节断臂扔在季展面前的小架上。
季展就着血液浸湿,将手指印按在几张纸上。
付尘虽不知那纸上内容,也忖着必是供认罪状的文书,此一招供认不讳,总也能拉下其后的黑手。
“……大功告成,”季展冷笑一声,将纸张收起,又看着刑架上眼睛睁开的两人,忽地朝一边道,“杀过人吗?”
“没有。”付尘如实答道。
“这两个,交给你了,”季展道,“你若是有心办好你的事,少不了一招夺人命的干事,先练练手?”
付尘视线转向那二人,对上那两双煽动着的眼睛,全身上下唯一律动的影光,戚戚楚楚地满溢告饶之意,只许一刀,两断其命。
青年不待多时,前驱几步,手中劲道聚集,一刀向其心脏,没入皮肉。
那种钝入的迟滞感引得他一愣,付尘转过眼,又欲将刀拔出。
身后季展强硬地按住他胳膊动作,讽道:“你是真不知心脏为何处,还是想要临死前再折磨他们一会儿?”
付尘睁眼细看,那刀随他出击一抖,果然扎偏了几寸。
“……没杀过。”付尘喉结未动,涩言道。
他不敢同上方头颅上的眼睛对视,又看了心脏那处位置。
心一横,将刀刃拔出,再相行刺一遍。
闭眼。
刹那,只觉有暖热液滴洒于面上,比曾经泼面的大雨冰冷许多。
季展手下生硬地一扯他臂膊,道:“那个!再来。”
待其僵硬结束,撂了刀后,付尘抑着胸腔间逐层递上的眩晕感,被季展揪到边角一处,闻听后者恶狠狠道:“小结巴,我可告诉你一声,我令你做事得的是上面的吩咐,旁的我都不管,你若是有仇有怨,就拿出几分胆识来,别挣扎到最后,连菜市口的贩肉屠夫都不如!”
说罢,猛地将其一推。
付尘踉跄撇于墙角,心思却也随之清明几分,他自知自己那些身份纠葛倪从文必不会告知于季展这样一个小小的训练军官。如此吩咐也大多是为磨炼行事之能,并无错处。
只是——
隔亲政仇,无识瓜葛,真的能够任意断送其命且如此心安理得吗?
也许便是他错了,这个他久未皈依的人世,同他八年间相熟的兽野荒郊,其实并无半分差别。
并无半分差别。
“我知道了。”青年稍稍挺直了身脊,视线由刑架上不成人形的红块儿移至季展面上,瞳孔之中好似仍然残留着那些赤色。
季展被他这陡然而来的一瞬凶色骇住一瞬,随即转眼回至其他地方,还要说些什么。
正于此时,空静的牢狱中传来零碎的脚步声,显然还并非一人前来。
狱首也是一愣,出了栏监向过道迎去。
“呦!何大监,这么晚的时辰,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狱首的声音自外传来,季展一听此话,便知他是奔着这边的,当即掩好了衣中纸张,朝付尘看了眼,立在监栏口。
“行了,别贫了,”一道尖细的嗓子响起,还带着笑嗔气,“我进来前儿可知道了,这么晚你们这儿可还藏着人呢,少跟我装蒜……”
“您这是哪里话,哪有‘藏’的事儿……”
声音愈发靠近,季展垂首,等到余光瞥到那一抹绾红衣角,出声行礼道:“卑职见过大监。”
何利宝这声音随之止住了,细眼从他身量一瞟。一边随侍的小太监悄声凑在他耳畔提醒道:“这是京畿辅军的季展季校尉。”
只是这提醒声虽小,在这空寂的牢房中却如白日喧嚷一般,还带着回响,在场的活人几乎都可听得分明。
“哦——”何利宝尖细的嗓音一拐弯,料是狱首在旁听着都直冒虚汗,尴尬不已,“原来是校尉啊,这么晚了,在这儿有公务?还是私事儿?”
“刑部为朝中衙署,自然是因为公事而来。”
季展眼中愤怒厌恶已然喷薄欲出,毫不相掩。何利宝恍若未见,径直擦过他身边,进了这处狱房。
他这等多年从宦的本事向来高妙得很,眼角上下一扫,这房中零散细物便尽入眼中,心中有了估量,最后自那刑架上脱落倒地的两团肉身转眼到季展身后那胸前、手上四处沾染血迹的青年身上。
何利宝不动声色笑道:“既然是公事,咱家就不过多问询了。”
纵然季展心中鄙夷不已,却仍在这时松了口气,若他真要过问,他也只能编出一些骗人骗己的蹩脚谎话,一听便知真假。
他不得不承认,不管这宦官暗中如何以惨无人道的毒方儿刑戮仇敌,面子上还总有本事叫那些远的疏的、亲的仇的心里头舒坦,看着还有些其乐融融之状。
“哎,这个小哥儿长得挺俊的,咱家从前应当没见过?”何利宝向前迈了两步,如同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儿,停在付尘身边。
付尘未想到这太监突然注意到自己,此时只得按着季展方才一般,拱手俯身行一礼,道:“付尘为季校、校尉下属兵卫,月前适才、才入军。”
说话时,青年没忍住朝上看了眼,却没躲过那太监审视的眼神,赶忙坠下头。只在心中浮着那一瞬看到的一张女面,白嫩嫩的,乍一看猜不出年纪,估摸着当有三四十岁的光景。
“付尘……”何利宝低声重复了一遍,盯了他好一会儿,没略过他方才仰首直观的视线,又问道,“敢问付小哥儿这满手血的方才是在作甚?怎么,你们刑部狱牢现在审犯人还要别人来动手吗?”
狱首此时也不敢出声了,视线求助于对面那二人。
“小人身份本就微、微贱,刚刚只是帮助狱、狱首大哥给垂死挣扎的、的犯人搭手帮忙,沾上血、血迹。”付尘答道。
“原来如此啊,”何利宝了然,又挑眉问道,“那架上两个刑犯是谁呐,怎么到了这儿还不安分,要劳驾着这么多人伺候?”
“卑职亲来,自是因为这两个人是京畿辅军中窃秘谋私的叛徒,”季展接道,“卑职依律刑审,就不劳大监费心了。”
“好,”何利宝见他如此说,也不再搅和什么,道,“原本咱家也只是无事来此逛逛,既然不早了,咱家也就先回了。”
大半夜无事来刑部大牢逛逛?
这话居然都扯到明面儿上来了,在场诸位谁还能不知其中讽刺之意?
“恭送大监。”
何利宝带着身后几个跟班走了。
甫一出门口,身边儿的小太监按捺不住,朝何利宝低声道:“需不需要奴才改日再找个机会探探那狱中死的二人的身份?”
“不必再打探了,是真是假,咱家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何利宝冷笑道,“跟自己人打了一辈子交道,咱家还没这点儿眼力?就是单割了一条腿儿在面前,咱家都知道那是阉了根儿的!”
小太监咽了咽口水,不敢作声。
“到底是来晚一步,本想着晚上行事方便,才拖到这个时辰,”何利宝愤恨道,“没想到就差那么一会儿的时间。”
“您刚刚如果直接挑明了说,不正好能和那两个过来下暗手的小兵对质,趁机也可揪出他们动手的罪状……”小太监道。
“没必要了,既然赶来,还会少个搪塞的借口?人都成那样儿了,”何利宝道,“该招的,该动手的都整完了,咱家还去做什么事后诸葛亮,上赶着让他们笑话吗?”
越说越气恼,何利宝陡然止步在门口轿前,一甩广袖,朝身边人恶狠狠地吩咐道:“明天一早儿就给我去工部找找咱们剩下的人,看看苏定南那儿究竟露了什么口风!还有,刚刚京畿辅军那两个小兵也给我查清楚了,尤其是那个脸儿嫩的,毛儿没长齐话不会说,打眼儿看还是个蛮子长相,从哪冒出来的东西刚得了口饭吃就敢跟咱家作对!趁早想法儿清理干净了。”
“是,是,”小太监连连答应,搀着何利宝进了轿子,恭声道,“您消消气儿,一会儿还得去见总管他们呢,您别和这些小鱼小虾一般见识……”
何利宝冷哼一声,任凭小太监遮下轿帘。
牢内几人余惊犹在,狱首收拾着刑具。
“苏让那边儿……你知道该怎么做了罢?”季展对付尘道。
后者一愣,低首道:“……不知道。”
“不知道?”季展心感好笑,咂嘴道,“……我都怀疑是不是我认错人了?你这等榆木脑瓜能给主子办事儿?”
“他爹牵赃、赃通宦,和他有何、何干?”付尘皱眉。
季展答道:“这小子日日旷职归家,暗中勾连阉人,现在他爹的事儿结了,被贬入外城,独他一个还在帝京,依他那不安分的个性,定要就此事再生些是非来。工部早已换人更职,你以为他除了再去同他爹一般抱大腿还会有什么别的出路?”
付尘道:“但如果这样,想、想必阉人那处也、也会动手料理的,为何要我们这边将事做、做绝。”
“凡是都等着别人先动手?”季展不屑道,“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拿同样的招数对付你?”
“这个是,”付尘停顿,右手指了指他胸口,接上,“是他的意、意思吗?”
季展放低了声音,朝他道:“相爷刚刚奉诏归朝,正是日理万机的时候,哪有功夫顾得上这些小事儿,一句话,你来不了,就我上。本来当是给你一个机会,也没想到你这般无用!”
“我去就是了。”付尘看了眼刑架前地上已经干巴的血尸,干巴巴道。
付尘出了牢狱,直接回了住处。
开锁进门后,屋内一片漆黑,床上一人闻声坐起,朝他道:“回来了?”
“嗯,”付尘颔首,道,“睡了?”
“可不是嘛,这都什么时辰了……”唐阑伸个懒腰,神色困倦,“我刚起了夜回来……哎哎,啧,你放下!那里边儿不是水,是酒!”
他眼看着青年进门后直奔着床头桌上的一大碗酒咕咚咕咚吞饮起来,瞬间清醒了几分,连声阻拦,探身点起桌上所剩不多的灯烛,床头一点空间被温黄色暖光映亮些许。
“咳、咳,”付尘轻咳两声,躬身缓缓将碗放回桌上,喘了口气,哑声道,“……我以为是、是水呢……”
“嚯,见底儿了,”唐阑朝那空荡碗底看了一眼,笑叹一声,揉了揉眼睛,边摇头道,“尝出是酒来还不赶快放下,真够虎的你,赶快到床上歇会儿去,怎么了今天……”
青年依旧维持着垂首搁碗的姿势不动,上方的烛光将青年垂下的乌睫拉得极长,随着呼喘翕动着两翼。
原本其光下衬显的些许温雅丰秀之态被这不寻常的动静搅乱了宁和。
“你这是……怎么了?”
唐阑正疑惑时,又见青年深重的呼吸声一窒,然后踉跄起身,快步闯出了屋门。
他连忙披衣出去,正看到青年俯靠在院中树下的背影,一阵阵的呕吐声由其传来。
唐阑近前捋了捋他的背,一边叹道:“酒哪儿有当水喝的,你看看这,唉。”
胃部传来挣绞难忍的痉挛,付尘又禁不住干呕几回,喘着粗气,就着疼痛清了清神思,回转几分:“不…不再这么喝了……”
这夜无月,只有黑得泛深紫的一片天空,其下的繁枝乌树。
唐阑见他吐的差不多了,就半支着他的身子回屋。
付尘进门时撑眼看了下空空无人的邻床,无力道:“苏让……苏让还没、没回来吗?”
好像猛然间被提醒到什么,唐阑抓住付尘胳臂的手掌一紧。
付尘听到耳边人低声道:
“苏让他……死了。”
月移中天,阁内与外界不相和的丝竹乐饮,畅乐为欢。
“今天怎地到的如此齐整,”何利宝被恭迎进门,瞅着一屋子的人满满当当地挤了外间一屋室,唯独屏风后人少些,而他所要寻的两人正位于主座,也无多礼数,他上前,熟练地提了桌上酒盏便道,“二位哥哥在上,这一杯,就当是赔我迟来之罪。”
说罢,将手中杯盏一饮而尽。
“行了,”主座二人一正一偏,偏首那太监着杏色袍裙,此时笑道,“惯知你脾性,本来也没为着等你。”
姜华在上座,道:“无妨,来的不算晚,本也是我和清儿今夜无事,来的早些。”
何利宝细长眼睛一弯,狐狸似的闪着亮光,道:“您都玩儿着您的最好,我来前儿有些事情耽搁住了,知道大伙儿都有这提前来的习性,算弟弟我每次先来罚杯问盏,就当是给敬酒了。”
“还以为你贪睡,这会儿都入梦了呢。”庄德清道。
“这是哪里话,总管这几日难得相邀,如何会不来,”何利宝落座,道,“只是为何不挑个白日热闹的时辰,非选在这深更半夜的。”
“哎,这里头自然也有典,”庄德清笑了笑,道,“殊不知‘月黑风高夜’……后面是什么来着?”
杀人放火天?
何利宝眼珠子一转溜,没猜出他这意思,只笑道:“哥哥你可别吓我,这大半夜的,我胆儿可小着呢。”
“宝儿,别听他瞎说,”姜华笑斥,道,“庄大监这张嘴,一向没个把门儿知趣儿的,净会乱说。”
“是是是,总管说得对,我刚才又胡说了,”说着装模作样地搧了自己一巴掌,庄德清又道,“现在这白天里净是些挑刺儿眼馋的人,看着都心烦,还是晚上参宴,一口气儿能玩个痛快。”
手下布菜的小太监见何利宝也入座,一连串地又唤上来几道珍馐美馔,满满当当地挤了一菜桌。
屋里头都是自己人,说话也没的顾忌。
“何大监,”这一声唤,令何利宝抬头,正色看向对面的庄德清,听他道,“这两日手下没奉上些稀罕玩意儿?”
何利宝眼皮一跳,由庄德清看向姜华,又道:“嗯?现在这倪从文拢权上任,正是风头紧的时候,哪有那么多敢顶风作案的人呐。”
庄德清同姜华对视一眼,后者缓缓道:“煜王得胜归京,年内平定了黔南八郡的蛮人侵乱。按其闭户前的最后一折表奏,那位殿下原话可是说郡中潜藏着不少已经投靠蛮人的官员,除却已经按叛国罪问斩的那些充罪小官……陛下的意思是,八郡内自太守到下属县丞全部按怠职罪蠲职处理。”
“咱家这边儿上下可有二十多人前后陆续过来通融。宝儿,我怎么不信你那头儿没有风声呢?”
姜华身为内侍省统局总管太监在御前掌权多年,前朝后闱尽有其权限爪牙,平日好言时无差,可若生起怒来,即便不用高声喊叫,就自有自的一股骇人威严。
何利宝大惊,道:“总管冤枉啊,这些天您嘱托我在内侍省守过,我可什么事儿都不敢妄动,不知晓陛下有这等打算啊。”
他低首道:“我记着,前些日子确实有永昌郡、太和郡的人过来送金银,只是我权当是平时孝敬所用,他们也细说是有这样的关窍在,这……”
“你别着急,我只是问问,”姜华敛了神情,淡声道,“这件事是陛下直接传到中书门下那边儿的,倪从文给压下了消息,想直接先斩为快呢,你不知道,也实属正常。”
何利宝松了口气,神色复杂,尚在消化这消息,不解道:“陛下这次……不过,黔南八郡那些人隔着这么远,消息怎的如此灵通?”
“这种好时机,你以为尚书省那帮人就不想捞一笔?”庄德清提醒道。
何利宝一时塞言,却有些胆战。
“哎呦……”他尖着嗓子故意叫唤道,“总管哎,您可是我亲爷爷呀……”
姜华笑睨他一眼,朝一边道:“听见了吗?小瑞子?”
“奴才听到了。”随侍在旁的张瑞立即应和道。
“……这儿可来跟你抢饭碗儿的,”姜华摇首笑道,“你又添了个弟兄啊,呵。”
“总管您一句话的事,让我是谁我是谁,”何利宝立即道,“您可别什么时候因为我一时失言糊涂,办错了事,就弃了弟弟我不管……”
“宝儿,你就是我内侍省出来的人,我若能管,必定是要尽了全力来的,”姜华道,“除非你真做了什么混账事儿,我也管不上的,到那时我想帮都没有法子。”
“那可不敢……”何利宝喏喏应道。
庄德清平日少见他这等畏惧模样,禁不住笑了一声。
何利宝随即在对面瞪了他一眼,密云一般的氛围却是一下子被打散了些许。
屋内的管弦声回拢。
姜华张口接了一旁小太监递来嘴边的干果,嚼咽后,缓缓道:“这倒让我替煜王怜叹一句,半条命都搭在军里,还没看到那夺下的郡城中多少藏污之处。”
“难道陛下是因为这次煜王行战重伤一事心感愧疚,这才发了大怒?”何利宝疑道。
“当然不是,”姜华斩钉截铁道,“煜王负伤闭户,陛下虽任由着他,可除了寻常的论功行赏,可没有什么别的表示,陛下不喜煜王又不是一日两日……况且你以为陛下是在煜王回来之后才突生的这些想法?”
“依咱家看,谢芝死后,陛下已开始存了悔过心思。倪从文嗅觉敏利,趁机上书丁忧,也就是瞅准了这点儿苗头,加之贵妃在陛下枕边参言几句,可不就从咱家这边儿掏了权过去?但凡少了一步,倪从文又哪里得的了他那老师都没受起的眷顾。”
何利宝道:“但陛下若是真的听取了谢芝生前那些谏言,总管您也不会坐得稳大权啊。”
“谢芝从前当过帝师,又是两朝的老臣,底下不少学生在朝任官,就是看着人情的薄面,陛下也不会无动于衷,何况他又算个难得的骨鲠廉臣呢,”姜华平心而叹,道,“陛下也是人,死人同活人相比,自然是死人在人心中更加可亲。况且,你以为你们底下平日做的那些腌臜事儿,陛下就一点儿都不知道吗?一件两件是旁人构陷,五件八件的,还指望着谁能替你们兜着?此番,也是给我等一个警告罢了。”
庄德清同何利宝对视一眼,都低首不言。
姜华瞟了他二人神色,也极为少见地冷颜不说话。
回回牵扯到此事,便总要冷场。
姜华身边的随侍太监张瑞见惯了这等场面,眼瞧着桌上菜饮半天未动,三位掌权大监都无出声之意,便率先说道:“这边这道新上的糟蒸鲥鱼是小厨房挑的新鲜活鱼现杀现做的,趁这时候味道正好,诸位大人不妨先尝尝滋味儿……何大监?”
何利宝会意道:“正是,先给总管挑些来尝尝。”
这边开始忙活着,他又改言道:“总管您方才说谢芝清廉守正,可他的学生也并非同他一样,倪从文撇下不谈,原来的御史中丞韩怀瑾,将要升任之前不照样也要提前给您这里通送了关系才敢接下动作吗?而今没了您的首肯,谁又敢轻易妄动?”
“这可都不一样,”姜华听懂他话中隐含之意,警示道,“韩怀瑾平素尚且还沾着谢芝的名头,行事也无大错,只是谢芝一死他又失了靠山,不得已下才要讨好咱家这里,倘若倪从文早出任几月,你以为他还会顾及着咱家这边?只是看他知趣儿,才不同他一般见识,他想接谢芝的班就随他去,来日若跟咱家生了什么幺蛾子,照治不误。他老师那么大的名头在面前咱家都还不怕,现在他上来,又敢乱上几分。”
“黔南八郡的那些人,正站在陛下眼前的风口上,只要咱家这边有动作,就立即有人能索了证据呈到上面,证据是什么不重要,只要沾上了,呵……”
“这要说也是,我看那给的单子上除了银子还是银子,不知是打发谁呢……论说也不差那些钱,总管说得对,”何利宝道,“如果因为些银钱折了才真是亏心呢。”
何利宝就着玉酿淡啐了一口,道:“弟弟我只是为您不服气,怎该就这么任由他们作势,主动割肉给他们呢?明明枢密院那里也没见动作,大家都是一路子的人,就轮着您带着内侍省先来做这个表率?”
“宝儿,别不服气,”姜华笑不达目,道,“就冲着这次黔南的蛮军被击退剿杀,贾允、金铎之流就是有了底气在朝中。”
“断腿的也不是他!”何利宝气不过来,愈发口无遮拦,“贾允那老东西有个屁的本事!”
“何大监。”庄德清低声警告。
“我说错了?”何利宝气极,连带着今日在刑部遗留的闷怨此时也一并迸发,“若不是仗着陛下——”
姜华指上翡翠霍然朝桌面一击,清脆声音令在场人以为那玉石几欲碎裂。
“屋里的人先退了。”姜华凝声道。
屏风内外的一众人战战兢兢离室,丝竹弦乐一停,月夜的静寂一下子从窗户外的万里长空挤进屋内。
“咱家倒是要问问你们,你们又是仗着谁的?嗯?仗着咱家吗?”姜华含着怒火,道,“心里边儿这点数都没有、这几十年都是喂了狗吗?”
“奴才失言了。”何利宝慌忙醒觉,跪地行礼道。
“这下子不必陛下亲令,咱家现在就命你再回家闭门反思三月,你在内侍省的事务,就先让庄德清替你揽着。”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