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6、第五六回 ...

  •   第五六回-呼兰族窃兵夺北城,燕狼将轻骑挫胡军
      格鲁卓雪山之巅淹没了昏寂的地平线,款携着雪雾的凉彻和苍茫,赋予广袤朔地一阵浩大的心搏,其上有飞驰律动的野骏,有成群梭行的雪狼,有尖顶蓝纹的房帐,有烈骨铮铮的胡羌汉子,一同在此处生息消变,迭更嬗替。
      澄澄蓝天之下,一群乌压压的人头覆于山脚猎场,露天席地之间,人声响动。
      人群中央,两面黑旗迎风招展,上纹以纯白雪狼狼首图腾,狼睛怒胀,曈曈骇人。
      而狼旗之下,有一偌大王座,满覆兽皮腋裘,看上去颇为暖和。此时王座上人目色沉重,双唇紧抿,显然一副抑制情绪的模样。
      两旁同是坐于位子上的人此时都不敢言语,只一味瞧着人群中心此时站立的那人。
      只见那人年至不惑,与王座上人年纪相差无几,体魄雄健,腰配蹀躞。此刻亦是面色不豫,冷言道:“我胡羌部族与燕国积怨已久,此时发兵不过是趁乱行事罢了,乌特隆族一向以勇猛精进著称……怎么,时至今日,狼主仍畏缩不前,可是安逸太久,怕了他们燕人不成?”
      胡羌族众最忌讳以懦弱相讽,此言一出,在座诸人皆是倒吸了口凉气。
      王座上人虎目尖刻,此时闻听此语,更是啸出寒光,他喝道:“桑托!那你为何要私自以胡羌之名起兵?谁予你的权力!”
      “燕北的靖州已被我带兵在三日内拿下了!你若不愿担这功劳随你!部族里面也不是只你们乌特隆族一族!”名为“桑托”的强健男子耿耿驳道,“咱们胡羌可不讲究尊卑上下、求理发声那一套!你如今可别被燕人给染了婆婆妈妈的怪毛病!”
      这话意有所指。
      王座上那人顿时起怒,猛然站起来,直冲到桑托面前,伸拳欲动武。两旁的胡人这下都坐不住了,连忙上前去阻拦。
      一大汉抱住桑托肩臂,喊道:“桑托!别动手!”
      “狼主,消消气!”又有一凶莽模样的汉子过来解劝,一边扒着赫胥猃欲厮扭的拳头。
      劝架阻挠的人聚拢过来,一时喧嚷不断。
      有一身着茜色骑装的胡女来至赫胥猃身旁,低声在其耳后言道:“父王不必因此生气,桑托因此事祸乱族众,日后自会分明。”
      赫胥猃也渐趋平复下来,刚刚被暴怒点燃的眸子此时冷彻下来,此时降下声音温度,道:“桑托,兴兵伐燕是大事,但现在整个部族依旧是统归于燕国支管的,你这样私自兴兵,可不仅是打草惊蛇,就完全宣告了整个胡羌部族脱燕的计划,你这样一意孤行,有没有考虑过其他族众!”
      桑托气愤道:“咱们也并非第一日准备伐燕了,筹措了这么许久,狼主一点儿动静都没有,究竟是有意谋划,还是压根过惯了安稳日子,准备真的像燕国俯首称臣,做燕人的走狗!”
      赫胥猃怒意又逐渐升起,道:“胡燕宿恨是自四百年前胡羌归顺时便萌起,当日是我们乌特隆族战至最后,全族阵亡,血布雪山,这样的深仇,我怎么可能忘记?!”
      “那狼主就是害怕了?”桑托挑衅道,“想必四百年前全族为胡羌战死的乌特隆族先祖也想不到他们的后人竟会在此时婆婆妈妈、畏缩不前!真是可笑又可叹!”
      赫胥猃面目严厉,正声道:“早在三年之前我便将伐燕的计划同全族的族人宣告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唯有步步谋划清楚方才能起兵,百年前血染格鲁卓的教训还没吸取完吗?这么着急地想要去争胜,你将全族人安危置于何地?”
      “哼,”桑托冷哼,“我不信仇日那一套,我看你就是被那人迷惑了心智!他一介山野村夫,懂得什么起兵打仗的活计!这归燕日久,您还真要把燕人那一套拿过来用吗?笑话!您难道忘了我们胡羌一贯是恃勇力竞称的,打仗又不是做文章,搞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不过是徒给族人们增加负担罢了!”
      “你——”
      赫胥猃怒气鼓胀,正待爆发,忽闻角落有一响寂平淡的声音传来:
      “败局已定,何须狂言。”
      明明声音不亮不响,却硬生生令还未说完的赫胥猃止了话头。
      众人目光又循声转向刚刚下座一角落处,此时众人皆是站立于猎场中央劝解二人纠纷,唯独在狼主王座座末一角落里,独有一人兀坐。
      那人身着乌黑布衣素服,似是胡装,又有些许异处,恰与雪山皑皑映衬成了突兀一抹黯淡。于人群中并无扎眼显著之处,而细端详去,又有无形气质铺展而来。
      长发行肩,并无扎束,不显眼的乌服衬盖着隐约可见的鬈曲发尾。黑襟立领缠裹脖颈,两侧开襟又显似为胡服装束,全身上下唯一裸露的便是一张波澜无惊的苍白面容,其上棱角鲜明可感,耸立眉骨下方一双深长眸眶,在乌浓眼睫的遮蔽下晦暗不明。浸于远处淡淡高山雪沫的隔层中,仿佛又带上了一层僵硬的面具,冰凉而邈远,乃至给人一种难言的死气,一抹哀死的病态气息弥荡在这男人身周。
      明明是静默的,但却似有即时的山雨将覆。
      不是天上无欲仙谪,便是地下索命狂徒。
      桑托本于怒中,闻言更为气愤,恨声道:“你说什么?”
      说罢就要提刀而来,一边人连忙扯着他。
      “行战者,一忌躁急,二忌盲视,三忌离叛。你此三点皆中,必定不胜。”
      “……什么意思?”桑托心中怒中挟惊,粗眉斜横,仍忍不住呛声道。
      那男人道:“你贪功心切,急于求胜争成,不顾后果匆忙攻下燕城,此为躁急之过。”
      “靖州地势低洼,易攻难守,实非开战后首争之所。你未明地势,不察底情,此为盲视之过。”
      “至于离叛……”男人略顿了一下,深目定定望向桑托这边,“还需要我来说吗?”
      桑托被点出前两条过错,面上已然是红白不定,此时闻言恶声道:“不就是出兵前未向狼主禀奏,私自带兵攻城嘛!还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没有了吗。”男人声音平静,目色不改。
      一个问句以肯定的语气说出,反令闻听此言的诸人都不免心显疑惑。
      桑托眯了眯眼睛,眼底出现一层不可思议的掠光,然后道:“还有什么?”
      声音虚了几分。
      “胡燕宿仇已久,若是没有个中契机,你如何会突然想到要伐燕,”男人道,“燕蛮于彤城之役方才小结,为何紧接着你就在毗邻彤城的靖州开展起攻势,这是巧合吗。换言之,若没有蛮人牵制主要兵力,你何来的本事‘三日攻城’。”
      赫胥猃挑眉看向桑托。
      桑托犹豫了一下,不复刚刚的暴躁,道:“……南蛮有意联合,这是多好的机遇!同是曾受燕胁迫,趁此机一同灭燕,有何不可?”
      黑衣男人不再说话,淡淡垂拢下目光。
      “桑托,你居然意同联蛮?”赫胥猃脸色已是凝重万分,“你难道不知南蛮人奸猾狡诈,又一贯以奇招制敌,你竟愿听凭蛮人的支使?”
      桑托反道:“燕国是胡蛮共同的仇敌,为什么不能联合?你还是不愿意起兵罢!下不定决心,你这位子还是早些换人才是……”
      赫胥猃厉声道:“不论如何,只要我还是部族的狼主,你就依然要听从我安排。蛮人狡诈,苻璇更是诡计多端,不宜与其联合。”
      “那城池呢?”桑托反问,“刚刚打下的靖州不要了?”
      赫胥猃回身迈步向王座,坐下后,抬头悠悠道:“你自己打下的城自己去守,莫要连累了整个部族的人替你收拾过错。”
      “所以燕国不打了?”
      “暂时不打。”
      “好!你不打,我打!”桑托怒气直冲,正欲拨开人群离开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眯眼回身向后,走了几步。
      男人在角落低垂的视线中陡然映见了一双皮革武靴。
      他微微抬头,平视着远方广袤山原,却没看面前站立人的眼睛。
      桑托自上盯着这男人,冷哼道:“我倒是还有疑问,这人在部族中待了少说也有一年半载,除了在军中搞那些花样之外还有甚作用?咱们胡羌是狼族后裔,信奉强者生存,从不怜悯无用弱小,若是没有任何成果收效,我看,还是别白费这心力养这瘸子了!”
      “破多罗桑托!”赫胥猃拍座而起,直呼其全名,已是忍耐不住的愤慨,“你若是有本事便尽管带兵去伐燕,仇日是现在军中的察萨,不容得你在这里恶意诋毁!”
      桑托没扭头看他,话说到这份儿上,索性也不顾及言语上的冒犯与否,继续激讽着面前男人:“我们胡羌可不是同燕人一样,能有钱粮随意让废物在军中拖后腿……”
      他言辞激烈,却发觉面前这男人静坐如常,不仅不显怒色,仍旧一副面无表情的寂淡模样,压根没有回应他言语的打算。
      身后传来赫胥猃的声音:“自仇日第一次来此我便说过,我胡羌军中不能仅凭提高武力争胜,燕人擅兵阵奇谋,这都是我们所匮的,战争不是一个人的事,若是一味靠蛮力是无法拿下燕地的,先王的教训还不够多吗?”
      桑托不理会,道:“别的我不管,胡羌各族男女老少上下没有不身负武力的,这里没有庇护之地,战场上防不胜防,难道还要专门找个人在他身边保护他不成?”
      场面一时僵滞,旁边几个胡服汉子朝他不住地使眼色。
      有一个身着棕黑胡服的宽额胡人站出,道:“桑托首领,这既然要举万全策来敌燕,总要尽力一试罢?在未显成效前也不急于如此之早地下定论。”
      桑托面对男人,轻哼一声,既无离开打算,也没有回答的打算。
      万众僵持时,男人陡然开口,目不改视:
      “你待如何?”
      “呵,”桑托冷笑一声,“既然身在胡羌,就要知道这里的规矩如何,起码要让我看看你是否有防身之力待在这里不拖族众后腿……”
      他低首看着轮椅上神情无波的男人,双手皆配乌皮手套,此时交叠放于腿间,条条乌黑指节仿佛堆在一起的一把枯木,被焦灼后褪成内里的黑朽。
      “桑托首领好大的志气!”后方有一女声响起,众人望去,正是那身着茜色窄袖骑装的胡女,乌发高束于脑后,目光灼灼有神,左眉轻挑,英气迸生。
      “许久未见首领公然出手,如今刚想看看首领如何宝刀犹利,却不想首领今日竟然要开始向身有患疾的人比试了,”胡女不屑,“原来现在呼兰部也只剩表面威风了吗?”
      “公主此言差矣,”桑托扭首,硬声答道,“这基本的防身之法总该是人人都应掌握的……难不成他连我们胡羌内的老弱稚童都比不上吗?我亲自把关,还不会有何差错……”
      赫胥暚冷眼回望,正待作答,又听得后方男人又说道:
      “既要同我比武,自要有比武的筹码。”
      “筹码?好大的口气!”桑托又转过身子,道,“你有何资格同我谈筹码?”
      男人依旧不看他,一片沉默中,也并未有回答他话的打算。
      “好,”桑托见他沉默,也干脆让了步,咬牙说道,“如果你要是赢了我,我就放弃靖州和同蛮人的合作,不再伐燕。”
      “不,”他看到男人将一直平视远方的头轻轻扬起,平淡望向他的眼睛,“如果我赢了你,你就继续按照你的计划占领靖州,攻对燕敌。”
      桑托不解其意,不知其是太有自信还是太没自信,他看着男人衣着单薄的模样,硬声答道:“好!便如你所言。”
      诸人见二人比武议定已决,也纷纷让开了猎场中间的空地。
      桑托从手下那里接过麻扎刀,后退几步,抻开了对敌的架势。
      男人手推轮椅,缓缓行至场中央,朔风轻拂,将男人垂发撩动,多了些活色。
      众人不禁有些担忧地瞥向对旁男人,也心疑这等情状下一向维护仇日的赫胥猃怎也不阻挠。
      赫胥猃这时亦从座上起来,行至众人间,问道:“察萨需要何种武器?”
      “寻常胡刀即可。”
      长柄麻扎刀扔来,男人抬臂,耳闻风声,乌皮手套所裹指节在这一瞬显现力道,精准握上刀柄。
      桑托不遑多让,提刀直劈轮椅男人面门,风划气动,男人一躲不躲,就立于原地。
      众人屏住呼吸。
      只见刀斩来一刻,在距离男人面颊数寸时陡然停下。
      男人手持麻扎刀,自下而上顶住横来刀势,竟令对方半点动作也无。
      内力灌入,只有当事人方知其中有何等强劲的力道。
      桑托于近处望进了男人淡淡的眸子,细看来,其深不见底,已并非能用无波无澜来形容了,而是完完全全的死寂与空无。
      就在这怔愣抵刀片刻,男人手劲一松,又翻腕自侧边强改攻势。
      桑托大惊,匆忙闪躲,堪将避及猛然斩来长刀。
      他也不再大意,就着男人坐于轮椅的劣势,翻身侧转,调换进攻位。
      男人右手下拍,一震轮椅柄把,旋至桑托正面,挡下他的后攻。
      桑托于错身时冷哼一声,手中刀游转,刀势力震骇人。
      正于厮斗之中,桑托偶见这男人左手忽然拧成了个莫名的动作,乌木一般的指节灵活地一抖,未待细想,便猛然感到握刀的右手一痛,似有利器扎入其中。
      “咣当!”
      桑托松了手,麻扎刀落地,他看到右手手背正插一银灰暗镖,正避开食指与中指掺连的青筋,却也硬生生扎进去半寸有余,鲜血自粗厚手背流落。
      “你搞暗算!”桑托大怒,亟待赤手上前。
      “好了!”赫胥猃上前阻道,“输就是输了,你可不要在比试上抵赖。”
      “他竟然搞暗算!”桑托气极生怒。
      男人的眸中似是掠过一丝微不可见的弧波,淡言道:“你怎知战场上不会出现他人暗算之状。”
      桑托一把拔下手背间的暗镖,伤势虽不及要害,但仍是精准地把住其握掌力势,一招制敌。
      他怒目望去,见这男人眼睛依旧平视远处,没有任何起伏,侧脸被散下鬈发遮蔽一半,能看到笔直锋锐的鼻线。
      桑托冷笑道:“果然是燕蛮的杂种贱民……喜欢这种做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勾当!”
      只见桑托又猛转回身,向围在后方观看的人群大喊:“胡羌各族的族民都看到了吗!这就是狼主找来的察萨!出身不论,但方才一战足见其用心险恶!这就是咱们胡羌日后的战胜之法?!”
      “大家都可回想一下仇日自进入胡羌以来,所授战法奇技于战场究竟有几分作用!我只知这次攻占靖州之时,没有那些花哨的东西也照样可以拿下!”
      后方的族众面色都不大好看,有的开始窃窃私语。
      “够了!”赫胥猃从人群中出来,严肃道,“破多罗桑托,你既输了,就按照你所说的只管去攻燕,余下的事情我还是有权做主的,仇日所授谋法成效与否,来日自见分晓,你少在这里言惑族众,妄图搞乱人心!”
      “好,”桑托一甩手上血迹,也觉没意思,扒开人群走出去,扬眉道,“呼兰族的儿郎们,现在跟我走!咱们一同去伐燕,让其他族人都看看到底是成是败!”
      人群里走出一群同样面带傲色的胡服壮汉,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远处马蹄声渐闻。
      赫胥猃冷眼看着,然后走回王座前,余下诸人眼见其默立半晌,然后肃道:“我胡羌部族自古而来大小统共十八族氏,如今既以乌特隆族为首,便勿再生类今日挑衅滋事之事,若有不忿之人,自然可明白来战!破多罗桑托既私假胡羌名义私通蛮族,同燕开战,便已宣告现今呼兰部已有分裂之心,并无改悔咎过之意,此行径可算是犯上作乱、叛族之为。”
      “现今外患既出,我们各族也无袖手旁观之意。只是呼兰族愿身先士卒率先敌燕,那就任其先探敌情,诸部……暂且仍以练兵习阵为先。”
      猎场中央,胡羌狼主的声音回荡于雪山之间,各族首领、家眷仰视其面。
      “时辰不早,诸位也可散了。”
      人群熙攘分流,驾马游走至极北之地,雪山背面遮日避天之处,有沉灰砖墙所造群屋林立万顷,同雪山一般肃穆的坚壁凛彻风寒,是为胡羌据地——勒金王都所在。
      待诸人皆退,空旷原地仅剩二人。
      赫胥猃向前欲行至另一人身边,还未及上,那男人便携转轮椅而去。
      土原上留下两道浅浅的痕迹。

      靖州郊野,暮色渐生。
      “将军,我看现在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没有防备了,咱们不如直接从营后攻进去罢。”一年轻士兵趴于山野坡上,悄悄朝身边颀长的青年副将道。
      “不急。”
      付尘冷眼盯瞧着敌营响动,篝火缭绕,黑烟燃起,显然正值胡人夜餐分食,是攻其不备的好时机。
      付尘定睛于远处火光不动,一边对那士兵道:“你,现在回营,告诉唐副将,堵死靖州城郊后路,率军封锁通口,所有伏军在暗处掩藏,等听到我这边有回军的动静后,让他再冲杀出来,一齐将郊营的胡人先灭掉。”
      “是!”那士兵正欲起身,恍然想到什么,又弯下身子在青年耳边道,“将军,这……咱们这边只调来了一千人马,估计胡人驻在这儿的少说也有三千,直接上去硬碰硬……能抽的开身吗?”
      付尘未现不耐,只远望着敌军,淡淡道:“朔北整体地势高绝,而靖州归属大燕,巧位于其低洼之处,尽皆伏兵之所,易攻难守。这夺城,可比守城容易多了。”
      士兵闻言点头称是:“将军说得对,标下这便过去通传。”
      随即悄声退下。
      付尘轻吐了口气,直起身,对此时伏于坡上的众兵道:“诸位现在跟我绕东径从下面谷地突进,三人成组进军,切记一路衔枚缓行,莫要打草惊蛇。”
      青年嗓音喑哑粗粝,让人乍听去怪异无比,好像风吹残枝的扫动,却又暗含力道。
      众兵点头,悄步起身从坡地上整合起队伍。
      付尘矫捷翻身上马,领军于前。
      一行队伍悄声绕过洼地。
      此时胡兵营里分炙正欢,为暂时赢得的胜利而庆贺。
      一宽脸方眼大汉笑道:“来来来!先喝酒!”
      旁边一胡兵递过酒袋,道:“达门,首领他们回勒金复命了,果真不用等他们来一起吗?”
      “不必了,”还未及方眼胡人开口,边上另有一人拿着酒袋前来,笑接道,“说不定他们这时还在王都里庆祝呢,这下可真是替咱们呼兰族扬眉吐气了!看看乌特隆族众平日中趾高气昂的样子,若搁在百年前,狼主的位子轮得到他们……”
      “就是就是。”旁边立刻有人应和道。
      “行了,”达门蹙眉道,“这话说得早了,嘴上都收敛点儿。”
      接过酒袋的那胡兵猛灌一口,开口认同道:“达门说得对,这话你们几个少说,现今攻燕还需举众力,跟狼主闹得不可开交有什么好处?”
      那几人瞅了瞅这边达门几个的脸色,相互间挤眉弄眼地噤了声。
      “没想到燕国的守军那么弱,”旁边胡兵道,“如果早知如此,还整天跟着仇日习什么阵,年前趁着南蛮士兵还未撤走时便该过来夺城……”
      这边话音未落,不知何地猛然传来的响动,边上一胡人应声倒地,身上尚还插着一支羽箭。
      原本分炙的热活场面骤变,有胡人惊喊道:“有燕人来袭营了!”
      几乎不带任何停留,一丛丛羽箭直扫而落,形成一片箭雨降落,躲闪不及的胡兵便于此机殒身倒地。
      营中皆是兵荒马乱的呼声一片,未曾想到不知何处突然冒出来一路燕军过来。
      付尘见箭簇飞划落尽,随即纵马于前,身周赤甲亲卫军三三成队,紧跟其后。
      见燕军入营厮斗,胡人们也渐即回转,拔下麻扎刀,调整出来应战对敌的态势。
      付尘持剑对敌,首次应对胡人攻击,一边打量着胡人,另一方面也在摸索着对方运刀时的套路。
      他见胡人个个皆是身强力壮,整体个头儿都比燕人要高出一大截,想比先前的蛮人更是下手死重,是实打实的力量灌于手中武器。乃至其手中兵器也都为最简洁朴素的长柄斧和麻扎刀,用最简单的武器,使最横行的力道。
      先前羽箭加突袭的优势渐渐弱下去,胡兵们或许上一战缠斗见了血,心中正是兴奋,此时依凭着人数优势,竟渐渐也不落于下风,开始有反击之状。
      付尘不敢大意,咬牙硬顶。他知自己长于速度,便不在胡人的施力刀上过多纠缠,不跟随着对方的节奏,争取趁胡人未反应之际率先将对方一击毙命。
      鲜红血液迸溅其面,付尘手速未缓,面无表情地继续对敌,身边胡人已倒下几个,或许对方有所察觉他是这此出军的头目,渐趋有愈多胡人向此靠拢。
      付尘凝眉,偶一瞥眼向四处攻斗状况留意,胡燕士兵间胜负难分,胡人凶武,并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他再次持剑扎进围势之中,四处胡人刀气凌然,他眼耳并用,几乎是下意识地在敌人近身前率先以险招攻其不易。
      远处突起马蹄阵阵。
      “首领率众来了!”有胡人高呼。
      见援军来到,呼兰族诸人不禁喜上面容,原本燃起的斗志再次以威猛之势侵袭。
      桑托甫一回军便见这架势,立即融进杀阵。
      付尘察觉这渐趋黑暗的天际,心中略一凝滞,于厮斗中高喊:“赤甲听令!现在收兵回军!”
      胡人闻言更是桀骜笑意更显,心中暗嘲这燕兵个个不中用。
      赤甲的士兵闻言,心中已晓得付尘安排,便按所计划行事,开始向后撤兵。
      胡人刚刚得了战场优势,哪里肯抽身?只见其追兵其上,跟随退后的赤甲军转移着位置。
      刚刚付尘那一声高喊,正好引得桑托的注意,他知晓发令之人必定是燕军的头目,便纵马循声杀将而来,见同胞间所共敌一人,身着燕兵棕甲,身量颀长偏瘦,头发绑束,虽看不清面容,但看这迅捷的步步招招,也分明是个年轻人模样,而刚刚那声命令分明是老将方有的粗粝音色,难道是他认错了?
      战场上瞬息万变,桑托不敢耽搁,驭马奔那青年而去,未及三尺,那青年燕将便似有察觉,横剑厮缠中间冷眼朝此一瞥。
      腥红血意布满的眼眶令桑托一愣,仅这一眼,他便知这青年燕将并不简单,刚刚绝非他认错声音。于是心中嗜血恶意滋生,提起麻扎刀再向其靠近。
      耳边风声断裂,付尘下意识挡避,折腰一瞬手中翻腕不停,攻守兼备,在其放松警惕一瞬挥剑斜劈。
      桑托这破空一刀落空,见那青年瞬时折腰向后,竟下至与马背将贴未贴的程度,正暗叹这青年腰力绝佳罕见,便未曾留意这青年燕将在防守的一瞬竟于左手持剑,下劈而上。
      他眼神触及青年动作,立即准备收手撤开麻扎刀回挡,却猛然察觉惯常持刀的右手由于发力过大,乃至被仇日暗器所伤的伤口鲜血再次激出,手背中心刺痛感令他短暂的一滞。
      就停在这一滞间,付尘剑势极快极猛,未及他意识到再次躲闪,便直直劈向他人,剑身入肉,付尘扭转上身,再次灌力,只见一条粗韧臂膀斜将飞了出去,鲜血溅飞。
      右臂关节剧痛乍传,桑托一瞬间的不可思议,不可想象他竟被这燕国小子砍去一臂,顿时大怒,也不顾臂上剧痛,拉马翻身将地上麻扎刀拾起,左手又欲攻击。
      付尘趁着他中间这短暂间歇,抬眼打量了下四处战况,多数胡人已被引至外围,心中稍稍落地,也不欲与这胡兵过多纠缠,便准备向后撤退。又见这胡人身断一臂,仍旧不甘上前挑对,付尘见状,恐其在此耽搁了其余胡人的转军,纵马向后逃去。
      桑托盯他不放,见他驾马后退,于是也引马上前。
      “桑托!你负伤了!”旁边方眼胡人偶见他右臂相接处鲜血直流,连忙道,“先回去止血罢!”
      “少废话!”桑托目现不耐,“先让我杀了这小子再说!”
      营前残剩的几个胡兵见首领桑托都纵马驰前,也紧跟其上。

      这边唐阑早已耳闻远处渐传的杀斗声响,即扬声命道:“赤甲听令!准备出击!”
      待第一个胡人闯进阵来时,还未曾察觉身周危险,仍旧专注于与眼前燕兵缠斗,而紧随而来的巨大冲杀声震得他下意识一抖,再望向眼前燕兵双眼,已看见其眸中掩含的得逞笑意。
      顿时,刚刚追击逃兵的胡人正中林间伏击,原本以为自己得占上风的呼兰族胡兵此时便如瓮中之鳖,受到燕军的围追堵截。
      “有伏兵!快撤退!”刚刚那方眼胡人看到这副架势,便知中计,又对一旁仍在和燕将缠斗的桑托喊道,“桑托!快撤回去!”
      桑托紧盯这面前青年不欲放过,左手持刀已颇为费力,但想到自己栽在这个毛还未长齐的小崽子上便心有不甘。
      付尘急待解决面前这胡人,剑势更为凌厉,从前习剑的本领皆于此刻着现。
      只见未留神一瞬,剑身又刺向胡人肩膀,那胡人连忙抽身而退。
      桑托一口红血直喷向前,一旁的方眼胡人看到这边动静,惊道:“桑托!”
      方眼胡人也不再管燕兵了,大喊道:“所有胡兵撤退!快撤!”
      这边直奔向口含鲜血的桑托,又一刀拦上旁边青年燕将再次击来的剑。
      付尘不欲放过他,又见新来这方眼胡人仍旧是气力颇大的块头,心中稍沉,随即再次顶刀还击。
      厮缠之间,他仍不住留意场上动静,有了唐阑这边的伏兵辅助,原本入阵的胡人多半被灭于当场,还有的早已逃之夭夭,不见踪迹。
      方眼胡人见桑托血流灌注,索性牵起其马,转身掩护桑托撤退。
      场内残余胡人亦所剩无几,付尘无意再追,便勒马回返。
      那旁唐阑也提刀驾马而来,对付尘道:“怎么样?没事儿罢?”
      付尘松了松脸色,朝他缓声道:“无事,郊外驻扎的胡人这次清剿过半,现在回营可筹措下一步计划……”
      “嗯,”唐阑点头,随即朝场内亦负伤累累的赤甲兵喊道,“兄弟们!回营休战了!”

      此时夜色如墨,黑暗了地上污血斑斑。
      众将士都略显疲倦,马蹄声无力鸣响。
      唐阑朝一旁静默的付尘道:“……廖将军那边携大军将要过来了,咱们现在回去围守城堵截,届时又能将其一网打尽,这次胡羌的内乱也就算了结了。”
      “……嗯。”付尘道。
      唐阑在黑暗中看不清付尘的面孔,他也知晓自己的面容亦隐没于黑影中。
      “刚刚我看见那边有几个胡人朝你围攻过去,可有受伤?”
      “……没有。”
      “你剑术如今真是无敌了,我看方才为首的几个胡人都是虎背熊腰的蛮汉,竟也难从你手下完好逃脱……果然厉害。”
      “……”
      “……怎么如今话这么少?”唐阑说道,语意略显轻松,“在我面前还这么沉默?是不是还在担心胡人又想策略?”
      “没有,”付尘话语依旧淡然,没有起伏,“只是……觉得有些疲累罢……”
      一切将歇时,唐阑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早些休息。”
      付尘在黑暗中还是勾了勾唇角,朝着唐阑方向的一片黑乎乎的影子,应声道:
      “……好,听你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