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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八回 ...

  •   第五八回-声求外援困局人会蛮,绝弃前尘孤哀子逢生
      彤城外,蛮境内。
      戎泽将烧酒放在断臂胡人面前。
      “多谢。”
      桑托淡看一眼,随即又望向对面人,急切道:“听闻燕国的赤甲军主部队马上就调至靖州了,我胡人士兵此时仍围困其中,若南蛮肯借兵同攻,也是我们共同打下的城池。”
      沙立虎没言语,旁边的寇炳道:“为何不趁着大军未来之前率先去攻靖州,令胡兵们率先出来?”
      “这刚刚方才攻夺的靖州转眼就易手……未免有些让燕军夺得太轻而易举了……” 桑托面上显露一丝尴尬,接着道,“况且先前燕人出兵时竟先派小部队轻骑在郊外搞偷袭,我们族兵也损失不少,不能再有这样的闪失了。”
      寇炳闻言笑了笑:“桑托首领也是想求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只是现在……不瞒首领,我们蛮军兵士正急于备战东边战场……未必抽的出来大批人手帮战……”
      桑托道:“原本的安排不是在靖州这边先扯开口子,然后再在东边展开大攻势,两方互成掎角,由此再逐步深入内陆吗?”
      寇炳抬头看了旁边的沙立虎一眼,便听得沙立虎肃道:“既然桑托首领压根没有能力攻夺下靖州,那又有何可谈的呢?”
      寇炳在一边缓了缓气氛,道:“其实在下倒也明白首领的意思,只是既要夺城,又要保存自己族兵的有生力量,但世间安得两全法,首领总要作出个决断来再说。”
      桑托皱眉,道:“这样看来沙将军是不愿意出兵相助了?”
      沙立虎眯了眼睛,一旁寇炳向桌上地形图看了一眼,又道:“这样罢,在下有个法子,可以一试,只是要重新改正一下先前的计划。”
      寇炳指着地图上燕国疆界的东北角道:“照当前状况,若赤甲中军到来必定是要夺回靖州失地的……我们不如就再攻另一边的彤城,扰乱燕地东部,不渡金河到靖州,也大大俭省了行军时间。先前与彤城大小战役已耗其当地翊卫的兵力,燕军定也不会想到我们在歇战后又卷土重来,故而此时的彤城外境必是防护虚弱,现下再以此攻入,正好可牵制自南而来的燕军,然后可让靖州内的胡兵佯装作败,溃逃至胡地修整,同时我们这边再撤兵。”
      桑托不禁道:“自我听闻南蛮攻燕以来,便听闻你们这几次出兵都是不攻到底就败退,敢问这是什么策略?”
      寇炳深睨了桑托一眼,然后笑道:“……打仗也有虚实,虚虚实实,成成败败,都不过是迷惑的手段罢了。”
      桑托听他说得玄乎,知道他们也另有打算,不愿过多透露。
      “但是燕军封锁严密……如何能联系上城内胡兵?”桑托不解。
      寇炳和沙立虎对视一眼,然后笑道:“这个……我们自有办法,递送消息还是能够做到的。”
      桑托未及细想,只觉得疑问仍存:“蛮军既也有从东方攻进的打算,何不趁此机一同发兵逼近燕地内陆,只怕这时他们也可能自顾不暇?”
      寇炳接道:“首领未必了解现在燕国现今内情,其朝中已然濒至弩末腐朽,皇帝卧病于床,现在发兵也未必不可,只是仍然不是最好时机,尊主心中已有谋划……这次兵战集结我们胡蛮二部共力,必定能获胜。”
      桑托点头,道:“好。”
      待送桑托出帐后,沙立虎终究抑制不下心中情绪,冷声道:“布置半天,怕是尊主也未曾想到这呼兰族现今已经如此不中用了,出师不捷,还要根据其状况改变计划,真是一帮废物!”
      寇炳摇摇头,道:“只能说是胡羌归燕日久,毕竟不向咱们好歹时时能同燕兵切磋磨炼,于战场上事熟悉……胡人性情耿直,在战场上仅凭气力到底还是吃亏。”
      “我看他们就是成事不足……这如果耽误了咱们的事……”
      “沙将军弄错了,”寇炳道,“胡人就是胡人,咱们之间的合作也是短暂的,不必忧心那个,让他们去打便是。我蛮军人数虽不占优,但胜在不轻易损兵折将,必定是有所把握方才出兵。”

      深山雾丛之间,一少年猛地推开竹屋屋门。
      “嘎吱”的声响在空山回荡。
      这少年华服锦衣,发上辫披荣贵,却是眉目戾气深重,面色不悦。
      山中有熟悉笛声再起。
      “没想到好不容易重见你一面……竟还是因为个外人。”少年冷笑,远望群山,听着这笛声又起。
      话音刚落,笛声陡消。少年挑眉,似没料到这人这次竟会听他说话。
      他心中起了兴味,大声道:“……他是谁?能令你以新曲交换?”
      停了许久,没听到回答,身后却有脚步声传。
      少年一惊,连忙回头。
      逾十年间,这人容色未改,依旧的白衣苍然,落落净洁。
      但见头覆幂篱,白纱掩映间隐约觉察这人窄瘦脸庞,神情漠然,脸色比斑白鬓角还要浅淡几分,如同隐蔽在这山巅终日不化的一舀霜雪,冷清地浑不像人间子。
      “老东西,”少年笑斥,上前两步,“你总算肯出来了。”
      少年面色平常,心中却是强抑着上前凑近的冲动。
      那人神情无怒,只道:“琴谱我已置于出山后东向第三棵古树之下,你自可去取。”
      少年冷笑:“怎么?就这么不想让我上来打搅你?”
      趁着白衣人沉默,他又追问道:“你当时…到底……是不是生我的气?”
      “不是。”
      这清晰干脆的回答反倒使他心中不乐意,苻昃又道:“……那你还躲着我?”
      “没躲你,只是换了个去处。”
      “你去哪里了?”
      白衣把头上幂篱取下,旋即又戴上,缓缓道:“如你所见。”
      苻昃呼吸一窒,难以置信:“……为什么?”
      “我有我的道理。”那人道。
      苻昃尚还是少年心性,却总不愿在这人面前显露半分。他无言沉默了许久,方道:“那我以后若还来此寻你,还能找得到吗?”
      “月余后,阵式自动消隐,你想在山中待多久就待多久。”那人道。
      苻昃冷笑:“从前你在时层层阻隔,这时候人走了,反倒能任我穿行了?”
      “从前你亦是想留便留,我没阻过你。”
      “呵,”少年面色似冷似嗔,“你故布疑阵,我哪里上得来?且说你将氏族阵法医毒古籍尽皆焚毁的事儿苻璇还不知道呢,他若是知晓,就更有在族中讨伐你的根由了。这不都是我帮你瞒着的,结果你还拿这套东西对付我了。现在看来,你是不是太薄情了些?”
      白衣不理会他怨怼之语,淡淡道:“你也是想要逃脱责任而已,不用牵到我身上。”
      被戳到心事,少年反倒狡黠一笑,在日光浅晕下灿灿:“行了,你不是带笛来了,快快,咱们可以面对面和上一曲……多年未至这山中,我总可以再览一番……”
      白衣向前走两步,却没到少年身边,而是透过未关严的门缝中窥到竹制木床上躺着一人影。
      少年顺着他目光看去,不禁道:“你还没回答我,他到底是谁。”
      他停顿了一下,恍然道:“……哦,我看那人头发也是斑白的……该不会是你的——”
      “不是,”白衣打断他,“他尚过及冠,发白并非天然所有。”
      少年自然也不信,却好奇何人能牵动他情绪,道:“那他……”
      “你不必管这些,”白衣道,“你若想要琴谱,下山去拿便是。”
      “然后我就又上不来了,”少年哼笑,“那你呢?”
      “我自回我应去之处。”
      “然后就把这人丢在山中?”少年挑眉,“你这山中疑阵时变,他单凭己力如何能走的出去?”
      白衣没再回答,扭头便要走。
      少年眼睛一斜,转又笑道:“依我看……不如这样,我在这边儿呆两天,等他醒来带他出去,如何?你既要救人,总不至又给绑到深山中去罢。”
      白衣停步,道:“随你,但这两日我有他务,你暂且也找不到我。”
      少年闻言笑意又冷,道:“你到底在躲我,还是在躲他?”
      “我说了,没躲你。”
      “那就是在躲他咯?”少年一笑,“你真的不愿告诉我他是谁吗?你不告诉我,等他醒了,我也可以问他……”
      “那你只管去问便是。”
      少年见他信誓旦旦,已知自己询问无果,转又道:“苻璇现今在族中下死令寻你,你还要去哪儿?”
      白衣沉默。
      少年眨巴着眼睛,道:“我也可以过去陪你,反正我也不喜在逻些的生活……”
      “你天赋绝佳,年纪尚小,不应跟着我荒废余日。”
      “你既然说我天赋好,倒是把从前的那些古籍上的东西授于我呐,旁人看不着,你连我也不愿教。”少年道。
      白衣道:“既然我有心焚毁,便因其上内容尽为垃圾滥语,不能误及蛮中子弟。”
      少年又道:“依苻璇的个性,他早已没了耐心,等他逼急了寻不到你必定要让我来当继任祭司……你后来将那些书烧了,我就凭着儿时粗略懂的那一点东西怎么能糊弄得了他那只老狐狸?”
      “若他逼你,只管来找我便是。”
      “现在为什么不可以?”少年反问,“我也没什么挂牵的……还是你怕我拖你后腿,嫌我麻烦?”
      “便当是我的问题罢,”白衣一顿,然后道,“何时愿携音律而来,自当与君共闻共赏。不必日日见面闻声才算好。”
      说罢,便直行迈向深山不见处。
      少年没去追,也自知这人有千种办法甩开他。
      “这老东西……”少年低声咒骂,他一贯料不定他所想,却非要朝其心思上撞,“现在,可真是你在逼我……”
      他转又回到竹屋前,停顿片刻,又开门进去。
      床上青年面容青白惨淡,长睫深覆,鬓边鬈发黑白参半,若非肌骨仍显轻活,定要人觉得这躺了一位花甲老人。
      少年盯着他头发看了一会儿,发觉他脸肌动了动。
      他挑眉看去,那青年眼睫忽闪几下,缓缓睁开。
      目光空洞迷惘,不带感情。
      少年看向那无波寂静的眼眸,暗讽道:这样冷的眸子,他也只在那老东西身上见到过,若说其中没有渊源,他才不信。
      “醒了?”少年冷眼道。

      层层的困障和入体的滑坠感尚存,付尘懵懂记得,他在最后时分是安静的。
      凉滑的雨最终还是放过了他,温柔地覆在他身上做最后的告别。
      而他双手大张,在空中,好似个拥抱的动作。
      在最后,他想要拥抱些什么东西,却发觉他一无所有到拥不得,无所恋。
      唯一剩下这条命,就再送给天地间。
      他安静地来,安静地走。一切都是清清白白的,大雨可以将他的那些躲避和怠惰洗刷干净,同时也将他的恶意和愤恨刮抹而去。
      雨消霁明,沸反盈天。
      喧闹之中,有清脆响亮的叫喊声突兀:
      “卖糖葫芦嘞!新鲜甜滋儿的冰糖葫芦!”
      红红的糖皮在日光下宛若陶瓷之上最鲜亮晶莹的釉质,平滑而滋腻,仅仅是看一眼,炽热的甜度就绵延到了心底。
      “晟儿,想吃吗?”旁边一个女人朝他道,这女人鬈发被盘起在发布中,只是有两绺鬈发太短,就垂在了颊侧,稍稍透着妩媚模样。
      他看到一个瘦瘦小小的苍白男童对那女人点了下头,随即又犹豫地摇了摇,眼睛不住地瞥向那草靶子上的红色。
      女人笑了,猜透了男童的想法,于是停下脚步,蹲在他身边。
      女人仰脸对他笑道:“一会儿娘过去给赵大娘说一声,让她抵些工钱捎一串好不好?”
      男童摇摇头。
      女人似是明白了男童的意思,她不再多说,站起来牵着他走到一处院门外。
      “付娘子,过来了!”
      一个老妇人在院门外打招呼,那男童只朝屋内一瞥,就定眼在了院内石榴树下嬉闹小孩儿手中的一串红。
      一片赤日霎时掩住那红,红惨惨成了一滩血,一条豺狼眨巴着眼睛,缓缓僵住,视线最后定格在了树上那颤颤悠悠的男童。
      夜幕将其拉回,潺潺水流划过,昏天黑地之间,溪水似是自下逆流,挟来一阵浇在他面上的窒息感,迷蒙雨雾中他又看见一青年耳不闻声,喘着气靠于溶洞岩壁,在暗中对上一双至暗幽深的瞳孔。
      随即那瞳孔亮起来,盛放着劈下的闪电,晶亮若钻,其中倒映着雨中一青年单手夺刃的黑影。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
      光亮再现,刺得他心脏一耸。
      咚咚。
      付尘乍一睁眼,还以为又堕梦中,这房梁、这竹顶、这布着灰尘的窗沿,都是他幼时曾经无比熟悉的所在,也是他曾于山里梦中,少有的一片安息所。
      而远处桌旁有个人影,他看不清具体影像,只得辨出是个人形。
      “你是……谁?”
      粗糙沙哑的嗓音响起,也不似他自己熟悉的、年轻人该有的声色力量。
      付尘愣愣看向床边站立这少年,紫棠色锦袍艳丽,满头细辫梳于其后,乍看去以为是哪家的富贵少爷,和这简陋素朴的竹屋格格不入。细观其面容衣着,也是陌生无比,行装不似燕人常服,此时眼间携带着不耐和厌烦,看的他无言以对。
      少年打量着他泛白的鬈发,然后转至其面,道:“你不认得我?你是哪家的?”
      “嗯?”付尘不知他何意,倦着眼眸,低声道,“……我没见过你。”
      少年疑问道:“你不是族里的人家?”
      “……什么族?”
      “南蛮氏族,”少年几乎失了耐心,低咒一声,“真费劲……”
      “我现在确定你不是了……但你这鬈发……只有我蛮族人众才有此特征,你不是蛮族又是哪的?”少年道。
      “……我是燕人。”付尘停顿了一下,道,“我娘是蛮女。”
      少年闻言,也懒得再与其搭话,转身坐于椅上,从袖中拿了一块袖珍的陶笛摆弄着。
      付尘又张望了一下四处装潢,确定了这的确是当初在无名山上所居竹屋,也渐趋从种种状况中回转过来,他只记得他于山上跃下,本想就此了结这荒诞的残生,却重又回到了当初的起点……这是幸还是祸?
      那些背叛和诡谋,欺骗和暗算,冷得他彻骨,割得他生疼。
      这次……他是真的倦于此生了……
      付尘撑着身子坐起,窗外的一缕阳光透射进来,付尘觉得一阵阵恍惚。
      为何再惨痛的不堪,都有这样无心无肺的日光在旁嘲弄?
      他低垂着脸,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引不出什么深彻的感情,或许那些过去的,已经耗散了他全部愿意集中的心力和憧憬。
      如今,只剩下无谓可笑的空寂。
      微微动了动筋骨,他才猛然惊觉身上竟无病痛之状,心中茫然,那山崖虽比不得雪巅高峰,却也轻松能将人摔死,他如何能全身而退?难道他仍然被困梦中?
      他将目光转向一旁那翻找东西的少年,开口问道:“……请问…你是谁?是你从山底救的我吗?”
      少年闻言抬头,面无表情,道:“我叫苻昃,不是我救的你。”
      随即又低头摆弄一张乐谱,没有愿意多说的样子。
      苻?
      付尘诧异,道:“你是王族中人?”
      苻昃没抬头,只留意着手中物,随意道:“我爹是苻璇。”
      “那你……岂不是……”
      “是又如何,”苻昃打断他,目光显现不耐,“你这么在意我的身份?你一个寻死之人,还有兴趣管我是谁?”
      付尘也未恼,不再同苻昃搭话。
      他偏扭着身子看向竹床边沿的一节粗竹横木,其上密密麻麻的划痕不断,几已丧失了原本的翠色。
      是无名山不错了。
      那竹上近三千道细密划痕,是他从前每晨醒来先为之事。当时困囿于这不见人踪之处,他边与狼兽作伴,又不愿舍弃那点时刻求生出逃的心愿。他日日计算着时日,好像凭此来觉得他与那啖肉饮血的畜生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同之处。
      想来他那时求生之念如此心切,没想到最后还是落了个自裁赴死的结果。
      果真可笑。
      他目光流连过这屋中每一处,然后朝苻昃那处答了句:“……你说得对。”
      他僵硬着下床,发觉也是并无一丝病痛,随即半解开衣服瞅了眼,身上大小伤势不断,有的已用布带包扎完好,偏偏他半分痛感也无。
      难道经死一次,此后寻常疼痛都免了?
      捺不下疑问,他上前至少年身边,粗粝声音响起:“敢问这无名山中可是有神医相助?”
      苻昃闻言搁下了手上的陶笛和乐谱,看向他,眼神带着略微的惊诧:“你怎知道这座山名为‘无名’?”
      付尘如实答:“我幼时曾在山峰上见过一处石碑,其上所刻山名和……一些文字。”
      苻昃挑眉:“你来过这儿?我怎么不知山顶有碑?”
      “我幼时……曾流浪到这里。”
      “流浪到这里?”苻昃嗤笑,“流浪到一个处处是怪阵奇法的山群里?那你是如何下的山?”
      付尘眼前晃过白影:“有一个白衣……长者。”
      苻昃挑眉,眼中起了兴味:“然后呢?”
      “他将一绘有路线的古卷给我,我方才得以下山。”付尘忆及往事,默然道。
      “你不认识他?”
      “不认识。”付尘轻垂下眼。
      苻昃扭过头又挑了下眉,转而道:“你是因何坠崖的?看你身形,像是会些武力。”
      他见这青年原本淡漠的脸色无起无伏,病态的苍白唇片轻启:“我本欲自裁而已。”
      “呵,”苻昃低声轻嗤一句,喃喃道,“老东西,多管闲事了罢?看你装什么善人……”
      顿了片刻,苻昃起身,转头对他道:“看你已经能下床行路了,跟我走罢,我带你下山,之后想活相死随你……”
      身后传来青年沙哑声音:“不必了,我在此处便好。”
      苻昃脚步顿住,转身又道:“在这儿?你还想在这儿一辈子不成?我可告诉你,你若不随我下山,我一走,可没人再带你出去了,你就要在这儿困一辈子……”
      “正合我意。”
      苻昃闻言也不禁一愣,问道:“为何?”
      青年面色虽差,腰板却绷的笔直,他转回身坐到床沿,朝苻昃淡声道:“我已中毒素,寿数无多,余下几年能在此也是个极好的归处。”
      “中毒?”苻昃挑眉,道,“你可知救你之人是整个蛮族最精通毒蛊巫术之人,从前不会有,从此之后……也没有能及得上他的。你周身要穴伤重都能被疗愈,怎知你的毒未被他解开?”
      付尘思及碑石上文刻,淡道:“他能救得了伤重,救得了天命所收的阳寿吗?”
      “天命?”苻昃的声调一下子提高,随即夹了一种恶狠狠的语气,“我生平最恨便是天命,一句天命残害多少善人,又包庇多少恶人……罢了。”
      苻昃眼神转向他,不屑道:“你这样一个压根连活都不敢的怯懦之人哪里懂得这许多……真不知道他凭什么要救你……”
      付尘不语。
      苻昃也不愿再管他,扭头欲走。
      “你可尝过众叛亲离孤身一人二十年的滋味,你可尝过被迫刀尖舔血杀敌刃肉的滋味,你可尝过被挚友亲近背叛暗算的滋味……你可尝过至亲亲人接连因己而死的滋味。”
      “我去死,不是因为我不敢活,而是我不配活。”
      “……天意如此。”
      青年声音粗哑,掩住了诸多情绪,好像只是在平静地叙说故事。
      苻昃顿住了脚步,依旧是冷笑:“那你为什么不去争?你不是不配,你就是不敢。”
      付尘面容沉素,身后鬈发白了大半,看上去颇有些惊心。
      苻昃扭头看他,陡然而莫名的熟悉感令他突然咒骂不起来。
      “曾经也有人因天命而困,自筑桎梏,结果下场悲惨,半生孤苦,”苻昃对上他眼,“你压根连生都不愿,比他还不如。”
      付尘不避他,道:“你以为只有活着才是难的?比活着更难的是半死不活,不人不鬼。没有人曾比我更珍惜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是他们亲手杀死了我曾经坚持的活念。”
      “他们?”苻昃没问是谁,“他们杀死你的活念,你便让他们如愿?”
      “不,”付尘道,“我刚刚说了,我去死,是我不配活。我曾经犯下的罪孽,让我无颜再苟活。”
      苻昃道:“你不是说你寿数无多了?所以这就是你的惩罚。而你受人背叛的那些可都不是,你怎么不让他们为他们的罪过受罚?”
      “我可不是什么裁决者,”付尘闭眼道,“也没有力气再去看他们的嘴脸了,我看不懂,也始终看不透。”
      苻昃沉默了好一会儿,以至于付尘以为他已经走了,睁眼看去,发觉这少年还在一旁,只是又坐回了桌边,不说话。
      付尘也跟着沉默,许久后,他方才听到这少年说:“你说的没错……有的人的嘴脸丑陋恶心,狡诈虚伪,可也因此而蒙受着世间极贵极乐,若是始终任由他们猖狂,越来越多的人除了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不过是死路一条,谁是裁决者?天吗?”
      少年冷笑了一声,再次陷入了沉默。
      付尘看到窗外灿烂的日光从竹木缝隙间投落下尖峭的光影,好似直入人心的利刺。
      他盯了好半天,道:
      “……你赢了。”
      苻昃抬眸去看他,只见几近苍然的鬈发间,青年萧瑟的眼眸闪过凄楚,随即又化归平淡:“总归需要有人拿命去抵他们的心,我本就是将死之人,没人能比我更愿意狠心去抵命。”
      “这些都是你的事,与我无干,” 苻昃转眼到别处,道,“你若是愿意下山了,就随我走,若是不愿意,也随你。”
      苻昃朝青年方向看了眼,便站起来大步走出屋门。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解阵图,端详几下,径直迈向西边林木中。
      侧耳听着后方没有脚步声跟着,他轻轻嗤笑一声,接着按图示拐行。
      “苻昃。”
      右边突然现那青年的身影,他微微一愣,一是因为他已经好多年不曾听到有人这样连名带姓的称呼他,二是惊讶这青年居然走路毫无声息,莫非真是何处的武功高手?
      他也不回避,直视他道:“怎么?要跟我下山?”
      “我还有一件事没办完,”付尘平静道,“暂时不便离开。”
      苻昃懒得问是什么事,只道:“我可没有功夫等你,你现在不走就没机会了。”
      付尘无神无采的视线落到他手上,道:“可以把图让我看一眼吗?”
      苻昃挑眉:“看一眼你就能记住?”
      付尘只淡淡点头,没说话。
      “好。”苻昃也爽利,将手中图扔给他。
      一道弧线划过。
      付尘右手一接到地图,那原本静倦的身子应机而动,浑身病骨扣成了一股旋风,转瞬便闪至树底,手脚并用,几步攀到古树粗壮的一根斜枝上。
      上身半悬于空,只见他又抓住树间垂吊的长藤,蹬枝长越,几乎就在一转眼间,便消失在了绿之深处。
      苻昃见状怔愣一瞬,随即又回过神,望向那不见人影的林处,狠劲咬牙道:“……卑鄙。”
      他沉了脸色,看着欲坠的斜阳,翻然转身,凭借记忆向回处走。
      这山中并无人制行道,全凭着几棵参天的古树和岩石溪流大致定向,个别花草藤枝又能因时而变,故而迷阵难解。
      苻昃照原路返回到了竹屋,他看屋中黑暗,心中已疑,推门进去,仍是空无一人。索性也不点灯,就站在竹屋门口堵那人。
      夜鸣幽寂,苻昃掏出那张乐谱,在月光下朦胧不清,他心感燥烦,又塞回了袖中。
      窸窣的叶摇中,苻昃感到有人的脚步传来,双目一凝,在黑金抹额下熠熠,他顺着这声音看去,果然看到一踉跄而来的黑影。
      他快步堵上去,瞅见他面色苍白,讥道:“你刚刚不是还动若脱兔吗?怎么现在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付尘没看他,径直走到竹屋前,也未进屋,就地坐在竹屋门口,把一物件搁在腿上。
      苻昃这才留意到他手中还拿着一块扁长的东西,他跟过去细瞧。
      “这是什么?”
      青年黑白交杂的鬈发垂于两侧,略略遮盖住了手上动作。
      苻昃见他不说话,怒意欲起:“问你话呢!你竟骗了我的解阵图!你这个不要命的骗子!”
      青年这才抬头,但没看他,苍白面颊上一丝表情也无。他略微侧了侧身子,转又俯下头。
      苻昃这才知道他是嫌自己挡了光线,心中又是焦躁,直接蹲下,扒开他头发去看他在鼓捣些什么。
      付尘未理会他粗鲁动作,只专心于眼前事。
      滑楞艰涩的声音刺挠得人耳痛。
      苻昃细看去,青年手中拿的是一块扁长的木板,此时木质湿润,边刃粗糙,显然是刚刚砍的。而青年此时手中攥着一枚暗镖,正笨拙地在上面刻些什么东西。
      苻昃目光停在他手上几道还在渗血的伤口和指尖已经翘起的指甲,噤了声。
      过了一会儿,付尘停下了手中动作,站起身,又要往深林中去。
      苻昃在背后喊住他:“晚上你会迷路的!你又去哪儿!”
      付尘只一味向前走,不知是何原因,速度并不快,苻昃思了一刻,跟了上去。
      他发觉青年并非按解阵的套路前行,而是只就着一个方向向山上走。
      苻昃跟着他攀爬许久,到了山顶。
      夜风凉凉,吹动着山巅未化的雪。
      付尘在山顶的坡道上四处张望游走,苻昃见他好似在找什么,不禁道:“你找什么呢?”
      停了许久,青年出了声,沙哑地好似几百年未曾言语的老人:
      “……找一块石碑。”
      苻昃思道:“就是你先前说的那块刻有山名文字的?”
      “……嗯。”
      “不必找了,”苻昃打断他,“我几年前就到过这儿,从未见过这边有什么石碑,一直都是积雪而已。”
      苻昃看到青年挺直的背脊僵在远处,许久后,方才迈步,来到了一处积雪较浅的阶地上,他伸手挖了几把泥雪,将手中的那块长木板轻轻放进去,又用土压实。
      苻昃在一旁看着,好像明白了他的意图。
      青年埋好起身,立于这块木板前,久久未动。
      苻昃走过去,弓着身子看了眼上面的字:

      先父贾应之 位 子晟

      他抬手随意抠了把中间三叉戟一般的字样,目光接延向下,落在最后一字上,许久方道:“字儿真丑。”
      他扭回头看青年脸色,发觉这青年面上仍旧毫无表情,鬈发在身后清扬,月光之下面骨锋锐,刀疤嶙嶙,竟有些阴森的恐怖感,原本深长的眼眸此时投射着模糊的暗影,看不清里面情状,只得见他面朝这块简陋的木牌,静默若山。
      又过了许久,苻昃听到这青年开口,竟是对他说的:“今日骗你阵图,是我之过。”
      苻昃听着这毫无歉意的话音,哼了声,跟着他一同看向那粗劣的木牌,他通熟燕文,便道:
      “你叫贾晟?”
      “……是。”
      山间寒意愈透,苻昃瞄了眼付尘的衣服,挑挑眉,没说话,又转过头。
      “他曾经对我说,习武之人忌讳以武犯禁。他是身负武功之人,恰恰就被不会武的文人给算计了,可笑……当然,我也是帮凶。”付尘缓缓道,眼睛一片空无。
      “这就是你所言的罪孽?” 苻昃冷笑一声,随即道,“他不敢犯,你呢?”
      付尘低下眼,沉默中,苻昃见他突然将手指伸于口中,一声脆利的长哨声随之乍响,令他不禁惊诧于青年的嗓子如何能惊变至尖细若此,好似不同的人发出。他起了些兴趣,四处张望着,山峰雾气在夜中有蒙上黑幕,一时根本看不清四方景象。
      少年耳聪,闻听到夜中有“扑腾”的煽动声渐响,循声而观,只见一通体乌黑油亮的从暗处冒出,稳稳合翅停于二人面前木板边沿。他一愣:“……这是……海东青?”
      几年时间瞬息,幼鹰羽翼渐丰,翅上黑羽是比暗夜更深重的色泽,两只圆圆的黑眼珠子融嵌进身上,只淡淡地反着些许光亮。
      海东青停于木沿,鹰目中警戒的反光闪亮,付尘心念一动,再次抬手呼了口哨,哨声于中间陡然拐音,同方才那声显然不同。
      那鹰似又觉察出什么,张翅缓飞几次,稳稳停落在青年肩膀上。
      苻昃瞠目,心知纯黑的海东青本就为鹰中上品,寻常人见一面都是难上加难,若要驯服,除了能力,更要靠机缘。
      “走罢。”
      苻昃不再同他言语,二人一前一后,几经绕转,终于见到了山下溪流所汇,通途所向。
      付尘顿在出山口不动,苻昃数着第三棵树,在几片枯叶下,果真藏一琴谱,他小心拿起,置于怀中。
      他心中正添喜意,正欲向外继续走,听得身后青年突道:
      “……你可知,胡城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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