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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五九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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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回-旧居逢寇危言相逼,边城落草暂行权宜
依山傍水的寥落边城,荒草萋萋诉衷逝去离人。
一个影子游荡灰茫茫的土路上。
他从前并非是无家可依之人,幼时寄养的小茅屋虽连山里的竹屋的宽敞都比不得,却有娘亲作伴,有每日和山羊马匹凝望日升日落的惬意安景。付尘自认为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或许也是应当有志向的时候早早地生了各式变故,本就没有度定前尘的习惯,到了后来,就更没有了。
脚下碾过碎石子,嘎吱嘎吱地响彻街道。
身上未愈全的几处骨裂因这两日昼夜行路不息,也有重犯之势。
昙县自从幼年出了那场变故之后,就已经无人。加之这里地处偏僻,又染了血腥霉气,后来也就再也无一人敢在此而居。
三年前他从无名下山游走至帝京时,尚且特地从远郊绕过昙县。可现在当真踏在这里时,又什么都感觉不到,不过和寻常道路一样,既没有牵扯的磕绊,也没有偶然的奇遇。
时过境迁,他沿着道路向外,却猛然闻听一阵马蹄声,脚步陡止。
这声音他自然熟得很,按照这步伐,似是有几十人之众,只是这马踏声响既不急促,也不似军马特训出的整齐。思索间,前方道路上果然迎来一队人,身上不过寻常百姓褐衣,只是手中皆有刀剑之类的物事,比之当地百姓又显得突兀几分。
付尘自然怠于躲闪,就接着沿路向前。
那群人果然一眼就盯住这街上那道突兀的人形,率众正朝他过去。
近看去,这青年衣着朴素,身量修长,长发披散于后——
却是弯的。
“大哥,那人的形貌,好像个蛮人……”前方几人私语道。
为首那人嗤道:“什么像,个个眼神都不行了?二郎,追过去,直接砍了!”
话毕,旁边那人只身向前,直接纵马挥刀,却见这青年人晃身速闪,眨眼不见的功夫就从原处到马匹之后,竟比刀落之速仍要快上几分。
那人一诧,何曾见过这等招式。回身细看却觉这青年一张脸全是灰暗阴翳的苍白,病恹恹的气息如何不像是个武力高的,心如此道,念其手中亦无武器,便又朝其人劈去,依旧落空。
身后那群人自也察觉出几分不对劲儿了,为首人上前几步,道:“二郎,先住手。”
刀刀未擦上青年衣角的人兀自怄气,在旁不言。为首人朝那青年道:“小子!你是哪来的?”
“我?”为首那马上汉子看见这青年蓦地一笑,只是嘴角在笑,眼睛却是一种截然相反地神情,古怪得令他一骇,“不知道。”
正常人若是这样说就是明晃晃的挑衅了,为首那人提起一股怒火,又问一句:“你是蛮人?”
“不知道。”那青年还是浅笑着回答。
这次他也不再抑制,直接上前要揍这挑衅的蛮子,身后的一群人也不再客气,向前聚拢而来。
付尘眼皮一掀,已知这几人意欲何为,手指悄悄拢进袖中。他知晓自己现在伤势未愈合完全,纵使有何灵药也不能使他全身筋骨伤痛骤然还原如初。寡不敌众,若正面应战必定不可胜之。于是当机立断,足尖向前轻掂半步,借力一个翻身,从众人直接聚来的包围圈中飞身而出,直接跨在那为首人所骑马后,亮光一闪,一枚银镖已横在那为首人脖颈之上。
动作行云流水,这一群山野平民何曾见到过这等招式,接连看呆了眼,继而道:“小子!你想作甚!快松手!”
被钳制那为首人经过短暂的骇然,倒也平静下来,眼中有几分激赏之色,便道:“这位小兄弟,你可知我们是什么人?”
“山匪而已。”付尘手臂纹丝不动。
从近处闻听,才发觉这青年嗓子粗哑无比,如垂朽老人一般,为首人忖度着是否是他有意遮掩声线。
“怎么?”那前面的一群汉子中有人当即吹胡子瞪眼睛,不满道,“你看不起我们?”
他们瞧这青年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是什么华贵的料子,裂纹不断,原本欲要打劫的那点儿心思就散了,只待他手一松,就上前诛之。
为首人身处险境,见这青年半天不动手,还回答他的问题,也不慌了,又问道:“你究竟是哪里的人?”
“我就是这里的人。”
“这里?”为首人挑眉,“……哪里?”
“昙县。”付尘道。
“放屁!”围拢的队伍前那个被唤作“二郎”的山匪啐道,“这儿的当地人早十多年都死光了,你这外头来的搁这儿骗谁呢?”
付尘恍若未闻,道:“都让开。”
那匪首朝一众人使了个眼色,于是一群人分开一条狭窄的岔道。
被挟持的为首人一边朝道外走,一边趁机稍稍放松了肌肉,对后面人说:“小兄弟,我看你现在只怕还没想好脱身之法罢?”
付尘右手锁紧他的颈项,道:“不想死,现在下马。”
“得嘞。”
二人一同翻身下来,却见那匪首左臂朝后一伸,侧身将付尘左臂扭住,狠命一握,停住了,他看着额角渗汗的青年,道:“小兄弟,下次伤势未好就出来挟人的时候,先掩掩身上的血腥味儿。”
“是吗,”付尘冷眼看着他,没顾及左臂上的伤势,嘴角弯起个阴讽的弧度,道,“那你可以废了我这条胳臂,看看谁流得血多。”
匪首一挑眉,发觉这青年虽说被他方才扭臂那一下恐吓到,手上力道却是丝毫未减,若非见他神色都是混茫苍白的,他倒真以为这是个武力高手。
不过这股子不要命的劲儿倒是让他很心生好奇,因而反松开了手,道:“小兄弟,我看你衣着陋破,清瘦缺食,一人流浪在这里还有几分本事,不如跟着我晁大,今后少不了你衣食,如何?”
“我信你?”付尘冷淡道。
你这时候也只能信我罢,匪首心中腹诽。他知晓若青年真这时候把他杀了,他身后带的那一众人也不会就此放过他,方才靠近时早已察觉这青年身上几无内力留存,又显然是重伤未愈的情状,只怕是哪个虎口中逃生出难的亡命之徒,但凡还想捡命回去的,这时候自然不会杀了他。
但面上仍要给这小狼崽一点儿面子,懒洋洋举手朝着天边落日,道:“恒日悬苍,我便对太阳发誓……我发誓我说的是真的,你搁下你手里的暗器,我不杀你,拉你入伙……”
匪首本想着这不过是哄小孩儿的把戏,还在思索要给什么好处来,却发觉颈间横着的暗器果真渐渐收回,心中一阵惊异,回过头来,那青年灰眸暗敛,也看不清楚神色。
他心道这青年或许真是重伤在身,支撑不下去了,便顺着他的话应下。
不过他也没想着食言,匪首大声朝一帮人马道:“时候不早了,大家都就此各自散了歇下罢。”
只见那一众人也十分听话,闻言便四散开来,稀稀落落地布在街上,竟是朝着昙县的方向回去的。
“大哥,你真叫他进来?他是什么身份都还没搞清楚呢……”一人下马,上前道。
“小兄弟,这下子你该告诉我你的来历了罢。”那匪首一边走,一边朝身边人道。
付尘偏首看了他一眼,没答言。
匪首也不急躁,自知他也是强弩之末,无甚防备心,看他不回答,以为他碍于自己来历,又道:“我叫晁大,这位是我弟弟,二郎。”
他指了指一边人,道:“我们的确如你所言,算是此处的匪寇,只不过同你想象中的有所不同。”
晁大见几番问话,这青年都是爱理不理的模样,若说开始有几分身体状态的缘故,可一直如此就是不识好歹了,于是道:“这位小兄弟,我现在可是默认你是我们的人了,如果你一直不打算好好说话,那可就是跟我过不去,我也不同你再讲什么客气了。”
“贾晟,”付尘答道,“我的名字。”
晁大咧嘴一笑,停下了脚步。
付尘蹙眉,也跟着止步。
晁大道:“小兄弟,你这可就是正撞上刀口了,我不瞒骗你,从前我爹就常来昙县做生意,那时候我跟着他将昙县这一百多户人家都跑遍了,可没见过县里有一户姓‘贾’的人家……弟弟你这可不太老实啊。”
话音刚落,一旁的晁二就持刀跨过去,晁大伸手拦住他。
“我随父姓,父母皆不是昙县本地人,”付尘直言道,“幼时跟着我娘在县城西头的赵家帮工。”
“赵……”晁大咂摸着地方,似是想到些什么,“你是付娘子家的?”
“你认识?”付尘挑眉。
晁大落眼于青年身披于后的头发,鬈曲着又夹杂白丝,总归有些怪异:“当时边城中混同帮工的蛮女不少,唯独付娘子低调温顺,气质高华,哪怕明知其有夫有子的,县里城外可有不少人私下打听表露过求亲之意。”
“若说那时候我爹还有意打听过,若是真成了,说不定……我这时候还同你有些渊源了。”晁大横眉笑道。
“真的,哥?”晁二疑道,“我那时候咋没听爹说过这事?”
“你一个毛头小子,爹还会主动跟你提咋的?”晁大嘴一咧,道,“我当时跟着爹出去跑工,见过付娘子好几次……若说女人,滋味儿好的肯定还得是开过——”
“嘴巴干净点儿。”付尘面色一冷,袖中暗镖转而重架于晁大面前。
晁大低眼觑着那些许距离,也不恼急,只笃定眼前这小子方前所言确乎属实,于是又道:“兄弟,我是真心好意带你入伙的,我就是话多……言多必失,是我的错、我的错……”
这边晁二已将刚刚准备好未出力的刀架在付尘脖子上,直接贴上皮肤,苍白颈处已渗出一道红色的鲜亮刀口,倘若再向前几寸,也就能直接毙命于此。
“二郎,放下刀,你那是作甚?”晁大道。
晁二看见哥哥又被钳制,心中气极,偏偏不可妄动,只得听命撤刀。却见他退后一瞬,前方的青年突然自后以手肘朝他心肺出横挑一击,身形不支的刹那,手指力量略松,那青年竟反肘夺过他手上的弯刀,同时脚向利索一蹬,正将他重心倒在前方,这边一把弯刀就正好置在他刚刚拦在青年脖子上同样的方位,只是隔着一寸的距离,尚未见红。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自始至终,青年左手一动未动,稳如磐石。
兄弟两个就被一左一右架在青年身前,好不滑稽。
晁二被他刚刚这一串动作搞得叹为观止,自他出手那一瞬,就好似背后长眼一般,难道面前这个同他年纪差不多的人是哪个山间隐居的高手仙士?他瞅了瞅青年背后泛白的头发,愈发笃定这种想法,心念复杂,盯着青年的双目都充满了好奇和探究之意。
付尘却是无心在耍弄招式,他三夜未食未眠,又赶路不歇,自知此时状态极差,必须先找地方休整片刻才好,于是方才同这匪首虚与委蛇,又闻他知自己娘亲生前之事,又方有几分怅惘之意,但他不许有人挡他的路,亦不容有人以污言秽语伤他至亲。
“若我想杀人,就没有杀不了的,”付尘压下嗓音,令人难以觉察出身上牵扯的伤痛递来的颤抖,“若我想死,只会是我自己动手,也还轮不到你们。”
“晓得了,贾兄弟,”晁大仿佛未看到他此时状况,抬手拍了拍付尘的肩膀,了然道,“先随我们进屋,好好安置一下你身上的伤……”
他抬手一挑,果真不费力撇开了青年横来声势似狂的镖刃。
付尘收回双手武器,先他们二人一步,跟着方才那几十人的人群向前走。
须臾,他方才意识到了不对。
付尘缓了脚步,头未转,朝身后人道:“你们要住在昙县?”
这前路随从的一众山匪,分明是又隐进昙县这一排早就无人居住的街坊之中。
“嗯?”晁大跟上,道,“你沿路过来的时候没看到我们的人?”
付尘过门进了一处院落后,才发觉这街巷深处别有洞天,各式山匪聚集歇卧,分食喝酒,竟不知这荒芜边城中竟窝藏了一群匪众。想来朝廷搁弃不愿管,倒给了山贼一个方便。
偏偏他沿途行来的时候没有丝毫察觉,自他知中了那毒后,便已晓得自己内力失后五感皆比不得正常武者灵敏。思毕,眸色愈发阴冷。
“弟兄们,刚刚这个小兄弟身手不错,若是大家没什么异议,就拉他进来,今后都是自己人,大家就一同杀掠富贵了!”晁大拍了拍付尘的肩膀,说道。
下面小弟大多也听身边这人的,只看这一群人虽比他从前见过的人数多了些,但到底也是个缺人手的,不然也不会在街上随便找个没钱有身手的就能够入伙,付尘心中冷哼。
“大哥,这不合规矩罢,”一人突兀道,“他要入伙,也不能只是人来,没带东西罢……”
未及晁大回答,付尘率先道:“怎么,‘自己人’的钱财也要劫?你们这里的规矩还真是别致。”
晁大道:“贾兄弟今日尚且身负重伤,既然说要揽入伙,便不趁这时候让他动刀枪了……”
“无所谓,”付尘接道,“若是想要动手,亦合我意。”
语罢,他转身看向一边,道:“有劳佩刀一用。”
“贾兄弟莫急,”晁大笑道,“我们这儿的投名状既不是钱财也不是比武,而是一颗燕兵的项上人头。”
付尘眼底因此话起了波澜,才开始正视这一众人马,对晁大道:“原来你们不是为钱财。”
“是,也不是,”晁大似在卖关子,道,“我们一众人本是边城的农民百姓罢了,这朝廷下来的赋税役法整日变着法儿的改,换来换去,不过又是在想方设法地榨干我们手上的钱粮。前些年暴雨忽至,金河泻水漫堤,沿岸边城那一带受灾严重,当地的翊卫预备着同蛮军打仗,所以就从我们那边抽调了兵众过去修固堤坝,并且还要求我们按照军粮标准输粟过去。”
“但我们这里也是仰赖金河的支流沂水度日种田的,虽说灾患不比金河严重,但粮产确实低于往常,哪里又能消受的了这么大规模的供粮?何况也不算在徭役之中……”
“州官皆是铁面,平日有冤诉时不见办事效率,每到落实粮税政策时个个派官兵来强制征收,我们落草为寇,不过是顺应大家心声罢了。”
说到最后,晁大的声音都成了咬牙切齿的吐字,他也不知对这青年为何突然说了这么多,视线转向付尘身后落素的鬈发,又提了提声音,道:“你既然是蛮人,想必本就同燕人有仇怨,这才愿意引你过来,估计一个人头对你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所以胡军的入侵,令你们逃到了这边,”付尘提了下唇角,眼含讥嘲,“你这么愿意拉我入伙……可毕竟在我眼里,你们不过还是一群燕人而已。你怎么知道我会安安分分的?”
“随你了,”晁大看着他,坦诚道,“小兄弟这眼神一看就不是善茬子,我看你身上穿的也不是什么名贵衣服,他日跟着哥哥我混出名堂了,衣食富贵都是囊中物,你还有什么不来的道理?”
“身上的伤……不轻罢?”晁大凑近付尘,低声道。
他能感受到这青年内力短板,武者受伤尚且需要休养,而这无内力之人恢复不过同寻常普通人一样,他有的是时间观察这青年举止。
“是不轻,”付尘反手就握上他手中器刃,抬眼道,“临死前杀几个人,还是足够的。”
“就冲着兄弟你这句话,”晁大笑道,“你不来我们这儿快意恩仇之地都是亏的。”
“你们这边搞出人命的动静,原先州县的官员都没人管吗?”付尘问道。
“那帮子酒囊饭袋,且不说这种不安定的事端报上去遭殃的还是他们,这边胡人一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他们才不敢报这等事,”晁大冷笑道,“说不定还在庆幸外敌一来,就不必再追究这些从前的内乱了呢。”
若是在粮钱赋税上阙漏许久,帝京都不曾闻报其中状况,可见这早已不是地远山高的缘故,官官相护,层层瞒报,业已腐蚀咀深,亏得他在京中见得一片歌舞升平之象,原来早已成了表面浮华,潭沟污沫。
“但你们现在既然已经都干起了杀人的勾当,那你们之后想要的,是什么?”付尘紧接着追问道。
晁大或许知道付尘有意打探套话,不作声了,沉默了一下,转而道:“东厢隔壁的屋柜上有一些伤药,对不对症自己看看罢,时候不早了,你随意找地方歇着就好了。”
“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付尘冷寂双目落在晁大背影上,道,“这人头……我会给你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