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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六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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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一回-岐川草场首领再寻衅,北号山下狼子三斗狼
胡羌一年应召的部族盟会因呼兰一族率先挑起外患而提期举行。
幢幢雪山间,草地时稀时丰,唯有濒至南边岐山脚下的绿原葱翠,为牛羊喜爱之所,亦是胡人集会之地。
“报!”来人说,“城外刚刚硬闯进一燕人,说有燕军军情来呈。”
燕人?
在场诸人皆是一愣,为何此时会有燕人入境?看来胡羌扰燕边的情况已经喧声出去。虽说征讨燕地的檄文尚未正式颁众,但呼兰一部经私自攻夺燕城时已然将消息传将至帝京城中,方才有燕国赤甲众兵北上而来平定胡叛。
一时间,诸部族人都不禁忧虑其中情状。
赫胥猃觑着下面各族人的不定神色,对那胡人道:“先叫他过来。”
“是。”
只见场内迎来一青年,衣着单薄,头发散乱于身后,黑白掺杂,唯独身姿挺秀颀长,确乎一种不群超拔的独特气质,令人难以言喻。
那青年走至场中,只略微朝上点了下头,便再无动作。
赫胥猃端详着他,道:“你是燕人?”
“正是。”
这两字说得破碎而模糊,是与这青年人毫不相配的苍老声响。
“大胆!”旁边一着棕底白边胡服的汉子在一旁打断,“你这小子明显是个蛮人长相,怎么还谎称燕人?该不会……是南蛮那里特地派来的奸细?”
此话一出,众人都仔细向这青年面容看去,原本背光的视角看不分明,仔细看去又有几分立体的五官特征。现今胡蛮之间关系亦是敏感,他们原本心存对蛮人的戒心,同时又因呼兰部异动而隐约有些同仇敌忾的莫名情愫。但此身份未明之人这时前来的意图,却令人心生警惕。
“不是。”青年回道。
刚刚那胡人见他寡言无礼,更为恼火,正欲再言,这边赫胥猃打断他:“穆珂。”
穆珂向上看了眼,又扭过头。
穆珂一旁有个与其长相肖似的男子对他悄声道:“别生事。”
赫胥猃看向场中那青年,问:“你所说的燕军军情是什么?”
见这青年缓缓道:“我晓得燕军军制破绽,熟悉燕将行军风格,愿投胡助狼主攻燕夺城。”
青年这一番话说得蹊跷,弄得闻听者皆是不知所措。
赫胥猃也不禁笑了声:“胡地苦寒,我至今还少见有前来投奔的人,若我说,你还是找错了地方,我们这里宅地紧张,可还并没有收容人的地方……”
“我走投无路,是知晓狼主有此想法方才愿意相助。”
“相助?你为何要助我?”赫胥猃挑眉道,“你这小娃娃一番话讲的动听,可我见过的懂得花言巧语的燕人也不少。”
“我虽是走投无路方才前来,若说私心,必定是有的。”
“既然有,就明明白白说出来,别像刚刚那样说一副空话虚言。若你知晓我等胡地作风,就该知你方才那唬人的话在平时我们早就打断不听了。”
青年的语气顿了一下,道:“我母受蛮人驱赶,我父受燕廷谋害。因而自小流浪,未曾受过他人真心恩惠,后又遭燕人蒙骗,被逼至死地。现今唯剩此残命一条,愿覆灭现世狡佞……余生为此一念,请狼主成全。”
场内闻言都陷入沉默,这年纪轻轻却半头白发的青年人外观迥怪,但见他言语平淡,既无怨怼,也无激愤,彼时都对他的话中真假信疑参半。
“那你有何能力前来相投呢?”赫胥猃道,“并不瞒你,你刚刚所言的那些的燕兵技巧、破绽,我族中已有人更精于此务,光是这点,你可并没有说服我收留的理由。胡地虽广,但也不是谁都能容得下。”
青年道:“我略懂武艺,愿从普通士兵做起。”
“哦?”赫胥猃看了眼他那病态单薄的身躯,言语质疑,“一般的防身之术莫说战场中,只怕连这胡地冷寒的气候都适应不了……我看你身子骨单薄乏力,应当是内力稀薄之人……你的确不适合留在这里。”
青年道:“我只知一切皆可凭事实说话,以貌取人,可并非是良策。”
这青年言语间虽然平淡,却又自带一股难言的桀狂,含而不露。
赫胥猃闻言生了几分趣味,道:“你的意思是愿意同我们族人来较量一番了?”
青年缓缓抬头,原本平视的眼睛直对上赫胥猃双目:
“无有不胜。”
此话一出,席上方才沉默旁观的胡众便不安定了,议论声讨声乍响,才对这人产生的几分信任和同情此时都带上几分不屑的鄙夷和嘲弄,没想到燕人中竟有大话如此随说的人。
“哪里来的张狂小子,”穆珂轻嗤,正要起身。
“我来!”
一道女声喝出,这声音干练清洁,不似燕地女子的轻柔婉约。
青年平视过去,席上一茜色骑装女子大步过来,衣着力练,右手提一把棱形峨眉刺,脚蹬长筒胡靴,步履生风,显然武功不弱。
“公主金枝,何必同这低微燕人一般比试……”一旁的穆珂被身边人提醒了半晌,仍旧忍不住参言。
赫胥暚未理会身后的议论纷纷,从身边站立的一个普通族兵腰间抽了把胡刀,扔了过去,然后走至青年身边,并不多言,直接携兵刃攻来。
青年接刀,动若脱兔。
一转腕间便挡住直奔而来的攻击,他立定脚步,上身持刀增力反击,同时脚下又快步挪移位置,欲击其于未应。
青年的眉眼始终是舒缓的,却在行动间塑成了把冰凉的银刃,尖利而致命。
侧旁观看的人也就此被这青年陡变的气质攥住了心神,目光齐聚于场中。
赫胥暚心中赞道,好漂亮的招法。她左手护于右腕,旋腿右摆,此一记假招式,转瞬又于青年未设防的左腰处攻去。
未料此时青年恍若身后长眼一般,立即有所动作。他右边赤手直击赫胥暚肩膀,见她手上一滞,又倾身旋腕翻了一大圈,抵住她左边抻来的峨眉刺,刺刀锋刃白瑟瑟地,却无法再前移一步。
赫胥暚受他钳制,却未曾认输,腿上动作不停,胡人长靴为硬革所制,坚硬如石,她右腿发力,直攻青年站立双腿。
青年收刀,以更快的速度自其视线未及之处攻袭,那身法速度已然出神入化,直看得人眼花缭乱,而青年自始至终双腿稳于地面,不见轻浮滑步,又见其内中肌肉吃力,浑身绷紧。
赫胥暚定了心神,见他速度颇快,欲求其内里破绽,不由得手上刺击速度较弱。
“专心。”
于对敌间,她巧对上这青年眼眸,无色无感的瞳孔映着她面容,却再无其他色泽,恍若孤狼一般静寂。
这一出神,便松了手下动作。
青年不遑多让,待众人从战中回返而来时,胡刀已然架在赫胥暚脖颈边。
或许胡刀过分锋锐,在女子雪白颈边稍稍划透了血丝。
“大胆!”席上有族众喝止他,王座之上的赫胥猃也是微微凝眉,显然已现不悦。
青年将刀收起,静立于原地。
赫胥暚面不改色,坦然道:“我输了。”
离二人颇近观战的穆珂再也不管一旁兄长阻挠,直接从席间跃至青年面前,揪着他领子怒声道:“你这燕人真不识好歹!对女子也如此不留情!可见你内心阴毒,底线全无!”
青年淡淡对上他眼睛,右手吃内劲掰过他手,在外边看却恍若轻拂枝叶。
“正因为我不认为女子弱于男子、应需受到男子护卫,才在战中将公主视为同等对手,一齐切磋。”
“你——”穆珂双目一瞪,心里却虚了。
“穆珂,”赫胥暚打断他,一抹脖间渗出的血,道,“可以了。”
只见她又向场中央走了几步,面朝赫胥猃,道:“父王,刚刚一役,已足见其实力高低,孩儿技不如人,自以为多一人留于军中效力,无不可。”
女子声音在辽旷场中回荡,令整个会场间众人都听得分明。
赫胥猃看着场中这青年,道:“你如何证明你的诚意,让我看到你不是燕人那边使的什么伎俩?”
青年淡淡:“我现今身无长物,只此濒死贱命一条,若狼主不信,我亦无话可说。”
赫胥猃思量半刻,侧头望了眼边角中独坐的男人,发觉他只专注饮酒,未曾注意这边,便又转回头,沉吟道:“你若要来此,就只得暂且跟随族中一般兵士一同训练,若是闻听族人来报你有何不轨异动,你身在胡羌,可必不会轻饶了你。小兄弟你最好有这个自觉。”
“是。”这青年也未显有任何情绪。
“你叫什么名字?”
“贾晟。”
青年抬头,此刻山中赤日掩抑,只透露出些许光线,而那光线一经浩渺雪气过滤,又泛着淡淡的白晕。
他轻眼扫视一众陌生面孔,其中各式的脸色,熟悉而又陌生的神情,或年轻或年长的打量,喜怒悲哀、冷讽讥嘲,千般面容,百副人心,正是他这一路所经,一路所感。
错目间,似有一道视线投过,他不知是何来的机缘降变,在筵席间的斜对角出望见了一个独置的小桌筵,桌上只有个简素的酒杯,其后坐着一人。
他对上他的眼睛。
他见他的眼皮随之垂下去。
平渊惊水,河湖归静。
“哎!”旁边桌宴的胡人朝他不耐唤道,“狼主跟你说话呢!你愣什么呢!”
青年转过眼去,见座上赫胥猃正望向他,对他道:“你先下去罢!相关事宜我回头召你。”
“是。”青年低声答道。
于是转身向后走去。
草场那边浩浩荡荡地来了一群人,为首那人大跨步走入栏墙中,笑道:“路上战事耽搁,未及时来到,多有得罪!还望狼主体谅!”
赫胥猃眯眼望了望在队后步履缓慢的桑托,淡笑道:“无碍,本就非正常时机,大伙儿提前在这儿也热闹些。达门,不知战事结果如何?”
达门这里挂着笑,本也有几分心虚赔罪之意,正待回答,突听得身边一声大喝:“是你!”
原本拖沓在队后的桑托甫一入栏,便见这缓步走出的青年,一眼便认出其身份,登时大怒,上前用左臂掐着对方脖子,瞪眼道:“是你小子!我还没找你,你今日还送上门了?”
赫胥猃一众都察觉到这边动静,原本就心中芥蒂的赫胥猃此刻更是面显不悦,冷声道:“拦住他!破多罗桑托!你这又是作甚!”
桑托又见这青年,自然如何拉都不丢手,达门又连带几个胡人上去硬扯才将其掰开。
达门皱眉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桑托咬牙道:“就是他!就是他在几日前断我一臂,他是燕将!怎么到这儿来了?呵,小兔崽子,等着来让我收拾你!”
说罢愈显不忿,又要上前,身边的胡人眼疾手快,拦了过去。
桑托大声向场中诸族道:“各位族众,便是这燕将于战场上斩我一臂,我若不亲手斩杀他,便不能给我自己一个交待!今日也求诸位做个见证!且看我手刃了这人!”
“桑托首领,”脆响女声响起,位于赫胥猃下首的赫胥暚这时起身道,“这人是刚刚过来有意投诚的,身手已经验过了,现在已暂归于乌特隆部的族兵名下,您动手与否,总要先把事情搞清楚罢。”
桑托闻言,又转向这青年,打量了他几番,冷笑道:“狼主不相信我们呼兰部的族人……怎么就突然信任燕人了?如果这是他们故意做出来的诡计呢?我告诉在座诸位,就是这个人,在靖州荒郊外屠戮我族人,还断我一臂,此等深仇不共戴天!”
此言一出,在座的胡人都开始议论纷纷,胡羌一向以狼自居,平生最为怨憎离恨别愁,听闻同胞受戮,又如何能按捺得住,这一番,看向青年的神色也都变得愤懑起来,有人低喊道:“杀了他!”
一人声音出来,便有愈来愈多的人和上,桑托身后跟着的一众呼兰族众都连声喝言。
青年又被围在中心,略微单薄的人影在雪风中欲坠。
“慢着!”赫胥猃从王座上站起身,道,“贾晟,你有什么可说的?”
青年没看向桑托,而是向前走了几步,直面上方主座人,道:“贾晟来投奔的诚心可鉴,但方才桑托所言种种,皆是因先前立场不同,而率先挑起战争的并非燕人,我带兵前去夺城,也是职责所在。”
赫胥暚道:“桑托首领,你私自带兵袭燕,暂且不提,被这年轻人在战场上砍伤又何怪于他,难道不是您武力不敌所致吗?”
旁边铁那勒部族的首领穆藏也开口道:“这话也不错,先前因其在燕军中为将,本就是不同立场,也无甚私人仇怨,与我胡羌对立的是燕国,可不是他这小小一个燕人……不过这等年纪便能在战中骁勇如此,也足见其实力。”
桑托闻言更显屈辱,当即道:“那也不可就此了结!我这一臂之仇尚还未报,怎能任凭他在我眼前晃荡!”
“杀了他!方解断臂之仇!”桑托身后几个同为呼兰族的族众喊道。
桑托冷笑着看这青年,从腰间解下佩刀,向青年逼近。
青年转过身来,道:“不如你再同我单独比一场,若你赢了,自然将命送上。”
言语坦然如此,倒叫桑托生了疑,他道:“你这小子强词夺理,我凭什么再同你打?我既然又见了你便没打算让你活着!”
说着便左手持刀挥砍,青年闪身躲过,又转瞬绕至其背后,冷冷道:“你左手持刀生硬,打不过我的。”
桑托眉毛一横,更是愤怒再起,这边重又厮斗起来。两旁的族人又赶忙上前拉过。
达门这时向前走了两步,对上面人道:“狼主,这件事……总要给一个交代,依我看,既然他要来投奔,这夺命也不必了,不如就直接令这人自断一臂,也算是冤仇相了……”
赫胥猃缓慢沉吟道:“……也可。”
“父王,不可,”赫胥暚起身反驳道,“贾晟既然这等年纪就在武学上有此造诣,现今正是用人之际,此时断其臂膀,无异于削其鹰翼,白白荒废了人才。”
她抬步上前到赫胥猃身边,低声悄道:“孩儿看桑托此时生事,难保没有借机来削弱咱们族力的考虑,先前私自攻燕之事还未了解,父王这时候可别被他们呼兰部带跑偏……万一燕国这时候借此来声讨我等全族,只怕一时也得不到几分胜算。”
达门见赫胥暚为其辩护,顿生不满:“公主这话就有些帮外之意,尚且不说这人本就非我族类,我胡羌众族中人才济济,难道还差他这一个武才?况且看他模样瘦弱,又似含病气,可不像是强健长寿的人……”
赫胥暚道:“达门你方才未至,自不知晓刚刚我已亲自同他比试过,他在速度力道上可要胜我一筹,至于我本人水平如何,诸位心里都有数,我下手可从未留情。”
“公主武力不俗,但在力量上未必能比得上男子,这中间还是有所差别的。”达门道。
闻听半天的穆藏站出来,道:“让我来跟他打!这小子既然刚刚号称‘无有不胜’,那就一个个和他比,还怕打不趴下他!”
“穆藏,”赫胥暚朝着胡人青年严肃道,“你们以众敌寡,赢了又能怎样?”
穆藏道:“是他刚刚口出狂言!我倒不信他究竟有多大能耐,我看刚刚也只是侥幸罢了。”
“好了!”赫胥猃看着下面闹哄哄的人群,一声大喝,令众人的议论渐渐停了。
他微微朝左侧了身,道:“不知察萨有何意见?”
众人目光随之朝向后排独坐的男人。
青年猛一提肘,将厮扭过来的桑托撇开,低眉轻轻喘息,目放冷光。
场中安静,听到男人道:
“能者得留,无能者自不必留。”
赫胥猃皱眉:“贾晟方才同阿暚一战战果已明,身手可辨,我看,大家也都不必再争言了,今后他同归族中效力,便不要因这些先前的事再追究。”
“我反对!”桑托直起身子,大步跨至场中,扬言道,“狼主先前因我私自攻燕便欲行责罚,这时候只因这燕人来投奔便包庇他的过错,只怕……不能服众罢?”
看着桑托此刻咄咄不放的神色,赫胥猃皱眉盯着他,二人毫不相让。
“不若以胡羌笼斗试炼,生死付由族兽决之。”
一句冰凉峭拔的低沉嗓音响起,感情全无,个中言语更是惊得四周族众毛骨耸立。
赫胥猃尚未从这话中反应过来,桑托率先喝道:“这个我赞同!咱们解决不了的,就交给族兽来决定,我们传统的试炼之法……这样就公平了。”
赫胥暚皱眉道:“獦狚凶猛……此时又正值其少食之季,把人送上去……无异于送死。”
桑托眼透嘲讽,笑道:“若是他能喂了咱们胡羌的通灵族兽,也不亏了他。”
周围议论起哄声四起,青年立于原地,淡淡垂目,没朝任何人看。
赫胥暚忍不住瞥向角落里男人,仇日一向寡言深谋,但为何今日要出此下策,把贾晟往绝路上逼。难道是因为他二人同属燕人,这时候怕他过来与其争抢地位?但依他平日言行,也不似这般小家子气的人……
赫胥猃对青年道:“贾晟,‘笼斗’是胡羌传统玩技,将人与饿兽共置一笼,能在其中坚持两刻钟即为胜利,你……可愿意一试?”
族内众人皆知这比艺残酷,次次都是见血方休,何况又有族兽獦狚于其中,这样的一场笼斗,不过是给神兽的一顿饱餐罢了。
一时间,望向青年的神色都略带惋惜,有的仍旧暗自嘲讽。
位于桑托身后的青年未看身周投来的目光,仿佛刚刚出鞘的利剑此时合起,不语不言。听到赫胥猃问话,方才低应道:“愿意一试。”
赫胥猃神色复杂,低首轻叹了口气,又对立于身后边的一个胡人吩咐道:“伊腾,去北号山唤族兽。”
“是,狼主。”
赫胥猃抬步至场中央,扫视场内一众面容,然后道:“既然各位对贾晟能力持疑,桑托首领亦因前情怀恨,那么咱们便让胡羌族兽獦狚来择选一番,一刻钟时间,若他能坚持过来,便算前尘一笔勾销。”
桑托不满接道:“一刻钟?狼主,按照咱们老规矩可是两刻钟!少一分都不行!”
赫胥猃冷眼一横,原本便已无耐心的威迫力又生:“獦狚不比寻常狼种,若是碰到胡羌异族人其攻击性又要涨猛许多,你这样平白欺负一个外族人,是何道理?”
这时青年接道:“两刻钟。”
桑托不屑,朝他瞥了眼,便退后而去。赫胥猃不再看他,对一众人道:“现在诸位移步北号山围场罢。”
原本的部族盟会也因而被这插曲耽搁,广袤绿原之上,密密麻麻的黑点速移至高耸雪山山脚,由青转白的交接点,隐隐郁郁,再向深处,便似白米撒了绿豆,梨花谢了青虫。
山脚密林通口,一铜制大笼立于其间,五六丈的高度,上方未封,而大小仅仅十几人能容身于其中,一旦进入,显然难以逃脱。
“吁——”
一尖刺声音骤响,山口立一胡人,手持一特制胡哨,鼓唇吹起。
山中隐隐有窸窣声响,辨不清是风是物。
众人于几丈开外观望。
原本族兽獦狚于此季正逢觅食期,而山中气候转寒,大多猎物隐蔽于山中,族兽食之不饱,因而分外凶残。一般也不于此季召其而出,而今日突生变故,也巧借此机再行得见族兽,有的胡人已在旁边蠢蠢欲动。
果真,响动声愈急,这边胡人瞪着眼睛朝山口的幽深林洞中观望,只见一隐约的红色影子绰绰而动。
那红色愈近,便愈能得见其形状模样。
只见这兽形容肖似山中野狼,然而兽身却肥大一圈,嘴巴大咧,尖牙突出,鼻齿都比寻常狼种突出几分,眼周细长上提,仿佛鼠目一般。此时直奔而来,能看其通身的红色兽毛在风中轻扬,愈发衬得牙尖眼利。
呼哨的胡人缓缓退后,行至铜笼之侧,同时哨声不断,引着这族兽前来入笼。
“吁——”
又是一声急行长哨,那胡人矫健一跃,行至笼旁灌木之中,而这边这赤毛狼兽急窜至笼内,不知何时又现的胡人在这一瞬将笼门扣住,那赤毛狼兽猛地回身扑至笼门口,铜杆将其面首绷成几条,见它细长的眼角逐渐趋红,喉咙中发出不绝的“嗷呜”声。
胡人从地上爬起,一抖身上沾落的尘土,走至几尺外的赫胥猃面前,点了下头:“狼主。”
赫胥猃转向一旁青年:“神兽獦狚早百年前已几近灭绝,现今胡羌狼种以格鲁卓雪狼为主,这头赤毛獦狚为现存仅有的一点族兽血脉,有……食人先例。”
付尘望向笼中受困的獦狚,那鼠目从铜笼中绷开,好像马上要撑出来一般,那目眶眦裂的神态不知如何勾起了他的心弦,未听及身边人言语,他走上前。
青年凝眸于这獦狚身上,一人一兽,此刻隔笼相视。
那赤毛狼兽似已察觉这青年接下来的动作,对着他又咧了下狼唇,森白的獠牙晃过一瞬。
青年反倒被它这一下的挑衅唤过神来,他右转上前站于笼门。
胡人朝赫胥猃看了眼,然后走到铜笼前,握上笼门上锁,对青年示意了一下。
青年晓意,在他启锁一瞬,几乎是以眨眼不见的速度闪进了笼内,而獦狚比他更快,直接朝他进来的方向扑来——
胡羌众人皆是目不转睛。
獦狚身形本如半人高,此刻一把将青年干练扑倒,扯起脸皮就要张口咬去。
青年在其下,正好可望见这狼兽朝他张唇露牙的情形。
不知为何,这一刻众人皆见这青年居然毫无动作,任凭獦狚朝他抻开的手臂咬去。
难道这才一开始便放弃了?
赫胥猃蹙眉盯着笼内场面。
青年朝上,望见了天光和这狼兽眼中幽幽的红光,于冥冥中,二者交汇在一起便成了一片刺眼灼人的光芒,好似盛大,细看去,却什么都没有。
“这小子不行了!”围观的胡人中已有嗤笑者,“这是任族兽宰割的意思了……还以为他真有几分本事……”
青年机械地朝狼首伸去,好像抵挡防御之状,却又无力而缓慢,全然不似当时同人对敌时的矫健。
赫胥暚同样皱眉不解,于众人之中盯着那青年动作,不语。
獦狚眼中也现露不屑,一把扒下他瘦削无力的手臂,耸了耸鼻子,欲再次袭来。
顷刻间,青年胳膊陡滞,瞬间延至筋络间的刺痛激的他猛然一震。
付尘转眼凝望过去,自己臂肘上刺扎一枚黑色暗镖,他盯向那铁肉交入间缓流而下的一缕血液。
獦狚原本便欲饱餐,乍一嗅到这浓郁醇香的鲜血香气,更是四肢陡生力量,张开獠牙大嗥一声。
众人不知此中情况,但见獦狚这神色,便知已是杀意肆起,要食人饱餐方才解馋。
青年左手一把拔下那暗镖,几乎是同时,这边动作毫不凝滞,单腿扫过前方支棱起的獦狚两只后腿。
青年动作敏捷,心中却已知晓这狼兽上身庞大但四腿力量略薄,若欲胜之,必要抓住其腿上力缺这一体征。
獦狚爪牙锋利,见青年突然奋起相抗,骇然一刻,随即又流露出遇敌的兴味,它打量着青年身格,又要上前扑去。
青年侧滚开,躲过这一袭。
獦狚并未罢休,这铜笼内地方窄小,这边他被逼至一边,随即又堵过来。
青年并无躲藏之意,率先直接朝其相扑而来,此举正合这獦狚之意,它稍稍侧转身子,青年抓上了獦狚的后腿,而这獦狚四爪皆是长而尖利的爪刺,见状便朝这青年身上抓去,带钩的爪刺顿时划破了青年身上条绺的衣衫,有愈发浓郁的血意渗来,对獦狚而言无疑是来自美食的诱惑。
青年动作不见停顿,这边拽着它后腿,又用肩肘自其后攻上,这獦狚身骨硬挺,被压制的一瞬立即向上扬脖挺颈,巨大的冲力将青年掰到身后,他就势在地上滚转一圈,重又爬起,身上挂着抓痕斑斑。众人恍见这青年隆起背脊,俯趴于地,日光恰放射于他脸上刀疤,虽辨不清面容如何,只觉得那一道深暗色好似布于狼面上的皱褶,他在笼的另一边与獦狚对峙着,一红一黑,变成了两匹狼的交锋。
獦狚双耳耸立起,喉咙中又发出一阵阵古怪的声响。
青年不再顾及身周,眼中迸发一股子同样凶狠的厉光,这边朝狼颈本来,出其不意的速度,那獦狚本不屑于躲避,见他自投罗网,更是心中快意,眼放热光,张牙再接。
青年看见獦狚大张的狼口,右臂竟直接抵过去,同时左臂朝其一同发力,一同卡在狼嘴中,狼口中獠牙随之使劲闭嘴下压。
青年瞳底黑网怒张,人兽间牢牢锁持,互不相让。
僵持间,獦狚被这人类眼中划起的阴鸷之色激怒,更加不欲屈服,鼻孔中呼出一阵一阵的热气。
青年两臂直使蛮力向后扭去,将这狼首连带着向颈后压去,同时两臂间有深压下的血液留下,他铁定了心用人骨与其向后撑,同时趁这狼发力合拢牙齿时,他猛地低首,朝着这獦狚脖间咬去——
“快拦住他!他要咬族兽脖子!”
“快进去拉开他!”
紧盯这边战况的胡人未料及他这招,族兽现存血脉惟此一支,见青年竟有不顾命拼死的动作,连忙慌乱起来。
几个壮硕的胡人连忙撑笼入其中,上前卯足了劲掰开青年,同时将他拖出来,那边獦狚尚未饱餐,便被偷袭,正是焦躁,几个胡人不欲直击,只得趁机快速关闭笼门。
青年被重重向后甩到地上,口中还衔着几根獦狚的红毛和鲜血,衬得脸色苍白无波。
赫胥猃命其安顿好獦狚,再次放归北号山中。
回首时看这乱象一团,不禁回身朝众人道:“时辰差不多,我看这比试便到此为止,贾晟不畏凶兽,挺身直斗,这份勇气已足可言表,自此他便是我胡羌狼骑中一员,不容再议。”
说罢又朝桑托那边看了一眼,那人此时仍显抗议神色,却被身旁族众拉住,也不再再言。
他正了脸色,侧身对桑托道:“桑托首领,今日部族盟会原本欲再议及你们呼兰部擅用兵一事,今日诸多耽搁,首领心中也有不满情绪,不若今日暂休,待明日我们再在勒金城都内另行商议?”
赫胥猃面是冷的,有这样说辞,已是厌恶之意又生。
达门朝桑托使了眼色,桑托挑眉轻嗤,显然不愿应他,这边达门便上前,道:“狼主既有安排,我们自当遵从。”
赫胥猃对剩下面面相觑的族众道:“今日有劳诸位奔波,关于原本族会所议之事,我定会给大家一个交待,请诸位放心。”
大多胡人族众也未料及今日突然冒来一人,又引发这些波澜,此时见狼主已有安排,便纷纷称是。个别游离于乌特隆族和呼兰族间的小族族民禁不住打量这两方显然已经势不两立的胡羌大族,赫胥猃任狼主多年,如今有这样频繁挑衅的事业已多年未见,这新来的燕人看似是投奔胡羌,适逢此风波一到,显然便是要再增入乌特隆族狼骑之下,这二族之间的怨仇未果,或许这临时停会,为得便是再行增改决议……众人心中不愿再深思,只是相互间已是神色复杂难道。
赫胥猃于上似是猜透众人心中所念,也不愿过多解释,便道:“诸位先散了罢。”
天色渐晚,族众闻言也只得各自归去。
青年在后方,从地上缓缓爬起,轻啐了口中所衔赤毛,眼眶中炽色渐息,留下一片冷淡。他低首从袖中掏出了个染血的物件,向衣襟上抹了把,又搁回袖中。
夜色乌黑,笼覆整个胡虏大地。
勒金王都之中,正宫位于整个屋殿布局中央。
“察萨的意思是仍要管他们?”赫胥猃轻抬眼,看着面前坐着的男人。
男人淡淡道:“破多罗桑托既然已将胡羌名义打出,届时就没有中途歇战的道理。”
他抬头看了眼赫胥猃,道:“敢问狼主,如果对呼兰一族都心存芥蒂,战场上,可有借刀杀人的打算?”
这话问得无波无澜,但若旁人听见怕是要暗自心惊。
赫胥猃顿了顿,随即直起身板,从男人身边向殿门口走了两步。
殿门外透射进来的月光给他身周镀上了一层光晕,阴冷而皎白。
“胡羌部族自建立起便几遭族人离弃变故,我从先主那里接任之时,就有团结族众、灭燕雪耻之志……而今呼兰族中生异,虽同有灭燕之心,但破多罗桑托另有私欲,我也并不是耳目不见。”
“狼群中有头狼负责整个狼族运转协作,一整个族中环环相依,相互助力……但头狼也只需有一只便足矣,多了,反倒成了灾祸。”
几刻的沉默之后,男人开口,道:“狼主所言无错。”
赫胥猃转身,看向男人,道:“察萨能体会我用心,只是若要战场上得机,各族族人总要一同出兵,这依旧减损的是整族的势力……”
“不,”男人淡淡道,“我方才的意思是,燕国要攻,却不是现在,也不是狼主你。你要做的,是照纳岁贡,接着臣服于燕。”
“这……呼兰族名号已经打出,燕军必不会相信我们真无反叛之心。”
“不需要他们相信,”男人道,“燕国这边于战中尚且抽身不开,不会再有功夫去趁机清剿干净,燕国本就轻武,这等黩武行径必被朝臣所诟病。”
说及此时,赫胥猃朝男人望了眼,又转回头。
男人瞥及他动作,只淡淡接道:“所以此一动作起码让他们暂时顾不及这里,即使要打,也不会打到勒金王都中心,危及整个胡羌安全。便是所争取的这几年光阴,已足够厉兵秣马,趁机夺利了。”
赫胥猃颔首,道:“时间的确紧张……只是同这些年的蛰伏相比,也真称不上什么……可这样一来,胡羌的狼骑中,有半数要跟随破多罗桑托分出去,只怕这兵力上是大大逊于燕蛮了。”
男人平视着宫门夜色,道:“兵士贵精不贵多,与其挑一大批中有异心的,不如剩下一群最干净的,这才是呼兰部族不能久归现在军中的原因。哪怕他们的族兵再壮大,都不能留下。”
“只有这些最干净最可靠的亲兵才是制胜根源。”
月色在男人棱角凌厉的下颌线上打上层暗影,灰灰淡淡。
赫胥猃忆及男人在练兵以来始终不曾敲定最终的亲军人选,现在想来,呼兰部族众或许在当时便已有叛逆心思,这才引得这一向行动果决的人推迟决定。只是男人身份殊异,方不敢在无证无据的情况下随意指认。
他低声叹道:“殿……察萨从前所言‘高筑墙’一言果真不错,人心善变,惟有时间方能验证。若是急于一时功利,只怕自身便先要乱了阵脚。”
男人没接他的话,只道:“苻璇那边现在拖战许久,他的把戏虽然明了,但只要没有大动作,仍要提防着他们的行为。呼兰部有意交合,那便任由他们去便是,狼主如果下了决心,就不用再留情。”
“嗯,”赫胥猃点头,然后又道,“话说今日那个贾晟……听破多罗桑托说还是赤甲现军中一员燕将,察萨先前……可有见过此人?”
“……没有。”
“也是,他年纪尚轻,或许是最近新涌上的小将,”赫胥猃随即皱眉,道:“那察萨何来的信心愿收他入族军?单凭他这说辞,我亦无法全然信任。”
“他于身法速度上拿捏得不错,胡人多重力,对战中短板亦突出,他日战场上所遇敌人招数不清,现今便从这些弱项突破,不是坏事,”男人道,“若是他有异心,除了便是,在胡羌的地界,自然轮不上他兴风作浪。”
赫胥猃道:“的确,贾晟身上有胡人的狠劲,也有燕人的分寸,武功上还是有极佳天赋。若是任凭他再回到燕国,也难保不是大患。”
男人不再接话。
赫胥猃当他疲累,便道:“既然如此,那呼兰族一事便如此敲定,他日我再另召族众相告知……夜间露寒,察萨不妨早些休息。”
男人不遑多让,只道:“告辞。”
随即手转轮椅而去,赫胥猃望向他离去的只影。
昏黑的宫道上,男人缓缓转椅而行,轮间的摩擦声在夜间作响,偶有树上枝叶窸窣相和。
男人转椅拐入主宫外一幽深巷道,此处僻静,巷道深处便为一柴门,他推门而入。
胡人的屋房大多简朴拥挤,不似燕人注重庭院设计布局,而仅有的一间壁房外,便只植了一棵榕树,这榕树枝叶浩大,直覆到隔壁院墙当中。
男人停在树下不动。
许久。
直到有一人悄然现于其后,没有声响,影影绰绰在树下。
男人向地上的影子瞥了眼,没说话。
又是一阵夜风,吹起地上簌簌的荒叶。
“叮。”
一道尖锐而细微的声响在夜中轻鸣。
男人淡淡看向地上被掷来的东西。
身后有一苍缓沙哑的声音响起:“多谢好意,我不需要。”
宗政羲面色无波,又过了许久,才扣柄扭转了轮椅,面朝来人。
“你说,你叫贾晟。”
付尘望进他眼眸深处,顿了下,道:“……是。”
“他怎么死的?”
宗政羲开门见山。
付尘暗自攥紧了衣袖,他自见又见这男人起,便知他又是在谋划布局,但计划来去,却终究周全不了所望之人。
他没想到这异地间偶会再逢,便先要受这锥心之问。
宗政羲看这许久未见的青年,不知何故头发已斑白过半,声音亦不似过往,一身衣着未换,仍旧是今日被獦狚利爪抓挠得不成形状的残破。但唯独有些变化,令他今日初见亦是恍惚,或许是眼睛中的神色,或许是言语行为间的气质。
付尘松开手心,刚刚猛地用劲,又牵扯到今日打斗所负伤口。
他对上宗政羲投来的视线,道:“……于燕蛮战中不敌蛮将…寡身未得帮救,而被刀刺亡。”
青年的脸被树影射下团团的婆娑。
宗政羲盯着他,许久,转椅靠近。
付尘未动。
二人一站一坐,同在榕树下,近若咫尺。
“是我所认为的那样吗?”
“我向来愚笨,听不懂,不明白。”
“……装傻?”
付尘没回答。
宗政羲少见地失了耐心,又直身向前一把拽下他胳膊,这股子大力直接将付尘拉扯下,他扣上这青年肩膀,手上力道不减。
付尘没动,任由他以极强的力道把着肩颈。
“旁的我不感兴趣,这件事,告诉我实话。”
男人声音冷硬坚定,毫不容情。
付尘目光从树上又转回宗政羲脸上,他忍不住别过脸喘了声,好似笑意一般,然后低声道:“是我纵任他被斩杀,如何?殿下现今杀了我为他报仇?”
宗政羲手中用力更甚,但也不见进一步动作。他冷眼看着付尘面容,盯了片刻,嗤笑一声,道:“那你这算什么?惭愧?可别告诉我同他没有干系。”
付尘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却不愿多言。他吃力想甩开宗政羲的手,才发觉男人攥的极紧,好似要深入进骨肉一般。
“你当时那点心思,我没动你。现在异地他乡,我若真想废你,凭你在赫胥猃前的隐瞒,我也不会轻易放过。”男人在此事上异样地执着。
付尘心里泛上异样的滋味儿,低言道:“殿下就如此笃定我方才说得不是实话?”
“那你看着我,再原原本本说一遍。”
付尘对上他的眼,道:“殿下对他,了解有多少?”
“与你何干。”
付尘索性不管,心中却漫至了些不同寻常的情绪,他哑声道:“殿下从前可曾想过……他有后人存世?”
这话说得惊骇,偏偏青年神色认真又弥着些不同方才的神色,宗政羲盯着他,微微松了手。
付尘难以想见这男人也有一日眸间闪现惊动,低低笑开:“呃……呵呵……呃…”
若说玩笑又滑稽不起来,若说讽刺又是剑走偏锋。
宗政羲阖了眼,停了许久,方才睁开,青年此时仍蹲于一旁,身上原本破碎的藏青外衣散乱裹于一团,像个狼狈的□□。
“……你何时的生辰?”
“你真肯信我的胡言?”付尘意味未明地又笑了几声,难看至极。
“你便是条疯狼,也不敢在亲缘事上作嘲。”
付尘那些虚浮的笑容掩去,此时唯有疲倦的双目抬起,道:“具体时日我不知,后来大致推算,约是希圣十年……差不离了。”
宗政羲眸色不再波震,平静望向他:“你有几分把握?”
付尘勾了下唇,冷然答道:“这条命,够不够?”
宗政羲垂下眸,右手覆于左手上,乌皮手套恰同玄衣融为一体,不语。
二人久久沉默,谁也未动,谁也未离。
或许是长久没有同人诉说的缘故,也许是异地再逢的奇异观感,这一片陌生严冷之地,竟有熟悉人事挟着记忆再次朝他扑卷而来,付尘自下觑着男人,他虽不知他为何在此,也无意过问,但忆及他此前所闻听种种,便也知其中有更隐秘的东西。
直到月入中天,付尘起身,看着仍于侧旁垂眸沉思的宗政羲,道:“殿下若有疑问何不直接朝我问?殿下在意诸事把握,而如今不也任凭从前赤甲的内鬼仍于军中逍遥?可见深谋如殿下,也难逃纠葛,并非所有事,都在此算计当中……”
宗政羲抬眼看他,眼中似有暗讽,道:“你说的是谁?你么?”
付尘直面他:“他走后,军中惟廖辉、焦时令为首,廖辉性莽,升为主将、位列总兵的正是焦时令。”
宗政羲淡眼向他,道:
“我从未说过当日军中内鬼为焦时令。”
付尘挑了下眉,语气不带疑惑,只冷言道:“原来殿下当日佯死也是早有规划……的确,是该如此。”
宗政羲不理会他言语,只问:“你现今来胡羌,所为何?”
“行快意事,解无限忧。”
宗政羲看到青年脸上绽出笑容,此时潦困若斯,并未现得半分神采,笑不达眼,却令他心底莫名一恍。
他转椅扭身进屋,边道:“倘若你仍有异心,最好自己离开。”
此一言,便是不戳穿他的相保之意。
他随之听到青年粗粝声音在后方又响起,破碎地辨不明情绪:“殿下身负皇脉,弃燕入胡,难道无异心?”
宗政羲径直入了屋门,关上了外面的声音。
付尘凝视他进入屋中,转头,榕树叶摇摇落落,他仰首,于枝杈间窥得寥落星空,笑不自抑:“呃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