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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六〇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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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〇回-不虞惊变城围血战,绸缪遂意林径脱逃
清晨闻野鸡啼鸣。付尘背靠墙落休整了这两日,这边城之中倒也是别样的清静,即便偶尔那群山匪胡乱吵闹,但若天地只有这些人声,竟也不觉喧闹。或许这便是故居独有的宁静罢,思及幼年在此游荡嬉跑的自己和总是独倚门边等他回来的娘亲,付尘清醒了精神,站起身来,往回踱着步子,思量着从此处再北行应当勉勉强强。
院子里又传来吵闹声:“……是蛮人又从彤城打过来了……”
“……他们不会还专门配合着胡军要渡河过来罢?”
付尘一挑眉,推开门,也到院中看他们争议。
“行了,”晁大开口道,“他们就算打过来了也不会专程渡河朝北边来,说不定就是要沿着西线长驱直入攻进帝京城呢,咱们现在自顾不暇,就别管他们了。”
“不对,”付尘冷静插言道,“蛮人如果有心攻帝京,这南部低岭盆地攻占难度撇开不谈,光是从行军距离上讲,都没必要专程派军绕一大圈自东边攻来,这不是枉费功夫吗?”
众人原本没在意他从屋中出来,这下子目光接连落在这新来的身上,猛然听从他所言,又觉得有几分道理。
晁大颔首细思。
“那你倒是说说,他们这是何意?”下面一山匪问他。
付尘瞥了一眼,认出说话这人是晁大的那个弟弟,又道:“胡人那边尚还纠缠在靖州一带,蛮人此时从东路进军,明显是要趁火打劫,逮着这个边关燕军被牵制的时候另行夺城,这样好的机会,蛮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夺人口粮的时候。”
“你怎么这么了解军情?”晁二狐疑道。
付尘冷眼沉默。
“哎,你忘了,他不就是蛮人,”一旁人对晁二道,“看他又有工夫,说不定原本就是蛮军中的人……”
“……有道理啊。”
晁大发话:“不管怎么说,现在咱们不必纠结他们是如何战的,只需等西路的弟兄们从武陵过来与咱们汇合,人齐后,直接在东边的山林中寻处暂居之处,坐山观虎斗即可。”
“哼,狗咬狗,真他妈快活!”下面人咬牙附和道。
付尘低眼,眸色闪烁。
东麓荒山,那不正是无名山所在之地?徒步行至如今,怎可又按原路返回?
正待他思索如何找机会趁机脱逃之时,门口又匆匆闯入一人进来。
“大哥,”那人道,“武陵那边传来消息,靖州城的胡兵弃逃,那边的兄弟开始时准备跟着一起朝南边撤回,谁知被当地的燕军给扣住了,有一部分弟兄直接被他们抓走砍了,剩下一部分又逃回到武陵城里的山野,这时候不敢出来了。”
“那些赤甲翊卫一个个都是眼瞎?胡人和燕人都分不清?”下方人愤恨接声道。
“他们当然不瞎!”晁大怒火也随之而起,“不过是寻了由头趁机赶紧将咱们剿灭了事,省的将来捅了篓子给他们当地县官惹了过失,一个个的,对敌时跑得挺快,刚一落了好处就不忘把剑尖朝着自己人,一群窝里横的废物!”
“缩头乌龟!”底下有人随之咒骂道。
“他们既然趁乱要平息事端,”付尘见机道,“我们也可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呐。”
“说下去。”晁大沉声道。
“简单,”付尘迅速理清思绪,眯眼道,“正好蛮军这里仍有异动,我笃定蛮人这两日会渡河而来,向靖州一带。胡人从靖州逃脱后那些官员重回府第仍需几日,打听好他们现在窝居的地方,届时顺着蛮人的线路,有他们在前面作掩护,那几个州牧县令以及余下的守卫也可以顺理成章在乱战中‘受牵连而死’,或许还能在当地再收拢一众百姓拉入伙,反正他们应当和你们一样,苦于此处管政者久矣。”
晁大面色微冷,闻言已知这青年已大概揣度出了他们的目的,但也心觉他所言句句皆落于他心中渴念,于是定声道:“贾晟说得不错,大家现在先好好休整,备足干粮,派几个兄弟轮流到临城备些干粮药草,随时准备见机行动。”
众人得命四散,晁大回头看了付尘一眼,道:“贾兄弟随我进来罢。”
晁大进屋,朝身边的晁二使了眼色,晁二恍若未觉,仍旧坚持跟在一边。晁大无奈,也不顾椅子上落得一层尘灰,直接坐在上面,付尘不甚讲究,跟着坐在下首,等着他来问话。
“贾兄弟,你可知我为何独对燕兵和官吏有如此深的成见?”晁大问道。
付尘不置可否,等着他主动将卖的关子破开:“愿闻其详。”
“小时候我和我爹原本住在昙县毗邻的永安县,只是他那时常到附近的州县揽活做工,所以那年昙县的疫病,他也没逃过,”晁大声音出奇的冷静,“后来的事究竟如何你也已经知晓了,我两个弟弟年幼,当时去府衙搞到一份差事,本来以我之能,足以在州城的翊卫择选上再提一级,也有机会入京到赤甲的亲卫军中操练,但我爹死后,两个弟弟无人照管,便只得接管下家中田地。”
“怪只怪昙县地远偏僻,一县人众死亡竟未令京中的大官知道,我后来一心到官府求告,盼县官能给些粮钱补贴糊口,结果反倒惊动了他们,知道这场灾异留有知情人,欲除个干净。我和两个弟弟只得提早逃往县外。”
晁大说至此,抬首看了眼青年反应,见付尘依旧是初见的冷酷模样,未曾有半分动容之色,于是又道:“贾兄弟。”
“我信你口中所言,你说你是付娘子的独子,可你又如何从当时的灾中逃脱?我观你现今虽说内力薄弱,武力招法却是扎实得紧,是好好练过的罢?”
付尘蹙眉,看着他,道:“当年的具体细节,我不愿再回忆。你信我也好,不信也罢。”
迟早是要分道扬镳的。
晁大微叹了口气,道:“我并无疑心你的意思,只是探知清来历前由也是让我手下的弟兄们一齐放心。”
付尘轻嗤一声,反道:“我也有一疑问,既然你们要举义起事,为何如今仍要被动受官府官军牵制到至今,连块地方都找寻不到?”
这青年话语直白,令晁大都是一愣,和一旁的弟弟的对视一眼,进而苦笑道:“一是为了再收拢些人手,二是总要逮到燕军自顾不暇的好时机,我也无意平白送死过去,跟着我的兄弟好些尚为农民。”
“这次就是一个时机,”付尘淡淡道,“你们若想避开朝廷的注意又暗中聚拢百姓,趁蛮军和胡军这时候在边境挑起战乱,城县四处流亡的百姓中总有不少逃命的愿意入伙。”
晁二在一边连连点头,晁大却隐隐觉着这青年虽说病态单薄,也一如面色一般的沉默寡言,但开口后字句又能切中肯綮,又暗中引导和回避着他的问话,不知不觉,便要被他带走了心思,这等的话术,可不似寻常武夫能够拥有的,于是又拐回话题:“看来贾兄弟你也是不愿意告诉我你到底是何来历了?”
“这很重要?”付尘道,“正如你看到的,我有蛮族血脉,对燕人有仇怨,对蛮人无感,这难道不够,还是你非要探听别人从前往事,以此窥探心态为乐?”
晁大头一回被噎住,反倒是晁二经过青年方才一番言语指教,觉得他所言句句有理,于是也朝晁大道:“大哥,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你不是说小时候都见过他娘吗?也不用再纠结于他来历罢……”
晁大偏首瞪他一眼,付尘双目游移在两人低声私语的神色中,冷声道:“与其在这里考虑我,不如先想想等蛮军来了你们要如何应对罢。”
说罢,径直起身走向门外,空留下个惨白天光下黑黢黢的影子于身后。
挺直的脊背张狂着桀骜气息,哪里像是重伤于身的模样。
晁二见人走远了,便道:“大哥,你到底在这儿担心犹豫个什么劲儿啊?怎么这时候婆婆妈妈的!”
“你个二愣子!”晁大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晁二的脑瓜壳子,轻斥,“他在这荒郊野岭独自一人浑身是伤过来,我刚留他一命他就搀和着咱们的行动,哪怕我认定他说的童年经历都是真的,那又怎么样?人心隔肚皮,何况又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哪来的信心他不是藏着别的心思在这儿捣乱?”
“早知如此,那你一开始不留他命,把他杀了了事,这事儿不就完了?”晁二反诘道。
晁大不语。
晁二阴阳怪气“哦”了一声,心下了然,盯着他哥笑道:“就是哥你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对不?”
晁大横了他一眼。
“不是我说你,哥,你又想利用人家,还一边怀疑人家居心,要是你办事一直都这么犹犹豫豫的,你哪来还到的了今天。”
“我就是觉得这小子周身气质太古怪,这才存了几分防备心思罢了。”晁大解释道。
“古怪?”晁二不解,联系青年先前行径,悻悻道,“不就是个下手不知轻重、喜欢动手斗狠的臭小子,这种人物小时候街巷子打群架不是见的多了……”
“那你见过街头的哪个一身伤的混小子见一群人过来和他打架还不怂的,你又见过哪个街头混混既懂得边城几个州县的行军布阵重心、又了解此处一直到金河地形的?他说的那几句话,无不能对接上燕北的行政分布,哪怕是四处交务的客商,经常走的也是官道,都不可能将两者一齐了解到这个地步。”
“……哥你到底从哪看出来他一身伤的?”晁二疑惑,问道,“我看他夺刀使暗器的时候动作都麻溜得很呐,不像是有重伤的人……”
“他动起手来的确是看不出破绽,但你看见他走路的姿势了吗?”晁大道,“他的左右手行路是完全不在一个频率上,左臂明显僵滞许多,我当时握上便感到是断骨未愈之状,他使暗器威逼我的时候吐出的气息都是短促不稳的,虽然他极力想要掩饰,但还是瞒不住我,他的内力……连寻常武人的水平都比不上,或许也是受了重伤的缘故……实在怪异。”
晁二恍然,又有些微窘:“那我还被他暗算了……”
“习武本就不是一条路可走,贾晟有内力之短,却有别处之长,”晁大拍拍他的肩膀,道:“长点儿脑子罢,二郎。”
“大哥,”晁二道,“我觉得你就别在这边纠结了,反正他是蛮人,又不会和燕兵有什么牵扯,起码现在和咱们都是目的一致的。等到咱们和武陵那边的弟兄接上线了,就凭着咱们这么多人,他敢有什么异动,直接杀了便是。他武功再强,还能一个人单挑我们这么多人不成?”
“好罢。”
入夜时分,白日四处奔忙的山匪回到县中四处旧宅落脚。
付尘坐在一处屋角,掀开衣物检查了腿脚和肩臂上的骨伤。俗语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但于他而言时间已是最为奢侈的东西,不能长久在此耽搁下去,就现在伤势而言长途奔劳应当也绰绰有余。他正僵守在屋内,等着子时夜深,诸人皆睡熟之后,悄悄牵匹马溜出去,一个人总是比跟着一群人要便利快捷许多。
他心中正思索着线路,门外忽传来晁大沧桑的声音:“贾兄弟。”
付尘略诧,晁大见门未锁,就抬步进来,见到缩在角落中的青年:“怎么了?可是身上的伤还未好?”
付尘迅速站起,修挺身躯抹除了适才一瞬的狼狈,淡淡道:“无碍。”
晁大挑眉,显然相处这几日已知这青年总是在伤势上习惯性逞强的毛病,放下了携来的酒坛和两块干肉脯,道:“带了点吃的,晚上分食时见你没去……年纪轻轻的,怎么不惜命呢。”
匪首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付尘一念失神,怔怔跟着来到桌前,低声道:“……多谢。”
他也不遑多让,的确饿了些日子,拿起干粮便向嘴里塞。
晁大看着青年咀嚼时左颊上一舞一动的蜈蚣刀疤,仿佛从苍白素娟上拓下的灵物。
待青年食毕,晁大伸手过去,欲抓他手腕,付尘见状迅疾一躲,速度比他更快,眼中戒备之色起:“作甚?”
“我也略懂些岐黄,”晁大坦然道,“让我给你探探脉象,看看你状况如何。”
“不必了,”付尘冷淡拒绝,颇有些饱后忘恩的无情,“我内力如何你早已心知,何必迂回至此,一探究竟。”
“你还真是耿直,”晁大摇头叹道,他原本也不是会使些弯弯绕绕的人,只在这青年面前尽显拙劣,“我说的是实话……也罢,我只是来看看你情况,顺带问问明日你要跟着哪边的队伍。”
付尘挑眉:“蛮人有动静了?”
“不错,”晁大沉声道,“是晚上来的消息,我打算着明日大家醒后兵分两路启程,一队跟着我从北边绕过缁水末流直达靖州,第二路从金河沿岸从南部接应武陵城中余下的弟兄们。还有昙县这里还要留一部分人随时看守着动静,一旦这边有什么异动,也好尽快调整,随时传书通报落脚地点,尽量避开胡人和蛮人的正面冲突。我计划,你身上带伤,又没参与过这样的事,不如就先留守昙县,预备传讯,如何?”
“不,”付尘道,“我跟着你们那队走。”
“为何?”
“我身上伤已经好了,”付尘道,“何况,我也熟悉那一带地形,有行路优势。”
“你熟悉?”晁大质疑。
“我来昙县之前正是从北城一带过来的。”付尘坦白道。
晁大等着听他下文,却发觉青年话语又停了,问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都说到这个地步了,还不愿意透露你先前是干甚么的?”晁大笑了笑,道,“哪怕编个谎话,说不定我都信了……”
“恕难从命,”付尘仍旧坚持道,“我不多说,正是因为我所言句句为实,不屑行骗。”
料是晁大这时候也没了那份探询的心念,他哑然盯了青年一会儿,而后缓缓笑道:“贾兄弟,我总看着你眼熟,似是在何处见过的,你识得我吗?”
付尘也坦然回视打量一番,道:“没见过。”
晁大挑眉:“……那便是我的错觉了?”
“许是我相貌平平,在人堆儿里和谁都有几分相似处。”
晁大摇首笑叹:“我觉着兄弟你可真不像是会跟着我们走乱匪这条路的。”
“……何以见得?”付尘不动声色道。
晁大晃了晃桌上刚刚带来的那坛酒,发觉里面已经空了,不知不觉被青年扫荡了个干净,心中略微有些扫兴,也就势止了手上的小动作,看着青年,悠悠道:“我纠集这群人里边,都是被官府军队逼到极处的小老百姓,就看着他们的眼睛,有老实的,有不老实的,放眼过去也无非就这两种罢了,唯独贾兄弟你,不一样。”
“哦?”付尘心觉新鲜,被他这话挑起几分兴趣,道,“哪里不一样?”
“我这样说……兄弟你可别生气,”晁大道,“你这一双眼……是我从前在很多死不瞑目的头颅上才看得到的‘死人眼’。”
付尘霎时沉默。
一看青年这神色,晁大以为方才话果真冒犯上人了,也连忙道:“哎哟,这权当哥哥我口无遮拦,不过方才这酒全被兄弟你喝干了,我就不以酒谢罪了啊……”
付尘唇角浅淡一勾,挤出了些似笑非笑的讽意,也辨不得喜怒何如:“晁兄说得不错,只是没那么玄乎,我有将欲发作的眼疾,现在尚不明显,过几年,就完全瞎了。死人的眼睛,应当也就是瞎子眼睛的模样罢。”
被那双灰寂的眼眸在这时候凝视,晁大只感到冬日的冷寒。他摇了摇头,认真道:“还是不同的,瞎子的眼睛不会有情绪,而死人会有情绪,毕竟他们活过,看见过,所以才格外的不同。”
“若你要探底,我倒也有几分想法,”付尘直视他,道,“晁兄搞这么大的阵仗还瞒着官兵,只怕也不尽然将失职之责尽推给官府,想必本就是有些来历的。”
“哦?”晁大面不改色,道,“你倒说说,是如何的来历?”
付尘点到即止,不欲在此话题上纠缠,又转而问道:“那我方才说的,晁兄便是答应了?我明日跟着你带的人走。”
“好……”晁大一笑,觉得自己比这刚刚饮过酒的青年还有些醺醉,站起身来活动了下肩骨,欲往外行,又嘱道,“你也早些休息,纵是年轻也不当不顾身体,毁了根基。”
付尘没搭话。
晁大走到门口,似是又想到些什么,倚在门框旁,半扭身道:“……贾晟。”
付尘转过脸去,朦胧的月光轻柔罩在这匪首身上,他眨了眨眼睛。
“……你娘若是知道你现在状况,想必会很欣慰的。”晁大定神看了他一眼,说完便转身离开。
欣慰?
付尘目色陡然一凝。
因何欣慰?
因他愚蠢受骗、命不久矣而欣慰?或是因他识人不清、路途受困而欣慰?
青年鼻中嗤息一声短气,面上诡狞笑意更甚,月色将他眸中仅剩的一点点乌影洗涤干净,清凉而淡漠。
一夜未眠。
门敞着,付尘在屋中看着半个圆日渲染着橙光从对屋旧檐飞将上来。
他缓缓起身,从衣服上私下块布料裹上身后散落的鬈发,又换上昨日借得的一身普通的藏青短褐,整理完毕,方才出门。
依照昨日计划所言走到县外的空旷道路时,付尘果见一众匪人已然陆续集合,最前方的晁大面色严肃,连带着一众人的凝重面色果真有几分军整气质。
晁大见他出来,远隔着人群略一颔首,不复昨日故作的亲昵模样。
付尘一贯地沉默在人后,随众人一同领了马匹浩荡西行。
却说这边廖辉携手下骑兵赶往靖州支援,临近缁水欲渡时,暂时驻扎休息,解决食饮,又忽地闻听斥候来报靖州那边胡人几欲突围,同时又打听出蛮人居于此时绕东地边境闻风而动,心下惊怒,也不在原地休停,大军再次出发,一边布置魏旭带部分兵马前去抵御肃清,另一边快马至靖州察看战情。
连日的奔波,士兵已几多疲惫不堪。
魏旭带兵从城外野路赶往襄城一带,沉重马蹄踏响声紧密而至,棕色甲胄在日光下依旧熠熠。
“这是帝京来的赤甲亲卫,”晁大隐没在岭地的一处高位,暗中窥探着过往士兵,“这得有五六千人往上了,不能上去正面制敌。”
“靖州陷落,朝廷不会只派这点人马,”付尘在晁大一边,道,“他们从西边过来,定是主军已经到了地方,特又派了一部分兵马过来堵着蛮军偷袭。”
“嗯,”晁大沉声道,“咱们人少,行军速度要比他们快上许多,现在要赶紧过去看看那边状况,若是赤甲军清理了胡人后也调转过头整治那边的兄弟可就不妙了。”
理清状况,晁大带着身后一行队伍从山路上快速穿行。
朗朗天空之下山树安静,唯有震鸣的人为响动四处流散,催熟了黄灿灿的金乌,红霞若老人额前的皱褶,一痕一笔布上白皙天穹。
晁大未料及的是,当他天黑后到达靖州外郊之时,原本围在州内的胡人已经按捺不住长时间的围堵,同外界的族人切断联系的情状促使他们破釜沉舟,到城外拼死一战,同样围在城外许久的赤甲军始料未及,两军厮杀许久,也凭着连日的困顿将体内蛰居已久的狼性尽数释放于燕人身上,半数胡人受同伍掩护后逃,竟也勉强冲出重围。
“你说现在胡人已经从城中逃出来了?”晁大听着提前在队伍前方打探消息的兄弟前来汇报,颇有些不可思议,他们还是来晚一步?
“正是,”那匪人答道,“现在这边的燕军聚集众多,实在不宜展开冲突,大哥,咱们干脆先按原道返回罢,边境事乱,先躲过这一阵风头再说以后。”
晁大沉吟片刻,朝几步外一青年唤道:“贾晟。”
却见那青年不知思索些什么,在马上抱持一个低眼不动的姿势,恍若未闻。
正值他心焦之时,晁大不禁提了嗓音,又道:“贾晟!”
付尘身边的晁二见状使劲拍了他一下,这才回神,目色一闪,看向晁大:“……如何?”
晁大没工夫细究他方才发呆缘故,拧眉直接道:“如果从此处在绕到靖州西南的武陵城,东边和西边过去两条路,两边哪个更快?”
付尘抬目瞟了他一眼,道:“我奉劝你最好不要再过去,暂不知胡人不知是什么时候闯出来离开的。但若是赤甲援军正好在此扑了个空,你带人过去,可正好给他们一个立功的好时机会。”
“可那边儿的兄弟若是被擒住又当如何?”晁大追问道。
“就算已经被擒了,你过去,也无济于事,”付尘冷淡嘲道,“你这些人马,论正面对敌,无半点胜算,若论暴露身份,可是十分妥当……你不去,他们那边部分人从小路隐蔽缓行,反倒还能有几分活着回来的几率。”
晁大心中也认可青年所言,只是于心上仍旧不甘,这算什么?走路踏石灰——白跑一趟?
付尘抬头望了眼已然漆黑的天色,催促道:“现在天已经黑了,趁这时候回去,起码能在天亮前抵达较为安全的地方,在这儿耗着可不是明智之策。”
晁大心绪烦乱,未曾注意青年比这两日在别处搭话许多的神状,草草应道:“只得先这么办了!”
晁二将号令传至其余弟兄,匪众们心有犹疑但不敢耽搁,于是顺从听令,就地打道回府。
土石山路在夜间看得并不十分清楚,但听觉在此时被清理得极好。
暗夜中不见窥伺的目光闪烁着饿狼幽绿。
“首领,那边来了一队人……好像不是燕军的装束?”
桑托瞪眼瞧去,道:“管甚兵不兵的!看见燕人就杀,屠族之耻不共戴天,都让他们看看咱们的厉害!这次城池没守牢固,若再不杀几个燕人回去,这不白白费了这么些功夫……”
“桑托说的不错,”一边的胡人接道,“反正燕军已经先咱们一步到了靖州那边,他们这群人上下不过一千,定能将其斩杀干净。”
晁大一行自以为在狭窄山路中行已足够隐匿踪迹,却不想在一旁的山坡土丘上仍驻有原本来接应靖州城内人马的胡兵。靖州事发迅速,出乎了两队人马的预料,却又意外在路途中再遇。
事端的开始以队伍前的晁大率先闻听到风声中的异动。
“有埋伏!”晁大心知队伍奔忙一日,若是这时候碰上燕兵的伏击,必定不可力敌,“撤退!”
话音即落,身后一群匪人皆是心弦绷紧,果见前方土丘上直接闯下来人,朝他们袭来。
付尘皱眉,扯了缰停下,看着前方天降而来的伏兵。
破多罗桑托?
付尘定睛一看,那右臂空荡的头首可不正是先前败在他手下的胡将,他为何在这里?
“不对,”付尘朝身边的晁大低声言道,“这群胡人定是原本前来准备援救靖州城内胡兵的,他们有备而来,不能同他们正面相杠。”
晁大已然前驱,提刀同来者相击,来人身强力健,又是在山丘中休伏已久,这横刀一力已足以显示胡人强力。
晁大心呼不妙,只怕今日必要折损于此,要先想个法子保一部分人冲出去才是。
胡人大开杀戒,被劈倒的匪众脖颈间迸出一通飞溅红血,深黑夜色依旧沉静,乌布上沾染灵动红蛇。
“……贾晟,”晁大处理掉面前一人,暗自朝也身陷厮斗的青年处凑近几分,眼睛扫向山路四周,“有无办法冲逃出去?”
付尘显然也未料及现在状况,厮斗间牵扯到臂上骨伤,开始隐隐泛痛,他稳了呼吸,道:“你左前方那个独臂的胡人,是这一队人的头儿,你过去缠着他,我带一部分人从山丘上冲出去。”
“好,”晁大应道,抬手掏出一玲珑物件横于唇前,划鸣两声尖利裂空,在空气中余波阵阵。
这是匪首间逃亡的暗号。
晁大又将那山哨朝付尘掷去,付尘一把接过,大概也知晓其用,心中陡然升起一丝不合时宜的恍惚,这匪首竟如此信任他?
闻听哨声的匪众虽知晓其意,但他们第一次同胡人交手,仍被其凶悍勇猛唬住,只晓得一味防备其攻势,不知如何动作。
这边付尘一马当先,从混战中突围而出,驾马朝山坡上行,略停一高处,横哨疾吹一声,将匪众目光纷纷吸引过去。
“他们想跑!”桑托大喝道,“弟兄们!都给我上!别让他们逃了!”
胡众追击更紧,付尘标止好方向后又投入厮杀,邻近头首位的晁二时,道:“晁二,你领着人马都向坡上撤,你哥那边负责断后!”
“我……”晁二犹豫间被晃了范儿,一个不留神,这边又跟来胡人钻了空子,他连忙俯身闪躲,避开飞来刀枪。
“你们又不是正规军,逞什么英雄!”付尘凑近相助,瞪视道,“快走!”
地上死尸横斜,多有无人空马搅乱路途战况。
晁二心中下意识不愿当着逃犯的角色,但时势所逼,他向晁大那处瞥了眼,便立即调转马头,朝逐渐聚拢上围的匪众奔去,疾声丢下一言:“……那你快去帮我哥!”
付尘握紧手中夺来的胡刀刀柄,强行抑制住肩臂通伤。
路上余留一小部分善战匪徒牵制着大部分胡众,胡人下手疯猛,不近人情,也因而丢失些许空漏,身上亦携大小数余伤口。
付尘一眼便瞧见于中央的晁大正和那个独臂胡人纠缠的身影。他同破多罗桑托交过手,心知他是个狠角色,此时他同晁大皆非最佳状态,正面对战的胜算并不大。
“晁大!”付尘音色粗粝严肃,“毋需恋战,走为上策!”
他冲出两面聚来的胡兵,刀刀速度快于合眼张目之机,几下间又凭灵巧撂下几个粗莽胡汉。
桑托看着陡然加入战局这人不知何处而来,头发脸唇皆被粗布裹了个严实,唯独露一双眼睛,与之对视时,莫名的熟悉感霎时袭来,却如何都想不出。乱战之际,也无暇顾及,便又集中精神制敌。
“你怎么又过来了?”晁大语气责怪,又多为惊讶。
付尘一边又清理掉斜枝旁生的胡人,两翼前来护住其部首领的人愈多,多有无暇顾及之感,间歇时大喘一口气,道:“你弟弟带人都往上面逃了,你也想办法快些脱身。”
晁大自然也觉察出面前人之难缠,气力不逮,强撑着引导马匹向外直冲。
他正专注于闪身躲过一记重击,却见前人身形一抖,突然前倾倒在其马背鬃毛之上,马匹受惊,原地四处游走晃荡。
晁大定睛细看,正自其后瞧见其弟闪来的一道庆幸笑颜,又是惊怒:“你怎么也回来了!”
他纵马上前,又道:“快回去!”
“大哥,你腰受伤了!”晁二惊呼,盯着他血污斑斑的短褐上一道极长的血道子,自大臂延至胸腹,仍在渗着红液。
“先别管,你快走!”又有两个胡人杀来,晁大又侧身抵挡。
晁二也参与帮忙,刀刃交错声鸣啷,逐渐有力不从心之状。
“二郎!”
晁二尚不知发生何事,忽听得晁大一声惊呼,侧边突然飞来一庞然人形将其扑倒,马受惊前扬,交叠二人从马背上侧翻坠至地上。晁二感觉后脑被一只大掌护住,但尾椎后脊皆是猛然撞地后的疼痛。
一抔暖液热辣辣地喷到他脸上,晁二瞠目,看着身上气息不稳的兄长,一把捧过他沾染血污的脸颊,刹那间什么都忘了,痛呼:“大哥——”
这动静也惊动了付尘,原本青年仍陷于别处和几个胡人的争斗,闻声目光偏转,看着桑托又不断朝地上那对兄弟靠近,扬刀欲斩杀而后快,当即也不顾左右两侧人,一边抬手迅疾封了周身几处要穴,一边借力踮足,自马背上翻越而去,用力踹过几胡人的脑袋,正飞越到晁二方才翻落的马上,挥刀一刺,正扎入桑托行凶的背影之后。
桑托持刀的手一振,左肩上传来刺痛令其怒火滋生,当即调转马头,对向来人,看到又是那双诡异的熟悉瞳孔,喝道:“你是谁!”
来断你左臂之人。
付尘面色冷凝,自然不欲揭晓身份,幽幽狼目阴鸷眯起。
“……没死呢,”晁大面上努力想挤出一点笑意,奈何过于艰难,只得心念作罢,“……你容我……再说几句话……”
晁二僵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生怕牵扯到身上兄长的伤口。同胞连心,心脏间鼓鼓的阵痛正昭示着他兄长的状况,颤声道:“哥,你说……”
晁大护在弟弟后脑的手动了动,自前移至他血泪模糊的脸上,心叹不舍。
“呸!”桑托向外吐了口血沫子,大有衅色。
实则这胡人肩上又添新伤,行动吃力。他见对面这削瘦的青衣人倒有愈战愈勇之势,心中亦留存出迟疑之意,途遇的这些人既然并非燕国赤甲军士的装束,偏偏动手又极猛,想来是正规军之下的小喽啰,可真正交手时又觉其虽无严整招式,但独有一硬拼不怕死的冲劲儿同其胡众颇像。方才途经突袭之决议不过也是他因燕仇临时起意,却不想这些布衣之人尚能折损其兵力,得不偿失,于是心起退却之决。
付尘自方才封穴止血之后,招招都是拼死相搏,眼前突发情况已在他本意之外,他已无暇顾及如何收场。
忽来一声厉声断喝,将各种连绵心思切断。
二人皆见一人持刀劈斩而来,直对着桑托脖颈。
桑托连忙持刀回挡,刀气余波将其手掌皆震的晃鸣。
突降而来的晁二也加入二人战局。
“攻他左肩!”付尘厉声,“断他左臂!”
这一瞬间,桑托脑中灵光乍闪,顿时意识到这青衣人是何人,怒火熊熊燃起。
付尘不顾他愈来愈急促的攻势,闪身抵挡,时而跃至旁侧马上,令桑托招架不及。
“呼兰部军,撤退!”一声自胡人传将而来的喝声。
“谁敢撤!”桑托自胸肺涌出一口鲜血,怒意未消,逮着想见许久的人欲要亲手诛之而后快。
方才下令的是破多罗达门,场上胡人皆知其在呼兰部中的地位,迟疑间又听他再下令:“首领负伤!都撤!”
“达门!”桑托怒道。
被吼之人已见桑托遭遇围堵负伤,匆匆驾马奔向其所在之处。他原也以为这些灭掉燕人不过是手到擒来的小事,此时他们来意并不为此,若是折兵于此就真是得不偿失了,于是向桑托处又吼叫道:“桑托!别耽误了正事!”
此一言连带着身上牵扯的伤口令桑托痛得清醒几分,当即长刀刀柄向前猛地一横,将围上这两人向后推拒大半,恨声令道:“走!”
场上残留的十多匪徒本以报了必死之心掩护余下出逃弟兄,见机如此,纷纷有劫后余生之感。
晁二手中的刀咣当坠地,他踉跄下马,扑到被置在大石上的兄长身上,嚎啕恸哭,惊动了林间飞鸟栖禽。
付尘也不复战中身形翩飞利落之态,动作迟缓的与方才时机判若两人。他僵硬着身子下马,短促喘息仿佛提不起气来。强自咽了口血沫,一抬手,利索解了方才几处封好的大穴,心肺内淤血骤然喷涌,腥甜大口咳出,心器撕裂的钝痛催得他弯腰欲倒,头面裹缠的粗布掉落,雪浪一般的鬈发垂散,再染血污。不得已以刀顿地,维持着姿势一动未动。
晁二的哭声层层盘旋而上,闻者无不哀绝。
付尘平复下来,也近前,低弯了身子,看着晁二怀中人。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似乎感到晁大眼皮随着晁二的哭声颤动了一下。当即又抓上他手腕探脉,脉象归无,却浮有轻微异动,他厉声道:“还有动静……你哥还没死!快输传内力给他!”
“……啊?”晁二泪眼朦胧中尽是错愕,确认自己没听错后,连忙止住哭腔,手忙脚乱地支起身子,二人一同将晁大艰难地搀直坐起,一旁几个伤势轻的见状也赶紧过来帮忙。
付尘身无内力,在此帮不上忙,只能坐在晁大前侧助其支起上半身。眼见着这匪首双目紧闭,果真如已死之人一般,心味复杂。
这短短时日内便经见这诸多事端,人命如草芥,惟战时方可深切体验。哪怕他已不在军中,生死不由令、命数尽随天的事又岂在军中可闻见?
“燕人一向崇文轻武,武士已为诸业中最低一等,但竟连这最低一等我都还等到了如今……”
月色渗漏在匪首豪横的面颊之上,像一道横斜的黥印,却皎洁成辉。
夜中更漏长,晁大眺视窗外,深深吐了口气,付尘已从他话语中明白他心意。
仿佛仍在前夜旧屋中猜忌闲话,互相摸底。
但人活着,好与坏,善与恶,成与败,得与失,一切的一切都尚可由活着的人慢慢忖度裁定,不至于在记忆的深处销声匿迹,空留下日渐风蚀的无名坟茔。
付尘眉尾上粘着的一滴血珠滑落至眼角,他抬手去拭,再睁眼时,却见面前人紧闭的双目竟然半开了条缝,又缓慢撑起。
他凑近,不知是否为幻觉,试探唤道:“……晁兄?”
晁大迟钝地眨巴了下眼睛,似是没认出眼前人是谁,许久后,才哑着嗓子,气息干弱:“……贾…兄弟……没…时间了……”
“别放弃,”付尘紧盯着他,正色道,“撑着。”
晁大似乎想要摇头,但又提不起力来,于是自弃道:“你在……正好…我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付尘蹙着眉,认真道。
晁大拼尽全身最后气力,向前倾身,一把抓住青年衣襟,咬牙吐字:“我爹……我爹当年在昙县病死后…连块祭碑都没有……你…你何时给你娘造坟时……劳烦你帮我爹……也立块牌子……”
付尘抻臂支着匪首半身重量,低声定定道:“我答应你。”
身前人张硬的肌肉好似一下子松弛下来了,付尘透过晁大弯蜷的上半身看到身后传输内力的晁二也跟着其兄的动作出离了输力之状,神色哀戚。
付尘攥拳,眼眸血色延漫:“还有什么?”
“这……下子……你果真…走不……了……”晁大无力地撇了下嘴角,“入伙…后……你也……多照看……我弟……来日…燕……”
目眦欲裂,却最终未能将言语道尽。
付尘垂眸,抬手缓缓遮覆其眼,低声道:“……对不住。”
晁兄前日尚且言小弟我为一双死人瞳。
今时却要我一客路人为君合上难暝目。
“哥……咳,咳咳……”晁二死死扑倒在兄长身上,身旁残余的零星匪众也聚拢而来。
“这里不可久留,”付尘冷静道,“那群胡人若是到靖州城中打听到消息,必定去而复返,到时就不可脱身了。”
晁二怔怔不动。
“原本这次还多亏了晁大哥带我们出来,胡人突袭的时候我们才勉强保命逃出了城,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是折在胡人手里了!”一人愤恨道。
“废话少说!”旁边那人接道,“我们赶快去和前面的兄弟们汇合才是,在这呆着不是办法。”
付尘见晁二还未有动作,便对那几人道:“把你们大哥背到马上,快!”
情急之时,那些人也顾不得管其他,竟要俯身过去硬拉。
晁二动了动,僵硬站起,定声道:“我来。”
说着,竟如忽得大力一般,将晁大已经僵硬的身躯负起,朝一旁迈去。
众人见状,也都不再耽搁时间,匆匆整理行物,翻身上马。
付尘落在后面,晁二上马后回头朝他看了一眼,红污纵横的面上浮动一对掺杂血渍的眼波,使这张相较其兄稚嫩许多的脸少了惨兮兮的戚色,而神似他曾在河水流波中恍惚照见的镜像。
这一眼似有千言,付尘难得在此张口做了解释:“……我断后,留意着身后动静,你们快走。”
马蹄踏遍尸野,粘腻的血液令其蹄下响动变得滞重不堪。
抵达驻地时,晨曦初露,鸟雀啼鸣。
在淡白的天光检视下,一切深红黑污显朗而分明。
晁二独自在岩石上矗立着,怔愣看着一群人来回围视张罗着搬尸裹伤,喧闹杂声有气愤怨怒,也有惊惧悲伤,忽听得一堆人不知因何事重又嚷闹起来:
“……人数不对……那个新来的小子呢?”
“叫……贾晟的那个?”
“妈的,那小子跑路了!”
晁二仰首望天,两山夹缝之处,一轮灼目的赤日挣扭着身躯,从山棱的尖利之中破石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