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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六三回 ...

  •   第六三回-灰原之上众围单斗,牵扯其间族归两难
      冽风飒飒,一茜色胡女御马而行,正划过草原上旷寂。
      “吁——”
      剽悍胡马正停在一顶灰色帐前,胡女利落下马。
      “公主。”
      帐前三三两两席地而坐的胡人向其示意。
      赫胥暚轻轻点头,目光锁向其中一人,她走上前,问道:“穆珂,你大哥在吗?”
      身着棕衣白纹的汉子露出笑容,道:“我大哥今早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公主有什么要紧事吗?”
      “他昨日何时回的?”赫胥暚问。
      穆珂思道:“大约是昨日入夜后了……大哥这两日都回来得挺晚的,估计是在操心族中的事务罢……”
      “我便是为了族中事务而来的,”赫胥暚正色道,“父王已经判定任由呼兰部族割裂出去,不论大家想法如何,各族都必须要表个态出来。单你们铁那勒部拖沓了这些时日,究竟是何意?穆藏身为部族首领,行事如此犹豫,可不是他应当有的作风。”
      穆珂略透尴尬,道:“这几日大哥也是忙于族中事务,同其他几个族来回通融,现今纷争将起,族中的弟兄急于习兵事,大哥一个人恐怕也分身乏术……”
      赫胥暚双臂抱起,朝他道:“先前议事时父王已经说明了情况,若你们铁那勒族愿继续归于现在的胡羌王族,也就是我们乌特隆,自然没有现在准备未足就参战的道理,如果你们现在执意要同呼兰部族的人一起伐燕,也就及时给这边我们一个说法,我们自然也有别的安排。”
      穆珂两眼不住朝女子脸上瞅,怔怔道:“……我今晚等大哥回来后就提醒他这件事,务必明天让他亲自去找狼主说清楚。”
      “那最好,”赫胥暚避及他目光,瞥向一旁,低声道,“……穆珂,我以多年相识的情谊真心劝你,不要跟着呼兰族,破多罗氏这时候扛着伐燕的大旗,实则还是首领破多罗桑托一人欲掀起族内纷争,他有勇不错,但我们乌特隆部、乃至胡羌大小族氏,没人少得了这份勇,你们现在若是择了呼兰,叛的不是乌特隆,而是胡羌自古便有的狼魄。”
      赫胥暚顿了下,又放缓了些语气,道:“希望你和你大哥都好好考虑清楚。”
      “好,”这粗莽的汉子声音柔了许多,注视着赫胥暚,道,“我回去和大哥再商议一下……你这会儿有事吗?”
      赫胥暚转眼瞧他,道:“我这些时日都忙于在族内筹措新军,没时间。”
      “嗯……行,你先忙,我也没什么要紧事……”
      赫胥暚看了他一眼,转身道:“先走一步。”
      穆珂立于原处目送她离开,然后又回到刚刚人群堆儿里,见方才同他一起的几个弟兄朝他挤眉弄眼,神情笑中含讥。
      “滚!”穆珂呵斥,又找了片空地坐下。
      那几个胡人凑上来,一人嬉笑着朝前方努嘴道:“兄弟刚在那儿聊什么呢?”
      穆珂朝他看了眼,又扭回来,道:“关你屁事!”
      旁边一长眉胡人朝刚刚发问那人顶了一肘子,跟他使了个眼色,然后也凑过来,道:“刚刚公主是不是来催呼兰族那边的事儿了?”
      穆珂点了下头,道:“……她就是为这个来的。”
      长眉胡人道:“不会是咱们这边儿拖了时间长……他们乌特隆部恼了罢?”
      穆珂斜他一眼,冷哼道:“搁你你不恼?”
      那人忧道:“那这咋办?穆珂,你是首领弟兄,好歹去催催,时间长了,这回头搞得两边不讨好,以后反倒落了个由头……”
      穆珂挑眉叹道:“……大哥那边有他的主意,我这里也插不上……算了,今晚等他回来了,我再同他说说。”
      那长眉胡人又道:“穆珂,你想开战吗?”
      “自然想,”穆珂挺了挺腰板,“这么长时间,反燕复族已经是几代人的期望,如今到了咱们这辈儿,你难道不愿意?”
      长眉胡人道:“我当然也愿意,但既然现在就要和燕撕破脸了,那便没有再输的道理。”
      穆珂沉默。
      “哎,”那长眉胡人接着道,“狼主自提起这事儿以来,这两天也不见让仇日那家伙再出来监督着训练行阵的事儿了……正好落个清净,一会儿还能再到山里打猎。”
      旁边一胡人插言道:“嘁,穆内赛你真糊涂,这边儿部族仗还没打完,就要先闹分裂了……他还要练哪门子的兵阵!”
      “我可听说是乌特隆部那边还在单练呢,咱们这里现今是没得到通知消息而已……说不定就是狼主暗中授意的,咱们这里态度模糊,狼主未必能耐心等得及……”又一胡人蹙眉道,“……狼主这次确实做的绝,但奈何桑托那边也确实不占什么理儿。”
      “乌特隆还在练兵?”穆珂闻言挑眉,“咱们方才从后山越来的时候怎么没见?”
      穆内赛讽道:“穆日格你搞错了罢?那瘸子每次出来一溜儿黑的,我一眼就能看见他!今天绝对没出来!”
      “那也是奇了……前些天我还能见着呢,”穆日格回忆道,“一说这,我又想起一个事儿,你们还记不记得先前来的那个贾晟?”
      穆珂撇嘴讽道:“怎么不记得?不是咬獦狚那小子嘛,长得像个小蛮子……”
      穆内赛接道:“不是归了乌特隆吗?怎么了,你后来见过?”
      穆日格道:“我可听说他们那边儿有人向他挑事儿,后来就被他给揍了,于是又有几个人拾掇着要搞他个大的。”
      穆内赛讽道:“那也是正常的,咱们胡羌都多长时间没收过外人了,何况此人还有可能别有用心,长一个蛮子样结果做了燕将,现在又跟到咱们胡羌这边……谁知道他心里装的是个什么心思,我看,狼主起初就不该留他。现下,也免得再疑心防范着他。”
      旁边胡人接道:“狼主一开始让他斗獦狚不就是没想着留活口嘛,本想趁机收拾个干净,顺带给桑托首领一个面子,谁知道那小子这么猛……这样说来,说不定一开始狼主也不愿和呼兰族直接分裂,就这小子搞得两边都下不来台,他可真能耐!”
      “新来那家伙一看就知是个无信无义的,”穆珂愤道,“他对女子、对神兽可有半分容情?这样没有半分敬畏心的人,你能指望着他在战场上不会背后捅刀?说不定大仗输了,第一个逃跑的就是他。”
      穆内赛道:“穆珂说得对,咱们胡羌信奉狼族精义,重在族众团结,他是燕人暂且不论,就是这种冷血的个性,就在这呆不了……哎,你方才说乌特隆部那边有人要搞他个大的?怎么样?”
      “我听咱们族里人说的,也不光是乌特隆部族的,自从他那天想要咬死咱们胡羌族兽开始,各族中不少人都有按捺不住上前去威胁。咱们族里应该也有去凑热闹的,估计着就是要得空一起瞒着狼主他们给他弄了,再把他往北号山中一丢,正好喂了獦狚,也报了他亵渎族兽的罪名。反正他也不过一人,狼主跟他能有多大情分,也不会为了这点儿小事再和其他族人追究……”穆日格道。
      “一个外边来历不明的臭小子就值得动这么大阵仗,他们也是真能耐。”穆内赛皮笑肉不笑道。
      穆珂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到消息?”
      穆日格接道:“我前些天去狩猎的时候碰见几个乌特隆族的弟兄在那儿说……反正就是他们平日在会丹岭那边的练兵草地后,逮着几个其他小族也在,他们就能趁乱出手给人堵到那边……他再厉害,也仗不住人多呐。”
      穆珂讽道:“他要真敢出手伤了胡羌的弟兄们,正好就有了由头向狼主告发,我看狼主也未必多想保下这么一个心思不明的人。”
      穆内赛抬首笑道:“你们这一说,搞得我也想去搀和一脚了,可要让我看看那小子是如何被灭了威风的,看他来那日那股子狂劲儿我就不忿……”
      “那又何难?”穆日格朝他道,“咱们现在去会丹岭那边打听打听状况不就行了。”
      “好啊,”穆内赛起了兴致,转头道,“穆珂,跟着一起吗?”
      未及穆珂回答,穆日格便插道:“穆珂就别去了,万一在那边撞上暚公主那群人,又缠着他再问咱们铁那勒族的态度,这又是一阵磨……”
      “我去。”穆珂不及他说完,便起身向外走,闻言二人也连忙跟上。

      “你!”
      胡人一抹手臂上血,从地上起身,瞪视面前人。
      青年半遮着眼帘,挺立原处,藏青深衣后扬起鬈弯白发,孤煞之气静而蔓生。
      那胡人踉跄向前,旁边人连忙上前扶了一把,他甩手直言道:“贾晟!我们留你在这儿是让你和我们一同效力的!可不是让你来祸害我们族人的!”
      “就是!”旁边掺着他的人也道,“你骑马哪有直接朝人身上撞的!怎么?说你两句便要动手!”
      这边人正气愤,那处便又有几个胡人相互看了几眼,一同围上前,欲挑衅于前处青年,只见那打首的胡人刚刚迈出一步,一把普通的胡羌麻扎刀便猛然直插在靴前几寸处。
      付尘抬眼,冷然道:“看不惯就打,少婆婆妈妈。”
      原本胡羌的汉子们就不屑于同他虚言,闻听此话更是正中下怀,也不顾人数多寡,便一齐持刀上前围攻。
      付尘目色不变,腿脚奇快,闪身错开他们正面的攻势,从后方绕过,一把将刚刚插入地上的麻扎刀拔起,挥刀向后。
      几人只见这青年竟然能瞬时折腰向后,同时速度不减。
      几个胡人一惊,连忙避身,反应不及的下意识拿武器抵挡,却估错了位置,被刀刃划破了胡衣。
      他们一是讶异于他速度,虽说先前也见识过,可此时交手方知其真正深浅,而是叹其居然能向后下腰自后方攻入,这灵活性比之族中的女子怕也要胜上一筹。
      “这人脑袋后是长眼了吗……”刚刚被付尘砍伤手臂的胡人于错身间咒骂道。
      “穆内图!你受伤了就退后让开!”旁边对阵的胡人朝他道。
      “这点儿小伤!”穆内图不屑道,继续拿刀奔向付尘。
      他右手灌力于刀,这边激愤气闷全然凌越刀气,直直横翻而来。
      原本抱着重击的念头,随麻扎刀落下速度劈斩极快,他盯着对面青年,见他原本半垂的眼帘蓦地上上挑,正露出两颗灰凉的眼珠子,其中有极渗人的青灰暗色,正映着青年苍白的颊边一道横长的刀疤。
      “咣!”
      身边几个胡人围上来时稍稍遮了视线,未及看清青年作了什么动作,原本占于上风的他蓦地被刀横挡于前。
      穆内图皱眉,这青年力道分明是没有内力的,却能硬挡下刀?
      这边疑问刚起,只见对方又侧身翻过刀力所划之处,他手下一空,再次回首,却见那青年已行至其身后。
      穆内图瞳孔放大,却见这青年已不似刚刚留下余地,直接朝他击来。
      旁边的胡人横前挡过。
      付尘面色不改,刀势骤然向下,同时借助刀身支撑之力,整个人凌空越翻,两腿劈向侧旁胡人,直蹬其面。
      同时腕转灵活,再次转向最开始时刀尖攻势,他深凝住一口气——
      攻其怠时,正中其肩。
      付尘拔刀落地,手腕轻抖其上血痕,转身。
      刚刚被其踹于一边的胡人未受其害,再次要袭来。
      付尘平眉,轻轻吐了口气,眼中漫上些暗红。

      穆珂几人纵马越至勒金王都外围高原,已隐隐看到下面几人纠战在一起。
      “那个藏青衣服的不就是贾晟嘛!”穆内赛一手拉缰,一手稍稍抬在粗眉上,挡住日光散射下来的炽烈光线。
      “过去看看!”穆日格驱马上前,三人向下方山原奔去。
      林地边上树色半掩,几个胡人也被这外来的小子激起了血性,一时却抓不住对方破绽。
      付尘抽身于刀聚之处,每每于其未防备之地攻入。
      穆内图在一旁喘着气,皱眉缓了缓肩上的疼痛,暗中诧异这人不知为何总不见疲累停歇的时候,刀速不停。
      正待他思及于此,恍然看到远处纵马而来的几人。
      “哥!”
      他趋步过去,穆内赛一见他肩上鲜红,便惊慌下马,上前拉住他,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穆珂和穆日格凑近,也是一惊。
      穆内图愤恨朝那边厮斗的几人瞄了眼,咬牙道:“……那燕狗干的!”
      穆内赛闻言心中亦是怒气横生,抽出腰间刀,就向那几人靠近。
      穆珂和穆日格见状也不愿多说,都要跟着一齐过去。穆内图拦了一下穆珂,低声道:“穆珂,你去让各族都来些人过来。”
      穆珂闻言知晓他意思,点头道:“好。”
      “还是我去罢,”穆日格听到他的话,又看了眼远处交战的身影,道,“我再把几个认识的和乌特隆部族一帮的弟兄们都叫来,反正让他之后在这儿待不下去。”
      “好。”穆内图瞪着眼,道。

      隔膜,在人皮之上,在目及之处。
      付尘蹙着眼眉,愈发模糊地瞧着面前不断增上的黑灰人头。
      便是这样,胡刀在他手中的重量渐趋遣散,他只得感到一股向前冲向前刺的暗唤,这声响泯灭了四处原本的吵闹、粗鲁的人声。
      付尘手中刀舞不停,颤颤喘了口气。
      他只要向前,他只要坚持向前。
      “这小子疯了!”
      “你快避开!”
      “你去挡住他左边!”
      “去防着他从右边绕过来!”
      “穆内赛!”
      “这边全都给我上!”
      “你们全别动!就只要堵着他动作!”
      “真要现在弄死?”
      “你们铁那勒的怎么来搀和了!”
      “都给我住手!”
      一道女声厉喝从一圈胡人后面响起,喝断了众人围攻吵闹。
      几十胡人停下了手上刀力,也堪堪从刚刚这厮战中醒过神来。
      众人让开位置,有的在外围立着,刚刚在战中压根挤不上前,这会子只得尴尬提刀在一旁,进退不是。
      赫胥暚双唇紧抿着,两道扬眉此刻深蕴着怒火,银朱披风置于后,气场颇强,众人都从中窥见几分赫胥猃的影子。
      她迈步上前,见中间那青年挺直着腰背,藏青胡服乍看也看不出有无伤痕,但见其茕然桀立,就在一群体格强健的汉子中也丝毫不显得弱势,反倒有股筋道在这颀长身影上。
      赫胥暚朝他看了眼,又扫过周围一众人群,讥道:“怎么了?这还没跟燕兵打,就先把劲儿撒在一个过来投靠的燕人身上了,你们真会挑。”
      “燕兵过来了也是直接跟他们打,谁怕谁!”人群中有人接道。
      赫胥暚没接他话,只道:“穆珂!”
      只见从赫胥暚身后跟来的人群中走出一人。
      赫胥暚也没回头,只问道:“我今早去问你正事,你说你们铁那勒族忙于兵事,就是这么忙的,不急于表态,却急着攻击别人?”
      穆珂哑言。
      下面有人声顶言道:“公主现今不分青红皂白地问罪才是有包庇的嫌疑罢?公主可知我们为何无故挑起争端?怎么一上来先问的不是起因,而是这个族那个族的,从前……可也没有这般的分别……”
      “穆内图,”赫胥暚看向说话者,道,“不管起因为何,一大群人来一起对付一个人,你是哪里来的这等勇气,这就是你们干的好事?”
      穆内图一噎,又道:“我们也并非是无缘无故才攻击他的,是他先来挑衅,这里面可还有乌特隆和其他族的兄弟一起作证!”
      原本起兴前来的乌特隆族人一看赫胥暚过来,也纷纷静立在几圈人后不吱声。
      赫胥暚朝付尘走去,青年依旧是立刀于地的姿势,脸上既无怨愤,也没有半点想要参与其中争执的意思,恍如一个局外人,唯有半垂的双目情似森林中蛰居的狼兽,随时在迸出危险的火花。
      “贾晟。”赫胥暚道。
      付尘抬眼看向她,长睫下,眼眶已然泛红,狠意犹在。
      赫胥暚未惧,视线从他脸颊上的刀疤转向他赤目,道:“你到底并非我族中人,今后去留与否,全看你本事,没人能帮你。”
      一句话,直晓又冷酷。
      赫胥暚见付尘也依旧没有回答的意思,便转身离开。
      周围刚刚参战的人见赫胥暚也没有帮衬的意思,不由得又生喜嘲之意。
      一直没动的付尘总算有了动作,众人只见他向前走去,停在了刚刚赫胥暚所站的中间位置,刀尖顿地,随即沙哑粗糙的人声响起:
      “既然有心挑事,何不一个一个来,”付尘双目不动,只定在远处一棵古树上,“弄死我,算我输。”
      随即,他轻撩眼皮,视线射向穆内图。
      穆内图硬是从那灰凉的瞳中看出几分挑衅的意味,极浅极淡地隐藏在凝皱的阴鸷之中,他心一横,也不顾这边肩伤,又要上前。
      穆内赛抻臂拦住他:“你有伤,我来。”
      付尘从地上拔起刀,在刀身上瞥了眼自己的映像。
      模糊不清。
      之后的刀器相接在他心中都变成了无数个夜间独自习武的重现,眼前有刀,却无人。
      几招之下,穆内赛力气不敌,败下阵来,围观之众已是目瞪口呆。
      见得此状,愈多的人上前宣衅,一时间,近半数的人都被付尘过招间抢了先机,身中刀伤。众人讶异于这青年竟有愈挫愈勇之势,居然能仅凭着身速挡过力量的袭击。
      又一胡人因躲击踉跄于地,被付尘刀尖所指个正着。
      付尘抽刀,那胡人心知败北,也退回人群中,无颜上前。
      “来。”
      付尘执刀,轻垂着头,众人看不清他是何表情。
      这边又有胡人等着上前过招,突有听得人群后方有意低冷男音作响:
      “我与你比。”
      不知何时,身后出现一坐于轮椅上的影子。
      付尘眼中腥红未散,定定望来。
      宗政羲双目平寂,不避他视线。
      “呵,”付尘咧嘴冷笑一声,左颊上蜈蚣扭了下,撂下刀,“咣”地一声响,正打在一块石上,转头走了。
      携着雪气的风吹散青年身后黑白错杂的鬈发,张狂中又衬着单薄脊背,革带束起藏青胡服腰襟,在远处变成了一条窄窄的细线。
      宗政羲平目看着付尘垂在两侧的手,又转到地上的刀。
      胡人们本于原处看着,见付尘走了,又有还未交战的要追上去,却见这边轮椅上的男人拾起地上的刀,留言道:“我去。”
      “仇日这是什么意思?”穆内图心中不平,道,“走,咱们跟过去。”
      “今日事狼主尚且不知,若是诸位有心将原委诉明,在下可代劳之。”
      已行至几十丈远的宗政羲以内力灌声,传至身后胡人的耳朵中。
      穆内图猛然闻言,望着男人远去的背影亦是一惊。
      “罢了,”穆珂皱眉拦道,“咱们弟兄里有受伤的,先去处理一下罢……仇日好歹是跟在狼主手底下的人,咱们就别再搀和了……”
      “就这么算了?”穆内图诧异道,“怎么可能!”
      却听一边的穆内赛“噗”地一声又涌出一口血来,一边人立即紧搀着他,穆内图紧张道:“怎么回事儿!内赛,咱们先回城中,赶快敷些伤药……”
      穆内赛口衔鲜血,却难出一言。毕竟是他力有不及,现在心中郁闷气结,也无法可施。
      “都散了罢!”穆珂出声道。
      场上众人三三两两而走,皆为今日竹篮打水之事愤恼无奈。

      格鲁卓雪山山脚露着大片石色山岩,浅浅几道绿色镶嵌其上。
      山下蚂蚁似的人儿。
      付尘默立于山前,巍巍雪峰吞下半片天空,只留下半月一般的湛蓝,无有一丝日光溜出,至冷至洁。
      手上不住的抖动逐渐消息,他暗自攥紧。
      朔风划过荒草,有极轻极微的鸣响。
      许久的荒静。
      身后有不同常人脚步声的滞滑响断续传来。
      付尘一味盯着岩层缝中的一点新绿,未动。
      闷硬铁气霎时凝啸,付尘没有闪身躲过这股强劲气流,只微微向下偏首,正瞥见了刀刃上自己被扭曲的脸,略显滑稽。还有半绺白发,已被斩落于空中,向下缓缓沉落。
      “你必定令他失望。”
      付尘怔怔,这深藏匿迹的秘密忽地分享于另一个人,乃至一句话可以令他剥下外皮,他一笑:“殿下这几日是想明白了?”
      后面人没出声。
      付尘目光闪了闪,沉默了好一会儿,他长喘一口气,然后赫然转身——
      “殿下以为,我到这儿,是贪生怕死?”
      青年转身动作太急,苍白颈间顿时渗出赤艳。
      宗政羲看到他眼瞳中红丝褪下,唯剩淡淡的幽绿光芒,其中既含着从前熟悉而深藏的挑衅,还有些更深更沉的东西。
      他持刀的手未动,道:“他从不嘲贪生懦夫,只恨恃武行凶者。”
      “呵。”
      青年的眼帘半垂,笑声里半是冷厉,半是怀想。
      “殿下所言是方才之事,还是从前?”
      宗政羲没答话。
      付尘又抬眸,淡淡道:“殿下的确了解他,但这世间,真正可怕的并非恃武行凶,而是那些身无武力,却能借刀杀人的人……”
      “咣!”宗政羲将手中刀扔于一旁,枯楞的乌手置于膝上。
      “殿下这是何意?”付尘挑眉,一丝笑意渐开,“我可没有映射殿下的意思。”
      宗政羲不理会他的笑容,直对上他眸中坚冰,道:“是谁?”
      “什么?”
      “谁借的刀?”
      付尘表情僵了一瞬,没想到这男人反应机敏如此,眼睛转向一边,涩涩开口:“……殿下还猜不出吗?”
      “姜贼。”
      男人说了个名字。
      付尘无力一笑:“不是。”
      宗政羲凝眉望向他,眼中起了波澜,低音沉喑:“不是……”
      不知为何,付尘突然有了些冷然的喜悦,他偏首笑道:“……殿下可又猜错了一次,这是第二次了……”
      宗政羲静坐沉默,陷入脑中思绪之中。
      或许是一直站着疲惫,付尘索性撩起胡袍,席地坐于原处。从这视角相观,正好由刚刚的俯视变成了仰首,青年陡然觉得轻松不少。
      目光从男人黑色立领间越向更深的紫靛天边,见雪山拦途一截,硬生生断了飞鸟归途。
      付尘眯眼,幽幽叹道:“事不遂意原本实属于常,只是如果有人暗中捣鬼,才是真正的防不胜防……”
      看到男人一直于旁沉默,他知他定又在心中一阵推测谋算,莫名起了些悲哀的生趣,付尘笑道:“殿下有疑为何不喜问?我又无甚理由可隐瞒……”
      “问出来的多半是谎言,我只信自己的判断。”男人冷言。
      一句话出口,付尘原本浅淡的笑容渐渐扩散,后又发觉那嘲意实在是对着自己,僵笑堆滞在脸上,他低首闭上了眼睛。过了许久,才有闷闷声响传出:“殿下说得不错……可若是自己的判断也出错了,又该如何?”
      宗政羲低眉看着不知为何垂头的青年,顿了声,答道:“……二者总要取其一为标准,信人总不如信己……如果贪心想要兼顾,最后只得是落得个真假不辨的混沌处境。”
      付尘听着,缓缓吐了口气,道:“殿下不必猜测了……真正的执刀之人,正是倪从文。”
      说罢,又补了句:“信与不信,殿下就随自己的判断罢。”
      宗政羲沉默片刻,然后平静道:“你现今来胡羌,所为何。”
      他又问了一遍。
      付尘也终于跟着他的语气静了下来,青年低垂的眼帘中恰好映进了地上一条小小的虫子,呲溜一下就钻进地上洞隙里,找不见踪迹。
      “我是死过的人,也不指望着在世上还能活多久。”
      付尘起身,捡起地上的刀,向前又走了两步,伸手递去:“方才殿下说他会失望,我想也是,我迄今没做出什么值得称道的事,从前被天意摆布,后来受恶人支使。论德才容貌,胆略见识,我无一可提,空有些皮毛功夫,却也行之不久——”
      付尘说及此,到底还是忍不住笑了声:“现今我就是一无所有,若是殿下替他来了结我这种种罪孽,想必也是极为合适的,就让我当面再同他悔过罢。”
      付尘维持着递刀的姿势,宗政羲听他说完,眼睛不离他,伸手接过刀。
      宗政羲持刀向前,刀尖正抵在付尘心口一寸位置。
      “你并非一无所有,你还剩一样东西,”宗政羲持刀的手不见晃动,恒稳如松,“如果你现在撞上来,你就是彻底一无所有。”
      宗政羲盯着他垂下的头,接着道:“我无权决定他人生死,生与死,全在你。”
      付尘缓缓抬手,握上刀身,手指骨节被捏得发白。
      他猛地抬头直盯着男人双目,道:
      “四年!……四年的时间,我为什么要再活着?我凭什么还要活着?”
      青年本就粗粝的声音在质问中更加沙哑不可闻。
      红色液体从指缝间渗出。
      宗政羲看到了自付尘来胡羌之后第一次情感上如此强烈的显露,他忆及两年前在溶洞时,青年时而冒充着躲避,时而又是不容情的坚定,那种矛盾令人觉得可笑而矛盾。只是此时此刻,过了这么许久,那眼中阴翳的执念丝毫未见消散,反而笼着更深更重的雾气。
      “那你就撞上来罢。”
      付尘攥刀身的手愈发使劲,掌心涡里积着一小潭红血。
      宗政羲也盯着他,见青年原本怒愤的神色缓了一层,然后扭成个似笑非笑的讽意,目光好像透过他在看着远处什么东西。
      “是……是了,这世上,不会有人拦着我……”青年笑意扭曲。
      男人蹙眉。
      二人再次僵持着。
      “有时候活着比死亡更需要勇气,”付尘闪了下眼睫,低声道,“……殿下方才想说的,是勇罢?”
      宗政羲松了刀,付尘一时没拿稳,又掉在了地上,他颓然地甩开了手,半蹲于地。
      宗政羲右手转轮,又向前行了几步。
      付尘视线中闯入一只包着乌皮手套的手,修长指节钝钝宛若枯枝,其中一枝正点在他的心口——刚刚刀尖所指之处。
      “我指的不是勇,是这里。”
      付尘抬眸看了他一眼,右手颤着抚上他所指的地方。
      宗政羲五指合拢,掌心向前压紧他的颤抖,冷硬而严丝合缝。
      付尘感到右手在罅隙中不得呼吸,一面是冰冷的皮革,一面是温热的骨肉。
      咚咚,咚咚。
      他缓缓闭上了眼。
      漆黑一片的死寂里,只有这一处律动着,执着,有力。
      如果生死对他来说是一个选择,那么这个答案就是早就预制好的,而非通过他的嘴说出来。
      付尘睁开眼,朝面前男人勾了下唇角,道:“原来不只有问别人会得到谎言,每个人自己就是个满嘴谎言的谎言家。”
      宗政羲松开手,视线从他脸上挪过。
      付尘顺势坐于男人侧旁,风烟散净,胡羌雪地虽然寒凉,却感到空气涌动出一阵清澈的气息,向水汽都漫浸其中一般。
      “你现下可认输?”
      “……殿下呢?”
      “我有执念未果。”
      付尘怅然:“殿下这时候愿意承认了。”
      宗政羲沉默,付尘又淡淡言道:“我不认输,也没想着要赢,所剩不多的寿命,哪里还分什么输赢,只盼着能进一寸,便进一寸。”
      “……‘四年’是什么意思。”宗政羲问。
      付尘抿唇道:“倪从文暗中驱使唐阑在我餐饮药汤中下的毒……”
      付尘一顿,好似有什么好笑的事忆及,抬头朝宗政羲笑道:“可笑吗?我一意所求,便是这样的下场。”
      说罢,他又伸手捂住了右眼,勾唇言道:“……就是这样,一片黑,我当初从山中的一片黑中出来,现在又到了这里。”
      漆黑中,付尘感到有冰凉熟悉的皮革忽地贴上他右手腕。
      他一怔,抬起头,看到男人冷淡神色。
      “你没有内力。”
      付尘挑眉,不禁道:“殿下隔着手套也能探脉……”
      宗政羲没接他话茬,只淡道:“若是一丝内息也无,便是毒已侵髓入心,无法可医。”
      “他算的高妙,”付尘面无忧色,平静道,“送我入军的是他,断我武力根基的也是他,想来三年前,他便已经计算着要在七年内清平道路,高枕丞相位。”
      宗政羲道:“他若只是想安分当个国相,又何必折腾来去。”
      “天家之下,万民之上,尚不够煊赫……”付尘垂眸言道,“也是,能狠心如此行事的,大多都可成事罢。”
      “你来胡羌,就是要翻覆燕朝?”
      付尘闻言,只硬声道:“既然已经无处容身,那便非友即敌,我没有其他选择……殿下当日的话是对的,国族之别又哪抵得上一件人事恩仇?倪从文当日句句口言大义,自己却是个谋忠陷良的小人。”
      “没有人自始都如此,”宗政羲接道,“倪从文不是,朝中一众文官都不是,但只要有一个是,便断了他人的活路……他有此结果,本也就是在他自己所料所划。”
      宗政羲看到青年眼睫扇下一片淡影,浅淡的唇色比两颊颜色都苍白几分。
      那两片唇上下晃动着,青年说道:“……殿下是何时与胡羌通同的?”
      “三年前。”
      见男人不避讳他提问,付尘陡然有股子奇异的错觉,他吸了口寒风,又道:“那便是殿下先前……通蛮时分?”
      宗政羲默认。
      “原来殿下在彤城的事也是早先谋算好的……”
      付尘哑声喃喃,眨巴了几下眼睛。
      宗政羲右手向下压了膝,他视线定在付尘身上许久,从半垂的眸中看到了曾经相熟的执拗和灰暗。
      天光煞白,席卷了少有的一层微薄金晕。
      “……活该我眼瞎,我什么都看不清,辨不明,有了眼睛又有何用。”
      “我依旧不明你来胡羌的居心。”
      付尘抬眸看向他。
      宗政羲淡淡对上他视线,道:“若你所言皆为真,怎么依旧这副模样。”
      付尘一愣,随即挂笑道:“是今日在山脚厮斗一事?”
      “现在。”
      付尘惨笑撑不住,道:“我以为殿下明白。”
      “我不明白,”宗政羲倾身过来,右掌扣上他下颌,声音又沉了几分,“他因何而死,可不是因为你。”
      鹰隼一般的凶光刺破了原本静寂的幽潭。
      一刹。
      付尘僵硬地掰开他手,拾起地上的刀,起身走了。
      宗政羲视线胶着在青年离开的挺颀背影上,长发已然可覆上腰身,白戚戚的。
      他冷声道:
      “今日围斗之事不必管,你只管在胡羌留着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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