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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第七五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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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回-意志坚少主饲蛊割臂,绸缪内蛮王候机突袭
“噔噔,”提着食篮的老侍仆没听到屋里的声音,便开口道,“少主,午膳已经置备好了。”
门内无声应答,许久之后,仿佛时间由之错了位,屋里才传出一道沙哑声响,细听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先搁在门口。”
天空上的灿日已有西移的趋势,却比正午当空之时还要浓热几分。
老侍仆依言将食篮放下,正欲离开,却见木门“吱纽”一声地开了。
出来那少年人紫金眉勒覆额,凤尾绣纹随光转一闪。其下方两条斜挑的眉透露着一贯的不悦神情。依旧是平日所着的紫棠色金纹华袍,只似是多日未换,衣角褶皱着,不复平日光彩。
“少主。”老侍仆见他出来,又回身将地上食篮拿起,递给苻昃。
苻昃未接,道:“先拿回去罢,我现在要出去。”
“是。”老侍仆依命退下。
苻昃眯起眼避开天空中过于强烈的光线,沉默停了好一会儿,又退后几步,将殿门落了锁。
他跨阶向外庭外走去。
苻昃自小不习惯人多密集之处,更不愿紧挨着苻璇的王宫主殿居住生活,苻璇也依着他,在毗山临水的给他择了一处宫室。氏族内的旁人只道苻璇爱子情切,自苻昃生母离世后并未续弦再娶不说,多年来也就苻昃这独子一个,爱惜万分,对其要求亦是百依百顺。
反倒是苻昃傲气顽劣,任性肆为,在族人眼中并不得拢人心。若非自幼在族内有宿慧奇才之说,只怕族人心中对这位王族少主并无几分好感。
“哼。”苻昃冷哼一声,苻璇在打什么主意,别人不知晓,他可清楚得很。
不逾百步,便见一白色圆坛凹陷在绿野谷地之中,层层圈圈的立挡围护好似迷阵一般,正是南蛮氏族通祭凤灵的寰枢坛,而其中央突出的一座圆石桌大小的顶举,正是祭祀台。
苻昃几步飞跨进坛内,登至祭祀台前,他缓缓从衣襟中拿出了个物件,如同盛置女子耳坠的小铜匣。
少年盯着这东西抿抿唇,眼睛瞥及祭祀台中央那空陷着的一块地方,上面覆着一层薄而不破的膜,紧紧绷着,半透明的色泽映衬着下方黑乎乎的一片空无。
他凑近去看,仔细观察可见,这薄膜之上竟有一些细微不可见的黑点,比芝麻点还要细小几分。
看来,他也是反复试验无果不得已才过来同他妥协商议的。
苻昃心下了然,手中物件随意向上一抛,又伸手抓住,转身走了。
坛后几排树木整齐列队两侧,通向一座石岩搭成的塔阁,直穿向树梢之外的天空。
苻昃深深望了一眼那塔阁,然后自石阶又跳回谷上平地。
夜间虫鸣寂静,敲门声音又响。
“谁啊?”苻昃心下不耐,早已吩咐过这几日无事不许相扰,“出去。”
外面敲门声果真停了,却骤然出现门开之声。
苻昃一愣,正欲思索是谁如此大胆,转头看去便对上其父脸上一贯关怀的面色,心中不禁冷嘲。
苻璇见他不开门,便直接破门而入,知道这脾气古怪的小儿子也不拘礼。进门后,那股子清淡的血气便愈发浓重起来,凤凰王族血液牵禀圣灵,他自然能够立即辨出这是来自何人血味。他从容走进内室,便见右侧桌上矮缸状器皿底一层暗沉血水,其上似还有泡沫。而桌边的少年见他陡然闯进又是一惊,从椅上跳下来,颇有些恼怒之意:“父王如今也如此不知礼了?”
苻璇眼神掠过少年手臂上一道道剌开的血口子,淡笑道:“知道吾儿忙碌,这才不特意让你出来开门了。”
“我也没说要给你开门。”苻昃粗鲁地把袖子拉下来,冷冷道。
苻璇看到他动作,知道苻昃也无心避他,便道:“我明日再命人送些补药山参进来,这些日子昃儿辛苦了,可不能因此损了身体根基。”
苻昃意味不明地笑笑,道:“父王可要来看看我饲养的蛊种?”
苻璇听任其意,上前两步,看到了那器皿底一层血液之内的蠕动的两条幼蛊,拇指大小,黝黑身躯在殷红血色中更为油亮,比寻常尺寸还要长一截,其周围的血水明显地稀释了几分。
苻璇眼睛发亮:“这么短的时日便能喂食至此?”
“不然呢?”苻昃不屑哼了一声,道,“那你从前派族中的养蛊人尝试的时候,那些人养的成色又如何?”
“嗯?”苻璇一挑眉,他本也没想瞒着,便坦白道,“族中的养蛊人皆知这‘昧尸蛊’制作之难,其中的佼佼者难免有攀高登难之心,为父便由他们试了,这又如何?不过也的确没有成功。”
“所以你就找上我?”苻昃又坐回椅上,半仰着脑袋,道。
苻璇笑道:“昃儿你本就命定之人,既然有此天降之才,为父也是秉承着才归主位的责任,私心上讲,你若果真不愿,为父也强迫不了你。”
你拿全族安稳和世袭王位冷热相逼,还不算强迫?
苻昃已懒得再在这假话上纠缠,只道:“我可没有把握制成,你也别抱着完全的希望。”
“昃儿既然肯尝试,为父便相信你能做成。”
苻昃不耐烦,转又道:“父王今日这么晚独自前来到底是为了什么?看来父王是笃定我这时候没睡了?”
苻璇寻了一旁的椅子坐下,自动忽略了后一句话,答道:“孤王预备明日督战起行,临别前思来想去还是要向我儿亲自来说明。”
苻昃一愣,他在房中潜心养蛊,近一月不识外间事,竟然又同燕国兴起战事了?
“我们的族军出事了?”苻昃奇道,“父王不是一向坐镇逻些便可遥遥指挥百里外的万马千军吗?怎么现在又要亲自过去了?”
“不,不是祸事。相反,沙立虎他们边关打了胜仗,有些琐务仍是需要当面交待几分。”苻璇淡淡微笑道。
苻璇年逾半百,只这南蛮气候温湿,又是常年的养尊处优、安逸享乐,加之面不蓄胡,竟也一点不显疲老之态,更似不惑之年的男子,褪却年轻人的躁狂,而成熟中又不彰显过度的圆滑。难怪有宫中妙龄的蛮女即便在他推拒再三之后仍愿意表露恩意。
苻昃却知晓,唯一偶有曝露的是那狭邃凤目不时闪现的精光,以至于他从来恶于与其对视,更愿在心中想象出一副相似而又大相径庭的宁静目色。
他撇嘴道:“料想以你的本事,也不是什么不好的状况。”
“胜仗也可称为败事,只看你是如何应对的了,”苻璇提及此,言语果然有几分隐蔽的愉悦,“为父安排了族内几位长老联合看顾全族事务,你这段日子若是有何事可以去找他们商议。不过为父一走,你既然是唯一的直系王族后脉,怕也没人能够阻拦你做事,若等为父回来后又能看到昧尸蛊制成,那真是多喜加身,可以是这两年我最为舒心之时了。”
“怎么?父王这么多年,除了燕国的土地,还有什么不让你舒心的人事?”苻昃道。
“那可太多了,”苻璇见苻昃乐于同他搭话,自也讲出几分真心,“只是若能攻夺下燕地,那些东西,也就一笔勾销了。”
“土地?”苻昃道,“即便是南蛮现在的土地方圆,父王难道每日都一步步履足其上吗?所处宫室已足够日常所居,父王又何必放眼于压根不可得见、远在千里的土地之上?”
苻璇一挑眉,似是不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只笑道:“我儿,你这话是从何处听来的,倒有几分识见……可为父要的不是那片地方,而是这地上之人。”
“地上之人?”苻昃不信,“通过杀地上之人来得地上之人?父王果真还是把我当小孩子哄了。”
苻昃难得同他所为说出如此话,苻璇奇道:“你这言语之中倒是很像燕人的口风呐,什么时候学会了这套?”
“你不是特地在几年前就暗运进一批燕国的典籍兵法吗?”苻昃扭脸一哂,道,“我偶然看过很奇怪吗?”
“那是我令下面几位领兵的将军时常翻阅的,”苻璇恍然道,“其余族众就都没必要看了,燕人行事作风部分可学习,只这虚言空谈就不必仿模了。若是都同燕人一样,迟早也得落得他们现在的境地。”
“你们已经攻下燕国了?”苻昃诧道。
“还没有,不过从现在起已经不用着急了,”苻璇胸有成竹,“迟早的事而已。”
“那就祝父王马到功成了。”
苻昃扭转回身,又重新面向柜台之上的血皿,拉起袖子,拿起旁边的匕刃,对准小臂上一处在斑斑血道间尚还完好的皮肉,轻轻一蹭,血液从这道细长的口子侧边滴下,器皿中黑亮的蛊虫闻到美食,又扭起了身躯,向食物划去。
寻常蛊虫可直接将其置于饲主皮肤上饮血饲喂,只这昧尸蛊为毒蛊之极,哪怕是饲主也不得轻易以人皮接触,真可谓是蛊虫之中六亲不认的狠辣毒物。
“好,”苻璇盯着少年的背影好一会儿,脸上现出笑容,道,“早些休息。”
身后又传来闭门的声音。
早些休息?
苻昃讽刺地弯了弯嘴角,夜里的风凉了,手臂上流血的地方有一点点刺痛,他垂目喃喃道:“……你曾经……也这么不把自己当人……”
元月年关朔风席卷。胡蛮联军乘胜追击,不待燕军后方支援赶来,再夺下北部城防不稳处的城池,东至靖州城东围靖门关,南同燕国隔金河以对,一时风头极盛,惊骇燕众。
蛮军营中,宴酣酒饱,几个掳来的燕女民妇也被当做戏弄之物,声色喧闹。
寇炳位于主将副首,正听取下方一士兵低声禀报军务,双眉愈发紧蹙,还未及那士兵回报完全,禁不住喝断:“荒唐!”
那士兵被吼得一愣,不知如何再接话了,抬眼看了看上座之人,沙立虎朝他一甩手,他连忙退出了营帐。
帐中酒肉气足,这边儿突然的动静让旁边几个兵将都搁下酒碗,喧笑声减弱了几分。
沙立虎不以为意,捏了捏旁边女人的大腿,朝寇炳道:“这城都是咱们的了,任凭他们泄泄愤又何妨?何况真要追究责任也是他们胡人的事,与我们蛮军何干?白看场好戏。”
“燕军原本连败,士气低靡,他们这一手屠城泄恨,一下将原本松散的燕兵聚拢起士气来了,”寇炳沉声接道,“这还算是小事,但你把人都杀干净了,你光占一片土地要作甚呢?更不必说蛮主战前再三叮嘱攻城后莫要轻举妄动,这一旦做得绝了,城池刚打了一半,后面若有其他安排,这可如何还有商议余地?”
“这我就不认同了,”沙立虎心觉扫兴,拍了拍旁边燕女,令其再行添酒,后者颤巍遵令,他又笑道,“既然这回是真要同燕人撕破脸了,还准备留什么后路?要我说破多罗桑托这招做得好,干脆不必犹豫,咱们把剩下城内的百姓也杀干杀尽了算了!”
旁边斟酒的燕女手细微的颤抖着,晃晃荡荡地酒液倾出几滴在桌面。
“哎!你这女人连酒都不会倒!”下面一将士趁机发挥,阴笑道,“还要让我来教你……”
寇炳也冷静下来,又道:“其他人呢?有何看法?”
沙立虎那圆铃一般的大眼一瞪,旁边几桌听到这边动静的人就都不敢言语了。剩下的末端几桌尽皆溺于酒乐,尚未闻听上面几人的争论。
“巫马,”寇炳点了个名字,“你说说看呢?”
巫马落座于副将戎泽下手旁,闻言从方才神游状态回转,放下酒碗,支吾答道:“这事……想必蛮主应当有所定夺,事已至此,也没法再追究什么了。”
沙立虎一哼。
“巫马说得不错。”
帐帘外突然传来一道人声,低缓却隐带着不容置疑的语调。
几个刚把盘中烤肉拿起来的蛮族兵将手中动作一抖,背脊的冷汗顿时冒出来,比方才闻听寇炳那句惊喝还要胆寒几分。
沙立虎同样也是一惊,没想到这人竟在这时候不远来到这里,事前也没有闻听什么通知。寇炳反应得快,立即站起来。
有士兵伸手掀帘,苻璇栗色衣影由远及近,熟悉的凌厉凤目映进来。金色绣织凤纹衣角曳地,同这简陋营帐颇有些格格不入。
众人连忙单膝跪地行礼:
“吾等见过尊主。”
“起来罢。”
众人仍然呆立原地,一动不敢动。
沙立虎在人群中心,见状,率先上前两步道:“尊主请上座。”
“你们这边……好生热闹啊。”苻璇负手未动,目光一扫帐内酒肉翻落的情状,声音不喜不怒。
纵是沙立虎也被噎了一下,不知如何接答。
苻璇目光锁向顶座之旁跪地发抖的女人,眯眼道:“女人都出去。”
那几个燕妇还瑟瑟抖身,旁边几个小兵将低声斥道:“走!快走!”
等到那座上几个燕女匆匆出帐,苻璇施施然入座,这时候脸色已有几分冷然。
寇炳上前打破寂静,浅笑道:“尊主今日如何突然过来了?这军营中简陋,还未提前准备好地方……”
“寇炳,”苻璇凤眉一挑,依旧是不冷不热的声音,“孤王令你来督军,可不是让你跟着胡闹的。”
“尊主恕罪,”寇炳大惊,再次跪下,一旁的沙立虎也跟着跪下。
寇炳道:“禀尊主,今日原本只是庆祝前两日士兵又东破靖州边界,前两月战乱不歇,这也只是顺带给将士们一个放松的机遇,方才臣还同沙将军商议军情呐。”
“是,那个捎信进来的小兵就是孤王命他进来的,”苻璇道,“你们这帐里的动静,孤王在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寇炳顿觉背脊一凉,原本也诧异那小兵为何不挑时候,非要赶在宴酣之时特意闯入禀报这等扫兴之事,原来一开始就是尊主试探所为,当即道:“臣知罪。”
苻璇不理他,将目光转向沙立虎,道:“立虎,方才营中吵闹,你是如何说的……孤王没听清,重复一遍。”
沙立虎负手答道:“尊主,胡人同我蛮军毕竟只是暂时相交,胡军意愿如何,臣等也做不了主。”
“不错,”苻璇笑道,“孤王没说你说错了,你紧张什么?”
“臣方才席上酒喝多了……言语时常无有遮拦。”沙立虎坦言道。
“嗯,”苻璇伸手向桌上,探看了那酒盅里深浅,道,“理由不错,我一来你酒便醒了。”
沙立虎已知尊主这言行已是发怒之象,背弓上的线条一紧,负手道:“臣愿自领军法,杖责一百。”
“为何缘由?”苻璇冷冷看着他,问。
“玩忽职守,行军殆懈。”沙立虎答。
“巫马。”苻璇蓦地唤道。
下首的巫马孙自苻璇进门后便沉默不语,心中似有许多话同情绪一齐涌上,但不知如何相言,只得憋闷在心中,安静听言。这时候见苻璇突然传唤自己,连忙接言道:“末将在。”
“你觉得沙将军所言,”苻璇只一味定定看着沙立虎,“有无缺漏?”
“沙将军漏了两条:第一,于尊主前诳言虚语;第二,掳掠战俘于营内享乐。”巫马孙目现讥色,沉声道。
一时间时光倒转,两人业已调换了位置,也轮到他来直言相责。
沙立虎眯起眼睛,眼中狠意渐生。
苻璇道:“立虎,你以为呢?”
沙立虎仍欲反驳:“禀尊主,城池一旦攻下,城中人财食禄都为我们所有,掳来受用,这有何不可?”
“军营重地,一举一动牵系行军决策,那燕女有口有耳,你怎知她不是故意潜入军中探听情报的?”苻璇反问。
沙立虎哑言。
苻璇视线又横扫帐内一众人和狼藉的酒席,开口即不容情,道:“今日帐中所有人,皆去自领三十军棍。”
“沙立虎,当初给你的兵符,孤王暂且保留。”
“是。”众人皆若被横泼一盆凉水,从宴饮的热浪中清明过来,心中更为惴惴。
“孤王三日前于逻些城内得闻捷报,亦是喜不自胜,为诸位表功于族前,寄望保存斗劲,此战势必取得最终胜果,”苻璇撩起眼皮,道,“但孤王亦知,自两年前同燕军周旋时,诸位从孤王令,有意存留实力,此时尽皆释放出来,心中自然也畅快不已。但盛极得衰,乐极生悲,远隔书信通传到底费力又延时,故而孤王这次亲自过来督战,也是来一察你们行军状态究竟如何。你们——”
“果真一直不出孤王所料。”苻璇勾了下唇,讽意尽起。
寇炳犹豫了一下,把那句“尊主圣明”咽了回去。
“至若刚刚那个胡兵屠城之事,我也是刚至此处时闻听下面的兵报上来的,”苻璇又道,“胡人泄愤想屠,就任他们做。但你们现在,不要跟着胡人一群轻举妄动。我们也并非什么仁义之师,但这燕国重镇还未深入,你们就急于贪享战果,不可。”
“臣等明日就纠集士兵,再行备战准备横渡金河,向燕国南城进军。”沙立虎道。
“不,”苻璇阻道,“自现在起,都给孤王驻军于此,死守这些已经打下的城池,没有孤王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可妄动,违者军法处置。”
“夜深了,都先散了回去,军棍明日领受不迟,”苻璇一味下令,也不过多解释,“巫马,你留下来。”
苻璇既已下令遣散,众兵将立即逃似地挤出帐口,沙立虎不急不慢在众人后,临出帐时,抬眼恨恨瞪视了巫马孙一眼。
巫马孙也不示弱,扬眉迎视,挑衅之色不言而发。
待帐内空空,只剩二人时,苻璇率先道:“巫马,过来坐。”
巫马孙听命上前坐下,抬眼道:“尊主。”
苻璇略微和缓了声线,道:“巫马,这近一年未见,孤王感觉你又长大了不少。”
巫马孙抿抿唇,身体却放松下去许多,道:“尊主,末将早就及冠了,何来‘长大’一说。”
苻璇淡笑道:“你自幼在孤王身边,从军虽早,年纪却不大,刚刚这一帐乌泱泱的人中,就属你年纪小。不过若非你果真是习武的好苗子,孤王自当也不会让你一开始直接领兵为将了。”
“多谢尊主提拔。”巫马孙道。
“先前我贬职于你,乃至令你屈居戎泽之下,心中可有怨怼?”苻璇问道。
“尊主是有意磨砺,巫马已心知。”巫马孙低眉道。
“看来孤王当真没做错,”苻璇笑叹道,“想当初你父亲因战丧生,你送到孤王这里时,比昃儿出生还要早几年,这些年中,孤王可当真是以亲子相待的。”
莫名地,巫马孙忆及当初苻昃那张不屑冷傲的脸,似乎同苻璇面上神情时有相似之处,却也大不相同。
各式杂念闪过,巫马孙怔愣答道:“多谢尊主厚爱,巫马孙必为攻燕肝脑涂地,一为报父仇,二为报尊主恩情。”
苻璇笑道:“你的忠心孤王早已知晓,巫马,只要你肯奉命行事,听孤王的话,照样有机会夺取军功,升职提衔。”
“……是。”
“沙立虎跟你不对付,这个孤王知道,”苻璇笑睨了他一眼,“但关键时候先看清谁为敌友,如果大战在即,你们因为旧事还纷闹不休,孤王可是会发怒的。”
巫马孙应声,目现冷光:“巫马明白。”
“时候不早了,孤王也不多扰你休息,先回去罢。”苻璇道。
“尊主,”巫马孙道,“末将仍有一事。”
“你说。”
“多少人头……末将可取沙立虎而代之?”
苻璇挑眉,转又道:“巫马,你可知此次行战夺城得胜,应了我族哪句古言?”
巫马孙没意识到这和他所问的有何关系,只抿唇道:“尊主您晓得末将不识文义……”
“《凤略》中起首之言:‘凤皇于阜野,三年不蜚,蜚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苻璇道,“凤灵如斯,我族训军多年而今战果如此,你,亦是如此。巫马你现今年岁比之沙立虎不知优渥多少,何必急于这一时?”
苻璇有意避及,巫马孙也敢再多问,便道:“末将受教了。”
“去罢。”
青年蛮将依言退下。
苻璇眯眼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见过少主。”
几个紫纹黑袍、头戴纱帽的人三两站着,行礼时颇为漫不经心。
究其面相,显是常年同巫蛊作伴,气血似亏,脸颊凹陷,举动都透着阴森诡谲的迟缓,眼底深处也是暗含不屑之色。
苻昃懒于同他们周旋,开门见山道:“听说父王曾经命你们制养昧尸蛊?”
那几人面色微变,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一人出列道:“吾等并无研制昧尸的古籍,天性愚钝,自然难以制成。”
“少废话,”苻昃不耐道,“问你什么就答什么,他什么时候开始令你们制那东西的?”
出列这人犹豫思索,后面一人含混接答道:“大概在几十年前罢……这具体时间点吾等也记不清楚了……”
几十年前?
苻昃冷哼一声,道:“苻璇即位三十余年,你再记不得具体年份,也当有印象是在他即位前还是即位后罢。”
“应当……是在即位前,”后面人犹豫道,“当时我等尚也年轻……全道是玩乐之语,也并未放在心上。”
“那你们可真不会把握好机会,”苻昃冷笑,道,“这古籍真卷完完全全被前祭司销毁了,你们这么多年哪怕想再琢磨都没有参考了……”
那几人面面相觑,不明这少年口中意味究竟是何,但仍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前”祭司。
一人惊诧:“少主所言‘前祭司’之意,是……”
“不错,”苻昃语气都提上几层傲意,道,“苻昭恒多年潜逃无踪,生死未明,于全族大计无甚功劳,还毁坏我族古籍珍藏,自然已不再有资格再在此位上久站。我既长于医蛊治术,自然愿为南蛮全族尽力。”
那几个养蛊人精通这族中至难巫术,资历又老,哪怕是王族于前,心中也不含半分惮色,原本凭少年刚刚那些假装声势的话,他们也只是随口应付,心中不甚在意。可论及制蛊的本事,便是戳中了几人心中挂碍。
“少主的意思……已经制得了昧尸蛊?”一人激动道。
苻昃未答他的话,又道:“你们既然钻研了‘昧尸蛊’这么多年,有成品吗?拿来看看。”
刚刚既已坦白了心思,这几人也知道再多隐瞒也是无益,便领着苻昃向内间走去。
柜阁间各式玻璃罐器,蛇蝎毒虫,应有尽有。
而在中央一格格栏上,独有一凤尾矮腰琉璃樽,一养蛊人上前将其端捧下来,朝苻昃道:“少主,这便是先前的式样品,只不过都是半成的,比不得传说中真正的昧尸蛊。”
苻昃弯下腰,抬眼盯着这嫣红琉璃之后那几条尚在血水中翻爬的蛊虫,一边道:“我只想问问你们,你们既然潜心钻研了这么多年,那应当知道昧尸蛊是做什么用处的罢?”
“那是至阴至毒之蛊,凡人一旦受制于蛊虫,当即便可锁死三脉七轮,于最短时辰内令活人七窍流血而亡,是为阴毒之极的毒物。”后面人答道。
“那你当知道这昧尸蛊需几条蛊虫可用了?”苻昃双眼凝神盯着那琉璃樽中黑黢之物,随意朝身后人问道。
“一般为三条齐用,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封毒左中右三条气脉,”后面那养蛊人似乎说得兴奋了,“昧尸蛊若用于杀人,必是以准、狠、快著称的利器——”
旁边另一人拿胳膊肘顶他一下,他愣了一瞬,止了声。
苻昃直起身,转过头来,笑看着他,道:“你说得对,那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这里头就剩了七只蛊虫?三只为配,若其一衰亡另两只必定随之而亡。诸位整日同蛊虫作伴,可不要跟我说这是什么疏忽大意而致多养了一条或是漏养了两条……”
那几位养蛊人面面相觑,哪里料及少主会如此细致逼问,闻言尽是不知如何作答。
“你们这个,”苻昃笃定道,“可是用过的了。”
那几位养蛊人被这少年盯得浑身不适,一人出声接道:“吾等身份低微,自是登不上上的祭台的,这些东西……都是制成后交由尊主的。”
苻昃笑笑,然后随意道:“你们用就用了,这又有什么可紧张的。这些东西制出来不就是让人用的吗?那你们这些半成品……在活人身上用完之后的效果如何?”
那人无奈道:“少主……真的不是我们用的……吾等无由骗您呐。”
“我知道了,”苻昃心道无趣,朝其一招手,道,“不如你过来试试。”
养蛊人一瑟缩,尴尬道:“少主,您就别拿老夫取乐了。”
苻昃转身,双手托举起那赤纹琉璃樽。只见他手劲儿轻轻一松,清脆一声响,那琉璃樽垂直破裂在地,鲜红的血水迸溅在少年华光紫衣之上,更显浓艳。而地面上那几条蛊虫陡经巨变,蠕动交缠。
“哎……”一人下意识要阻止,被旁边另一人强压下去。
苻昃抬脚,鞋底自那七条蛊虫之上碾过,然后走到边角的灯盏上,取下灯罩,将燃了一半的蜡烛丢在血水之中的蛊虫之上。
火光缭绕,有细微的焦裂味漫至空气。
烈焰比地上血液红灼几分,茕茕火光中,苻昃正对他们一行人,道:
“既然我有本事制得纯正的昧尸蛊,这些冒牌货,就别让我再看到。”
少年大步离开。
留下那几个养蛊人立于原处不动,面无表情,怔愣注视着赤色焰光之内黑焦的虫壳。